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子由使契丹》并不是蘇軾的名篇,沒有學者對其作深入解讀。但是,這種著名詩人的不甚出名的詩歌卻最適合命題?!端妥佑墒蛊醯ぁ繁贿x入2017年高考語文全國卷2,也因之進入我的視野。
對《送子由使契丹》主旨的解讀,只能在蘇軾作品集中找到一些零星不成系統的文字,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以全國卷2的命題人為代表,認為蘇軾告誡弟弟要以低調保平安,謹防被扣留,不能說自家是“中朝第一人”;一類是蘇軾告誡弟弟要以謙虛顯風度,不要追求盛名,不要說自家是“中朝第一人”。概言之,蘇軾是希望蘇轍“藏鋒”,而不要“露鋒”。
對本詩首聯表現出的詩人性格的解讀,前人所論更少,只有全國卷2的命題人明確表示,本詩首聯“表現了詩人曠達的性格”。不過,對“性格”的解讀應該基于對主旨的理解、對全詩的觀照,關鍵還是要弄清楚蘇軾對蘇轍出使,到底持怎樣的態(tài)度。
探討“藏鋒”還是“露鋒”的問題,其實就是要搞清楚蘇軾說“莫道中朝第一人”,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言不由衷”。翻了一些資料,對這一問題有了幾點想法,供商榷。
一、豈能藏鋒
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記載張舜民出使遼國時的見聞:“張蕓叟奉使大遼,宿幽州館中,有題子瞻《老人行》于壁者。聞范陽書肆亦刻子瞻詩數十篇,謂《大蘇小集》。子瞻才名重當代,外至夷虜,亦愛服如此。蕓叟題其后曰:‘誰題佳句到幽都,逢著胡兒問大蘇?!盵1]在張舜民之前出使遼國的蘇轍,也看到了壁上的蘇軾詩和遼人翻印的《眉山集》,盡管他已經習慣了北宋社會對蘇軾文學才華的稱頌,但當他發(fā)現自家兄長的聲譽在遼國也不減宋朝時,仍然難免驚喜交加。于是,在《神水館寄子瞻兄四絕》(三)詩中詠道:“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盵2]
到達遼國都城,蘇轍欣喜地發(fā)現遼人不止欣賞蘇軾的詩歌,蘇氏父子三人都同受推崇。據《宋史·蘇轍傳》記載:“(蘇轍)使契丹,館客者侍讀學士王師儒能誦洵、軾之文及轍《茯苓賦》,恨不得見全集?!盵3]蘇軾在看到蘇轍一系列奉使契丹詩之后,又欣然回憶當年擔任遼國使團館伴時的見聞,唱和蘇轍詩,作《次韻子由使契丹至涿州見寄四首》,其三云:“氈毳年來亦甚都,時時鴂舌問三蘇?!弊宰⒄f:“予與子由入京時,北使已問所在。后余館伴,北使屢誦三蘇文?!盵4]
所謂“館伴”,職責是接待外國使節(jié)。當時,宋朝的“館伴”都由文學之臣充任。三蘇以詩文著稱,作品特受鄰國喜愛,是各國士人心中的“中朝第一人”。蘇氏父子文名遠播,擔任過“館伴”的蘇軾心知肚明。蘇轍豈能藏鋒?
二、豈敢藏鋒
早在春秋時期,各國外交活動中就有“賦詩言志”的傳統?!稘h書·藝文志》說:“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到了宋代,國家外交仍延續(xù)賦詩這一傳統,各國使團正使皆由能“稱《詩》”的文士擔任。
每當宋使到訪,鄰國也會選用文士擔任館伴。路振《乘軺錄》載:“(契丹)自與朝廷通好已來,歲選人材尤異、聰敏知文史者,以備南使,故中朝聲教,皆略知梗概?!盵5]正使和館伴皆由文士擔任,承擔文化交流的責任,這是宋代外交的國際慣例。
據《宋史·錢勰傳》記載:“帝遣錢勰奉使高麗,勰入請使指,帝曰:‘高麗好文,又重士大夫家世,所以選卿,無他也?!盵6]所謂“使指”,指的天子、朝廷的意旨命令。蘇轍?《張士澄通判定州告詞》:“爾昔以才敏,嘗奉使指,茲予命爾佐中山守?!盵7]從錢勰的經歷可知,宋朝統治者理解鄰國“好文”的需求,重視外交活動中的文學交流,選派使節(jié)尤重“家世”與文學才能。元祐四年,戶部侍郎蘇轍集煊赫家世、清貴官位和卓越才華于一身,正是擔任正使的不二人選。
對于出使鄰國的使臣的文化責任,蘇轍十分清楚,他在《送林子中安厚卿二學士奉使高麗二首》(二)云:“平地誰言無崄岨,仁人何處不安全?但將美酒盈船去,多作新詩異域傳?!盵8]蘇轍在詩中安慰朋友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勉勵朋友多作新詩揚名異域。這首詩的主旨與《送子由使契丹》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實,在異域“多作新詩”,不僅是文化責任,還是外交使命。在宋遼長期和平的形勢下,文學交流類似于今天的體育競技,代替了軍事斗爭,成為國與國之間競爭的重要形式。在接待宋使的遼國國宴上,雙方文士之間爭奇斗巧的文字酒令和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重要而經常使用的展現才華、保全國家體面的外交手段。這與《漢書·藝文志》的說法一脈相承:以使臣的才華為評判標準來“別賢不肖”,從而“觀盛衰”,評價國家是強盛抑或衰弱。
宋朝統治者選派文士擔任使臣,鼓勵使臣展現才華,以滿足政治和文化交流的需要。使臣的使命,蘇軾兄弟不會不明白,蘇轍又豈敢藏鋒?
三、豈愿藏鋒
在宋代外交活動中,文學外交的事例很多,佳話不少:
據《宋史·聶冠卿傳》記載:“(聶冠卿)奉使契丹,其主謂曰:‘君家先世奉道,子孫固有昌者。嘗觀所著《蘄春集》,詞極清麗。因自擊球縱飲,命冠卿賦詩,禮遇甚厚。還,同知通進銀臺司、審刑院,入翰林為學士?!盵9]
王珪《華陽集》載《北宋名臣太子太師謚康靖趙槩墓志銘》:“皇佑三年,(趙槩)館伴契丹泛使,遂報聘契丹,席上請賦《信誓如山河》詩,公詩成,契丹主親酌玉杯勸公飲,以素折迭扇授其近臣劉六符,寫公詩自置袖中。使還,加侍讀學士?!盵10]
《澠水燕談錄》卷二名臣載:“歐陽文忠公使遼,其主每擇貴臣有學者押宴,非常例也,且曰:‘以公名重今代故爾。其為外夷敬服也如此?!盵11]
從這三條記錄來看,展露文學才華,不但不會被扣留,反而讓使臣得到了“禮遇甚厚”、“契丹主親酌玉杯勸公飲”、“外夷敬服”的效果,不僅使外交活動得以更加順利的進行,使臣回國以后還常能提升官職。事實上,蘇轍出使前任戶部侍郎,出使時朝廷按慣例“假職”權吏部尚書,還朝后升任御史中丞。按照歐陽修等人的經驗,使臣越是“名重今代”,越使“外夷敬服”,出使還是事業(yè)更上層樓的難得機遇,蘇轍在元祐四年擔任賀遼國生辰使,豈愿藏鋒?endprint
四、豈需藏鋒
自宋真宗朝與遼國簽訂“澶淵之盟”,宋遼兩國約為“兄弟之國”后,維持了122年的和平。其間雙方使節(jié)往來不斷,以禮相待,每逢元旦、新皇帝即位、皇帝和太后生辰或喪事,都派使者前往慶賀、告哀或吊唁。對此,《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這樣評價:“最重要的一條內在的內容是兩國相互間的承認和相互間正式外交往來的建立……在全權代表的出行和他們謁見時的待遇方面,禮儀規(guī)則備受重視……看起來簡直就不是一個中國近代史以前的時期。”[12]
“澶淵之盟”期間,出使遼國的北宋使臣人數眾多,其中多有能文者,如蘇耆、晁迥、王曾、王洙、余靖、富弼、歐陽修、蘇頌、王欽臣、彭汝礪、呂大忠、曾肇、宋綬、韓億、韓綜、韓忠彥、孔道輔、郭稹、趙瞻、劉跂、張舜民等等。這些使臣中不僅有與蘇轍齊名的文學家,還有富弼、歐陽修這些官職高于蘇轍的政治家。包括以上文臣在內的北宋使臣從來沒有被遼國扣留過,蘇轍豈需藏鋒?
五、豈是藏鋒
本詩的“要使天驕識鳳麟”句,用遒勁的文字鼓勵蘇轍大展才華,盡露鋒芒,讓遼人見識一下中原大國的文化昌盛?!澳乐谐谝蝗恕本涞牡涔蚀_實出自李揆,但蘇軾只是用“聞唐有第一人”句,而不是用“怕被扣留”意,蘇軾表面上是告誡弟弟不能自傲,其實是鼓勵蘇轍揚威遼國,讓遼人見識一下我們蘇家人物的絕代風華。前句中的“鳳麟”和后句中的“第一人”都指的是蘇轍,蘇軾的自豪、自信和自傲溢于言表,豈是告誡蘇轍藏鋒?
對《送子由使契丹》主旨的兩種解讀,無論是不能說自家是“中朝第一人”以防扣留的“平安”說,還是不要說自家是“中朝第一人”以顯風度的“謙恭”說,都說的是蘇軾希望蘇轍“藏鋒”。這兩種解讀都沒有發(fā)覺“莫道中朝第一人”句其實是“言不由衷”。
放在宋遼外交史的背景下,就“謙恭”說來看,不符合出使的使命,也不符合個人的利益;就“平安”說來看,沒有藏鋒的可能,也沒有藏鋒的必要;就詩歌文本來看,“莫道中朝第一人”的字面意思是與“要使天驕識鳳麟”相矛盾的??梢?,《送子由使契丹》“莫道中朝第一人”句,不是蘇軾告誡弟弟藏鋒,而是鼓勵弟弟“露鋒”。
第14題關于唐代李揆典故的賞析,有五個選項,其中A項說蘇軾兄弟“聲名卓著”,這點毋庸置疑;BD兩項是“謙恭”說,CE兩項是“平安”說,四個選項都是蘇軾告誡弟弟藏鋒,都不正確。如果非要在矮子里面挑最矮的,“平安”說錯得最離譜;如果要求選出“最不正確”的兩項,就選CE。
六、豈會曠達
曠達確是蘇軾性格的一個重要方面。對于蘇軾的性格,我認為有三種不同的資質:“一是儒家欲以天下為己任的用世志意,二是道家超然于物外的超曠襟懷,三是‘通古今而觀之的歷史眼光。儒家講究忠義和持守,蘇軾自幼以范滂為榜樣;對人生的超曠通達又使之將得失、榮辱、利害置于度外,不會患得患失;他還能夠看到歷史上盛衰興亡的變遷,雖屢經憂患,也認為‘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薄啊抖L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在‘穿林打葉的敘寫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他對自己在人生之途上所遭受的挫折和打擊的悲慨。而能在‘穿林打葉之風雨聲中‘吟嘯徐行,又是對理想的堅定的持守。結尾‘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又是一種超然曠達的觀照。在此詞中,其人生的悲慨、立身之志意與超曠之襟懷完美的融匯和結合在了一起。蘇軾在詞中表現出自己在艱苦患難之中,還能保持一種賞玩的心情,不會沉淪在悲苦和挫折之中?!盵13]
按照以上理解,高考試題問“本詩首聯表現了詩人什么樣的性格”,正確答案是命題人所說的“曠達”嗎?從詩歌文本看,蘇轍擔任使臣,“遠適”異域,凌風冒雪,道阻且長。但蘇軾卻對蘇轍說:想想神圣的使命(要使天驕識鳳麟),想想朝廷的信任(沙漠回看清禁月),想想兄長的鼓勵(湖山應夢武林春),想想家世的榮耀(莫道中朝第一人),那么,離別的思念(云海相望寄此身)和路途的艱難(不辭驛騎凌風雪)又算得了什么?這些都是蘇軾對弟弟路途艱難的安慰、擔當重任的喜悅、抓住機遇的勸勉、舍我其誰的信心和揚名異國的期待,頗有功利色彩,哪里看得出“詩人曠達的性格”?
從歷史背景看,元豐八年三月,宋神宗病逝,極為信任蘇軾兄弟的高太后開始垂簾聽政。蘇軾在短短的十七個月里,從一個地處偏遠之州的犯官團練副使一路直升到翰林學士、知制誥。元祐四年三月,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蘇轍于元祐元年初回京,歷任右司諫、起居郎、中書舍人,到元祐四年任戶部侍郎。二人同居高位,成為參與朝政決策、參與國是的核心的“元祐大臣”,連支持新法的宰相蔡確、韓縝和樞密使章惇都被蘇轍彈劾去職。這是兄弟倆仕宦生涯最榮耀、最順暢,勇于任事、積極用世的時期,哪會有“曠達的性格”?
可見,蘇軾為弟弟壯行而寫的這首《送子由使契丹》,不僅不是在“艱苦患難”“悲苦和挫折之中”,“將得失、榮辱、利害置于度外,不會患得患失”的曠達,反而是“儒家欲以天下為己任的用世志意”。僅就首聯來說,“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遠適更沾巾”句,也是有喜無悲,有安慰無曠達,表現出一種蘇軾送別詩中少見的豪邁之情。
俗話說“文史不分家”,“讀詩先讀史”,信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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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王旭東.從高中課文看詞體的風格流變[J].語文教學與研究:教師版,2017(2):24-3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