一條狗的去向

許松濤

1

侯先生來伍先生辦公室坐了一會兒，他們像往常一樣聊著天，喝著茶，只字未提阿德的事。

幾乎每次來城里，住在郊外的侯先生只要不忙，都要到伍先生的辦公室坐一會兒，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若趕上了吃飯的時間，就一同在伍先生的單位食堂里就餐。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所以很親近，也很平淡，不講究。從這可以看出，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超越了酒肉關(guān)系。如果有段時間候先生不來，伍先生還有點提心吊膽，惴惴不安。

說到阿德，阿德是條狗，再說細一點，是一條雜種的黃毛小狗。伍先生的女兒薇薇愛小動物，狗是她最喜歡的幸運寵物。遇見這個小家伙時，她在郵電局大廳里取包裹，它正旁若無人地溜達，她一眼就喜愛上了像一只蹦蹦球的它。薇薇蹲下來，用手撫摸它軟軟的絨毛，小東西也很乖巧伶俐，回過頭來舔她的手，薇薇的手被舔得癢絲絲的很舒服，感覺很美妙。小東西的紅舌頭很溫暖，很濕滑，很柔軟，毛色更招惹人愛，頭在薇薇的肘子下磨蹭，很依戀人的樣子。郵電局的工作人員是個中年阿姨，見薇薇那么喜歡狗，就叫她捉回去養(yǎng)，還特地騰出一個硬紙盒子。薇薇以為阿姨是逗她玩的，拿眼瞟著阿姨半分鐘，在這三十秒里薇薇讀到的不是疑惑、玩笑與逗趣，而是隱藏的真誠與無奈，才確信了阿姨說的是真的。“在這里好幾天了，也不知是哪個缺德鬼故意扔下的，想要你就捉回去吧！”“給你錢?！鞭鞭北灸艿叵氲竭@個，投過去詢問的目光。阿姨搖搖頭：“不要錢，就算送你的。”她也不說狗在這里是個麻煩，又不忍心扔掉。這么個小可憐，不忍心扔掉，但大廳里又實在不是養(yǎng)狗的地兒。薇薇接過紙盒子，捧起小狗，輕輕地放進去。盒子不算小，裝下可愛的小狗還綽綽有余，薇薇很滿意。她將盒子端在胸前，眼巴巴地向盒子里窺去，愛不釋手似的。紅色的小高跟尖頭皮鞋踮著大理石地面，蹦蹦跳跳地往家走。后面跟著一個腰背有點駝的中年婦女，胳膊上一邊挽著一個沉重的包裹慢慢往門外挪移。

這個駝背婦女就是薇薇的母親，滿臉滄桑的樣子。薇薇還有一個學(xué)期就要畢業(yè)了，趁假期來臨，需要提前寄回一些物什。母女倆就是前來取那些寄回來的包裹的。母親見女兒格外地喜歡這條小狗，想要阻止的話也就不好說出口了。在她的心里，只要女兒喜歡就好，什么她都認了。心里祈禱了一句：老天保佑我的女兒一切順利！

2

薇薇在見到阿德之前，也讓母親養(yǎng)過一條小花狗。

當時，母女倆就許愿，讓這條狗成為女兒將來考研的幸運狗。盡管家里沒有養(yǎng)狗的地方，而養(yǎng)條狗甚至比養(yǎng)個人還麻煩，幼時的狗狗很逗，但是稍大一點，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小狗很淘氣，它見伍先生和老婆在床上，它也要上床。前腿趴在床沿上，昂著頭顱東張西望，打著很輕很短促的噴嚏，弄得伍先生就像在與人偷情似的別扭。伍先生從側(cè)面的鏡子里看到自己時，就不由遐想，狗看著人摟摟抱抱，卿卿我我，會怎么想呢？不讓它上來吧，它的爪子就撓得床板刺啦啦地響，響聲細碎而尖利，讓伍先生老婆牙酸，人對聲音的敏感度往往很奇怪。小花狗不管不顧，嗷嗷嗯嗯地發(fā)出哀怨的，如同幼兒的哭泣，同時又嗲聲嗲氣討好賣乖的樣子，惹人心疼。仿佛摸清了主人的心思，奈何不了它，又棄之不舍，常纏得伍先生柔腸百結(jié)，煩不勝煩。狗狗在床邊似乎哇哇求情，這情狀實在讓人看了心顫，忍不住頓生惻隱之心。每每這時，伍先生逢周末想睡個回籠覺也不可能了，這條狗屢屢將伍先生弄得焦頭爛額，哭笑不得。伍先生的業(yè)余時間幾乎都給狗狗占去了，為狗狗服務(wù)，比患強迫癥還要厲害，不這樣就嚴重影響伍先生的日常生活了。這只要看看伍先生家里就明白了——小狗撒尿的時候，將走廊上的潔白瓷磚弄得黃跡斑斑，屋子里也腥臊難聞，惹得伍先生屢屢作嘔打噴嚏，一進家門就被異味籠罩，不敢長時間待在房間里?？蓪嶋H上，他還得在客廳里替它揀糞便，老婆本不情愿養(yǎng)狗的。伍先生也是有潔癖的人，平時頭發(fā)都不亂一根，出門進門必擦皮鞋，他的褲子總是保持著一條筆直的褲縫。這下他得放下架子來，不厭其煩地蹲下來用餐巾紙包著條狀的狗屎，就如同他在早點攤前吃手捧的春卷一樣，還得用拖把反復(fù)地沾著肥皂水擦尿跡屎跡，好端端一個家被狗糟蹋得下不了腳，睡不好覺。一看到手里拿的早點，伍先生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硬邦邦的曾經(jīng)握在手里的狗屎。這個心理反射令他自己也莫名奇妙，如同一個魔影，楔入了他的生活底色。

伍先生其實是愛狗的。

伍先生的愛人對養(yǎng)狗一直沒有半點興趣，她以前有空閑就和鄰居搓幾牌，自從家里多了一條狗，她的牌局明顯減少了。作為家庭主婦，不能讓家里保持清潔是不稱職的，若不是因為女兒，她才懶得干養(yǎng)狗的蠢事呢！她不是富豪，日子也過得緊巴，更沒那個閑情逸致。再說她也是個愛干凈的女人，再忙再煩只能遂女兒的愿，有氣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吞。她有些相信命，習(xí)慣逆來順受，即使委屈了自己也要咬緊牙關(guān)堅持，頂多是埋怨伍先生幾句，說，女兒的性子隨你，你也喜歡狗呀貓呀的，一丘之貉！對，一丘之貉，能用這個詞的人肚子里也有點墨水，伍先生也就不置可否。妻子嘮叨起往事沒個完，讓伍先生煩，只能怪她進入更年期，不跟她計較理論。看來，伍先生真是好脾氣。多少年前，倆人談戀愛的那陣子，伍先生就把自己的童年往事往未婚妻的耳朵里灌，灌得她的耳朵像長了繭子似的沒反應(yīng)，甚至有些討厭。現(xiàn)在她越來越覺得正在長大的女兒跟她父親有太多的相似之處，比如喜歡狗，喜歡小動物。

3

年輕的伍先生那時還不叫伍先生，熟悉他的人叫他小伍。小伍同志喜歡懷舊，說起童年無限感慨，童年是美好的，不敗色的。有一年，家里的一只鴿子在雷雨前的黃昏飛走了，雷雨之后再沒見鴿子回來，他和弟弟找了多日，連根毛也沒找到，后來因憐憫心使然，兄弟倆干脆把另一只孤單的鴿子也放歸大自然了。他一直記得，在那一個感傷的黃昏，兄弟倆揮手驅(qū)趕著久久不愿意離去的那只孤單的鴿子，祈愿它們能夠團圓。這個舉動遭到了父親的一頓暴打。揮別鴿子時，他的手臂與情緒其實是相反的，他是多么渴望鴿子與他一輩子住在這個家里不分開呀，直到終老該有多好。其實，自己也離開了老家多年，世事難料，真是身不由己呀。隨后，他家里的一只麻貓也在某一天突然失蹤了，三天后，腫著大眼泡的他發(fā)現(xiàn)麻貓死在一個水塘的拐角，嘴里還銜著一只死老鼠，為此，這個多愁善感的男孩偷偷哭了三天。按老輩人的習(xí)慣，他默默把貓的尸體莊嚴地挑到一根桑樹樹杈上，像面對一位無名烈士默哀了三分鐘。后來稍大一點時，他想，是不是家里的麻貓或者野貓闖進家抓住了籠子里的鴿子？是不是中毒的老鼠被麻貓發(fā)現(xiàn)了當作了美餐，那時用“滅鼠靈”毒老鼠很普遍。再讓他懷念的就是那只白毛獅子狗，雪白雪白的，遠遠的跑過來，像一團雪球越滾越大，那是它來接放學(xué)的他回家了。很小從人家狗窩里抱回家，細心地照料了很多日，走在山坡上，村子里，學(xué)校里，好威風！有狗就有他，有他就有狗，人影不離狗影。白狗與村子里的其它灰狗、花狗、黃狗、黑狗不一樣，白狗比它們精靈，比它們活潑，比它們高大，也比它們勇敢，更有義氣。他看小人書時讀到描寫敵人叫“白狗子”，心里就很不舒服，有時，白狗在他胯下就是一匹白駿馬，他就是那個童話里的白馬王子。有了白狗，在伙伴們心中也變得氣度不凡，他宛如一個高貴的勇士，舉著高粱秸削成的大刀，向一片墳崗下虛無的敵人砍去，自己也成為眾人眼中的英雄。這些都是他幸福童年的經(jīng)典記憶。就是這樣的一條狗，還是被一個過路的馬戲團的頭兒給宰了。地上的血還沒干，樹上絞死狗的繩子還在風中晃蕩，狗皮已經(jīng)被樹枝撐開，掛在屋子的梁尖上接受風干，狗肉成為宰狗人的大餐。童年的伍先生直面了不可思議的一場合謀，他甚至從此記恨起那時還沒有老邁的父親，為什么要這么殘忍地下毒手呢？是因為那個年代的饑荒和窘迫嗎？火爐、酒、肉和蔥姜的香氣，讓他作嘔，他絕不會嘗一口狗肉的滋味，即使現(xiàn)在狗肉火鍋那么紅火。失去了鴿子、大麻貓的他，再一次感覺到失去純真友誼的孤單。現(xiàn)在，輪到他自己為狗的事兒煩心了，這也是他為什么對父親的恨消了許多的緣故。

人也許只有親身經(jīng)歷一回，才能依稀理解生活中那些想不開的問題。

就在薇薇大三的時候，一條小花狗出現(xiàn)在夫妻倆的生活中，既然女兒愛狗，伍先生不反對，雖然隱隱預(yù)知到筒子樓里養(yǎng)狗不方便，但還存著一線希望。何況妻子已與女兒達成共識了呢？她倆確實把小花狗當作一條幸運狗。否則女兒后來不會對狗這么上心，不依不饒堅決要從郵局抱養(yǎng)阿德。而在伍先生看來，這必將給自己又制造一場傷心的別離。因為，白狗死了之后，他發(fā)誓不再養(yǎng)狗了。人，有時就這么身不由己啊！

伍先生過去在鄉(xiāng)下同薇薇姥爺在一起住時，也養(yǎng)過一條小花狗，那是條調(diào)皮的狗，喜歡跟人逗玩。那時候伍先生很忙，在單位里做著許多吃力不討好的事，為了排遣你爭我奪的廝殺給人帶來的煩惱，伍先生接受了它。伍先生沒有閑工夫陪它玩，但小狗不干，伍先生一進門，小狗就快樂地搖著尾巴站在村子的小橋上迎接他，在他腳邊跳來跳去，他不理，就故意咬他的褲腿。狗的牙齒小小的，尖尖的，咬到腿就不那么美妙了。伍先生讓腳，它就用前邊的雙腿抱住伍先生。伍先生不忍摔，可是狗不知趣，反得寸進尺，不依不饒，差點把他絆倒。早晨，伍先生刷鞋出門，狗就湊上前搗亂，弄得伍先生一頭惱火，順手就拿刷把砍小狗的背，小狗痛得嗷嗷直叫，立即逃開，遠遠地盯著主人，迷惑不解。伍先生有些懊悔用刷把打它時暗暗用了勁。下班回來，他發(fā)現(xiàn)報復(fù)的進攻開始了，但報復(fù)的進攻有沒有結(jié)束，他心有余悸。他沒見到小狗來迎接，見到的是自己一套剛從裁縫店取回的新衣服落在地上，已經(jīng)灰頭土臉，衣服成了擦地的拖把。一股怒火頓時竄出來，他一開始并沒想到誰這么大膽放肆，問老婆，老婆也奇怪，新衣誰舍得糟蹋呢！仿佛好事成雙一樣，伍先生找鞋刷擦鞋，兩把鞋刷也不見去向。此時，他迷惑的目光掃到蹲在院子一角的小狗，幡然醒悟，立即去院子的草叢里找，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把刷子。他的心中忽然涌滿懺悔，在后來的日子里，他有意向小狗示好，再也不粗魯?shù)貙Υ?。萬物有靈，真是千真萬確啊！就是這條狗，姥爺怕生事，一直被鏈子拴在院子里的棗樹下，只有伍先生回家，才解開鏈子。第一次，這條狗出院子門不知道往哪里跑，不知道什么叫撒歡兒，不知道求偶，伍先生一陣心痛，這就是鏈子上的生活?。『髞?，他一有時間就把狗往村子里帶，往田野里帶，一開始還陪著，后來就讓狗獨立外出。這是條雌性狗，出去就招蜂引蝶，那年春天，果真懷孕了，秋天生下了三條小狗，被附近的人家討去了，它又成了孤獨的母親，呆呆地站在院子的棗樹下。姥爺一直認為狗容易養(yǎng)，烈日炎炎的夏天也放在院子里，暴曬后落下了病根，一直沒有好起來。骨瘦如柴的花狗只能如此被糟蹋了，最終死了。伍先生懷著深深的負罪感，把狗埋到了屋子后邊的山坡上。豎了塊石頭，算是一個碑，為之紀念。

4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薇薇的第一條小花狗長得很壯實的時候，也沒有要給小花狗取名的意思。那時薇薇還不懂給寵物取名。薇薇復(fù)習(xí)即將報考國內(nèi)一所名牌大學(xué)的研究生，家人的心思都放在應(yīng)考準備上，很少顧及到狗。待薇薇考研結(jié)束，狗也不見了，伍先生心痛死了，妻子急得上火，嘴唇上幾個小時就起滿了泡，痛得直嘬冷風，說來真奇怪。

此時，薇薇的考研分數(shù)線下來了，分數(shù)超過錄取線十七分，應(yīng)該十拿九穩(wěn)了吧？！一家人歡天喜地翹首以盼好消息，從京城回家等啊盼啊的時候，伍先生的心突然跌進了冰窟窿，女兒被刷掉了。若干天前，在某名牌大學(xué)的同一幢賓館里，伍先生住在另一個伍先生的隔壁，真是巧得很，他們都是陪女兒來面試的。另一個伍先生的女兒總分比錄取分數(shù)線低五分。兩個伍先生年紀相仿，有次伍先生提議一起喝點啤酒，拉點家常，好像不久之后真是一所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家長似的。那個伍先生就問這個伍先生，有沒有走動走動，說這個年頭一定得走走關(guān)系。這個伍先生卻不屑，他想即使有關(guān)系也不會腆著臉去干那見不得人的勾當，何況自己就從來沒有這樣的關(guān)系戶可以借力呢？他相信，既然是名牌大學(xué)，能搞歪門邪道那一套么？搞這么一套能出人才嗎？連續(xù)幾個問號篤定了他的決心，堅決不干。心里還暗笑以兄弟相稱的另一個伍先生，等著瞧吧！伍先生懷著優(yōu)越感的同時，其實替對方捏著一把汗。等了幾天，薇薇面試回到賓館，感覺很不錯，父女倆興致勃勃回家等通知，另一個伍先生還在爭取面試機會。后來，他們聯(lián)系得知了各自的近況，那個伍先生的女兒居然被錄取了，這是伍先生沒料到的。他竟然在該校的網(wǎng)站上查到了另一個伍先生女兒的名字，而自己的女兒薇薇竟然落選了。這對伍先生是個沉重的打擊，當晚得知這個消息的伍先生獨自鉆到一家小酒館里喝了一場悶酒。酒喝大了，出門時酒店老板給他雇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沒走兩百米，司機就把醉醺醺的伍先生丟在縣城廣場的一只垃圾桶邊。待他醒來，人已經(jīng)在醫(yī)院急救室的大廳里躺著，魂似乎還沒歸體。手臂上扎著一根針頭，架子上掛著一瓶藥水，藥水滴了大半。妻子坐在伍先生的床邊，見他睜了眼才長長吐了一口氣，像垂死的魚冒了個氣泡，說：“這是第三瓶水了?！奔本仁依锏臒艄鈶K白慘白，刺花了他的雙目，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這世界一直藏在某個地下室里，他從沒來過這里。他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受傷的狗，他突然很厭惡自己，仿佛真的死過一次。

回家后，妻子說，都是因為那條狗丟了，否則不會這樣倒霉。伍先生腦袋里空空的，妻子說什么也只能將信將疑，只好聽任妻子絮叨。妻子的解釋或許才能讓他傷痕累累的心平復(fù)下來，獲得一點點安慰，妻子的話著實像松弛人神經(jīng)的一個助推器。伍先生自嘲：一個小人物，你能扔石頭砸破天嗎？

再養(yǎng)一條狗，也許是最好的心理補償吧。一段時日之后，女兒從郵局捧回一條小狗，伍先生動手幫女兒壘狗窩。

再次養(yǎng)狗，算是全票通過了。

當天母女倆從郵局回家，大包小包六七個，書呀，衣服呀，鞋子呀，壇壇罐罐的，什么都舍不得扔。伍先生往家里提蛇皮袋子的時候，也就那么認養(yǎng)了一條小狗。他想，天塌了算什么，只要能讓女兒從低迷的情緒里回過神來，比啥都重要。妻子也認為，家里養(yǎng)的不止是一條狗，而是養(yǎng)著一個占卜的物件，且叫吉祥物更合適些。難道狗的好壞，決定著人的幸運與否？看來，這個問題確實有點玄。

5

侯先生來伍先生辦公室時，伍先生的喉嚨癢癢的，幾次想問阿德怎么樣。記得頭幾次，侯先生來時，第一件事就講阿德如何如何，阿德吃食了啦，阿德不亂叫喚啦，阿德見到家里的小孩也親熱啦等等，尤其講阿德絕食好幾天，這讓伍先生心里更是五味雜陳，讓伍先生對侯先生感激不盡。

伍先生其實很不愿意把阿德送給侯先生的，但是，伍先生卻出乎意外地又做出了送走阿德的決定，做這個決定時，甚至來不及與妻子通氣，向女兒透風。也許，那只小花狗的失蹤，同樣給伍先生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

記得薇薇考名校研究生未錄取后，夫妻倆立即勸女兒讀本校研究生，還火速趕到千里之外的母校，生怕失去了機會，一心請老師們幫忙做女兒工作。母校的老師確實太好了，都夸薇薇很優(yōu)秀，說那樣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一所名校，許多人都不敢挑戰(zhàn)的，伍薇薇不僅挑戰(zhàn)了，而且還給師兄妹們做了表率，爭了光，露了臉，帶了頭，實在是該揚眉吐氣的，怎么也沒理由垂頭喪氣呀！雖然沒被錄取，不是自己的問題，是社會風氣不好。要從好的一面看，伍薇薇的能力和潛質(zhì)還在，這就證明了自己很棒，這就是一個成功的要素，是資本，而且是以后取得更大成功的預(yù)兆。說得伍先生五體投地般服氣。特別是李院長，很熱情地擺了桌酒席請伍先生夫婦及薇薇，并希望薇薇留在本校讀研，但要重新筆試、面試，這是規(guī)定，不能違反，又說估計薇薇是不成問題的。伍先生覺得道理很足，問題是女兒不愿意留下來讀。李院長煞費苦心，立馬動員了七八個外地來讀研的研究生歡聚一堂，他們年紀大的居多，有個人簡直可做薇薇的父親了。李院長用心良苦地說：“你看看，我們學(xué)校也不錯嘛！外地許多人都考我們學(xué)校的研究生，想進來的人打破頭，有很多人還想進卻不能進呢！出來的人很多成就不錯，我數(shù)給你聽?！崩钤洪L如數(shù)家珍一口氣列舉了十幾個，然后總結(jié)道，“你就別懷念過去了，書讀得好不好，不在于名校不名校，關(guān)鍵是努力不努力，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辈淖约旱慕?jīng)歷說起，現(xiàn)身說法，證明讀本校也是條好路子。而且李院長還宣布自己即將赴某國大使館任職去了，這才讓伍薇薇一陣振奮。

伍先生夫婦很是感激這位好導(dǎo)師。妻子心疼地看著幾天來眼角冒出魚尾紋的女兒說：“我看這學(xué)校真不錯啊，別這山望著那山高了??？！”眼中滿是期待和乞求。

伍先生作為父親，生怕女兒有個閃失，生怕這事兒把她腦子弄壞了。在學(xué)校的幾天，天天聽女兒唉聲嘆氣，晚上承受著女兒惡夢中的驚叫的刺激，他知道名校落選對她的打擊太大了。他特別希望女兒有氣對自己撒，有火對自己發(fā)，這樣反倒會讓做父親的痛快些。可薇薇像個悶葫蘆，屁也不放一個。多可憐的父親啊，他清楚人受點打擊是好事，否則不知天高地厚，但需要有承受能力，否則就適得其反了。作為父親，他只能勸女兒：許多偉人都沒上名校，不照樣為國家、為民族和世界人民做出偉大貢獻了嗎？即便清華、北大，與世界名校相比，也算不上什么??！如果真有志氣，以后可以到劍橋，到哈佛，誰看得上那么個破學(xué)校呢，要把眼光放遠些。伍先生很驕傲地說，我女兒不是那種跌倒爬不起來的小家子氣的人，我女兒是朝遠處看的，心里是遼闊的。伍先生那時簡直像條哈巴狗，每天搖尾乞憐地尾隨著女兒，希望女兒給自己一個微笑。他不停地夸女兒，同時自己服服帖帖，小心翼翼，恨不得把父親能做到的、能想到的都竭力拿出來。伍先生想，如果變成一條狗，只要女兒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現(xiàn)實，他也滿足了。如果讓他吃幾泡屎，下廁所摸蛆，只要女兒能安安穩(wěn)穩(wěn)，他也毫不猶豫地去照辦。一心只巴望女兒健康快樂地生活著就行，千萬不能有糊涂想法，不能出任何意外。當女兒順利地在本校通過考試之后，讓他寬心的是筆試面試均第一名，這多少讓女兒找回了點自信，伍先生也心安了些許。夫妻倆就返回家了，因為家里還有個老人，一個年過八旬的姥爺?，F(xiàn)如今，養(yǎng)條狗算什么，女兒順利地讀研了，伍先生夫婦心里多少落了點底。

6

但是，想不到的事情還是來找他了。

伍先生還是要麻煩侯先生了。為了擺弄好一條狗，他絞盡腦汁地想過多少次。思來想去，終于有了結(jié)果。還是把阿德交給侯先生妥當些。

雖然已是農(nóng)歷四月末的天氣，但早上還是有點冷。伍先生騎著妻子丟下來的電瓶車，來到一處廢棄的水泥預(yù)制板的窩棚里，他懷里揣著幾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昨晚他想好了，要給阿德一頓告別美餐，就像唐詩里寫的那樣，“勸君更盡一杯酒”，沒有酒，肉包子也行。不能讓阿德空著肚皮到新主人家里去，就像送別好兄弟、好朋友，出門前請他下一頓館子也在情理中，是紀念，也是情份。伍先生頭天就向單位請了假，他很鄭重其事，一點也不想馬虎潦草——他也舍不得阿德呀！

伍先生像完成一場莊嚴的儀式似的，看來坐辦公室的人就是這么自戀，總是習(xí)慣把事情正規(guī)化，意蘊化，理想化。似乎不挖掘點什么內(nèi)涵就沒意思，沒價值。伍先生也不例外。他先是貓著腰進了窩棚——姥爺那時還在安置房里等待上午的一次康復(fù)訓(xùn)練哩。他就打開阿德的門，阿德呼地沖出來，像往日一樣，向四周的樹叢、坡地、垃圾堆狂奔，一點也沒意識到什么。它似乎知道主人手里有好吃的，狗鼻子是非常靈敏的，沖出去的半途突然打住了腳，又殺個回馬槍，速度很快，身體的慣性差點讓它滑倒。它的腳下是一片干燥的枯葉，順著慣性助推它滑翔，所以它一個趔趄的動作，令伍先生非常意外，也讓它有猝不及防之憾，似乎覺得這不應(yīng)該是一條狗應(yīng)有的風度。阿德轉(zhuǎn)身回頭撲向伍先生，不，是撲向伍先生手里的塑料袋，塑料袋冒出來的香氣讓阿德的奔跑半途而廢，讓阿德更信任自己的主人。主人天天守時來給它送食物，陪放風，簡直是無可替代的可信賴的人。這樣的人不信任，誰還值得信任？伍先生看到阿德在他周圍搖頭擺尾大獻殷勤，覺得自己在犯罪。欺騙一條狗，簡直有該被遺棄的罪孽感，他有些心慌意亂，遲疑著要不要扔包子給狗，而他的思維慣性仿佛在昨天夜里就鎖定了，一手將包子扔進裝狗食的鐵盆子里，一只手上的鏈子就立即上了阿德的身，并熟練地抓住阿德脖子上皮條項圈上的活扣。阿德忘情地吞噬著包子，包子的美味遮蔽了一只狗的懷疑。它是多么忘我啊！伍先生想，他的口水也立即蔓延出嘴角，仿佛吃包子的不是狗，而是他自己，或者，他是陪著阿德在酒店，舉杯為阿德壯行。這是一條狗的早餐，伍先生沒顧得上吃個包子，他的肚子是空的，但絲毫沒有餓的感覺。阿德吞下最后一口包子時，伍先生已經(jīng)將阿德?lián)нM懷里。他把阿德放在電瓶車的車頭與胸部之間的空隙處，年輕的媽媽們都喜歡把孩子攬在這個位置兜風，伍先生見得多了，去娘家或是去婆家。這是去娘家還是去婆家呢？伍先生一時有些恍惚。

阿德就像一個乖巧的娃娃，兩只后腿直立，兩條前腿搭在車龍頭上。伍先生特意罩著一件風衣，既可擋風，又可撣灰，還能掩人耳目，過路人在一晃而過的車速之下是打量不出是人還是狗的。只是阿德的口氣很重，直沖伍先生的鼻孔、心肺。無論如何，這也許是最后的親昵了，有啥不能忍受的呢？他能摸到阿德的心跳，阿德昂頭的樣子很滑稽，如果不仔細看，路過的人以為伍先生懷里站著的是個幾歲的幼兒。阿德兩只機警的眼睛向兩旁不住地打量，毛絨絨的耳朵半耷拉著，好奇又乖巧。電瓶車啟動時搖晃了兩下，伍先生故意將車子騎得很慢，像在一個愉快假日的清晨或黃昏，帶著自己的孩子在街頭徜徉，溜達。

現(xiàn)在，他不必擔心阿德被人偷盜獵殺了。

此前一段時間以來，都是伍先生天天從家里給阿德送來食物，特意將肉骨頭和菜湯拿來喂它。阿德夜里被關(guān)在窩棚里，門上有鎖，鎖門的鑰匙，伍先生是與自己家門的鑰匙拴在同一根環(huán)鏈上的，他擔心有人偷狗。那些火鍋里的狗肉，天知道是怎么來的。他想起從前丟失的小花狗，覺得多裝一把鑰匙并不多余。白天，伍先生就趁午間休息時騎車過來送狗糧，給阿德放風。很快，地里的油菜鼓角子了，油菜花紛紛謝了。這時的妻子被當?shù)亻_發(fā)區(qū)的一家工廠辭退兩個月了，也就是說下崗了。工廠嫌棄她年紀大，出活慢。伍先生好不容易找了個親戚，才謀到個去日本那個鬼地方做縫紉的差事。據(jù)說那里薪水高，雖然勞動強度很大，那些累活苦活也只有咱中國人愿意干，伍先生不怕自己成了留守人員。伍先生怕把狗送走的消息告訴妻子，妻子會跟他沒完沒了，好在妻子在國外，也算是出國人員了，聯(lián)系起來費事費錢，就是回來算賬，他這個處理方法也說得過去，關(guān)鍵的問題是，他要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現(xiàn)在他伍先生正是在實施他的計劃。

7

坐在侯先生家的堂屋里，伍先生才算安頓了一顆撲通撲通亂跳的心。

他一路上有過許多擔心。如果阿德不聽話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可疑形跡，跳下車來呢？如果阿德以為主人冒犯了它，要執(zhí)意咬他一口呢？這事就在前不久發(fā)生過，讓伍先生堅定了把阿德送出去的決心。

意外的事情有時比預(yù)想的還要離奇又合理，就像前一陣子，女兒的宿舍樓里沒水了，以為是沒繳納水費給停了，或者是水管壞了。打電話詢問，才知道是上面號召節(jié)約用水，故意安排了一個停止供水的活動日。送阿德的路上，只要有一樣意外發(fā)生，就前功盡棄。狗是認得路的，幸好，沒讓狗奔跑，而是讓狗一起坐車子來，真是意外的無意安排，狗的尿跡不會輕易留下，等于連蛛絲馬跡都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了。

伍先生在停車的那一刻就擰緊了鏈子，他不能疏忽大意。他早就在侯先生家院子里釘了一個樁，螺紋鋼筋的質(zhì)地讓人會覺得更牢靠。他立即把鏈子套上去，阿德拼命掙脫往門外奔跑，跑不起來就跳。伍先生趕緊再掏出肉包子，侯先生也買好了肉包子，他們把肉包子扔在地上。阿德不理，跳著叫了一會，縮在角落里窺視周圍動靜，聰明的阿德大約發(fā)現(xiàn)盲目耗費力氣無濟于事，只好先安定下來。院子很空，有一畦出土不久的菜苗，有一棵藤蔓狀的小樹，樹枝繁密，開著碎花，暗香撲面，阿德害怕地蜷縮在樹蔭下。伍先生蹲在阿德身旁給它捋毛皮，阿德很快安靜下來，在伍先生的手腳邊轉(zhuǎn)著嗅著，它不吃包子，警惕地環(huán)視院子里的一切和旁邊站著的侯先生，一見他就跳起來朝他狂吠。伍先生暗示侯先生暫時不要進院子，待阿德適應(yīng)一下后再進。半個小時后，阿德真的安靜了。伍先生也借故離開它來到外間堂屋，與侯先生喝茶。侯先生說：“先放在這里也行，如果想它了，你就來，如果不行，你就過段時間再抱回去?！边@話讓伍先生激動不已。因為伍先生打算把阿德送出去時，就沒打算把它再抱回家，也隱瞞了部分真實的意圖。

如果和盤托出，侯先生也許要退縮，不會那么爽快答應(yīng)的吧？所以每次侯先生來，伍先生都非常注意侯先生的臉色和語氣。他希望侯先生既不要不談阿德，也不要總是談阿德。阿德不僅讓他鐘愛、讓他憐惜，還讓他有些恐懼，就像要隱瞞妻子和女兒一樣，不能告訴她們自己將阿德送人了，讓她們覺得阿德還在家里，家里也無一變故。安安心心過日子，求一點普通人的平和吧。其間，侯先生和伍先生幾次出入院子，小心而又無意地出現(xiàn)，使阿德漸漸由警覺而變得安定、泰然，也溫馴多了。阿德確定了沒有危險降臨，開始嗅包子，一次他們走近它，阿德還故意向他倆接近了點，并非那么怯生。侯先生的妻子也在院子的走廊上干自己的瑣事，像與阿德無關(guān)，阿德也就不再跳起來狂吠了。此刻，伍先生丟給侯先生一句輕描淡寫的話：“這確實是條懂事的狗，如果你養(yǎng)煩了，可以隨便處理掉?！边@話里有話的提醒，伍先生好像費勁吐出來的，而聽的人一定覺得沒有暗示，沒有破綻。侯先生的回應(yīng)也舉重若輕：“放在我這里，請放心?！毕褚痪溧嵵爻兄Z，砸在伍先生的心上。

侯先生家的院子很寧靜，院子外邊是偌大的一片竹園，竹園將一片黃土坡蓋滿了，竹園里的山雀和八哥在嬉戲，竹林很密，一眼看去黑洞洞的，竹子也很高大，正是修心養(yǎng)性的好所在。伍先生喜歡這里的僻靜，更喜歡這里的田園氣息和風光。田野里秧苗正綠油油的吐著芳香，再過幾日就要插進廣袤的水田里了。侯先生家的門前有條村路，不寬，但干凈，可過車輛，石頭埋進泥巴里，干硬后的路面經(jīng)過踩踏特別光滑，富有韻味。竹林掩映在路的一側(cè)。門前，有一汪不規(guī)則的水氹，旁邊生滿各種雜樹，果樹。小樹林的前邊是長形的池塘，埂子上生滿密匝匝的斑茅，一群麻鴨和幾只白鵝在水里游曳自樂。再往前邊，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層層鋪排，像一匹無邊的綠綢子，又像浩瀚的汪洋碧波涌動的潮汐。再往侯先生手指的一邊看，那左邊還有一大片連綿起伏的低矮玲瓏的黃土丘陵，詩情畫意地向前方逶迤著。山坡上的植被低矮錯落，松樹的身姿密密匝匝地擠在那里。侯先生幾次帶伍先生在坡地、竹林、山崗轉(zhuǎn)悠，確實是修身養(yǎng)性的好所在。多美的鄉(xiāng)村景致，難怪伍先生心境淡泊，這里簡直就是陶淵明向往的世外桃源的再生地??！

伍先生說：“家里養(yǎng)條狗好?！?/p>

侯先生應(yīng)道：“是的，村子里都沒什么人家了。別看這屋子多，許多人都外出了。”

伍先生印象中，路過的村民家，多是關(guān)門閉戶的，有的一直鎖著，伍先生知道又是個空心村。就問，難道不怕賊嗎？侯先生說，去年隔壁鄰居就丟了項鏈和金戒指，賊鉆進鄰居的家，翻了個遍，就將這家兒媳藏在房里的首飾盜走了。

沒報警嗎？

報警了，至今仍然沒有音信。

這多少讓伍先生找到了點說服自己將阿德送給侯先生的理由。他心里輕松了點兒。

8

在這之前，阿德已經(jīng)搬過一次家了。那是阿德把伍先生的家弄得太不像樣子的時候。

伍薇薇八十多歲的姥爺居住在城郊結(jié)合部拆遷地帶，雖然那里的土地也因拆遷七零八落，慘不忍睹，那個挨近城邊的小村莊也已是人去地空，但遲遲沒有被開發(fā)商建起高樓大廈出售，仍然荒草叢生，瓦礫遍地，垃圾飄飛，一片狼藉。廢舊的一處水泥預(yù)制板廠也僅剩兩間狹小的無窗無門的空殼房屋。一顆掉下地的樟樹種子落到一只瓦盆里居然成活了，瓦盆已被粗礪的根系沖破，開裂了，那棵樹還真成了氣候，就立定在原地上，像另一個姥爺，那么執(zhí)拗地懷鄉(xiāng)。如今一人多高，掩映在破門坎前，成了姥爺?shù)陌閮?，姥爺不愿意跟人到安置房的小區(qū)里去住。他習(xí)慣了小村莊的氣氛環(huán)境，每天早出晚歸，在廢棄的村莊遺址周邊開墾著荒地，寧可在破房間里燒水做飯，也不愿意在安置房里燒液化氣。節(jié)省是一方面，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不喜歡那種現(xiàn)代化的方便，倒是喜歡揀樹枝當柴禾。那里有他習(xí)慣的生活和丟不掉的執(zhí)拗，有了樹枝當柴禾，姥爺似乎就能在自己的王國里放心地安度余生。姥爺?shù)纳戆迮c同齡人比還算硬朗，他這個村莊的老人都活到了八九十歲以上，有個別的活到一百歲了。他們沒什么錢，沒什么高級享受，醫(yī)療條件也難以讓人滿意，居住很簡陋，身體也都有弱不禁風的時候，但奇怪的是，他們不光挺過來了，且比一般人活得長久?，F(xiàn)在，姥爺中午時分在自己搭的窩棚里休憩，晚上才去安置房里。也好，順便看一看自己種下的菜，這里的菜被偷走好幾回了，讓老人心疼不已。所以看著比不看要好?？傆袀€人影晃動晃動，可以嚇嚇小偷。于是伍先生就想放一條狗在這里，也可以與老人做個伴兒，否則太寂寞了。伍先生把這事向姥爺說了后，姥爺很高興。不過，這狗是拴鏈子的，即便如此，放在場子上，多少也有點威風不是？

阿德長得越來越大了，一看就不是四個月前的小絨球球了。那時，它同樣讓伍先生狼狽不堪過，如同以前的小花狗。不過自從妻子出門打工去了以后，伍先生覺得阿德在小屋子里關(guān)不住，因為它是條土狗與澳大利亞洋狗雜交的狗，體型比土狗小而比洋狗高出許多。兇猛的獠牙，可以隨便撕碎任何一條床單和沙發(fā)包皮。伍先生把阿德放到廢棄的水泥廠邊窩棚里來是最好不過的，麻煩的是人，每天要來送食物。阿德也經(jīng)常被伍先生解開鏈子放一放，離開時就喚回來再鎖上鏈子。因為餓了的阿德見到伍先生手里的食物肯定束手就擒，伍先生試過多次，屢試不爽。

姥爺在窩棚里待著的時候，阿德掙脫鏈子若干次。鏈子對于阿德來說，已經(jīng)不牢靠了。鏈子的牢固性，拴小狗足夠，拴一條漸近成熟期的狗，也許存在著隱患。這個細小的漏洞伍先生給疏忽了，等到出了問題，亡羊補牢，已經(jīng)晚了。

轉(zhuǎn)眼就是清明，若在若干年前，農(nóng)事開始，該播撒稻種了。姥爺沒田了，但一些風俗還得沿襲。姥爺在村子的野地里燃放鞭炮燒紙錢，沒站穩(wěn)，祖宗沒有保佑他，腳下一滑，摔了個嘴啃泥，老骨頭老腿哪里禁得住這么一摔，頓時就爬不起來了。幸虧一位村民路過發(fā)現(xiàn)了姥爺，趕緊通知伍先生將老人送進醫(yī)院，一診斷，跌斷了髀骨。這個消息伍先生給侯先生講清了，小狗沒人照料，扔掉可惜，殺死又不忍心。自己養(yǎng)的狗，跟人親啊！侯先生就在伍先生這個充分的理由下滿口應(yīng)承了。事實上，姥爺在醫(yī)院養(yǎng)了半個月，就能起床了，問題是留下一大筆債，妻子義無反顧要出門打工，想填補這個窟窿。四萬元的醫(yī)藥費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伍先生不忍讓妻子出去，出去自己受苦不說，老人需要繼續(xù)照料也缺人手，伍先生也很有壓力。夫妻倆考慮再三，一鼓氣，妻子還是決定出門去。這些侯先生不知情。伍先生守口如瓶。姥爺只能待在安置房里養(yǎng)傷，阿德被關(guān)在窩棚里的風險就太大了。作為多年的老朋友，伍先生也不想給別人帶來太多麻煩，這些他都必須忍過去，他天天去送食物，去鎖窩棚的門。菜地里的菜又被人偷走不少，伍先生也只能認了。還得去安置房里給姥爺做飯，補充營養(yǎng)，幫他做康復(fù)訓(xùn)練，一個男人完全成了“家庭主婦”和護工。即使這樣也比請一個護工強，護工一天工資得一百四十元，其中提成三十塊給醫(yī)院，算算比自己工資還高出一大截，誰請得起啊！再說，護工有自己家人護理用心么？伍先生聽說一個老年心臟病患者不小心得罪了一個護工，夜里病患要水喝，說心跳快得不行，護工不是喊家屬，不是找醫(yī)生，而是擅自聽信病友的建議，弄了碗鹽水給病患喝。病患的女婿就在醫(yī)院放射科當主任，護工也不通知這個女婿，結(jié)果可想而知，不到一刻鐘，病患就一命歸西了。伍先生被這個事故嚇怕了，生怕姥爺不能起床。姥爺從醫(yī)院回家，不等于就能起床，還得靜養(yǎng)。好在伍先生單位有點閑暇，任務(wù)不是那么特別緊，總算可以對付著過，收入不高的單位，圖的就是一個穩(wěn)當。

姥爺一臥床，就不好給阿德放風了。菜地也就撂荒了。關(guān)于這些事，薇薇是不能知道的。薇薇研究生快要畢業(yè)了，她的第一職業(yè)選擇是報考公務(wù)員，公務(wù)員競爭有多激烈呀，獨木橋，擠掉了多少人！狹路相逢勇者勝，走這條路，不能分心，所以作為父親的伍先生無論如何要對女兒保密。

9

現(xiàn)在侯先生來小坐，只字不提阿德了，阿德仿佛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般。關(guān)于阿德，伍先生其實心里一直放不下。阿德是女兒的心肝寶貝，是女兒的吉祥物，如果有什么閃失，她能不撒潑打滾、能不拼個魚死網(wǎng)破么？想到這里，伍先生打了個冷顫。

冷顫歸冷顫，日子還得過。

伍先生覺得有塊石頭壓在心口。坐在椅子里的侯先生，令他多了份心。他察言觀色，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他既奇怪又覺得很正常，有時感覺自己神經(jīng)過敏了些。這種忐忑，在侯先生走后半小時才能消失。伍先生覺得侯先生多少要給點消息才好，關(guān)于阿德的，或是與阿德有牽連的，沒有，始終沒有。后來連他自己也感覺陷入了困境里不能自拔了。他偶爾覺得那瘋狂的油菜花是一種呼喚和招引，像一個美少女對一個好奇懵懂的男孩的迷惑和吸引，就在伍先生送阿德的那天早上，好像阿德在窩棚里吠叫著拒絕過他。那天早上，自己的行為殘暴而虛偽吧？伍先生一直拿不準。一想到阿德的獠牙上似乎有血，沾著人的血腥氣，他就感到茫然痛苦。什么是阿德獸性大發(fā)的誘因？他自己也難以回答。可是，為了避免更多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只有把阿德送走，如果不把阿德送人，阿德的命運是不是更好些呢？也許阿德的結(jié)果更慘吧！

鄉(xiāng)下確實有宰狗的，即使不是賣而是送，伍先生也不忍走這一步，自己手里養(yǎng)大的，畢竟是條性命，送給宰狗人的念頭一冒出，他立即給掐斷了。

侯先生不是交代過么，如果想阿德了，可以去領(lǐng)回，也可以去看看。僅三十華里的路程，去自然很方便。有時他想，去了，阿德會不會認得它呢？是拿陌生人的目光冷冷地瞧他呢，還是生氣地向他狂吠不止，把他當仇人呢？如果真當仇人，也許心里輕松些，如果是另一副樣子呢？阿德跑過來跟他親熱，用頭拱他的腿，用舌頭舔他的手，賴在他身邊不肯走，他將怎樣，會不會改變自己的做法，把阿德領(lǐng)回來？想到此，他又是一個冷顫。

阿德不是條瘋狗，但阿德做出了只有瘋狗才敢做的事。如果不是這件事，阿德還不至于離開得這么快。這事一出，習(xí)慣考慮后果的伍先生自然要做最后的決斷。阿德喜歡油菜花盛開的盛景，在常人來看也是常態(tài)，怎么到狗身上就認為它瘋了呢？那天中午，陽光特別好，天地間暖洋洋一片，憨子走過來，他正挑著一擔糞水，準備去澆附近開荒的地。如果伍先生不在場，憨子一定不會放下扁擔，不放下扁擔一直走過去，也就安然無恙了?？墒峭屡c愿違，伍先生來了，憨子也看見了伍先生，憨子有了放下?lián)拥恼Ｏ敕?，兩人越走越近。阿德正潛伏在油菜地的深處，既然在深處就很隱蔽，既然是潛伏就可能要惹禍?？砂⒌碌某霈F(xiàn)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出其不意的，后果是難以預(yù)料的。但是，狗不咬熟人，只咬仇人和陌生人，憨子不是陌生人，那么是仇人了？伍先生不敢亂猜，事實比想象的要復(fù)雜得多。那天，照例是伍先生來給阿德放風送食物的。阿德一切如常，只是他同情阿德，一直關(guān)著很可憐，放了它，它就惹事了。要是伍先生不在姥爺?shù)牡剡叾毫粢豢叹秃昧?，那樣憨子就不會放下扁擔，而且也不會?zhí)意走過要來跟伍先生搭訕。老熟人了，倆人從來就沒有隔閡，聊個天，歇歇腳，是很正常的事。就在這時，反常的阿德從地里竄出，狂吠著向憨子撲去，憨子立即赤手空拳地抬腳踢狗，每一下都踢了個空，而人似乎張牙舞爪了起來，阿德更毛了，很靈活地在憨子腳邊跳躍。伍先生跺腳大聲呵斥阿德，不知道阿德是自以為伍先生夸它呢，還是要在主人面前報私仇泄憤，繞過伍先生伸過來的腿繼續(xù)撲后面的憨子。伍先生見狀立即奔到阿德前遮擋，企圖攔住憨子，又趕緊伸腿踢阿德，罵它快滾蛋。哪知鞋子一口被阿德咬住，伍先生痛得立即一縮腿，腿卻拔不動，阿德力氣真大，阿德頭一甩，放下了伍先生，又瘋狂地去撲憨子。憨子急得大嚷，大聲呵斥，手舞足蹈，分明是亂了陣腳，平時那么高大的一個憨子，這時怎么這么脆弱慌亂呢？伍先生事后回憶時莫名好笑，當時，阿德聽見呵斥，似乎更來勁兒，朝憨子再次發(fā)動進攻，憨子更慌了，用腿去抵擋，阿德?lián)渖先ゾ褪且豢冢┳油冗€沒放下，阿德又是一口。伍先生奮力抬腳踢向阿德，大罵：“瘋了嗎？瘋了嗎！”阿德見伍先生怒不可遏，動了真格，帶著一聲慘叫，嗷嗷叫喚著一頭扎進了油菜地里。這突如其來的惡戰(zhàn)，把倆人都驚呆了。憨子立定后，將一條傷腿搭在小橋的欄桿上，卷起褲筒，露出狗咬的兩處牙痕，腿上有血跡滲出，破口處，還有毛糙了的皮卷起，他迅速地吐口唾液敷在傷口上，疼得眉頭緊皺，不停吸冷風。伍先生看見粘在薄衣褲外的血跡，趕緊陪憨子去村里診療所打防疫針，還不停地賠禮道歉。伍先生第一次見識阿德的凌厲攻勢和威武英姿，阿德的強悍，沒有給伍先生帶來喜悅，而讓他憂心忡忡，他心里痛苦地念叨：我的阿德，你算活到頭了，你算活到頭了……阿德似乎也被自己的瘋狂舉動嚇蒙了，躲在地里，任伍先生怎么叫喚也不肯出來。你是在悔過還是在得意呢，阿德？

油菜地沒回音，大面積的高深的油菜秸稈和臌脹的莢殼庇護著阿德，大地在金黃色的花海里靜默，依舊洋溢著植物的芳香氣息，像熟睡的人們的均勻鼻息。

伍先生帶憨子打了針，去藥店買了藥，還帶了些營養(yǎng)品，讓憨子的父母無話可說。伍先生說：“憨子兄弟，對不起，冒犯你了，讓你擔驚受罪了，我賠禮道歉來了。”

阿德惹了禍，伍先生承擔了后果，總算把一場風波平息了。在伍先生心里，他也搞不懂阿德，是的，這世界誰能搞得懂誰呢？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個謎，沒有規(guī)律。伍先生不能怪罪阿德，阿德聽不懂他的話，但伍先生多少能理解一點阿德，就像父母理解自己的兒女。他猜想阿德是不是被關(guān)怕了，煩躁了，厭倦了，或者阿德到了發(fā)情期，發(fā)情的狗能控制住自己的野性么？顯然不能。更何況，人拿狗怎么辦才好呢？狗咬了人是常態(tài)，難道人為了報復(fù)就去咬狗一口么？伍先生由此想到更遠，類似狗咬人的事，屢屢發(fā)生，而且司空見慣了。作為有靈魂的人還真跟無靈魂的狗一樣去咬人一口嗎？

10

這次阿德逞兇，不是花了一千余元的醫(yī)藥費和營養(yǎng)品就算完事，更為重要的是，已經(jīng)暴露了在無人看管的情況之下阿德的何去何從問題。鏈子不行，可以更換，但是沒人看管就是更頭疼的問題了。伍先生希望能找個萬全的辦法。事實證明，只要愿意想，辦法總是有的，不管是暫時的，還是長遠的，畢竟都是辦法。

終于，這個辦法還是被伍先生想出來了。

伍先生打電話給侯先生，自然省略了阿德傷人這個事實。這個省略，會不會給候先生帶來隱患呢？這一直是他放心不下的。一條狗就這么夠折騰人了，伍先生突然感覺到人為一只狗活著也很累。很奇怪，很好玩，很滑稽，雖然養(yǎng)狗曾經(jīng)讓他覺得美好過，而且，曾經(jīng)他也覺得那是一種勝利，這勝利里有種短暫的不為人知的快樂。他想，薇薇不一定要考什么公務(wù)員，只要完成學(xué)業(yè)后，找到一個立身之地養(yǎng)活自己就可以了，管它那么多干嘛呢？他還打算，在女兒找到工作之前，一定去將阿德接回來，然后怎么處理是自己的事情，這樣對女兒，對侯先生，都是個圓滿的交代。所以，有好幾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差一點掩飾不下去了，內(nèi)心的歉意即將脫口而出時，立即就往隔壁的洗手間跑，他想嘔吐，這也是讓自己靜一靜的好辦法，一股子酸腥味兒，在他的胃里滾動著，燒灼著，好像是一條落荒而逃的狗，活得那么不夠自尊。而那些所謂的自尊，不如說是別樣的虛偽，正像一些所謂的堅強，其實是別樣的脆弱一樣，其間的壓抑和無奈，都是因為有幻想，幻想生活中出現(xiàn)奇跡，伍先生的奇跡是什么呢？莫過于女兒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妻子平安歸來，姥爺也能正常起床溜達，侯先生家人和氣平安，自己做個逍遙的、仁慈的小職員慢慢老去。就在他曼妙的想法如蝴蝶一樣飛出叢林時，水龍頭流下的水柱子噴射的響動即刻把他驚醒，隔壁還坐著侯先生呢！

他該去繼續(xù)陪侯先生，他想。同時他仿佛聽到遠處的空靈世界里飄過一聲輕微的嘆息。只聽見侯先生輕輕道出一句：“我接到上面正式通知了，我的村子也將要拆遷了……”

“啊……”伍先生那不好的預(yù)感兌現(xiàn)了，讓他擔心的事情還是降臨了，他面色蒼白，一顆心再次揪了起來。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