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毅
浙江省人大常委會辦公廳
1965年與1966年之交,文化大革命運動發(fā)起前夜還是平靜的。平時很少出門的俞平伯,甚至還外出參觀了兩次。
一次是1965年12月14日,俞平伯去北京郊縣昌平縣,參觀該縣舉辦的半工半讀學校。雖說他教過半輩子的書,但這類一邊讀書學習一邊做工生產(chǎn)的學校他過去沒見識過。他知道“教育必須同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的方針,現(xiàn)今實地看了,便更加理解了這個教育方針。晚上回到家里,他就對住在一起、年已19歲的外孫韋柰說起“半工半讀”的好處來,要他升不了學還是馬上找工作干。結(jié)果彈得一手好鋼琴的韋柰,不久就去了北京郊縣農(nóng)場務農(nóng)。
第二次是1966年2月的一天,俞平伯去北京郊縣順義縣,參觀了該縣焦莊戶民兵斗爭史跡展,還懷著崇敬之心訪問了該村老英雄馬福后。焦莊戶以抗日戰(zhàn)爭時期開展地道戰(zhàn),而與山西省定襄縣西河頭村、河北省清苑縣冉莊一起并稱全國三大地道戰(zhàn)典型。馬福后當時是焦莊戶的村長,一次他突然遭遇敵人,情急之下跳進村里的一只白薯窖躲避才得以脫險,由此受到啟發(fā),后來他便帶領民兵和村民挖地道把全村的白薯窖連成一線,以抗擊日偽軍。到抗戰(zhàn)后期,該村的地道已經(jīng)挖了23華里長。參觀了展覽,訪問了英雄,俞平伯深受感動,回到家后不僅作詩一首,還寫下了短文《美帝必敗,人民必勝》,發(fā)表在九三學社社刊《紅?!返诙谏?。
文化大革命運動波及俞平伯,是在1966年8月下旬的一個晚上,那座位于北京東城朝陽門內(nèi)老君堂的寧靜四合院,遭到了前來“破四舊”紅衛(wèi)兵的抄家,他和夫人被批斗,他年近80歲的老母親遭到羞辱。
這次抄家和批斗,導致俞平伯的著作樣本和祖?zhèn)鞑貢鴰缀醣幌唇僖豢眨核霭娴摹豆呕睍菰姟钒司硎指搴汀豆呕睍菰~》二卷的清樣本,從此下落不明;曾祖父俞樾所著《春在堂全書》木刻本,是老人生前于1899年編定的,屬晚清學術著作,文物級書籍,盡管經(jīng)歷戰(zhàn)亂和多次搬家,俞平伯家里仍藏有多部,但這次卻未能幸免,被連同所有藏書一齊抄走。俞平伯一家人住了40多年的私家宅院,也遭驅(qū)趕騰房,他與夫人許寶馴、母親許之仙,被“勒令”由南院搬到東跨院的三間北房里;女兒俞成和她的兒子韋柰、女兒韋梅,則被攆到隔壁一個大雜院內(nèi)一間不足11平方米的小房子住,其他房屋則被“征用”。
家難何以堪,單位更難過。67歲的俞平伯,被列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文學研究所繼所長何其芳之后第二號“黑幫”人物,被當作“資產(chǎn)階級學術權(quán)威”、“牛鬼蛇神”來批斗。外孫韋柰回憶:“無論是在‘牛棚’還是在批斗游街的行列里,都可以找見他那矮小的身影。無論哪一批‘紅衛(wèi)兵’沖進學部大院,都要開批斗會。外祖父有時‘唱主角’有時作陪斗。他們須到搭在院中的一個席棚里,站在方磚上,彎腰、低頭,去做那每日例行的功課?!?/p>
1967年5月26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位置全文發(fā)表了毛澤東《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俞平伯挨批13年后第一次讀到此信全文,但當他看到信中這段文字:“俞平伯這一類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當然是應當對他們采取團結(jié)態(tài)度的,但應當批判他們的毒害青年的錯誤思想,不應當對他們投降”,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老人家寫了這句話,才使他盡管當時遭到急風暴雨般的批判,但卻免遭類似胡風被捕下獄的縲紲之苦,不僅毫發(fā)無損地度過13年,而且還連任第一、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
1968年1月29日,正是農(nóng)歷丁未年大年三十,俞平伯等文學研究所的一些學者,作為被批判的對象未能獲準放假回家過年,仍然集中住在單位里。但因工人放假停燒鍋爐,致使室內(nèi)沒有了暖氣。小俞平伯16歲的同事,著名作家、詩人兼翻譯家荒蕪,與他同睡一張大桌子,見他被子單薄,生怕他年紀大了經(jīng)不住凍,便脫下自己的絲綿棉襖給他蓋上。嚴酷的政治高壓加上嚴寒的隆冬季節(jié),荒蕪此舉,頓時讓俞平伯感動不已,他當即作《一九六八年除夕贈荒蕪》五言詩一首,但又怕“抓辮子”,出事情,故給荒蕪等傳閱后即毀。他原以為這首詩永遠消失了,但沒想到,等到1972年荒蕪從河南“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后,竟將此詩重新回憶并記錄下來交給他,成為不可多得的他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住“牛棚”的實證材料。詩云:
昔偕同學侶,共榻旅英蘭。
瞬息五十年,雙鬢俄斑斑。
李君邂逅歡,寒臥同歲闌。
嗟余不自儆,晚節(jié)何艱難。
感君推解惠,挾纊似春還。
何時一尊酒,滌此塵垢顏。
(《俞平伯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494頁)
俞平伯詩中的“李君”,即指稱荒蕪,荒蕪本名李乃仁。早在1935年,荒蕪在北京大學上學時就參加了北平“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1947年,他投奔解放區(qū)參加革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到文教戰(zhàn)線工作?!胺从摇边\動中,他被劃為“右派”,遣送黑龍江邊境農(nóng)場勞動。1961年,他“右派”摘帽,被安排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研究所當資料員,遂成俞平伯同事。俞平伯在詩中,從荒蕪同眠解襖送暖之舉,聯(lián)想起近50年前與同學傅斯年等赴英留學擠住英國旅館的往事,又從今天是千家萬戶舉杯團圓的除夕,生起什么時候能開一壇老酒與荒蕪等有家難回的同事一洗心頭風塵的愿望。俞平伯雖落難卻也不改其樂的古賢顏回式心態(tài)躍然詩中。
外孫韋柰在《我的外祖父俞平伯》一書中回憶,外祖父“自1966年夏到1969年末,這三年多的時間,可說是他在浩劫中最難熬的一段日子”。說“難熬”,身體上的折磨還在其次,精神上的打擊卻更感沉重。特別是1968年,一直隨同俞平伯生活的老母親許之仙不堪驚嚇而逝世,這讓他肝腸寸斷!許之仙惟獨俞平伯一個兒子,她又是俞夫人寶馴的姑媽。自從丈夫俞陛云于1950年去世以后,她就一直守寡。她篤信佛教,每天早晚拜佛念經(jīng),定期吃素,一貫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自從經(jīng)歷了那個“破四舊”的風雨之夜,她從此郁郁寡歡,終于一朝離世。然而,由于正值文化大革命運動如火如荼之際,俞平伯只得悄悄把母親喪事辦了。
1969年4月,黨的九大召開。下半年,各地“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奪權(quán)成功,紛紛建立新的政權(quán)機構(gòu)“革命委員會”。但俞平伯他們卻仍然不能解脫被頻繁批斗之苦。這從他的《“干校”日記》中可以發(fā)現(xiàn)。試看他7月的幾則日記:
七月十八日李通知寫檢查,云學部將有批判會。二十一日下午寫完《認罪與悔過》6500字,交出。二十三日上午第二班批判關于檢查事,下午學部批判會,我外有羅爾綱。二十四日上午班上擴大會批判,至十時。下午、晚間宣傳隊找我談話。二十五日上午第四、五班,下午第三班批判會。二十六日上午全所會批判(均在院中)。下午薛、趙、顧、吳找我談話。二十七日在家寫“翻案的新罪行”畢,200字。二十八日給班長。二十九日寫交代。(《俞平伯全集》,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拾卷第375頁)
短短的幾行字,俞平伯竟記下了九天里經(jīng)過的事,幾乎如電報般簡括。從中也可看出,這九天里,老人寫了3份“認罪與悔過”文字,經(jīng)歷了5場批判會,精神和體力上的折磨自不難想見。
與俞平伯同關一個“牛棚”的,基本都是文學研究所的知名學者,他們后來對俞平伯家人回憶:在“牛棚”里,老人毫不愁眉苦臉,反而一經(jīng)觸景生情,就會吟詩作詞。俞平伯這些即興之作,即使因懼怕“文字獄”已經(jīng)盡量磨去了“刺”,但他給人看完后還是一毀了之,生怕會遭“秋后算賬”。好在紅學家陳毓羆先生當時悄悄保存下來2首,文化大革命運動結(jié)束后,他交給了俞平伯外孫韋柰,還作了注解。俞平伯這2首“牛棚詩”與陳毓羆加注如下:
一
未辨饔飧一飽同,黃綿襖子暖烘烘。
拼三椅臥南窗下,偶得朦朧半忽功。
陳注:此為記述“牛棚生活”。每日晨起由家中帶飯至所,中午在爐子上略熱,即就食也。古人謂朝餐為饔,夜餐為飧,首句是說飯無定食,亦無佳肴,求飽而已。黃綿襖子,古人謂冬日。飯后即在南窗下并椅而臥,午睡時間短,下午兩點即須起而“應卯”,偶爾或得朦朧一覺。詩中反映了當日之生活情況,亦表現(xiàn)了俞師之泰然及幽默。
二
先人書室我移家,憔悴新來改鬢華。
屋角斜暉應似舊,隔墻猶對馬纓花。
陳注:“文革”初期,紅衛(wèi)兵抄家,俞師被勒令移至舊日之書房居住。次句可知被斗之情況及心境也。俞師之書籍已被徹底查抄,席卷一空,當日幾無書可看,惟有屋角斜暉,依稀似舊,人事之變幻,凄涼可知。
(轉(zhuǎn)引自韋柰:《我的外祖父俞平伯》,團結(jié)出版社 2006年版,第53-54頁)
10月21日,當時在中國歷史博物館當研究員的沈從文,不知從哪里得來“內(nèi)部消息”,這一天,他在寫給子女的家信里,專門提到與他并非一個單位的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誰人將“解放”的情況,其中還提到俞平伯。他寫道:“解放也大致是上頭有一定安排,即總的安排。例如卞舅舅(指詩人卞之琳,他當時也在學部當研究員——筆者注)處揪了30多人,津津于《紅樓夢》煩瑣考證的吳世昌,因新回國,即得解放。詩人雖是小頭頭,李健吾在戲劇問題上哇啦哇啦多,和錢鍾書等均已解放。馮至是周揚搞外文重要副手,也聽說要解放。甚至于俞平伯還在解放商討中?!?/p>
事實上,沈從文聽到的只是誤傳。錢鍾書不但沒有得到“解放”,反而還與夫人楊絳一起下放河南信陽“五七干校”接受勞動“再教育”。這個事實,可從楊絳先生所著《干校六記》里得到印證。俞平伯也沒有碰上“解放”的好運氣,盡管他已年屆70高齡,照樣也要遠赴中原務農(nóng)。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出發(fā)前,從未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俞平伯居然發(fā)言表決心。更令同事們想不到的是,他的純?yōu)榧彝D女的74歲老妻許寶馴,居然要求陪伴老丈夫同下“干?!?。甚至俞平伯還對外孫韋柰說,他們已經(jīng)做好了“老死他鄉(xiāng)的準備”。
從俞平伯11月的日記,可以得知他夫婦下鄉(xiāng)前后的情況:
十一月五日上午發(fā)言,表示赴五七干校之決心。下午宣布全所移河南信陽羅山,辦五七干校學習班,下午回家。六日到所,幫助寫書籍(帶走的)目錄,歸家較晚,已近十時。以后放假,只于下午四時到所開會,聽宣布啟行諸事。十一日第一批人員先行。十五日十二時半偕妻離老君堂寓,到所集合乘大轎車同赴車站,韋柰送行。一時三十分車開離京,二人均有臥鋪。車誤點,于十六日晨六時抵信陽,天尚未明,雨雪,到民主路170號信陽區(qū)第一招待所,房頗整潔,住樓上75號,環(huán)(俞夫人許寶馴,字長環(huán),俞平伯為她為字瑩環(huán)——筆者注)住樓下57號。
二十日我移83號。二十一日移82號。二十五日移樓下51號,與環(huán)住居相近。二十七日下午三時同乘卡車行,四時三刻抵羅山丁洼五七干校,與孫楷第夫婦合居一室,北向有門漏風。二十八日到菜園班勞動、學習。
班長由培福、沈斯亨。同班有何其芳、唐棣華、呂林、孫劍冰等人。學治圃。三十日(星期日例假),晨七時步往羅山縣,十五里路,八時三刻到,買雞吃面,獨步歸,抵寓十二時一刻。
(《俞平伯全集》,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拾卷第377頁)
從上可知,俞平伯同事中還有學者孫楷第的妻子也隨丈夫同下“干?!薄V皇撬麤]有詳記,他夫婦倆與孫楷第夫婦倆“合居一室”的尷尬都是怎么對付過來的。
外孫韋柰回憶過外公、外婆從京城出發(fā)到河南鄉(xiāng)間“五七干?!眲辙r(nóng)最初兩個月的艱難生活:“出發(fā)前,我?guī)退麄冏冑u了帶不走的家具(可憐的幾件舊貨),把行李壓減到最少的限度,僅一個木箱、鋪蓋卷、大行李袋和一個可把床腿折起來的雙人床。這些東西對年輕人來說算不得什么,但在途中,這幾件行李成了累贅。1969年11月16日他們抵信陽,27日離信陽抵羅山縣丁洼,十一天后離丁洼抵息縣包信集,住了14天,又搬至東岳集。兩個月的時間里,他們搬了4次家!”
直到1970年1月23日,俞平伯夫婦搬至息縣東岳集住進一戶農(nóng)民家一間不足9平方米的堆雜物小茅草屋后,起居才算安定下來。這間小茅屋四壁土墻有好多破洞,不能擋風。俞平伯夫婦倆用報紙把下半截的破洞糊了,但上半截因身高夠不著就沒糊,晚上,透過一個個破洞可以看到外面的月光,西風還會通過破洞呼呼灌進來,夫婦倆睡在被窩里還感徹骨寒冷。小茅屋還沒有窗戶,只有一掛秫秸編的簾子聊以當門。然而,住慣京城高尚地段四合院的俞平伯,居然還賦《陋室》詩二首:
爐灰飄墮又飛揚,清早黃昏要掃床。
豬矢氣熏柴火味,者般陋室叫“廷芳”。
螺絲殼里且盤桓,墻罅西風透骨寒。
出水雙魚相煦活,者般陋室叫“猶歡”。
(《俞平伯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499頁)
據(jù)俞平伯兒子俞潤民和媳婦陳煦合著的《德清俞氏:俞樾、俞陛云、俞平伯》一書介紹,第一首末句中的“廷芳”,是引清代文學家吳錫麒(號谷人)《春水綠波賦》中“廷芳衡芷”一語,暗貼俞平伯之名銘衡和夫人之名芷官;第二首末句“猶歡”,是引王勃《滕王閣序》中“處涸轍而猶歡”之句,用典意思是,自己與夫人雖如離水的“雙魚”,但卻依然自得其樂。
有一天夜里,突如其來的大風吹走了小茅屋西側(cè)部分茅草。俞平伯不僅不憂不惱,反而藉此體會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意境。他在寫給兒子俞潤民的信中說:“昔讀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云:‘吹我屋上三重茅’,今日方有真切之感,而老杜之襟懷真摯曠達,古賢真不可及。”俞平伯在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下,依舊見賢思齊、修煉身心。
提供小茅草屋給俞平伯夫婦居住的房東姓顧,全家老少都很憨厚。他們看到住進他們家來的是一對年過七旬的北京老人,平素便頗為照顧,還一口一聲“爺爺”、“奶奶”。村里的鄉(xiāng)親們聽說這個名叫俞平伯的老頭,居然是“毛主席為他寫過信”的“大人物”,便常到顧家門口看稀奇。俞平伯不擅交道,又不好跟他們講那段是非曲直,只好往床上一躺了之,聽任夫人許寶馴出面敷衍。
剛?cè)ァ案尚!睍r,俞平伯因年老體弱,上面分配給他的勞動項目是積肥,有時也叫他看管肥料。肥料很臭,但他卻安之若素,還積極做好。后來,組織上為照顧俞平伯腿腳乏力出行不便,改為讓他在家里搓編麻繩,他便與夫人一起干。他日記有云:“共績麻繩一百五十三卷(內(nèi)九、十兩月停工待料),每卷三丈二尺。寶馴續(xù)十七卷,又粗麻辮二根?!?/p>
俞平伯對于妻子許寶馴甘于同赴中原農(nóng)村吃苦受難,還在艱難困苦中竭力照顧自己,是心存感激的,但在政治運動的極端條件下,他再也難以用舉辦業(yè)余昆曲團體等辦法來為妻子紓難解憂了,唯有寫詩表示心跡,聊以互慰。
1970年10月15日,農(nóng)歷九月十六,正是俞平伯、許寶馴夫婦結(jié)婚53周年紀念日,老夫婦倆離家遠行將滿一年,憶昔思今,俞平伯萬般滋味涌上心頭,當天晚上,他作詩二首贈夫人寶馴:
昔曲園公寫贈先曾祖母詩有云:“室內(nèi)塵灰聊布席,盤中粗糲強加餐。此身愿似梁間燕,隨意營巢處處安?!逼澗词鏊挂?。
自京來豫,瞬息一年,四遷其居,頗歷艱屯。然以積咎負累之身,猶獲寧居無恙,同心鴛耦昕夕相依,人生實難,豈易得哉。昔云“閑蹤紫陌黃壚淚,陋室青燈白首容”者,殆為今日詠歟。
湖山佳處燕徜徉,甥館無愁又浙杭。
今日茅檐雙戢羽,未須流眄話雕梁。
(轉(zhuǎn)引自俞潤民 陳煦:《德清俞氏:俞樾、俞陛云、俞平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05-306頁)。
作為慣守“養(yǎng)拙慎言行”生存智慧的俞平伯,上述題贈其夫人的兩首詩前所序,難得顯露了他放逐中原期間的真實心情。特別是序言中,第一段,以曾祖父俞樾與夫人姚文玉也曾住陋居吃粗食的往事為由頭,借曾祖父贈妻詩句,勉勵夫人要像燕子隨處安巢,隨遇而安。第二段,簡括地描述了自己夫妻倆離京拋家來到河南,一年四次搬家折騰,自己犯錯連累了妻子,但妻子卻還像鴛鴦般相隨,這樣的配偶怎是容易得到的?第三段,回顧半個世紀前,自己在北京箭桿胡同迎來妻子成婚,倏忽五十多年了,其間生活變革動蕩,父母雙親和三個姐姐又先后謝世,若不是妻子扶顛持危,堅強支撐,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安身了,每每念及,愧疚悔恨的心情不能自已。今天正是結(jié)婚紀念日,舉首天上一輪圓潤的秋月,仿佛重回從前的新婚之夜,且狂言一番,喚回妻子當年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麗笑容。
苦難歲月里,俞平伯有幸又得到同事荒蕪的照拂。荒蕪雖然也年過半百了,但畢竟比俞平伯年輕16歲,他關心照顧俞平伯夫婦,經(jīng)常過來串門,幫他們做點家務,干些力氣活,還經(jīng)常與俞平伯詩酬句酢,給了他極大的精神安慰。
1970年5月1日,大雨停歇,荒蕪又一次來到俞平伯住處,與老兩口共度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他買來一只雞、一只甲魚,許寶馴加上自家的豬肉,燒了一大鍋,三人苦中作樂過了一個節(jié)日。正好兩天前電臺播出了我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順利上天的新聞,同時還播放了衛(wèi)星從太空發(fā)回的《東方紅》樂曲錄音。于是酒過三巡,荒蕪便就此賦詩道:“一星高照繞青空,樂曲風傳遍宇中。從此和平有保障,萬邦齊仰太陽紅?!庇崞讲x后大喜。兩天前晚上8時20分,人造衛(wèi)星飛過東岳集上空時,他曾仰觀衛(wèi)星飛過,當即寫過兩首詩。一聽荒蕪當場賦詩,他便拿出自己那兩首詩來唱和荒蕪。其詩云:
五洲萬國仰紅星,飛繞全球晝夜行,
傳送《東方紅》樂曲,帝、修、反動一齊驚。
“只爭朝夕”成功速,還是云程第一遭。
主席宏規(guī)欣實現(xiàn),風流人物數(shù)今朝。
(《俞平伯書信集》,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365頁)
荒蕪不由為俞平伯身處困境依然關心國家大事的精神狀態(tài)所感染。稍一思索,又寫下一首詩,贈給俞平伯。其詩云:“朝讀夕耘夜績麻,灌園蒔圃永安家。休言老去筋力減,鄰媼爭傳飯量加。”俞平伯看過,稍一思索,援筆又和一首:“脫離勞動逾三世,回到農(nóng)村學績麻。鵝鴨塘邊看新綠,依稀風景似歸家?!睆倪@首詩中,可以看出俞平伯是把遠赴異鄉(xiāng)務農(nóng)的遭際權(quán)當重回老家田園躬耕。
已入耄耋之年的俞平伯夫婦下放河南“五七干?!逼陂g,家人無時不在深切掛念,他們除了與兩老經(jīng)常通信之外,還不遠千里前來看望。
1970年7月11日,外孫韋柰從北京長途跋涉,來到河南息縣東岳集看望外公、外婆。當他一見到兩老住的茅屋,著實大吃一驚,一下抱住矮小的外公和清瘦的外婆,難受得久久不肯松開。然而,外公俞平伯卻輕松地說了一句:“明天有集市,可買油條來吃?!边@句話讓韋柰十分震撼:外公居然身陷苦難之中而依舊能尋找生活樂趣,這使他分別以來一直懸著的心多少放了一點下來。他幫外公、外婆拆洗了被褥,還整理了“房間”,一直住到17日才辭別兩老回京。
1971年,俞平伯、許寶馴自“五七干?!狈稻┖笤谟腊材侠镌⑺夂嫌?/p>
隔了5個月,12月15日至27日,兒子俞潤民帶著女兒棟棟也來看望俞平伯老兩口。他們父女倆來時帶了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路可謂步履艱難。當老兩口懸門既久終于等來兒孫,俞平伯不由高興地賦詩:
去歲今年夏更秋,天涯重聚慰離憂。
真教片語成先志,一笑能開萬點愁。
(轉(zhuǎn)引自俞華棟:《懷念我的祖父俞平伯》,《浙江日報》1995年12月13日第6版)
兒子孫女來了,總要給兩老改善伙食。他們到集市上買來新鮮魚蝦,還燒上一鍋紅燒肉,與俞平伯夫婦圍坐小方桌,邊吃邊聊。這時候,俞平伯居然忘了天涯淪落的哀愁,心里平添親情的慰藉。
在“外放”的磨難歲月里,俞平伯仍不改其學者本色。他到河南息縣勞動、生活了一些時候,居然發(fā)現(xiàn)當?shù)厝藗儗υ捊涣鞯恼Z言里還保留著古語的發(fā)音。他在給兒子潤民的信中說:“這里語言,有些古語。如自稱曰‘俺’,買肉切肉叫‘割肉’,籠火叫‘制火’……”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當?shù)赜行┱Z音,同兩百多年前曹雪芹筆下人物的對話一樣。如他聽當?shù)厝苏f“你媽”,發(fā)音為“奶媽”,就想起曾在《紅樓夢》甲辰本里見過這個“奶”字,當時不明白,如今居然在中原鄉(xiāng)間弄清楚了。
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
1971年1月,在周恩來總理的直接關心安排下,俞平伯夫婦等一批 “老弱病殘”,提前由河南“五七干校”返回北京。至此,71歲的俞平伯和75歲的妻子許寶馴,以高齡羸弱之身,總算捱過一年零兩個月的中原農(nóng)耕歲月,重新回到家居之地北京。這在俞平伯看來,簡直幸運之極,因此,他在1月18日的日記中記道:“十八日下午四時半到北京(誤點兩小時),有六弟、韋柰、謝象春攜女建青、珣處阿姨來接。晤學部宣傳隊解放軍王同志。乘小車到建外永安南里招待所,住10號樓504室。六弟、韋柰同車來。命柰至‘新僑’購烤魚、炸豬排、蛋糕等食之。居然平安返京矣!”
為什么俞平伯會說“居然平安返京矣”?外孫韋柰在《我的外祖父俞平伯》一書中解釋過:“他曾說,‘我們離開北京,就沒作再回來的打算,有老死他鄉(xiāng)的準備?!币虼?,一回北京,俞平伯還興奮地賦詩:“‘五七’光輝指示看,中州干校一年還。茅檐土壁青燈憶,新歲新居住永安?!痹姷淖詈笠痪涫请p關語,既說他回京后由于老君堂私宅被搶占只好住進永安南里單位招待所的實情,又寄寓了他由新住地地名而憧憬“永遠平安”的意思。
在河南“五七干?!眲趧拥囊荒炅銉蓚€月時間,應該說是俞平伯人生最為苦難的時光,但他不僅不怨天尤人、消沉落拓,反而苦中尋樂、砥礪前行。其間,他所見所聞、瑣事偶遇,都會激發(fā)詩興,一得詩句,便援筆寫來,這就構(gòu)成了他仿古詩歌創(chuàng)作的又一小高峰。這些“干校詩”,他沒有像之前挨批斗、關“牛棚”時那樣隨寫隨毀,而是累積下來了,后來僅收入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俞平伯詩全編》就達35首。
無獨有偶,出身大家閨秀的俞夫人寶馴,居然也是一派苦不改樂、達觀開朗的襟懷。1974年,她曾續(xù)過丈夫回憶“干?!鄙畹摹耳p鴣天》詞。俞上半闋云:“正道滄桑寄此身,飄零文字水萍因。佇看雛翼飛騰速,喜及桑榆睹性真?!毕掳腴犓埛蛉死m(xù)之。許寶馴也不含糊,續(xù)曰:“曾一載,住農(nóng)村,歸來猶自憶前塵。友人相過居鄰好,汲井分柴助我勤?!?/p>
俞平伯夫婦合作的這首《鷓鴣天》詞成后,俞平伯曾寄給老友葉圣陶看。葉圣陶回和《鷓鴣天》一首:“五十余年相后先,望江南與鷓鴣天。蘇州舊賞般般好,農(nóng)活初忝稍稍嫻。征往事,想當前,幾人唱和共華顛。晚晴聆笛多余韻,詩續(xù)新腔企永安。”他還在回信中稱:“《鷓鴣天》言近歲居豫南時情懷,一詞而分續(xù)其后半,如燕尾之雙叉?!?/p>
回京以后,文化大革命運動進入了中期,社會秩序相對平靜,中央實行文化大革命運動初期被抄私人物品歸還的政策,俗稱“落實政策”。于是,俞平伯老是盼望他那最大的私人物品老君堂四合院能夠發(fā)還,但這盼想總是落空。1975年年底,單位讓他填了一份住房調(diào)查表,他以為可以發(fā)還自家房子了,結(jié)果填了以后,才知道是空歡喜一場,因填表“與齊內(nèi)老屋發(fā)還事似無關”(俞平伯致兒子俞潤民信中語)。老君堂所處的朝陽門內(nèi)舊稱“齊化門內(nèi)”,作為“老北京”的俞平伯口順,曾一直慣稱自己住在“齊內(nèi)”。
不過,俞平伯還是盼到了“落實政策”到他頭上。1972年上半年,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對本單位人員被查抄物品和被扣工資予以發(fā)還。這件事,俞平伯曾記進日記:“一九七二年五月十日發(fā)還自六八年至七一年所扣工資,將存款解凍。十二日發(fā)給查抄物資償金二千四百元。十六日發(fā)還查抄雜物(書籍在外,后又發(fā)還若干)?!薄安槌镔Y償金二千四百元”一語,說明俞平伯被紅衛(wèi)兵抄家抄去的私人物品再也沒有了,單位只能作價補償。
然而,他最為看重的卻是被抄走的藏書、手稿、研究資料,可惜如其外孫韋柰所說:“至于歸還到他手中的書,就更為可憐,不足原藏書的三分之一,特別是有用的書?!钡佟翱蓱z”,總是還要整理歸架的,一整理,心更痛!如他曾祖父俞樾1899年編定其所著《春在堂全書》五百余卷木刻本,本來家里存數(shù)還是不少的,而發(fā)還回來的卻是亂七八糟的一堆,他經(jīng)過仔細拼湊,只湊出一、二部。
回到北京后,單位經(jīng)常組織政治學習。1971年5月19日,俞平伯在寫給兒子俞潤民的信中曾談及:“好幾回書信,未談我在學部的學習,人數(shù)不過六七人,亦無軍代表來,只是同人自學,大家看書而已,而且各看各的,不過不帶無關學習的雜書(這是應當?shù)模?。他們有時談話,我因耳聾,亦很少參與、說話。星期五總有一次討論。因參加的人各所都有,可以談一些各自專攻的問題。已談過的如下:四月廿九日‘讓步政策,農(nóng)民起義’(歷史所翁獨?。?;五月七日‘文字改革’(語言所呂叔湘);五月十四日我談了《紅樓夢》的‘自傳說’,作為自我批判談的,但也講了一般性的批判,約一個半小時(本來治《紅樓》的還有吳世昌,將于另一次談)。廿一日將由哲學所楊一之談‘一分為二,合二為一’,當亦很有可聽。這種學習頗像古語所說的‘切磋’者,具體的情況就是這樣?!?/p>
也就是5月14日,俞平伯在政治學習會上作了有關《紅樓夢》“自傳說”的“自我批判”之后,同事吳世昌把自己準備下次發(fā)言的《紅樓夢識小錄》拿給俞平伯看,其中有寶釵、麝月命名之解釋,還說到賈蕓的命名系以蕓草的訓詁而來,有使死者復生之意,所以后來寶玉下獄,由賈蕓、小紅、倪二等人救出,云云。俞平伯雖認為吳世昌此說“出于想像未免附會”,但卻不與其爭論。他甚至奇怪,“關于《紅》的研究,始終是那么一種‘紅學’的氣味,雖經(jīng)過運動,大加批判,而讀者們的興味猶如故也”。他還說:“我實不愿再談這個,但有時亦不能不談,如上言星期五討論事,關于文學方面,班上擬了這個題目,我亦責無旁貸,得講一點,好在著重自我批判,不會出什么毛病的?!保ň杂崞讲掠釢櫭裥牛┯崞讲肷婕t學卻心懷惶恐的樣態(tài)躍然紙上。
還是與朋友聚會能夠解憂消愁?;鼐┮院螅崞讲c葉圣陶、顧頡剛、王伯祥、章元善等京城蘇州籍學者老友往來酬酢較多。
1975年4月19日,葉圣陶家院子里的海棠花開了,他邀請俞平伯、顧頡剛、王伯祥、章元善前來賞花。一時間,這京城學界素負盛名的“姑蘇五老”,在葉府院子盛開的海棠花前,品茗暢聊,如同回到半個多世紀前最初相交的青蔥歲月。
國慶節(jié)到來前,周恩來總理發(fā)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26周年國慶招待會請柬,俞平伯也接到邀請,出席9月30日晚上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的盛大宴會。
那次國慶招待會,周恩來也邀請了兩個“小人物”之一的李希凡。李后來說,事后他才知道俞平伯先生也出席了這次宴會。他在《紅樓夢藝術世界》一書中說道:“據(jù)我的記憶,七十年代初曾傳達過毛主席在看到俞平伯先生出席國宴(我也參加了)的一則消息后,有過這樣的批示: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惜乎梁漱溟、周揚未宴(大意如此)。可見,這在當時已是知識分子政策的某種體現(xiàn)。”但他在這段回憶中,沒有提到當時是否在人民大會堂現(xiàn)場“邂逅”俞平伯。
也許是國慶招待會的宏大場合對于75高齡的俞平伯太過熱烈。他外孫韋柰說:“招待會后不久,因腦血栓引起的中風,導致右側(cè)偏癱,從而根本改變了他75歲以后的生活?!庇崞讲酗L以后,拒絕住院治療,堅持回家吃藥養(yǎng)病。稍見好轉(zhuǎn),就抓起毛筆練字。他覺得,自己大腦仍如以往一樣的清楚,只要能寫字,走不了路卻是沒關系的。于是他每天練字,雖然往昔一手漂亮的小楷不復再現(xiàn),卻也寫出了其晚年蒼勁古拙的書法風格。
望八高齡的俞平伯,中風固屬不幸,但也帶來一點好處,那就是他可以名正言順地謝絕任何邀集而住在家里不出門。只是當他能寫字后便頻繁與人通信。他中風以后,與友人特別是與葉圣陶之間的通信,頻次大大超過以往,他不僅接葉信必回,而且還有所思考,互相探討。兩老的信或長、或簡,文字古雅,語言精妙,而且還都保持著學而不息的勁頭,幾乎每一封信,都是尺牘精品。
1976年7月28日,唐山發(fā)生大地震,北京也受波及。地震發(fā)生后,各種傳聞甚囂塵上,甚至流布全國,一時間國民人心浮動。然而,俞平伯卻處變不驚、臨危不懼。一貫自稱“平時不作日記,只有外出和有事才寫”的他,甚至還記下了地震發(fā)生第一天至8月20日的日記,共25篇。這些日記記事詳盡、描述準確,既有客觀場景,又有主觀感受。從他的日記看,地震發(fā)生后的20多天里,雖然他與夫人許寶馴也有2天在親友力勸下勉強下樓住進防震棚,但其余防震避震日子里,兩老都堅決住在自己永安南里二樓寓所里不動;更有甚者,大地震發(fā)生第一天,俞平伯甚至還敢在自家陽臺上“憑欄看雨,得句云:樓前夏綠雨霏微,天上如斯好景稀。自是蒼蒼非正色,火星天似醉楊妃。”
1976年,俞平伯(前排左五)與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文學所古典文學研究室同事合影
俞平伯的地震日記后以《一九七六年丙辰京師地震日記》為篇名,發(fā)表在1983年寧夏《朔方》文學月刊第1、2月號上。原來剛剛“右派”改正被安排在該刊當編輯的作家張賢亮,因母親與俞平伯長女俞成交游素厚,他一直尊俞平伯為“外公”,常常一到北京便去俞寓拜訪。當他得知俞平伯在唐山大地震期間記有日記,便請老人拿出來到《朔方》上發(fā)表。于是,俞平伯這一地震日記系列才公諸于世,成為一份十分難得的民間版地震現(xiàn)場實錄。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