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辭

⊙ 文 / 艾 川

雪花辭

⊙ 文 / 艾 川

雪花織網

雪花在編織一張潔白的大網

如果天黑前還沒有織好

那么一些人和事

會伺機成為漏網之魚

比如天黑前離家出走的二叔

一場厚厚的大雪

硬是沒有把他覆蓋住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一個手持拐杖的老人，蹣跚著

走向飄雪的村口

他要趕在天黑之前

把一條愧疚的魚

放回當年那張溫暖的厚厚的大網里

雪與歲月

有時候

雪趴在房檐上看我們

這些從唐朝或宋朝趕來的雪

靜靜地趴在殘破的瓦片上

看我們

一個冬天

又一個冬天，沒日沒夜地看

不厭其煩地看。前面的雪還沒有看夠

后面的雪跟著就來了

厚厚的雪

趴在房檐上看我們

厚厚的雪摁住晃動不止的瓦片

不顧一切地看我們

看著看著

雪忍不住流出了淚水

沿歲月的縫隙

從殘破的瓦片上

滴下來

落入我們空蕩蕩的房間

而更多的雪，爬上房頂

爬上山坡，爬上故人墳頭

而更多的雪，鋪開曠野和人世

給歲月，印上一行漸行漸遠的馬蹄

雪花咬著故鄉(xiāng)的一角

我把故鄉(xiāng)捏在手里

此刻的故鄉(xiāng)是一張薄薄的車票

天空陰冷

但手心里的一個地名多么溫暖

下雪了

雪花像飛舞的白螞蟻

咬在臉上，有點冷，有點痛

也有點暖

白螞蟻仿佛嗅到了什么

從我指縫間咬故鄉(xiāng)的一角

咬一口，犧牲一只

不大一會兒，犧牲了一大群

它們咬得越猛

我把故鄉(xiāng)就攥得越緊

但還是被咬濕了一角，濕漉漉的故鄉(xiāng)

被記憶的爐火慢慢烘干

雪花飛舞

甚至樹枝、草垛和行人的肩膀

都是為雪花設置的，一朵雪花落下來

人間必有一處微小的縫隙接住它

甚至炊煙、飛鳥和單調的房舍

也是為雪花設置的，一朵雪花落下來

必有一個手心里的小深淵融化它

我喜歡看雪花飛舞的樣子

旋轉著，像一把刀子在骨頭里攪動

仿佛雪花不是雪花，是骨頭的碎屑

紛紛揚揚，落在生活的舊瓷器上

落在舊瓷器尚未到來的裂紋里

落在大地的妊娠紋里。而我起草的一堆頌詞

也在青青的爐火邊飛舞起來

在手心的小深淵里枯萎、凋謝

白雪

山下已是春意濃濃

山頂上的雪

還執(zhí)拗著

遲遲不肯融化

送葬的隊伍從山下經過

撒一路潔白的花朵

風一吹，飄向遠方

越飄越高

若干年后

成一團厚重的云絮

壓住巍峨的山頭

深山有雪

一把由寒冷打造的刀子

忍不住向寒冷刺了過去

雪花療傷

在庸常的生活里，山頂是一處遙不可及的病灶

鷹逆著從傷口里冒出的寒氣

或盤旋，或俯沖，或棲落

猶如一粒黑藥丸

被擲向一紙潔白的處方

被云霧和鶴豢養(yǎng)的深山，越來越虛空

只有坐懷不亂的人

才能壓住滿寺的寂靜

而桃花是一個開錯的藥方

與山頂的積雪不可同時煎服

懷揣素琴的人

一邊被自己的影子緊緊拽著

一邊與山風推搡，與流泉嬉戲

而渾然不覺，陷入深山巨大的虛空里

此處，只有白雪，沒有人世

雪花想我

雪花想我，烏黑著臉

躲在云層里唱歌，也不知為什么

北風一個勁地吹，落葉和野兔子賽跑

一道道溝坎都攔不住。遠山匍匐，拱手讓出曠野

掉光葉子的鉆天楊，也畢恭畢敬地站在塵世里

梅花想我，幸好有一處舊城墻

供疲憊的腰身倚靠，幸好梅花不識字

不認識舊城墻上一個斗大的紅色“拆”字

它還以為是一朵碩大的杜鵑呢，要與它爭奇斗艷

看似淡泊的梅花也身懷絕技

想一個人時，就動用全部的暗香

北風吹，雪花飄，梅花開

白茫茫的曠野上，你看不出歲月有多深多淺

淡淡的花香里，梅花借我一支孤筆

去臨摹它環(huán)肥燕瘦的一闕河山

一匹快馬也想我，由于草徑被雪捂著

揚起的四蹄遲遲不落，雪，也加速想我

把村莊還給大地，把寒梅還給枯枝

把一個孤零零的墳頭，還給日思夜想的我

霜降大地

霜降大地

一場淺白的敘述尚未抵達

河流在拐彎的地方依舊拐彎

鐘在被敲的時候依舊發(fā)出清越的聲響

同時發(fā)出聲響的還有空谷野村

和一顆獨坐窗前的心

候鳥的翅膀里裹著季節(jié)輪回的消息

如同裹著一粒松動的干果

霜降大地

萬物回到自身的道場

石頭的縫隙里塞滿石頭的啞語

廢棄的劇場，唱詞摟著草根入睡

吹嗩吶的人，依舊吹吹打打

蹚過一場紅事一場白事

蹚過一條條歲月的河

世態(tài)炎涼，任他吹打

霜降大地

萬物回到自身的道場

拴馬的木樁不翼而飛

大地的白紙上，只留下點點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