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登年
東海名郡話鹽梅
文/李登年
連云港東瀕黃海,西通秦隴,南接江淮,北臨齊魯,自古為東海名郡。連云港飲食文化的特質離不開山海自然養(yǎng)成的飲食習慣和風俗。山海孕育的朐海菜,“味擅三省,名重兩淮。料兼山海,根植萬家” 。
李登年《中國宴席史略》作者,曾任多家高星級酒店總經理。專著《中國古代筵席》獲江蘇省政府頒發(fā)的社科獎;電視專題片《李登年與他的中國古代筵席》在中央電視臺、美國美州東方衛(wèi)視播出后,引起國內外觀眾強烈反響。近年來,國內多家報刊雜志都從不同角度專題介紹其人其書。
連云港朐海菜的形成發(fā)展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正如魏文帝言及的“五世長者知飲食”。早在新中國建國之前已有相當基礎。酒樓飯店經營特色明顯、菜肴風味獨特,家家都有自己拿手的招牌菜。如:三星飯店的爆烏花,鮮香脆爽;六合春的芝麻里脊,外焦里嫩;油爆雙脆,脆嫩潤滑,更是魯菜上乘;九華樓的酥魚、炒頭脯又屬正宗板浦菜;味芳樓的軟兜長魚、肴肉、煮干絲等都是地道淮揚風味。直到解放初期,包括新新飯店的烹蝦段、蝦蟹碰、蘋果雞;黃海飯店的蟹黃魚肚、翡翠蹄筋;天府酒家的麻都豆腐、魚香肉絲;郁香酒樓的煎、烤、涮類菜品常令食客津津樂道。風味食品、攤點外賣等家常便飯類的快餐小吃,更符合百姓口味,更貼近大眾消費。小店雖小,卻樣樣精彩,店面不大,卻能大飽口福。尤其是味芳樓的蟹黃湯包、干菜包;順成餃子鋪的三鮮水餃、雞湯餛飩;六合春的春卷、雜燴面;杏花天的燙面餃等,至今讓人回味無窮。
始建于清光緒年間楊集周氏飯菜館,歷經百年、六代傳承堪稱廚師世家。解放前后“板浦菜”名廚劉開科、楊大成、段德興、謝寶友及伊山的曹鳳鳴、楊集的平錫榮的廚藝曾名揚海屬地區(qū)。市飲服業(yè)的朱建余、孫松林等名師,多年來在廚藝界一直“拿龍頭”、“拔頭籌 ”,德高望重。六七十年代,承擔政府貴賓接待任務的名師中有:曾做過“滿漢全席”的馬俊亭, “板浦菜”紅案高手許維柱,白案名師武可玉,山東籍廚師孫培義,精做海味的孫本俊、呂廣忠;八九十年代領軍連云港餐飲業(yè)的周承祖、高振江等大師,他們培養(yǎng)的一批時代新軍師授徒承、薪火相傳,在全市各賓館飯店、酒樓飯莊建功立業(yè)。其中尤以陳權、蔣濤等“少壯派”為著,頂起了新派朐海菜的半壁江山。
菜肴特色的表現(xiàn),菜系風格的形成,多是以物產為依據的。連云港朐海菜最大特色是:用料廣泛,品種眾多,且多為就地取材。顯然,這與連云港“山珍野味遍云臺,蝦魚鱉蟹取不盡,五谷雜糧、瓜果蔬菜、雞魚肉蛋應有盡有”的區(qū)域優(yōu)勢、物產資源分不開。用料廣泛,以水產、山味、畜禽、蔬菜居多。連云港海州灣海岸線長,水質優(yōu)良,海產豐富、品種繁多,見于史書記載的“鱗介魚蝦”多達60余種∶對蝦、彤蟹、比目魚、鯧魚、鰳魚、加吉魚、鱸魚、沙光魚、白蝦、仔烏、魷魚、八帶魚、海帶、海參、海蜇、紫菜、貝類……應有盡有,美不勝收?!哆B云一瞥》第五章“物產”中所提到的葛粉、云霧茶、紫菜、魚籽、蝦米、蝦皮、烏賊等七種土特產中有五種早在1934年12月江蘇物品展覽會上就曾獲獎。尤其八甲參、旺骨、魚皮、魚唇、魚鰾、魷魚、魚翅等稀罕名貴干制品被選為明清朝廷貢品。
連云港朐海菜的另一特色:善調味、重品質??谖恫惶鸩幌陶J鮮,雖習尚五辛,又不強烈過之,追求的是味道適中?!饵S帝內經》中《素問·異法方宜論》講到“東方之域,天地之所始生也,魚鹽之地,海濱傍水,其民食魚而嗜咸,皆安其處,美其食……”,美其食, “嗜咸”,從本質上講就是對食材本味及“百味之將”—鹽的原始渴求,體現(xiàn)對調味品的深刻理解和巧妙運用,凸顯當地傳統(tǒng)調味品的品種質地。連云港人知味、識味、精味,注重調味,強調“五味調和百味鮮”,且鮮咸適中,恰到好處。正說明對“烹”和“調”之間微妙關系的融會貫通。民間的口味嗜好也直接影響到菜系風格的形成:食不在多少、貴賤,只圖個美滋美味。身帶一元錢上街,買魚只用八角,留下二角打油抹醬,外捎蔥姜蒜。
談到調味、調料,值得連云港人大做文章的是:東海名郡,鹽、梅最著。其“著”,不僅僅是鹽、梅一咸一酸味的本身,難得的是一個地區(qū)同時擁有;其“最”,不僅是煮海為鹽的“破天荒”,更是人類飲食文明烹和調結合的起源?!叭糇骱透桘}梅”, 羹是食物調味之源,而鹽、梅兩味之“和”,卻是制羹調味之始。連云港人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廣告天下:“兩淮鹽,天下咸”、“板浦醋居第一”,其原因就在于“調和鼎鼐,用汝鹽梅”所開創(chuàng)的美食“之源”、調味“之始”。
談連云港菜,說到連云港人的“吃”,若不提及“板浦菜”恐怕是件憾事?!按┖V?、吃板浦、南城古財主”的民諺流傳多年。所謂“吃板浦”指的就是板浦菜,通俗的講就是吃在板浦。板浦菜亦稱為鹽商菜,與當今流行的官府菜并駕齊驅?!皻q產百萬金”的板浦,“鹽池匯寶,四方通衢,鹽商富賈云集,文人墨客匯聚,市井繁榮興旺,民俗風情淳樸”。清末民初一直是古海州地區(qū)經濟發(fā)達重鎮(zhèn),素有“南揚州、北板浦”之譽,并有“先有板浦后有新浦”之說。是淮鹽重要的集散地,是歷朝歷代朝廷征收鹽稅、官場交易、往來應酬的“黃金寶地”。按如今話講,是“高消費城市”,是鹽業(yè)經濟堆砌起來的瓊樓玉宇。
板浦菜的興旺與鹽商、官吏們“一碟一頭牛、一席一座樓”的高消費需求、奢華崇尚密不可分。用魚腦做成的“長生羹”,用魚籽制成的“珍珠串”,雞舌炒對蝦命名 的“鳳凰過?!?,將黃豆芽的中瓣掏空,填入三鮮餡,美其名曰“龍須八寶珍珠蛋”。
需求決定消費,崇尚提高烹技。板浦菜興旺鼎盛時,一個千戶小鎮(zhèn),酒店多達30余家,家家生意興旺。為了迎合客人喜新厭舊、標新立異的心理,“頓頓變花樣,天天換菜譜,月月趕時髦”。板浦名流富商宴客檔次堪比宮廷、勝似官府,場面大、排場闊、講禮儀、重環(huán)境,連布置陳設、餐具選擇都十分講究。清人吳熾昌《客窗閑話》卷三有一篇《淮商宴客記》真實地反映了鹽商家宴的場面。尤其菜肴極其講究∶“筵上安榴、福荔、交梨、火棗、蘋婆果、哈密瓜之屬,半非時物?!倓t客各一器,常供之雪燕、冰參以外,駝峰、鹿臠、熊蹯、象白,珍錯畢陳”。<<鏡花緣>>作者李汝珍的兄長李汝璜,曾任板浦場鹽課司大使,板浦菜在<<鏡花緣>>書中描述十分細膩,真實可信。講到板浦人會吃,“想著方兒,變著樣兒,只在飲食上用功”,“用功”二字,從積極方面理解:“吃板浦”的成因、板浦菜的成名有它的歷史背景和社會基礎。至于那些食必膏粱,“惟以價貴為尊”的 “口福消費”,勢必也能促進板浦菜烹技調術的提升。李汝珍對這種“煮黃金”、“煨白銀”、“一肴可抵十肴之費”的“燕窩席”重筆描述就具有較高的適用性和可操作性。此風所及,板浦人海鮮上市,就是“當了褲子也要先嘗頭水”的消費心理,可見一斑。好在我們今天是談板浦菜的味,沒有必要追究那個年代“鐘鳴鼎食”的是是非非。求鮮美、求珍異本是社會文明發(fā)展的自然趨勢,不足為怪,不足為非。
連云港飲食文化底蘊極其豐厚,廚王彭鏗與洗炭橋的傳說、烹圣伊尹與伊蘆山的軼聞、袁枚《隨園食單》對板浦醋的贊譽、李汝珍《鏡花緣》對朐海味的推崇,徐福東渡播下“長生不老”的傳奇;赤縣扶桑共獲“醫(yī)食同源”的妙方……就傳統(tǒng)烹飪遺產而言,這些難得的資源被一個地區(qū)同時擁有,恐怕在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而飲食文化的傳承,依賴人們不斷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和奇思妙想,眾多文學形式、藝術手段對“小鮮”的演藝,對大廚的張揚,詮釋“文化通吃”的本質現(xiàn)象。秦東門的立石為闕,彰顯古城名郡的底蘊,海州五大調的旋律,再現(xiàn)繁華盛世的輝煌。石棚山的泉水,流淌古安梨的酥香甜美,古城根的沃土,見證過寒菜的飽經風霜,淮海小調《小姑賢》“芒稻米蒸干飯,鍋中燉雞蛋”的戲詞,傳頌“半是漁人半種田”云臺人家的和諧安康?!按筌嚲卑境傻拿字?,“挑起三層油皮”的比喻,絕非是心血來潮的虛構。而“香滿莊”僅僅“一粒一半之一半”的蒸煮,能“數日不饑”的神奇,卻是《鏡花緣》在幫忙!
唐宋元明清至民國,歷代名人在題詠連云港的詩文中,曾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傳世佳句。例如:李白“吳鹽如花皎如雪”、杜甫“蜀麻吳鹽自古通”及張謇的“唯聞板浦供酸酢”,是對東海名郡“味飴堪厥貢,王膳最先承”的兩淮鹽、板浦醋“天下咸”、“居第一”的禮贊;蘇東坡的“蠔浦既粘山”、 “白魚紫蟹君須憶”,紀映鐘的“蟹蚌如泥沙,齏醢實巨斛”,楊鏡湖的“新得銀刀三尺長”,張百川的“買得鮮鱸風味美”,許桂林的“風味高蝦蟹,肴羞罷蛤蜮”等諸多詩句更是對古海州海珍時鮮刻骨銘心的深情回味!
朐海菜世代傳承,充分體現(xiàn)連云港人會吃,吃出文化、吃出經典。吳承恩的《西游記》、李汝珍的《鏡花緣》以及《金瓶梅》、《水滸傳》、《儒林外史》等古典名著中,許多山珍海味的取材、烹調與飲食習尚,大多來自連云港的民間,今天又被朐海菜所吸收發(fā)展,“無一不曲盡其能,務求至美?!边@種“其能”,這種“至美”,就是連云港人既吃傳統(tǒng)又吃時尚,既吃經典又吃尋常的文化通吃!
連云港人會吃,還表現(xiàn)在對食材的認知,數量的掌控,時機的把握。對海鮮 情有獨鐘,知時節(jié)、識潮水、曉魚訊。把初一、十五“過把癮”,隔三岔五“解頓饞”,逢年過節(jié)“嘗大鮮”,謂之“長態(tài)雅吃”。把一日三餐的便飯稱之“家常俗吃”,俗成習為尚。連云港人食俗習尚,選海鮮平日認準“地產帶(魚)、碗口鯧(魚)、大嘴鱸魚、小眼黃(魚)、帶籽小烏、甩籽蟹(水蟹)、有‘王’蝦婆、多刺雜(魚)”……盛世無饑餒 ,仍需算計著吃。連云港的家庭主婦、大娘大媽們每天在巧理完一日三餐后,或將家中里里外外收拾停當再出門,或送孫子上學回來的路上逛菜場。她們把不緊不慢的“轉悠”當作休閑,把“飯后百步走”的習慣視為健身,把“張家長李家短”的道聽途說當作談資,把大超市的“特價”、小市場的“買一送一”作為今日 “吃什么”的首選;上午集“大把抓”,下午市“連窩捧”,收攤拾“老賤”,海鮮蘿卜價,這就是蒼梧人家“百姓人生”每天演繹的《經濟半小時》。
連云港人的山海情,情深似海、恩重如山,源自對這方水土養(yǎng)育之恩的情結。尤其對山珍海味的情意、對朐海菜的情感體現(xiàn)得深刻透徹。比如:對“鮮”和“腥”的認知與外地人有明顯差異,帶腥味的海鮮與海鮮帶鮮味就是不同情感的不同體味。外地人在贊美連云港大?!罢婷馈钡耐瑫r,美中不足說有腥味,連云港人卻以 “海風也帶三分鮮”為榮;外地人一提到連云港特產蝦醬、蟹渣、咸魚往往在前邊加一個“臭”字,海邊人卻說腌糟醬臘,初聞如入鮑魚之肆,食后留香,余味悠長,要的正是這個味!外地人嫌連云港蝦皮太小,有皮無肉,有腳丫味,贛榆人急著用大京腔小京調辯解“贛榆鮮蝦皮—透鮮!”
飲食是文化,烹飪是技藝。那么,好吃、能吃、敢吃、會吃當屬“吃”的范疇。好吃是人的天性,能吃是本事,敢吃是能耐,會吃是功夫,恐怕這就是吃的學問了。連云港人做菜“百怪千奇”,吃法“五花八門”,尤其是海邊人,不僅有識別海鮮、善調海味的竅門,更有吃海鮮的絕技真功:記得六七十年代,連云港水產局有位老局長叫王泰剛,“南下”干部,身高近二米,體重超二百,該大漢掌舵撐船樣樣精通,吃功食趣時時出彩。吃多刺黃鯽魚像變魔術??诩迹喝≌麠l魚進口不吞不嚼,靈牙挑撥、利齒離間,兩唇輕輕一抿,舌尖微微一轉,象吹口琴一樣,1、2、3,立馬整刺出口,3、2、1,又來一條!
“徑尋我語覓余聲,拄杖彭鏗叩銅鼓”。連云港朐海菜的最后形成,除取決于東海名郡文化底蘊的彰顯,一批名店、名廚和名菜的涌現(xiàn),諸多名人、名著、名詩、名句的揄揚。歸根到底,菜肴確實精美、特色非常明顯,形成完整的風格體系是根本,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