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赟 李曉麗
明錢啟墓志考釋
周 赟 李曉麗
寧夏賀蘭縣文化局珍藏的明代寧夏左屯衛(wèi)指揮僉事錢啟墓志,較詳備地記載了錢啟的身世、家庭關系及生活點滴等,為我們研究明代中下級官宦士大夫階層的世俗生活、家族結構乃至當時的社會形態(tài)、喪葬習俗等方面提供了十分寶貴的基礎資料。
賀蘭縣 錢啟 墓志
寧夏賀蘭縣文化局館藏有明代錢啟及其妻張恭人、妾張氏三合墓志。其中錢啟的墓志,志、蓋俱全,均為長方形、砂石質,質地堅硬,兩者規(guī)格一致,均為縱長71厘米、橫寬58厘米、厚8厘米,文字面無界格無紋飾,文字塹刻十分清晰、工整。志蓋豎向陰刻篆體“皇明明威將軍指揮僉事錢公墓志銘”,計3行、15字,字體規(guī)格10厘米×12厘米;志文為楷體,字體纖細,計26行,滿行35字,字體規(guī)格在1.5厘米×1.5厘米左右?,F(xiàn)將志文輯錄如下①標點符號是本文作者所加,每行以/分隔。:
皇明明威將軍指揮僉事錢公墓志銘/公姓錢,諱啟,字威明,別號靜山,承父蔭為寧夏左屯衛(wèi)明威將軍指揮僉事。初,公之為胄子/也,喜儒業(yè),欲登名甲科,于是從學夏庠誦讀,焚膏繼晷,勤苦踰于寒,素乃以騎射為緒/余,然亦精絕過人。弘治中,邃菴楊先生一試,奇之,優(yōu)以廩餼,公志益固,惜有命焉,竟承是蔭。/既履任,即典前鋒,兵氣振揚,士樂于用。逾歲,以才能調理衛(wèi)政,徭役得均、刑罰得省、案無停牘。軍余,又樂于治。御史中丞聯(lián)峰翟公巡撫寧夏,見公循良之跡,明有可征,故事事諮之/而后行,行之無不愜乎輿情者。遂騰疏薦于/天子,曰:“錢某寬而不縱,戎務懋修,麃而更勤,衛(wèi)政頡舉,期以不次之擢”。未幾,聯(lián)峰去,方岡胡公以/中丞繼至,適鳴沙州父老擁臺,訴州治凋敝,方岡擢公以行。僅二載,墜舉廢修,人妥物阜。已/而子文張公以中丞代方岡,見左衛(wèi)屯政大馳,又移公督之。乃躬歷村社,教以播種灌溉之/候、土脈谷性之宜、獲刈早晚之節(jié),人遂富庶,不特善于催科謀了官事而已,迄今德之者猶/不洩。嘉靖十七年,厥考踰八旬,無恙在堂,公亟引年謝事,以襕彩娛之,日課二子(曰炳、曰燧/者)以經史之學。炳補官,果以忠義供職,論功當晉指揮同知;燧補衛(wèi)庠生,果以學問著聲,待/時而動也。公弟棠析爨既遠,及其卒,喪不能舉,公舉之以禮,育其遺孤曰羑,篤于己出,婚娶/以時。又早卒,遺孤曰坤,公于喪葬養(yǎng)育亦如處棠者,其友愛如此!初娶張氏,封恭人,以無/出,娶二室張氏,生炳、燧暨一女。炳娶孫氏都指揮讃之女;燧娶李氏舍人昇之女;女嫁同衛(wèi)/沈指揮霓。男孫一,曰載,聘鄭氏前衛(wèi)指揮使獻之女;女孫三,一許嫁陳指揮進之子溪,余尚/幼。公生成化丁亥十月十有二日,卒嘉靖甲辰八月二十有五日,壽七十有八歲。擇即年十/月二十九日從先兆,啟張恭人之壙合葬焉。壙在城北十里之原。炳與燧讬夏庠文學新溪/孫子顯仕為狀屬志于余。銘曰:維彼泰州,寔公先鄉(xiāng);高祖諱勝,從軍高皇;長五十夫,膽氣堂堂;再傳諱敬,武功益揚,授長百夫,調守朔方;隸籍左衛(wèi),勇略愈彰;三傳諱旻,守職不荒;公考諱淮,勛跡朗朗;歷官指揮,先烈有光;妣施恭人,玉潤蘭香;萃秀于公,造詣匪/常;誕茲炳燧,文武聯(lián)芳;征公之慶,百世其昌/賜進士第征仕郎、刑科給事中、侍儀/經筵蕓莊管律撰,郡人王文模鐫。
此合墓志,文字塹刻規(guī)整,表面殘損較少,較為詳備地記錄了錢啟的家族世襲、生平事略、埋藏時間地點等信息,為我們了解其生平提供了難得的一手材料。本文就其中涉及的一些問題,結合文獻及同出的其妻、妾兩合墓志,對其略做考釋,以求教于方家。
《錢啟墓志》(下文簡稱《志》)對錢啟的家族世襲記載較為詳細。其籍貫,《志》文載為“泰州”。按泰州乃明代揚州府下轄的三州(高郵州、通州、泰州)之一,“泰州,洪武初,以州治海陵縣省入。東濱海,南濱江,西有運河,東北有西溪鎮(zhèn),北有寧鄉(xiāng)鎮(zhèn),東南有海安鎮(zhèn)三巡檢司。西距府二十里,領縣一(如皋市)”①(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18頁。,即今江蘇省泰州市。
錢啟的家源譜系,《志》文記載上迄高祖,下至孫輩,綿延七代。其高祖錢勝,只是一名“從軍高皇”的“五十夫長”,曾祖名“敬”,職位升至“百夫長”。按“五十夫長”“百夫長”乃唐以后的下級官長,古代軍制五人為一伍,長官為伍長,二十人為什長,百人為百夫長。錢啟高祖、曾祖是跟隨朱元璋起兵打天下,受朱家王朝驅策建功立業(yè)的下級士官。
《志》文還記載了錢敬被調往抗擊北歸蒙元勢力的西北邊防前線朔方、隸籍左衛(wèi)一事。朔方即河套地區(qū),“河套者,周朔方、秦河南地……東距山西偏頭關,西距寧夏,可兩千里”②(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571頁?!敖窈犹准粗芩贩?,漢定襄,赫連勃勃統(tǒng)萬城也”③(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226頁。其舊址當在今內蒙古河套地區(qū)。但明代早中期,隨著蒙古小王子進居這一地區(qū),明朝勢力退出,“朔方”一詞逐漸成為寧夏鎮(zhèn)代稱④如成書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的寧夏地方志《萬歷朔方新志》中,“朔方”一詞便指寧夏鎮(zhèn)。?!白笮l(wèi)”即“寧夏左屯衛(wèi)”,是明朝設立的駐防寧夏、用以抗擊北歸蒙古騎兵的寧夏鎮(zhèn)5個邊防衛(wèi)所之一,主要管理寧夏地方屯田事務,史載其“在寧夏城內,洪武二十五年(1392)二月置,后廢。三十五年(1402)十二月復置”①(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8頁;有關此設置的具體時間,《明實錄》記載較詳,《明太祖高皇帝實錄》載其初設時間在“二月丙子”,即3月18日;《明太宗文皇帝實錄》載其復置時間為“十二月癸亥”,即1403年1月7日。。“建制沿革,洪武初設,為左護衛(wèi),尋改為左屯衛(wèi)。分中屯衛(wèi)之軍,以半實之。降‘寧夏左屯衛(wèi)指揮使司之印’,隸陜西都司。領屯堡一十四……公署:衛(wèi)治在城內東北隅,舊關王廟前(即今銀川市中山北街北段)”②(明)胡汝礪:《嘉靖寧夏新志》,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8-70頁。。下轄蔣鼎、陳俊、瞿靖、林皋等屯堡14座,管轄范圍在今青銅峽市、永寧縣、銀川市和賀蘭縣一帶。這是錢氏家族遷往寧夏的最早記錄。
祖父錢旻,《志》文對其事跡無載,可能屬庸碌守成之輩;父親錢淮,《志》文對其記載較為稍多,褒其“勛跡朗朗,歷官指揮”,說明其在寧夏邊防多事之秋的大背景下建功立勛,職位亦得以提升至指揮。此處的“指揮”,可能便是錢啟承蔭的“指揮僉事”。錢旻正因得此官銜,才能蔭及后代,從而開創(chuàng)了錢氏家族世襲武職的先河。
錢啟本人,《志》文記載較詳,下文再詳做考釋。
錢啟子孫后輩,《志》文亦有記錄。他一生有二子一女,孫子一、孫女三,這在古人人丁眾多、子嗣繁旺的社會背景下尚屬不多,可能與其原配張恭人無生養(yǎng)、子女都屬其妾張氏所生有關。其中長子錢炳,《志》文載其承襲為指揮。錢炳史料有簡略記載“錢炳,寧夏左屯衛(wèi)指揮。歷升參將”③(清)張金城:《乾隆寧夏府志》,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44頁。。次子錢燧《志》文載為“補衛(wèi)庠生”,此人文獻雖無載,但此前在銀川北郊發(fā)掘的鄭獻之妻孫氏的墓志銘便是其書寫,足見其文筆功底還是十分雄厚的④周赟、李曉麗:《明代孫淑人墓志考略》,《隴右文博》2006第2期。。長孫錢載,史料亦有簡要記載:“錢載,左衛(wèi)千戶,升玉泉營游擊?!雹荩ㄇ澹埥鸪牵骸肚幭母尽罚y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45頁。
據(jù)此,可將錢啟世族譜系分列如下:
《志》文是以錢啟為主線,在通篇褒揚溢美之詞下,簡要記載了其家源世襲、重要生平、婚配、年齡及家庭子女等情況,為我們了解明代一般世宦家庭的生平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實物范例。我們就先從這個角度來對此墓志做以扼要剖析。
錢啟的生卒時間,《志》文記載較為詳細。他生于成化丁亥年(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十月二日,卒于嘉靖甲辰年(即嘉靖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八月二十五日,得壽77歲。《志》文載為78歲,當是虛歲。
錢啟的身份地位,墓志的“題名”一句即明確提及,為“明威將軍”“指揮僉事”?!懊魍④姟蹦嗣鞔拔鋭资?、散階三十”中的正四品武職散階官銜名①(清)龍文彬:《明會要》,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784頁。,“正四品,初授明威將軍,升授宣威將軍,加授廣威將軍”②(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51頁。?!爸笓]僉事”一職,乃“九等世官”③(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51頁?!笆拦倬诺?,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衛(wèi)鎮(zhèn)撫,正千戶,副千戶,百戶,試百戶,所鎮(zhèn)撫。皆有襲職,有替職。其幼也,有優(yōu)給。其不得世也,有減革,有通革?!敝?,屬從四品的世襲的軍職官銜名。
錢啟的生平事跡,《志》文輯錄的有多件。他少入夏庠。庠者,學校也。明代時制,在府、衛(wèi)等處設立儒學,教訓官軍子弟,“雖武夫、健卒,不獨使之演習弓馬,亦必令其讀書。俾知人倫五常之道,良有旨哉”④(明)朱栴:《寧夏志箋證》,寧夏:寧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20頁。。錢啟(包括后來的其次子錢燧)入學之地當為左屯衛(wèi)庠學,課余亦修習弓馬騎射,這是明代對軍籍子弟的基本教育之法。
錢啟弘治年間在學校時曾得到按察院左副都御史楊一清(字應寧,號邃菴)的賞識??紬钜磺宥嚼黻兾髡諘r間,最早在弘治十五年十二月辛酉(1503年1月30日)⑤(明)徐光祚等:《大明武宗毅皇帝實錄》,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3759頁。,時年錢啟已36歲。年近不惑,雖有長官賞識、“優(yōu)給廩餼”之饋,但文職仕途不濟卻是事實。這也就有了他后來棄文就武、承蔭為武官的舉動。
錢啟承蔭入職時間,《志》文無載。其先是作為作戰(zhàn)一線武官,一年后即調理左屯衛(wèi),管理屯政事務。其間又得到御史中丞翟鵬(字志南,號聯(lián)峰)的賞識,不但事必恭咨、還曾薦報于天子??嫉赠i巡撫寧夏是在嘉靖七年正月壬辰(1528年2月9日)⑥(明)張溶等:《大明世宗肅皇帝實錄》,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1899頁。,至嘉靖九年(1530)坐劾去,歷時3年,則錢啟時當63歲左右。這是錢啟最近升遷的一次機會,只是隨著翟鵬離開便沒了下文。
嘉靖九年九月庚戌(1530年10月13日),胡東皋(字汝登,號方岡)替代翟鵬巡撫寧夏⑦(明)張溶等:《大明世宗肅皇帝實錄》,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2788頁。,錢啟再次被提拔、外調往鳴沙州。鳴沙州在今中寧縣鳴沙鎮(zhèn),是明正統(tǒng)九年(1444),“都御史金濂奏葺故城,仍名鳴沙。摘調寧夏中屯衛(wèi)官軍操守”⑧(明)胡汝礪:《嘉靖寧夏新志》,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34-235頁。,隸中屯衛(wèi)管轄,是明代寧夏鎮(zhèn)西南一處重要的屯防行政管理中心。這是錢啟生平中重要的一次外調經歷。
錢啟在鳴沙只待了兩年,張翰(字子文)巡撫寧夏后,又被調回左屯衛(wèi)??紡埡惭矒釋幭牡臅r間在嘉靖十二年七月己未(1533年8月8日)⑨(明)張溶等:《大明世宗肅皇帝實錄》,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3461頁。以后,則錢啟已是67歲左右,以近古稀之年回歸故里督理屯政、勸課農桑,至嘉靖十七年(1538)以71歲高齡謝政歸家,6年以后壽終正寢。
《志》文對錢啟的事跡還有幾點記錄,一個就是頤養(yǎng)耄耋父親、教育子嗣,還有一個是善待撫育同宗堂弟錢棠三代人之事。
錢啟墓志以數(shù)百字簡要概述其生平,字里行間雖然難免有夸大、粉飾的溢美之詞,但卻比較客觀、忠實地反映出當時普通人家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習俗等方面的內容,這為我們考據(jù)復原當時人的生產、生活狀況,同時彌補史料不足等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下面就以此墓志中反映出的一些問題略為考釋。
錢啟家族自其高祖時跟隨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歷數(shù)代,奉命調往寧夏戍邊,官職從五十夫長、百夫長逐漸提升,至其父輩已任“指揮僉事”,從而開啟了錢氏家族襲替此職的先河。這種世襲官位之法,是與明代的兵制及職官制度有關。明代為保證衛(wèi)所有穩(wěn)定的兵源,自建國之初便實行“軍皆世籍”的世軍制度,將軍與民分開,別立戶籍,稱軍戶,由五軍都督府直接管轄,“凡戶三等,曰民,曰軍,曰匠”①(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78頁,“凡軍、匠、灶戶,役皆永充,軍戶若逃者,于原籍勾補”②(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906頁。明朝政府于軍籍控制最嚴,若一經簽派為兵,除非獲皇帝特旨恩推,或躋身尚書、都御史等“七卿”之列者,其余皆不得隨意脫籍③(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21頁,這就是錢氏家族世代為兵的原因。而其能承蔭武職(武官稱“蔭子”,文官稱“任子”),也是與明代職官制度有關。有明一代,歷朝都有封爵之舉,而規(guī)模較大、受封人數(shù)較多的不下4次,尤其是建國之初的分封人數(shù)眾多?!爸撩髯骈_基,乃曠然復古。凡熊羆之宿將,帷幄之謀臣,生著號而歿襲封,茅土之頒,殆逾百數(shù)”④(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999頁。因建功立業(yè)之勞績而獲分封的軍功貴族更是其主體?!白晕舻弁跏苊尣呷毫?,以有天下,迨區(qū)宇既寧,疇庸論功,列爵崇報,一時攀鱗附翼之士,奮起兜牟之中,剖符析珪,爰及苗裔,德意厚矣”⑤(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999頁。多次分封,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軍功世襲貴族集團。為管理這一集團,明政府制定了一系列相關的律法,如制定了“世官(即可襲職、替職的官位)九等”“流官(以世官升授,或由武舉用之,皆不得世)八等”,以及“武勛十二,散階三十”等。當然,這種世襲也是有一定條件的,如襲替之次序“明初定例:嫡子襲替,長幼次及之;絕者,嫡子、庶子、孫次及之;又絕者,以弟繼”⑥(清)龍文彬:《明會要》,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890頁。。但不能立異性義子,否則“以亂宗論,杖八十”⑦(明)李善長等:《大明律集解附例》(影印本),臺北:學生書局,第8頁。。而且襲職的世宦子弟還得經過比試,“軍功襲職子弟,年二十者比試。初試不中,襲職署事,食半俸;二年再試,中者食全俸,仍不中者充軍”⑧(清)龍文彬:《明會要》,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874頁。。所以像錢啟這樣貴為世族紈绔,雖有世襲官爵等不少特權,但也有世代從軍戍邊的義務。
《志》文載錢啟的妻子張氏有“恭人”封號,其妾張氏在另一合墓志中亦有“誥贈太淑人”的封號。這兩個封號乃封建社會時皇帝任命高級官吏或給予官員本身及其妻室、父母或祖先的榮典,是外命婦(宮廷外臣下之母、妻之稱,與宮廷中的嬪妃所稱的內命婦相對)銜號。這種封贈品官母親、夫人的制度始于宋,至明代仍然沿襲使用,且方式更趨完備,已有一整套與品官職位相對應的稱謂和制度規(guī)范①(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36頁;“外命婦之號九。公曰某國夫人。侯曰某侯夫人。伯曰某伯夫人。一品曰夫人,后稱一品夫人。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因其子孫封者,加太字,夫在則否。凡封贈之次,七品至六品一次,五品一次,初制有四品一次,后省。三品、二品、一品各一次。三母不并封,兩封從優(yōu)品。父職高于子,則進一階。父應停給及子為人后者,皆得移封。嫡在不封生母,生母未封不先封其妻。妻之封,止于一嫡一繼。其封贈后而以墨敗者,則追奪”。?!睹鲿芬嘤邢嗨朴涊d②《明會要》有“外命婦視夫若子之品,生曰封、死曰贈”的記載,見《明會要》,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815頁。。據(jù)此來看,錢啟妻子的“恭人”封號,乃是根據(jù)錢啟位居“指揮僉事”一職所封,屬四品外命婦封銜。而其妾“誥贈太淑人”,屬三品命婦封銜。其妾身為偏房,但其封贈品級要高于正室張氏,并非隨錢啟官位封贈,而是其子“歷升參將”的錢炳在其死后向朝廷追討的榮譽封號③李曉麗、周赟:《明代張?zhí)缛四怪究悸浴罚秾幭牟┪镳^館刊》,寧夏:黃河出版社,第51-58頁。。
婚禮是古人重要的六禮中“吉禮”禮俗之一,始于先秦,后代歷經修正并最終成型,成為歷代統(tǒng)治階級推崇的、指導人們生活的一個重要禮儀習俗,滲透于人們日常生活當中。明代是我國禮制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這種婚姻習俗便是當時人們的思維觀念、社會習俗等方面的重要體現(xiàn)。
(1)婚配中的一夫一妻多妾現(xiàn)象
婚姻,《禮記·昏義》載“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合巹而脂,所以合體同尊卑而親之也。成男女之別,立夫婦之義,而后父子親、君臣正,故曰昏禮者,禮之本也”④潛苗金譯注:《禮記譯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第125頁。。
明代的婚姻制度主要承襲唐宋之制,品官階層和庶民百姓主要實行一夫一妻的封建聘娶婚制,并從法律角度上對婚姻做了許多規(guī)定,如倡導“古之婚禮,結兩姓之歡,以重人倫”的傳統(tǒng)思維,但實際生活中卻往往被更改、變通,致使當時統(tǒng)治階級亦不免有“專論聘財,習染奢侈”⑤(清)龍文彬:《明會要》,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235頁。之風盛行的哀嘆,這正是當時婚俗現(xiàn)狀的一種反映。而宗室、品官在娶親之外納妾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明代統(tǒng)治者依據(jù)當時的實際情況對婚姻制度作了一些調整,如規(guī)定貴族官僚娶妾的法律特權(如明文規(guī)定親王可娶妾10人等),但無論官與民,“凡以妻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⑥(明)李善長等:《大明律集解附例》(影印本),臺北:學生書局,第7頁。。至于庶民百姓則對娶妾加以限制,“若有妻,更娶妾者,亦杖九十,離異。其民四十以上無子女者,方聽娶妾,違者笞四十”⑦(明)李善長等:《大明律集解附例》(影印本),臺北:學生書局,第7頁。。這種法定的娶妾制度常常成為貴族官宦任意占有婦女的法律依據(jù)。本墓主錢啟,雖為一介中下級武官,也同樣能在妻外娶妾。這種情況在當時應該不是少數(shù),也是明代品官中納妾成風的具體體現(xiàn)。另外,《志》中出現(xiàn)的女性都是僅有姓而無名,就連錢啟的妻子張恭人也不例外,這反映出當時婦女地位的低下。
(2)婚配的低齡問題
錢啟結婚的時間,《志》文雖無載,但同出的張恭人墓志中有記載:“乃得今左衛(wèi)指揮錢公啟歸之,時年十有五歲”,張恭人生于“成化庚寅二月二十有三日”,即1470年,按古人以虛歲紀年,其十五歲在成化二十年(1484)。時年錢啟17周歲。以如此年齡結婚,也是古人婚配低齡化的一個真實例子。
古人婚齡的低齡化自古就已經奉行,《禮記·內則》:“女子十有五年而笄”,《墨子·節(jié)用上》亦載“昔者圣王為法曰:丈夫年二十,毋敢不處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到明代,對世俗婚配曾做了嚴格規(guī)定,洪武年間官方法律規(guī)定,凡民間嫁娶,一概按照宋代朱熹所定的《家禮》舉行,“《周禮》以‘冠婚之禮’親成男女,必男及冠、女及笄,而后婚氏始行,禮焉!我太祖令男必十五以上、女必十四以上,而后行禮”①(明)張溶等:《大明世宗肅皇帝實錄》,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2796-2797頁。。并對違反此令的懲戒措施做了明確規(guī)定:“自后男不及十四五以上、女不及十三四以上,不許先期通,有不遵者,媒氏及主婚之人以違制論?!雹冢鳎埲艿龋骸洞竺魇雷诿C皇帝實錄》,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2796-2797頁。將男女的婚齡下線劃到男十四五以上、女十三四以上,較之先前有了降低。錢啟結婚年齡是在這個范圍內,應該說不違反朝廷規(guī)定,但如此年齡便已成婚,也屬低齡了。
錢啟娶妾張氏的時間,幾合墓志均不見記載。但張氏生于“成化丁未二月五日”,即明憲宗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齡足足小錢啟20歲。如果按張氏15歲成親,則這個時間大致在1502年,時年錢啟已35歲。
(3)婚配中的門第觀念、地域范圍及通婚對象的選擇
明代承襲漢唐以來形成的宗法制度,在婚配的范圍和對象上有嚴格的規(guī)定。早在明朝建國之初便制定了以宗室、品官和庶民百姓的三類身份而設定的不同婚禮禮儀律令③(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89-1403頁。,特別是庶民與宗室、品官是嚴禁通婚的,早在明初制定的律令中就有禁止貴賤互通婚姻的條例:“凡家長與奴娶良人女為妻者,杖八十,女家減一等,不知者不坐。其奴自娶者,罪亦如之。家長知情者,減二等。因而入籍為婢者,杖一百。若妾以奴婢為良人,正與良人為夫妻者,杖九十,各離異改正?!雹埽鳎├钌崎L等:《大明律集解附例》(影印本),臺北:學生書局,第9頁。這種從法律上對婚配的限制,是當時“官貴民賤”“官尊民卑”“官上民下”等封建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
從通婚范圍、對象來看,本墓志的主角錢啟,作為官宦世胄、屬四品銜的“左屯衛(wèi)指揮僉事”,所娶的是“寧夏衛(wèi)千戶”張羽之女。寧夏衛(wèi)與寧夏左屯衛(wèi)同屬明代設立的寧夏五衛(wèi)之一,治今銀川老城。而千戶乃明代武官名稱,屬正從五品銜。
錢啟長子錢炳(世襲寧夏左屯衛(wèi)指揮僉事,秩正四品)娶都指揮孫瓚之女。孫瓚其人史書有載:“寧夏右屯衛(wèi)指揮使。以軍功升都指揮僉事(秩正三品)?!雹荩鳎┖甑Z:《嘉靖寧夏新志》,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42頁。寧夏右屯衛(wèi),亦在寧夏鎮(zhèn)城(今銀川市)。
次子錢燧(身份只是一般讀書人)娶舍人李昇之女,舍人是對官宦、士族、地主之家子弟的稱呼,其身份可能只是一般士紳。
女嫁指揮沈霓。
長孫錢載娶副總兵鄭獻之女;鄭獻在史料中有多處記載:“寧夏前衛(wèi)指揮,歷升寧夏副總兵”①(清)張金城:《乾隆寧夏府志》,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45頁。,屬正二品銜。寧夏前衛(wèi)亦在寧夏鎮(zhèn)城。
長孫女許配指揮胄子陳溪。
從這幾對婚配情況來看,錢啟本人及其后代多選擇與他們家族相似的武職官宦家庭。這在明代婚姻男女本身無選擇自由,只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擇偶現(xiàn)狀下,作為遴選主體的父輩,更多的還是反映出其希冀通過婚姻為紐帶來廣結同黨的心理。而從其擇偶家庭、品階方面來看,這些家庭以武職為多,文職尚不多見;官品上迄二品,下至五品,與其家庭官階、個人身份等基本對等。
關于婚配對象,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錢啟長子錢炳,與其子錢載的岳父鄭獻還是連襟關系(俱娶孫瓚之女)②周赟、李曉麗:《明代孫淑人墓志考略》,《隴右文博》2006年第2期。,則錢載所娶的還是其姨表親。這種表親聯(lián)姻、“親上加親”的婚配選擇,也是古人娶親的一個特點。
從擇偶的地域范圍來看,在《志》文所載的6對婚配中,可考據(jù)的僅有3對,均在寧夏鎮(zhèn)城(今銀川市)以內。其他幾對因《志》文記載不詳,史料亦未載,故難以詳述,但其范圍可能不出寧夏境內。從這些通婚個例來看,其地域選擇多屬近距離聯(lián)姻,這也是當時通婚對象選擇上的一種方式。
(4)喪葬習俗
錢啟墓志在明代的喪葬制度和喪葬習俗上亦有反映。如其作為四品武官身份入葬、能隨葬一合墓志。志分蓋、文各一,這與文獻記載的“志石二片,品官皆用之,其一為蓋,書某官之墓;其一為底,書姓名、鄉(xiāng)里、三代、生年、卒葬及子孫、葬地……二石相向,鐵束埋墓中”③(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5頁。等記載相符。這種墓志的格式體例,也反映出明代墓志行文的規(guī)范化和格式已趨定型的特點。同時,錢啟埋于“(鎮(zhèn))城北十里之原”,且開啟先亡的其妻張恭人的墓室,后亡的其妾張氏再啟開墓室葬入。這種葬法應該是明代盛行夫婦合葬習俗的反映。還有,錢啟死于嘉靖甲辰年八月二十五日,但是直到當年十月二十九日才歸土入葬,這中間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也是當時停柩祭奠習俗的一個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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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434X(2017)03-0136-08
周 赟,揚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考古學;江蘇,揚州,225002。李曉麗,揚州市博物館館員,研究方向:博物館學;江蘇,揚州,22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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