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
司馬遷的《史記》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他筆下的英雄人物“項羽”極其生動形象,準確傳神,已經(jīng)成為歷史英雄譜上的特定形象。所謂“王不過霸”指的就是西楚霸王項羽。
據(jù)《史記》記載“項羽”的性格是復雜的,多面的,是充滿矛盾與缺陷的。縱覽《項羽本紀》可以看出,項羽性格的是多么的暴戾、兇殘與自矜功伐。他是屠城的鼻祖,“坑秦卒二十馀萬人新安城南”,“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盵1]在《鴻門宴》中,他的性格是如此的愚蠢,多疑自傲,無遠見,優(yōu)柔寡斷,婦人之仁,以致錯失良機。在《項羽之死》中,項羽性格里既有不知自省的“天將亡我”,也有多愁善感的“泣數(shù)行下”,既有匹夫之勇與豪爽善戰(zhàn)的“東城快戰(zhàn)”,也有知恥知愧的“烏江拒渡”。概言之,他的性格中少有仁厚的一面,更多殘忍、血腥的一面,最喜歡用的刑罰就是“烹之”和“坑之”。不僅對別人如此,對待自己也是視生命如草芥。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項羽”。筆者認為項羽形象之所以在歷史英雄譜上傳唱至今,主要有三點:英雄氣、兒女情以及悲劇性的命運。本文以人教版選修(一)《項羽之死》為切入點,以生命美學切入歷史情境,抓住三個關鍵字“泣”“快”“笑”,品味司馬遷譜寫的一曲回腸蕩氣的英雄悲歌。
一、柔情之美:真男兒的有情人生
“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一個“泣”字,霸王別姬演繹千古悲情,英雄之淚,方顯男兒情懷。
項羽二十四歲起兵,八年征戰(zhàn)七十余場,二十七歲躋身于十五路諸侯之列,以勇猛無敵成為西楚霸王。一路征戰(zhàn)可謂是所向披靡,幾無敗績,尤其以“巨鹿之戰(zhàn)”一戰(zhàn)成名,“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成為千古絕唱。但是自“鴻門宴”之后,項羽的霸王之業(yè)埋下了禍根,隨之楚漢局勢發(fā)生變化,項羽之局勢逐漸由優(yōu)勢轉(zhuǎn)向劣勢。公元前202年,項羽垓下被圍,演繹了末路英雄的最后一場謝幕。
文章開篇呈現(xiàn)出兩幕經(jīng)典歷史畫面:“四面楚歌”和“霸王別姬”。第一幅畫面充滿唯美的悲劇氛圍,在朦朦的夜色中霧氣彌漫,四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楚地民歌,其情其景哀婉飄渺、凄美動人。據(jù)歷史記載楚人好挽歌,可能是受楚地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在其血液里有一種命定的悲劇性因素,充滿凄美的浪漫主義氣息?!绊椡跗鼣?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表椡跗?,眾人皆泣,有英雄之淚才是真男兒情懷,面對無情的世界演繹有情的人生。“四面楚歌”宏大的悲慟氣場令人扼腕嘆息,回腸蕩氣。
第二幅畫面是“霸王別姬”,已成為千古絕唱。《史記·項羽本紀》記載著名的《垓下歌》:“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shù)闕,美人和之。”民間也一直流傳虞姬殉情,并且有歌為證:“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在項王身處絕境之時,虞姬為項王能興楚大業(yè)而誑得佩劍,立拼一死而斬斷情絲。至此,王圖霸業(yè)、英雄美人都籠罩在歷史的興亡悲情之中。正如京劇劇本中唱道:“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白)看,云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p>
同樣,司馬遷在《項羽本紀》里卻詳細地記載了劉邦對待親情的殘酷無情,此細節(jié)應是太史公的“有意為之”。在漢之二年春,彭城之戰(zhàn)失敗后,劉邦在逃遁的途中一次又一次地將親生兒子、女兒從車上踹下來,“漢王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同樣,在楚漢對峙時,“當此時,彭越數(shù)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項王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只益禍耳。項王從之?!?/p>
二者對比之下,項羽確實有些婦人之仁,而劉邦實在是心狠手辣,甚至顯得有些潑皮無賴。從人性的角度看,項羽比劉邦更有一種男兒的溫柔情懷,他對虞姬的柔情就顯得彌足珍貴。正如《史記》研究者王立群認為:“項羽是少見的粗豪與柔情,勇猛與重情水乳交融的英雄。項羽與虞姬,讓人贊嘆與羨慕;一曲《垓下歌》,唱斷多少柔情與愁腸!”[2]
可見,一個“泣”字讓人可悲亦可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方顯真男兒柔情之美。朱光潛在《文藝心理學》里把“美”分為“剛性美”和“柔性美”,垓下哀歌的項羽就屬于那種“駿馬秋風冀北”式的“剛性美”,但是“這兩種美有時也可以混合調(diào)和?!盵3]而《霸王別姬》中“項羽”形象所體現(xiàn)的正是真男兒的有情人生與“剛性”英雄人物身上所散發(fā)的柔性之美。
二、雄強之美:無情世界方顯霸王本色
“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zhàn),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币粋€“快”字,暢快淋漓,東城快戰(zhàn),是霸王本色的真實寫照。
司馬遷把項羽列入《帝王本紀》,就可以看出他認為項羽做的是霸王之業(yè)。既然是霸王之業(yè),那就難免東征西戰(zhàn)、攻城掠地、殺人如麻、血流成河,所以項羽面臨的是一個無情的世界。正如他自己所言:“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zhàn),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隨霸有天下?!睉?zhàn)爭是殘酷的,對手是無情的,在這個無情的世界里要成就霸業(yè),攻戰(zhàn)殺伐不可避免。
在四面楚歌當夜,項羽帶騎兵八百余人突圍。而漢將灌嬰以五千騎兵追擊,六倍余的兵力,實為殲滅之戰(zhàn)。后渡淮,項羽軍剩百余人,陷大澤后,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敗局已定,項羽已經(jīng)明白“今日固決死”。據(jù)說項羽與劉邦曾有結(jié)義兄弟之情,但他清醒地認識到劉邦不會念及當年共同伐秦的盟友之情,一場生死之戰(zhàn)在所難免。在“天下”面前,這個世界是無情,劉邦謀士們設計的“十面埋伏”實為最后的生死決戰(zhàn),絕不留下任何后患。
此時,項羽何嘗不明白此時自己深陷絕境。不過他極端自負,看不清或許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失敗,兩次重申“此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卑酝踝詈蟮倪x擇是“為諸公快戰(zhàn)”,“快”意為“痛快也”,可引申為“速戰(zhàn)速決,所向無敵,暢快淋漓”。從文本中得知,深陷絕境的項羽手刃敵人如同砍瓜切菜,手下絕不留情。“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椡跄笋Y,復斬漢一都尉,殺數(shù)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一系列連貫的動作,可謂是所向披靡,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霸王的無情劍下紛紛倒下,血腥暴力的生死之戰(zhàn)躍然紙上。endprint
但是,不管項羽如何的霸氣,最終逃不過命運的左右。為戰(zhàn)爭而生的項羽始終被命運無情的決斷,以異常的悲劇結(jié)束了命運?!靶愿駴Q定命運”,此話用在項羽身上特別適合。從“鴻門宴”上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他剛愎自用和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以致錯失消滅對手的良機。從此命運之神開始向項羽撒下了“天羅地網(wǎng)”,盡管后來激烈的楚漢爭霸也無力回天??杀氖窃谶@樣的局勢下,項羽至死都不明白一切悲劇皆因自己埋下的禍根,卻在那里反復悲嘆“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史家呈現(xiàn)給后世這樣一個至死不悔悟的霸王顯得實在殘酷、悲劇,甚至用“快戰(zhàn)”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天要亡我”的預言,更顯命運的可悲,天道的無情!
在《史記·項羽本紀》中“太史公曰: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悟,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確實夠荒謬,在這個無情的世界面前,有萬夫不當之勇的楚霸王如同被命運之神戲弄的凡夫俗子,可悲亦可嘆。由此也引發(fā)了后人的許多感慨,李清照《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杜牧《題烏江亭》:“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蓖醢彩沧鬟^《烏江亭》:“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三人都是設想如果項羽再回江東,或可以重振旗鼓。
但是,歷史不容假設,霸王不可重生。寧做“鬼雄”不為敗將,寧以死相拼也不愧對江東父老。一個“叱”字才是項羽的霸王本性,戰(zhàn)場才是他生存的地方,才能展現(xiàn)“生當為人杰”的雄強之美,方顯霸王之英雄本色。
三、悲壯之美:末路英雄演繹悲情謝幕
“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我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英雄之“笑”,笑對生死,笑傲江湖。
在經(jīng)歷了“四面楚歌”“霸王別姬”“東城快戰(zhàn)”之后,項羽人生的最后一幕戲正式開始演繹。必須面對一個人的最大選擇:生與死。按照項羽的“有情人生”的性格和“此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的宿命論邏輯,他只能選擇“死”。無情的上蒼給了這個有情男兒最后一次選擇的機會,烏江成為項羽人生的一條命運之河,就看他能不能渡過。文中敘述有年長者打算擺渡他走出人生的絕境,再圖東山再起。但是項羽不愿接受這條命運的擺渡船,理由是“無顏見江東父老”。在殘酷的戰(zhàn)場上卻顯示出男兒有情有義的一面,但實在不符合戰(zhàn)爭的邏輯,項羽焉有不敗之理。
對于項羽而言,死很容易,生卻是一個巨大的難題。既然西楚霸王要選擇英雄的死法,那就應該是不同于常人。首先是把最后的愛物烏騅馬贈送給那位打算擺渡他命運之船的年長者,再把自己的身軀“贈送”給昔日的熟人呂馬童,權(quán)作人情送人。文本記載項王“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shù)十人。最其后,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币淮酝趼涞盟罒o全尸,觸目驚心的描寫把項羽的悲劇性命運推向了極致。
項羽的自刎算是勇者的歸宿。正如顏翔林在《死亡美學》里指出:“自殺是維護人的生存尊嚴的一種殘酷手段,也是主體勇氣的強烈釋放。自殺可能趨向于抗爭不幸命運的目的,也可能是生存環(huán)境逼迫就范的無可選擇的絕望行為?!盵4]項羽的“烏江自刎”已經(jīng)成為一幅歷史定格的悲劇英雄死亡圖像,形成了一種歷史英雄人物獨特的“死亡意象”。這種“死亡意象”能穿越時空回蕩在歷史的蒼穹里,成為悲劇性人物的一種符號。“死亡是悲劇美學的黑色花蕾。”[5]“項羽之死”給閱讀者一種“痛苦的美感”,使其精神沉浸于痛苦之中而獲取一種極端的審美的高峰體驗。
最后,在《項羽之死》中項王一個“笑”字,亦足可以展現(xiàn)其英雄的一面,以及笑傲江湖的灑脫。至此,身不為生死所困,置死生于談笑間。讀其文字,始終感覺到有一種以個體生命對抗命運之神的悲壯之美一直籠罩其間,久久不能消散。
四、小結(jié)
在楚漢爭霸過程中的,項羽嚴重缺陷的性格與政治斗爭幼稚病是導致他最后悲劇收場的根本原因。而“項羽之死”所體現(xiàn)的生命之美正是來源于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是由他性格的缺陷而造成的命運,在人道與天道面前痛苦掙扎所產(chǎn)生的。這種力量穿越歷史的煙塵為后世的詩詞、戲文以及影視所傳唱。所以說,司馬遷在《項羽本紀》里飽含愛、憐、怨、恨等多重情感。
西楚霸王項羽既是江湖豪杰,也是悲劇英雄。血色夕陽,染寫著豪杰的壯烈;滔滔烏江,滾鳴著英雄的悲歌。司馬遷《項羽之死》以三個動詞“泣”“快”“笑”明晰地勾畫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歷史畫面,也把西楚霸王的經(jīng)典形象深深地鐫刻在歷史英雄圖譜之上。我們通過語言文字還原歷史情境,激活沉睡千年的生命信息,最終演繹出一場一代末路英雄的悲情謝幕。通過生命美學視閾下的《項羽之死》教學探究,我們品味到由“項羽”形象所散發(fā)出的充滿柔情、雄強與悲壯的生命之美。
參考文獻:
[1]司馬遷撰 韓兆琦評注.史記.項羽本紀第七(一)[M].長沙:岳麓書社,2011:171-193.文中未標注出處的引用文字均出自此篇.
[2]王立群.王立群讀《史記》之項羽.[M] .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203.
[3]朱光潛.文藝心理學[A].朱光潛全集(第一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419-420.
[4][5]顏翔林.死亡美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94-195,24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