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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昭君變文》之新變與創(chuàng)發(fā)
      ——敦煌寫卷與唐宋昭君詩之比較

      2017-11-14 05:07:08張高評
      文學(xué)與文化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明妃變文和親

      張高評

      文化視角

      《王昭君變文》之新變與創(chuàng)發(fā)

      ——敦煌寫卷與唐宋昭君詩之比較

      張高評

      敦煌寫卷《王昭君變文》(P.2553),詠寫昭君故事,相較于唐宋詩222首之歌詠,就原型論、主題學(xué)而言,新變創(chuàng)發(fā)極多,傳承沿襲殊少。唐人詩(含敦煌寫卷王昭君故事三種)津津樂道之畫圖、紅顏、青冢,兩宋詩側(cè)重凸顯之和親、琵琶、華夷,變文多略寫或不寫?!锻跽丫兾摹纷畲笾伦兣c創(chuàng)發(fā),在渲染單于之愛情,明妃之鄉(xiāng)情,以及大漢之恩情,三者交織,凄婉動人。恩情與愛情之一往情深,化為馬致遠(yuǎn)《漢宮秋》之多情君王;明妃之思鄉(xiāng)成病,妾死報漢,則亦變成自沉黑江,千古傳恨。敦煌本王昭君故事,大抵為民間講唱文學(xué),與唐宋詩雅正文學(xué)不同者,往往設(shè)身處地,繪影繪聲,長于鋪陳形容,唱嘆有情。變文講史,多出于擬言代言,同情王昭君身不由己之悲慘命運??疾於鼗蛯懢碇z妍開發(fā),于歷代王昭君故事之形成與發(fā)展別具創(chuàng)造之關(guān)鍵意義。

      《王昭君變文》愛情親情恩情遺妍開發(fā)傳播接受唐宋詩

      一 前言

      王昭君和親匈奴的故事,膾炙人口,對于后世的文學(xué)藝術(shù)影響十分深遠(yuǎn)。昭君和親的故事,跟其他民族故事形成一樣,大抵經(jīng)歷基型、發(fā)展和成熟三個過程。牛郎織女故事、孟姜女故事、梁祝故事,乃至于白蛇、西施、楊妃、關(guān)公、包公故事,要皆如此。顧頡剛研究上古史、孟姜女故事,提出“層累演進(jìn)”說,可用以詮釋歷史人物、傳說人物或文學(xué)人物形象塑造、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之歷程。昭君故事之傳播,自史傳而小說,由小說而詩歌、變文,而戲劇,故事情節(jié)由基型而孳乳,而緣飾,而附會,而展延,自是同一理路。

      自有歷史記載以來,華夏的外患一直來自北方:夏商周之鬼方、玁狁、犬戎、北狄;兩漢之匈奴,六朝之五胡亂華,唐代之突厥、回紇、吐蕃;宋代之契丹、西夏、黨項、女真,乃至元之蒙古,清之女真,不一而足。故《春秋》書法,界嚴(yán)華夷,體現(xiàn)內(nèi)外分際,職此之故。顯然,華夏民族之設(shè)防分際,從自我本位之優(yōu)越出發(fā),并不能阻絕北國南下牧馬,入侵中原。春秋時代,開始提出和平共存的策略,如晉魏絳論和戎,以為有五大利益。漢初開國,匈奴圍高祖于白登七晝夜,于是婁敬獻(xiàn)和親之策。從此之后,歷經(jīng)呂后、惠帝、文帝、景帝,漢朝派遣十位公主和親匈奴。名為安邊羈縻的懷柔政策,然漢初胡強漢弱,和親匈奴無異屈辱、求和、納貢,和親實出于不得已。

      迨漢武帝勵精圖治,雪恥復(fù)仇,派遣衛(wèi)青、霍去病等名將討伐匈奴。其在位五十四年期間,征討匈奴四十四年。戰(zhàn)爭的代價,漢朝雖然所得不償所失,然西域諸國從此震恐,紛紛遣使來獻(xiàn)。之后,匈奴內(nèi)部又瀕臨“壞亂幾亡之厄”,面對分裂,于是促成臣服漢朝,謀求和親之意愿。自此之后,國際情勢大逆轉(zhuǎn),從漢弱胡強一變而為漢強胡弱。自漢宣帝至漢元帝,原則上實行武帝政策,恩威并用,和親相安。元帝之世,北匈奴郅支單于背叛朝廷,漢將陳湯斬殺之。南匈奴虖韓邪單于懼而來朝,“復(fù)修朝賀之禮,愿保塞傳之無窮”。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因此,才有“元帝以漢宮良家子王墻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的場景,才有后續(xù)昭君出塞,和親匈奴的故事。

      昭君出塞,和親匈奴,在漢朝當(dāng)時只不過是外交政策下的小插曲、小事件。沒想到昭君和親,身在異域,心懷漢家的點點珠淚,引發(fā)千古文人之同情,于是事件經(jīng)由觸發(fā)、聯(lián)想、附會、孳乳,逐漸可歌可泣,圓滿具足。筆者曾研究王昭君和親故事,完成《王昭君形象之轉(zhuǎn)化與創(chuàng)新》之專書,針對史傳基型,以及小說、詩歌、雜劇四大文類之流變做考察,以探究昭君形象塑造、增改、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之大凡,都二十八萬余言。其中,發(fā)現(xiàn)于晚清之敦煌寫本──《王昭君變文》并未涉及論述。竊心以為,寫本塵封于塞外敦煌千余年,無緣流傳于士林;依傳播、閱讀、接受、反應(yīng)之原理看來,對于唐宋文學(xué),甚至明清文學(xué),應(yīng)該不至于生發(fā)影響。唯最近細(xì)讀敦煌寫本《王昭君變文》,發(fā)現(xiàn)其中敘事情節(jié),就唐以前而言,有若干新變,堪稱長于開發(fā)遺妍。就宋元以后之文學(xué)而言,亦多創(chuàng)發(fā)開拓。由此觀之,《王昭君變文》于昭君故事之流傳中,頗具樞紐價值以及分水嶺地位。

      二 昭君故事之五大系統(tǒng)與遺妍開發(fā)

      (一)昭君故事的五大原型

      有關(guān)昭君和親故事之來源與基型,筆者曾考察隋唐以前文獻(xiàn),歸納出五大系統(tǒng)。六朝、唐、宋以后之文學(xué)或藝術(shù),多就此五大系統(tǒng)做“緣飾、附會、填補、翻轉(zhuǎn)、杜撰、稼接、聯(lián)想、組合、模擬、會通”之工夫,而成就豐富多樣、多彩多姿之昭君故事。形塑王昭君故事之五大系統(tǒng)中,班固《漢書》的《元帝紀(jì)》、《匈奴傳》、《西域傳》所敘,最為原始典型?!稘h書》所載,要點有二:其一,單于來朝,請求和親,元帝乃以昭君賜單于。其二,昭君奉命和親匈奴,兩次為閼氏(單于皇后),育有一子二女。故事簡樸,情節(jié)單純。唐宋文學(xué)多針對第一項之空白、未定性,進(jìn)行生發(fā)、緣飾。對于第二項,多視而不見,揚棄不談,因為有違漢民族美人貞節(jié)之形象,所以取舍如此。

      昭君和親故事的第二個系統(tǒng),是蔡邕《琴操》所敘述,增添出身、入宮、怨曠、越席愿行、思鄉(xiāng)作歌、吞藥自殺七個情節(jié),頗致力于聯(lián)想、杜撰、補充、增飾,盡心于補白與增添。其中《怨曠思惟歌》代傳昭君出塞和親心曲,大抵因襲《漢書·西域傳》江都公主劉細(xì)君和親烏孫,悲愁作歌事,故意誤讀類化而來?!罢丫列倥?,單于大悅,以為漢與我厚”云云,《王昭君變文》描述情境,與之類似。至于昭君寧選擇“吞藥亡”,亦不愿再嫁作閼氏,暗合漢俗“烈女不嫁二夫”之貞節(jié)觀。元雜劇稍加類化推拓,遂成《漢宮秋》“誓死不從”之藍(lán)本。其他,則除怨曠、思鄉(xiāng)之主題后世多所薪傳外,入宮與作歌則后人多未繼響。

      王昭君形象塑造的第三個系統(tǒng),為東晉石崇所作《王明君辭并序》。石崇開發(fā)之遺妍,主要有三:其一,誤讀歷史,將安撫羈縻轉(zhuǎn)為妥協(xié)忍讓,將漢強胡弱之形勢說成“匈奴盛,請婚于漢”。其二,錯置時空,聯(lián)想模擬,將公主琵琶移換為昭君琵琶,將無作有,絕妙奪換。其三,創(chuàng)造新曲,其聲哀怨。從此之后,琵琶寫怨成為昭君出塞形象之一。設(shè)身處地,想當(dāng)然耳,穿鑿附會外加移花接木,有助于昭君出塞哀怨幽恨之形象塑造。

      王昭君形象的第四個系統(tǒng),是東晉葛洪的《西京雜記》。緣飾附會,踵事增華,較之《漢書》,人物形象更加生動;情節(jié)意境之精彩殊勝,亦不亞于《后漢書》?!段骶╇s記》與正史相較,就情節(jié)之有無異同而言,凸顯六個特點:其一,昭君自恃美貌,不肯行賄畫師;其二,匈奴請婚,上案圖,以昭君行;其三,臨行召見,元帝才發(fā)現(xiàn)昭君的美貌與才德;其四,帝重誠信,昭君出塞和親;其五,窮案其事,畫工棄市;其六,棄市的畫師中,有位毛延壽,擅長人物寫真。除其二、其四外,皆為《西京雜記》之遺妍開發(fā),前所未有。就昭君形象之流變而言,誠所謂“古人未及就,后世不可無”之創(chuàng)意發(fā)想。

      王昭君形象的第五個系統(tǒng),是范曄《后漢書·南匈奴傳》。事跡記載,后出轉(zhuǎn)精,故事情節(jié)亦較詳細(xì)精彩。考察其敘事特點有四:其一,昭君為其本名,嬙乃其字;其二,昭君入胡,出于自請,不是詔賜;其三,對昭君的美麗,有較精要的素描,以及具體的勾勒;其四,昭君和親,生二子,再為閼氏。其中,形容昭君之美麗,稱“豐容靚飾,光照漢宮;顧景徘徊,竦動左右”,化美為媚,化靜為動,堪稱絕佳傳神?!妒勒f新語·賢媛》贊美昭君,謂“姿容甚麗,志不茍求”,外在內(nèi)在兼美,可與《后漢書》相媲。試與《漢書·西域傳》相比較,則王老、再嫁、上書、從俗、生女諸情節(jié),有高度類似性?!逗鬂h書·南匈奴傳》有關(guān)昭君形象之描述,當(dāng)是參酌《漢書》江都公主劉細(xì)君和親烏孫之基型,而又有所創(chuàng)發(fā)。

      (二)昭君故事與遺妍之開發(fā)

      形塑王昭君形象的五個系統(tǒng),敘事場景大抵偏重中原漢宮,塞外匈奴只順帶略及。琵琶、畫圖、紅顏、和親、遠(yuǎn)嫁、青冢,是其形象塑造之元素。唐宋詩歌開發(fā)其遺妍,于是有琵琶寫怨、畫圖妍媸、紅顏禍福、和親是非、遠(yuǎn)嫁哀樂、青冢不朽諸主題之討論與凸顯。就昭君故事之圓滿而言,尚有若干空白、缺漏、未定性,期待補足填充,如入宮前、漢宮中、臨辭大會、出塞排場、遠(yuǎn)嫁哀樂、閼氏生涯、和親效益諸情節(jié)。所謂“前修未密,后出轉(zhuǎn)精”,多有待后人之補充發(fā)揮。

      格式塔心理學(xué)美學(xué)(Gestalt Aesthetics),又稱完形心理學(xué),重視作品之整體性:“當(dāng)空白、不完全的形呈現(xiàn)于眼前時,會引起視覺中一種補白的沖動,進(jìn)而強烈追求完整、追求對稱、和諧和簡潔的傾向?!本凸适轮嗡芏裕骷覍非笄楣?jié)、意義、形象,甚至結(jié)構(gòu)的完形。無論通俗文學(xué)或雅正文學(xué),敘事情節(jié)的補充、人物形象的生成,似乎多暗合完形心理學(xué)之提示。相較于昭君故事的五大系統(tǒng)基型,唐宋詩人詠昭君,有兩大旗向:其一,趨同,就系統(tǒng)基型所提示歌詠之,相似性、接近性、閉合性為寫作動能。其二,疏離,針對系統(tǒng)基型之空白、不完全,進(jìn)行填補、彌合、渲染、創(chuàng)造。趨同與疏離之多寡消長,決定詠史作品之優(yōu)劣得失:若趨同多于疏離,則近隱括而無發(fā)明;若疏離基型、違異系統(tǒng),盡心于闡發(fā)開拓、翻轉(zhuǎn)、改造,則傳承之外更致力于創(chuàng)新,最為難能可貴。宋人詠昭君,開發(fā)五大系統(tǒng)之遺妍,往往追新求異,疏離而不趨同。如昭君入宮之后,受詔和親之前,其心思情緒究竟如何?《琴操》止略言:“叨備后宮,積五六年,昭君心有怨曠”;《后漢書·南匈奴傳》亦止敘:“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其中存在若干空白處、模糊處,如此遺妍,宋詩為之開發(fā):

      漢宮有女顏如玉,淺畫娥眉遠(yuǎn)山綠。披香殿里夜吹笙,未央宮中朝理曲。絳紗蒙籠雙蠟燭,蕭鼓聲傳春漏促。玉輦?cè)鼊e院歸,夜深月照黃金屋。莓苔滿院無行跡,總為君王未相識。上天仙人骨法別,人間畫工畫不得。嫣然一笑金輿側(cè),玉貌三千斂顏色。……

      君不見未央前殿羅九賓,漢皇南面呼韓臣。無人作歌繼大雅,至今遺恨悲昭君。丙殿春閑斗馮傅,掖庭新花隔煙霧。票姚枉奪燕支山,玉顏竟上氈車去。人生流落那得知,不應(yīng)畫史嫌蛾眉。癡心只共琵琶語,歸夢空隨鴻鴈飛。穹廬隨分薄梳洗,世間禍福還相倚。上流厭人能幾時,后來燕啄皇孫死。野狐落中高臺傾,宮人斜邊曲池平。千秋萬歲總?cè)绱?,誰似青冢年年青。

      ……記得當(dāng)年初入時,眉山淡掃雙螺垂,擬高門戶生光輝。姑姊提攜父母送,不教含涕登丹墀?!?/p>

      邢居實(1068?—1087?)、黃文雷(1250進(jìn)士)、薛季宣(1134—1171)三家詠昭君,能詳人之所略,重人之所輕,針對《琴操》、《后漢書》輕描略寫之“心有怨曠”、“積悲怨”,作繪聲繪影、具體形象之呈現(xiàn)。邢居實鋪陳漢宮場景,如玉顏、畫眉、吹笙、理曲、絳紗、蕭鼓,加之以雙燭春露、玉輦、金屋,而結(jié)以“莓苔滿院”、“君王未識”。“上天仙人”二句,脫胎自王安石《明妃曲二首》之一,所謂“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曲傳昭君美麗,亦翻案生新。黃文雷《昭君行》之作意,在“每恨沿襲之誤”,故正本清源,考辨史實,回歸原典。于是調(diào)整詮釋角度,推陳出新,特提“禍福相倚”之觀點,以解讀流落、琵琶、歸夢、青冢諸際遇。得喪榮辱之哲理詮釋,自有可取。薛季宣作《明妃曲》,提及“憶初送我”、“當(dāng)年初入”情形,一則曰“便擬光華列旌戟”,一則曰“擬高門戶生光輝”,則父母親戚之望女成鳳心愿,不難想象,詩人代為傳出。凡此,多可以開發(fā)昭君故事之遺妍,對于塑造形象,圓融情節(jié),皆有貢獻(xiàn)。

      王昭君遠(yuǎn)嫁朔漠,征途迢迢,何以排遣?和親匈奴,多歷年所,語言不通,習(xí)俗不同,又如何調(diào)適?晉石崇《王明君辭并序》但提“公主琵琶”,曾“慰其道路之思”;遂推想:“其送明君,亦必爾也!”琵琶哀怨之旋律,經(jīng)由石崇之張冠李戴,從此“琵琶寫怨”遂成昭君故事之必要原素?!度圃姟吩佌丫?,點綴琵琶者漸多,如孟浩然《涼州詞》直寫琵琶聲傳塞外:“胡地迢迢三萬里,那堪馬上送明君”;劉長卿《王昭君》:“琵琶弦中苦調(diào)多,瀟瀟羌笛聲相和”;李商隱《王昭君》:“馬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春?!薄度圃姟肪硎拧跋嗪透柁o”收錄昭君之詠二十五題三十首,切寫琵琶者,止有上述孟浩然、劉長卿、李商隱三首。卷二十三“琴曲歌辭”,載存昭君詩四題四首,未嘗言及琵琶。除外,唐人詠昭君,尚有杜甫《詠懷古跡》“千古琵琶說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李咸用《昭君》“千秋青冢骨,留怨在明琴”,要皆輕點即止,未作鋪陳渲染。迨至宋代,題詠昭君,寫其塞漠心曲,懷思悲愁,輒多特寫琵琶苦調(diào),藉哀弦、商風(fēng)傳達(dá)幽恨別怨,比興寄托。如下列諸家詩人所作:

      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撥春風(fēng)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蓱z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xì)w曲。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纖纖女手生洞房,學(xué)得琵琶不下堂。不識黃云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塵香金翠風(fēng)鬟亂,琵琶難寫重重怨?;赝仃P(guān)煙霧深,心魂暗逐么弦斷。

      曲中愁緒亂風(fēng)絲,因風(fēng)寄鴈云南飛。漢家彈作《昭君怨》,試問昭君別怨誰。

      馬上琵琶送將遠(yuǎn),行路聞之亦凄斷。寄書空憶鴈南飛,只有怨歌傳入漢。

      直欲論情通漢地,獨能將恨寄胡琴。但取當(dāng)時能托意,不論何代有知音。

      愁坐冷冷調(diào)四弦,曲終掩面向胡天。侍兒不解漢家語,指下哀聲猶可傳。傳遍胡人到中土,萬一佗年流樂府。妾身生死知不歸,妾意終期寤人主。

      寒沙擊面雁飛秋,手抱琵琶淚暗流。上弦冷冷寫妾苦,下弦切切寫漢羞。

      琵琶如怨如訴之旋律,能令聞?wù)呙紨慷c斷,引發(fā)關(guān)山思、秋月寒之效應(yīng),故唐代詩人詠琵琶,多突出和番公主之悲、愁、怨、恨意象,如顧況、白居易、張祜、虞世南、元稹詩賦所云。宋人詠昭君,踵事增華,開發(fā)其中之遺妍,于琵琶寫怨,多所著墨,如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將“含情欲說”還休之心曲,“傳與琵琶”;進(jìn)而手撥琵琶,情寄飛鴻。于是孤獨無侶情懷,藉琵琶哀弦、目送征鴻,而有較具體生動之鋪寫,視唐人杜甫所詠,意象更加鮮明。杜甫詠昭君,稱:“千古琵琶作胡語”,王安石作一轉(zhuǎn)語云:“尚有哀弦留至今”,則昭君怨恨哀傷之綿綿無絕期可以想見。杜甫王安石就時間之無盡詠琵琶,歐陽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則就空間之展延,點染琵琶思?xì)w曲自塞外“傳來漢家”。漢家宮女縱然學(xué)得琵琶新聲,由于“不識黃云出塞路”之苦辛,也就不易體會“玉顏流落死天涯”之遺恨,所以“此聲能斷腸”之琵琶效應(yīng),當(dāng)然也就無從感知。歐陽修和作寫琵琶,可與王安石相伯仲。王安石、歐陽修之詠明妃,傳承杜甫《詠懷古跡》之“怨恨”主題,而有所開拓,故蔚為宋詩名篇。其后劉才卲《昭君出塞行》、姚寬《昭君曲》、釋居簡《昭君行》則沿襲杜詩直書琵琶之“怨”,而無所發(fā)明。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一,開創(chuàng)一主題,曰“人生樂在相知心”。于是曾鞏《明妃曲二首》其二,亦云:“但取當(dāng)時能托意,不論何代有知音?!彼抉R光《和王介甫明妃曲》稱:“侍兒不解漢家語”,然“指下哀聲猶可傳”,傳遍胡人,傳遍中土,流播樂府,期待人主悟“妾意”,亦王安石“相知心”之意。方一夔《明妃曲》,更直呼“誰是知音人”,皆因王安石《明妃曲》而有所新變者。由此觀之,《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所謂“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又談何容易。

      以上,為唐宋詠昭君詩對五大系統(tǒng)之薪傳與闡發(fā),大抵暗合顧頡剛的層累說、曾永義的過程說、格式塔心理美學(xué)之完形說,以及接受美學(xué)之召喚結(jié)構(gòu)。文學(xué)間之感染合流如此,如果再連結(jié)時代意識、民族感情,于是產(chǎn)生元雜劇馬致遠(yuǎn)《漢宮秋》之文學(xué)名篇。又其后,有無名氏《和戎記》傳奇、《青冢記》等傳承繼作,亦多緣此而觸發(fā)、孳乳、聯(lián)想、附會。文學(xué)作品之千姿萬態(tài),競秀爭妍,未嘗不由于此。唯此中不能無優(yōu)劣得失。述與作、模擬與創(chuàng)造,為其中判別之規(guī)準(zhǔn)。誠如程千帆教授所云:“合多離少,則為模擬;合少離多,則為創(chuàng)造”,以此權(quán)衡古今作品,思過半矣。

      三 《王昭君變文》之時代地域與三大主題

      (一)時代地域

      顧頡剛研究孟姜女故事,借鏡其“古史層累”說,觸類轉(zhuǎn)化到民間文學(xué)之研究,分別從歷史系統(tǒng)和地域系統(tǒng)來探討傳說與故事。曾永義著《民俗學(xué)概論》,探討民族故事形成,提出三個過程、四條線索。所謂四條線索,指民族的共同性、時代的意識、地域色彩、文學(xué)間的感染與合流。就研究王昭君故事之流變而言,顧、曾二家之說,皆富于啟發(fā)意義。尤其曾永義之說,更加具體而貼切。今參考二家之說,選擇時代意識、地域色彩二線索,以論述《王昭君變文》之創(chuàng)作因緣。

      《王昭君變文》(以下簡稱《變文》)敦煌寫卷,編號為P.2553(法國藏伯希和二五五三號),為唐寫卷子孤本。演述昭君和親匈奴故事,大抵以史傳、小說、詩歌為其基型,再加以緣飾、增補、翻轉(zhuǎn)、發(fā)揮之。先就內(nèi)證言,據(jù)《漢書·匈奴傳》、《后漢書·南匈奴傳》,成帝竟寧元年(前33年),昭君出塞和親,嫁呼韓邪單于為閼氏。建始二年(前31年),呼韓邪老死,昭君再嫁嗣君復(fù)株叅若鞮單于。鴻嘉元年(前20年),復(fù)株叅單于卒。昭君生卒年雖不可考,然必晚于復(fù)株叅單于若干年?!蹲兾摹废戮碓疲骸翱上麇?,奄從風(fēng)燭,八百余年,墳今上(尚)在?!庇钟洕h哀帝遣使來吊昭君,漢使哀帝各有祭詞。由此觀之,王昭君卒年,當(dāng)在漢哀帝在位時(前7—前1)。昭君遠(yuǎn)嫁塞外,和親匈奴三十二年以上,享壽應(yīng)在六十歲左右(前52?—15?)。

      再就外證考其創(chuàng)作時代:日本學(xué)者根本誠主張,《變文》之創(chuàng)作上限,“不應(yīng)該追溯到元和三年(808)以前”。唐憲宗元和三年,和親史上發(fā)生一件大事:和親回紇之咸安公主逝世。唐德宗第八女,始封咸安公主(?—808)。當(dāng)年回紇請求和親,公主毅然決然前往。貞元四年(788),咸安公主與回紇長壽天青可汗和親。后依回紇婚俗,續(xù)嫁忠貞可汗、奉誠可汗及懷信可汗。凡四嫁可汗,皆受唐朝冊封。居回紇二十一年,咸安公主始終保有可敦地位,維護(hù)了回紇與唐朝之友好關(guān)系。迨咸安公主薨,白居易為作《祭咸安公主文》,其中有言:“故鄉(xiāng)不返,烏孫之曲空傳;歸路雖遙,青冢之魂可復(fù)?!奔?xì)數(shù)歷代和親公主,無論自請和親、再嫁單于、維護(hù)和平、澤被異域,咸安與昭君皆極近似,可以模擬。于是《變文》之作者,擬借昭君和親故事,來緬懷追思命運相當(dāng)之咸安公主,自在情理之中。因此,《變文》之時間上限,不能早于元和三年。由元和三年咸安公主薨(808),上溯至昭君卒于漢哀帝在位期間,前后正好“八百余年”。自昭君辭世下探八百余年,約當(dāng)唐德宗、唐憲宗、唐敬宗在位之中唐時代。內(nèi)憂未已,無暇對外,于是吐蕃乘虛攻掠河西,敦煌淪陷。敦煌陷蕃前后長達(dá)六十二年(786—848),《變文》大抵創(chuàng)作于此時?!度圃姟蜂洿娑嗍住跋莘痹姡吧硐莘獱I,心系漢家”,為其普遍主題;《變文》有關(guān)“明妃鄉(xiāng)情”、“大漢恩情”之描述,亦同工而異曲。時代意識之影響文學(xué)創(chuàng)作,故事情節(jié),有如此者。

      《變文》之地理考證,亦可以顯示敦煌地域之色彩濃厚,足以重構(gòu)而形塑昭君和親之故事。由此可推,《變文》作者為中唐時期之敦煌人氏,作者主觀意識隱約可見。論者指出:正史上昭君出塞之位向為北方,目的地為單于庭;然《變文》出塞之方位卻為西北,目的地為敦煌。且《變文》所云“紫塞”、“玉塞”、“金河”、“煙脂山”,皆屬敦煌及河西地名。河西敦煌之地域特征具體如此,《變文》作者擬借昭君故事,反映敦煌陷蕃后之思唐歸唐情節(jié),亦可以想見。文人創(chuàng)作,常見比興寄托、借題發(fā)揮,可以群,可以怨,《變文》之講唱文學(xué)亦然。其次,《變文》中又出現(xiàn)澣海、骨利干名稱,突厥一詞更出現(xiàn)五次,或以指稱回紇,或以比擬匈奴;既與咸安公主和親回紇有涉,又連結(jié)昭君和親塞外之主題。同時,《變文》上卷亦多次使用“蕃王”、“蕃里”、“蕃家”、“吐蕃”等詞匯;“蕃”字,在唐代文獻(xiàn)中,自是吐蕃之略稱。由此看來,《變文》有地域之濃郁色彩,又有敦煌陷蕃之時代意識,同時薪傳昭君故事之系統(tǒng)原型,于是蔚為講唱文學(xué)之名篇。

      (二)三大主題:愛情、鄉(xiāng)情、恩情

      昭君和親故事之形成,受到民族情感、時代意識、地域色彩、文獻(xiàn)發(fā)想之影響,已略如上述。就昭君故事之演變而言,唐代以降,在五大系統(tǒng)基型之后,文人書寫可以歸納為兩大型態(tài):其一曰追敘,以緣飾、附會、填補、滋長為主;其二曰重構(gòu),以翻轉(zhuǎn)、杜撰、稼接、創(chuàng)造為主。若然,則《變文》之講唱文學(xué),抒情成分極濃,大抵可分為三大主題:一曰明妃之鄉(xiāng)情;二曰大漢之恩情,蓋緣敘事基型而追敘之;其三曰單于之愛情,蓋翻轉(zhuǎn)敘事基型而重構(gòu)之,大抵暗合格式塔心理美學(xué)所謂情節(jié)完形、意義完形、形象完形諸學(xué)說。文學(xué)作品之優(yōu)劣,以創(chuàng)造為上,模擬次之?!蹲兾摹放c唐以前之昭君敘事相較,書寫單于之愛情,堪稱翻轉(zhuǎn)、重構(gòu),將論述在前。其次,方論述明妃之鄉(xiāng)情,以及大漢之恩情。

      1.單于之愛情

      唐朝以前之史傳、小說、詩文,昭君和親之對象單于,文字書寫寡少,情節(jié)十分單純,形象相當(dāng)模糊,對昭君之感情更未見著墨。總之,唐以前昭君故事之基型,多以王昭君為主題敘事,漢元帝貴為天子淪為客體,何況塞外單于?語焉不詳,輕描淡寫,自是情理所當(dāng)然。不過,昭君和親故事到了《變文》,下卷側(cè)重描敘單于對昭君之深情摯愛,形塑了一位溫柔體貼、多情善解之單于,顛覆傳統(tǒng),重構(gòu)故事,值得大書特書。

      《變文》屬講史性變文,為講唱文學(xué)之代表,大抵分為散文與韻文兩種表現(xiàn)方式。講說為散文,詠唱為韻文,兩相組合以演述故事?!蹲兾摹废戮砻枋鰡斡趯φ丫異矍?,共分六個段落,先看生前之體貼解愁,形影相隨,到心傷昭君之不飲不食,絕樂有恨:

      明妃既策立,元來不稱本情,可汗將為情和,每有善言相向。“異方歌樂,不解奴愁;別城(域)之歡,不令人愛。”單于見他不樂,又傳一箭,告報諸蕃,非時出臘(獵),圍繞煙脂山,用昭軍(君)作中心,萬里攢軍,千兵逐獸。

      單于答曰:“憶昔辭鸞(鑾)殿,相將出雁門,同行復(fù)同寢,雙馬覆(復(fù))雙奔。度嶺看玄(懸)甕,臨行望覆盆,到家蕃里重,長愧漢家恩。飲食盈帔桉,蒲桃滿頡樽,元來不向口,交命若何存。奉(鳳)管長休息,龍城永絕聞,畫眉無若擇,淚眼有新恨(痕)。愿為寶馬連長帶,莫學(xué)孤蓬剪斷根,公主時亡仆亦死,誰能在后哭孤魂?!?/p>

      明妃遠(yuǎn)嫁塞外,雖冊封為胭脂(閼氏),然不稱本情;異方歌樂,亦不令人愛。單于見其愁思不樂,于是通令諸蕃:非時出獵,“萬里攢軍,千兵逐獸”,只為昭君一破顏。單于(可汗)之作為雖徒勞無功,然用心良苦,總為伊人。迨昭君恨積愁盈而成病,交代遺言,單于仍一往情深,憶往昔、愧漢恩、期畫眉、欲偕亡。多情君王之形象,經(jīng)由出獵行動、撫今追昔、愿為莫學(xué)、隨死哭魂,已呼之欲出。

      明妃仇怨悲恨而得病,“單于雖是蕃人,不那夫妻義重,頻多借問”;至帳,“臥仍不去”,則其憐香惜玉可知。接下來,《變文》敘“明妃漸困,應(yīng)為異物,多不成人”,單于在昭君臨終前,千方百計,“重祭山川,再求日月”,尋求回春之術(shù),延命之法,無所不用其極,珍愛惜護(hù)之情,可謂溢于言表。如:

      從昨夜已來,明妃漸困,應(yīng)為異物,多不成人。單于重祭山川,再求日月,百計尋方,千般求術(shù),縱令春盡,命也何存??上А酢酰麇?,□(奄)從風(fēng)燭。故知生有地,死有處。恰至三更,大命方盡。單于脫卻天子之服,還著庶人之裳,披發(fā)臨喪,魁渠并至。驍(曉)夜不離喪側(cè),部落豈敢東西。日夜哀吟,無由蹔棳(輟),慟悲切調(diào),乃哭明妃處若為陳說?

      昭軍(君)昨夜子時亡,突厥今朝發(fā)使忙,三邊走馬傳胡命,萬里非(飛)書奏漢王。單于是日親臨哭,莫舍須臾守看喪,解劍脫除天子服,披頭還著庶人裳。衙官坐位刀離(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枷(架)上羅衣不重香,可惜未殃(央)宮里女,嫁來胡地碎紅妝。首領(lǐng)盡如云雨集,異口皆言斗戰(zhàn)場,寒風(fēng)入賬聲猶苦,曉日臨行哭未殃(央)。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獨寢覺天長。何期遠(yuǎn)遠(yuǎn)離京兆,不憶冥冥臥朔方,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還帝鄉(xiāng)。

      《變文》說講明妃命盡之際,單于降天子之尊,“還著庶人之服”,披發(fā)臨喪,不離喪側(cè),日夜哀吟,無由暫輟。以肢體語言活繪單于喪偶之悲慟,多情君王之形象活躍紙上。講說既罷,再以韻文唱誦一遍:述說單于親臨哭,守看喪;除天子服,著庶人裳;疼惜昭君遠(yuǎn)離京兆,死埋朔方。所云“何期”、“不憶”、“早知”、“悔不教”,憐惜遺憾、悔恨交加,足見“夫妻義重”。復(fù)沓如此,誠所謂“言之不足,故歌唱之;歌唱之不足,故詠嘆之”,講唱文學(xué)之特色如此。

      昭君既辭世,單于為之舉辦“傾國成儀”,以厚葬昭君?!耙灰擂ǎ蝗h儀”,夫妻之情深義重,可以想見。對于棺槨形制,祭品酒肉,喪禮場面,多用夸飾鋪陳文字,一如傾國之葬排場,極盡描繪之能事,只為凸顯單于對昭君之款款深情,如:

      表奏龍庭。敕未至,單于喚丁寧(靈)塞上衛(wèi)律,令知葬事。一依蕃法,不取漢儀。棺槨穹廬,更別方圓。千里之內(nèi),以伐醮(樵)薪,周匝一川,不案□馬。且有奔駝勃律,阿寶蕃人,膳主牦牛,兼能煞馬。醞五百甕酒,煞十萬口羊,退犢燖駝,飲食盈川,人倫若海。一百里鋪氍毛毯,踏上而行;五百里鋪金銀胡瓶,下腳無處。單于親降,部落皆來。傾國成儀,乃葬昭軍(君)處若為陳說?

      詩書既許禮緣情,今古相傳莫不情,漢家雖道生離重,蕃率猶嫌死葬輕。單于是日親臨送,部落皆來引仗行,睹(賭)走熊罷(羆)千里馬,爭來競逞五軍兵。牛羊隊隊生埋壙,仕女芬芬(紛紛)聳入坑,地上筑境(墳)猶未了,泉下惟聞叫哭聲。蕃家法用將為重,漢國如何輒肯行,若道可汗傾國葬,焉知死者絕妨生!黃金白玉蓮(連)車載,寶物明珠盡庫傾,昔日有秦王合國葬,挍料昭軍(君)亦未平。墳高數(shù)尺號青冢,還道軍人為立名,只今葬在黃河北,西南望見受降城。

      “且有奔駝勃律”至“人倫若?!本啪?,以說講鋪陳酒肉諸祭品之豐盈。氍毛毯鋪一百里,踏上而行;金銀胡瓶鋪五百里,下腳無處,豪華珍貴之鋪陳,如在目前;“單于親降,部落皆來”,則朔漠英雄,畢至咸集?!蹲兾摹氛f講書寫傾國之葬,止為烘托單于對昭君之真性愛情?!蹲兾摹烦b,以復(fù)沓為常法,以詠嘆提撕亮點,且以補充說講之不足。如說講既述單于已行傾國之葬,唱誦再凸顯“蕃率(帥)猶嫌死葬輕”;說講既鋪陳“傾國成儀”,唱誦再補敘牛羊、仕女之人畜殉葬;黃金白玉、寶物明珠之珍品陪葬,而總以秦王“合國”之葬,遠(yuǎn)不如昭君“傾國”之葬。如此渲染陳說,皆脈注綺交于單于對昭君之一往情深,夫妻義重。

      有關(guān)昭君故事之基型與系統(tǒng),《變文》以前,未嘗以單于為敘事主體,遑論特色渲染,重點鋪陳,形象塑造。以單于為敘事主體,強調(diào)單于之深情愛意,重塑昭君和親故事,自敦煌寫本《王昭君變文》創(chuàng)始。清洪升《長生殿》演述唐明皇與楊貴妃戀情,曾云:“情之所鐘,在帝王家罕有”,其難能可貴如此。如前所述,《變文》創(chuàng)作于敦煌陷蕃時期,敦煌百姓不得已而望治殷切,于是持普羅大眾之伉儷情深,期許吐蕃可汗,但愿他善待人民猶如摯愛妻子。《變文》上卷講說,所謂“百姓知單于意,單于識百姓心”。《變文》中單于之真情深愛,為漢民族恩愛夫妻之投影,經(jīng)由作者翻轉(zhuǎn)、稼接、杜撰、創(chuàng)造之重構(gòu),于是多情單于、真性可汗之君王形象蔚然成立,對元代馬致遠(yuǎn)《漢宮秋》重塑漢元帝之形象自有啟發(fā)意義。

      2.明妃之鄉(xiāng)情

      以“悲怨”為美,為六朝以來詩歌之審美主調(diào)。昭君遠(yuǎn)嫁塞外,和親匈奴,“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dá)”;生活習(xí)俗不同,誠如《變文》所云:“心驚恐怕牛羊吼,頭痛生曾(憎)奶酪腥”;“若道一時一餉,猶可安排;歲久月深,如何可度?”王昭君之愁苦不樂,無從排遣,《變文》說講所謂:“異方歌樂,不解奴愁;別城(域)之歡,不令人愛!”于是人窮則返本,昭君之懷鄉(xiāng)思漢,自在情理之中。

      考察昭君形象之流變,其“悲怨”形象胎始于蔡邕《琴操》之怨曠、怨恚,石崇《王明君辭并序》之“哀怨之聲”,范曄《后漢書·南匈奴傳》之“積悲怨”。于是唐宋詩人詠昭君,多藉琵琶以代抒昭君之怨恨,杜甫《詠懷古跡》其三所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可為典型代表。敦煌寫本《王昭君變文》,于昭君悲怨之形象,有踵事增華,充實而有光輝之貢獻(xiàn)?!蹲兾摹飞暇須埲眹?yán)重,現(xiàn)存開端唱誦之一,狀寫昭君和親心情,始則“承漢帝恩,慕單于德”,繼之則愁腸百結(jié),淚濕千行,已為“悲怨”之主題蓄勢。接著說講、唱誦部份,狀寫昭君出塞之所見、所聞、所感,誠所謂“所見無故物”,焉得不愁恨?因此,單于雖“拜昭(軍)君為煙脂(閼氏)皇后”,昭君依然深感身在胡地,心思漢家。上卷唱誦,鋪陳受封為煙脂氏之排場,益加反襯昭君之愁腸及思?xì)w,如:

      傳聞突厥本同威,每喚昭軍(君)作貴妃,呼名更號煙脂氏,猶恐他嫌禮度微。牙官少有三公子,首領(lǐng)多饒五品緋。屯下既稱張毳幕,臨時必請建門旗。搥鐘擊鼓千軍啖,叩角吹螺九姓圍,澣(瀚)海上由(尚猶)嗚戛戛,陰山的是搌(顫)危危。樽前校尉歌《楊柳》,坐上將軍無樂輝(舞《落暉》),乍到未閑(嫻)胡地法,初來且著漢家衣。冬天野馬從他瘦,夏月牦牛任意肥,邊云忽然聞此曲,令妾愁腸每意歸。蒲桃未必勝春酒,氈帳如何及采幃,莫怪適來頻下淚,都為殘云度嶺西。

      昭君榮拜閼氏,禮度隆重:鐘鼓齊鳴,角螺共奏,歌楊柳,舞落暉,千軍歡啖,九姓圍獵,普天同慶,總為祝賀昭君冊號閼氏皇后。唯此榮耀,并不能消除明妃的不樂:所見無非野馬、牦牛、蒲桃、氈帳等胡地風(fēng)物,令她油然而思漢家之春酒與采幃;加上邊塞忽聞《楊柳》曲,每看“殘云度嶺西”,都足以引發(fā)愁腸而思?xì)w,而下淚?!蹲兾摹废戮碚f講,在單于“非時出獵”,以慰藉昭君不樂之后,唱誦一段,將昭君之悲怨愁苦和盤托出,如:

      單于傳告報諸蕃,各自排兵向北山,左邊盡著黃金甲,右件(半)芬云(紛紜)似錦團(tuán)。黃羊野馬捻槍撥,鹿鹿從頭吃箭川(穿),遠(yuǎn)指白云呼且住,聽奴一曲別鄉(xiāng)關(guān):“妾家宮宛(苑)住奏(秦)川,南望長安路幾千,不應(yīng)玉塞朝云斷,直為金河夜蒙連。煙脂山上愁今日,紅粉樓前念昔年,八水三川如掌內(nèi),大道青樓若服(眼)前。風(fēng)光日色何處度,春色何時度酒泉?可笑輪臺寒食后,光景微微上(尚)不傳。衣香路遠(yuǎn)風(fēng)吹盡,朱履途遙躡鐙穿,假使邊庭突厥寵,終歸不及漢王憐(憐)。心驚恐怕牛羊吼,頭痛生曾(憎)奶酪膻,一朝愿妾為紅□(鶴),萬里高飛入紫煙。初來不信胡關(guān)險,久住方知虜塞寒,祁雍更能何處在,只應(yīng)弩那白云邊?!?/p>

      “單于傳告”以下六句,形象呈現(xiàn)“萬里攢軍,千兵逐獸”之非時出獵場景。場面盛大如此,只為博取昭君歡顏。無奈昭君思鄉(xiāng)心切,多不理會邊庭單于之寵愛。下卷唱誦,主要以渲染手法,映襯昭君身居敦煌、心懷長安之思鄉(xiāng)愁情:所謂住秦川,望長安,愁今日,念昔年?!耙孪阒炻莫q漢物,大道青樓若眼前”,“愿妾為紅鶴,高飛入紫煙”云云,可以彷佛二三。然空思夢想終究要落回現(xiàn)實:玉塞、金河、酒泉、輪臺、牛羊、奶酪、煙脂山上、八水三川,無一不是河西敦煌地物。初來久住,方知“胡關(guān)險,虜塞寒”;風(fēng)光何處有?春色來何時?“風(fēng)光日色何處度,春色何時度酒泉”二句,當(dāng)是脫胎自唐王之渙《涼州詞》“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顯示塞外是春風(fēng)吹不到的死角,暗示胡地是帝王恩澤達(dá)不到的地方。這自是王昭君和親塞外當(dāng)下之感悟。面對異國他鄉(xiāng)之光景,昭君遂有“煙脂山上愁今日,紅粉樓前念昔年”之感傷。論者以為,此二句不僅是空間和時間的轉(zhuǎn)換,也是文化習(xí)俗和身份的轉(zhuǎn)換:胡地的胭脂,取代了漢宮的紅粉;匈奴的閼氏,取代了漢帝的明妃。時空和際遇翻轉(zhuǎn)如此大,落差如此懸殊,張力無限,悲愁亦不絕。

      登高望遠(yuǎn),往往觸發(fā)懷鄉(xiāng)思親之情,所以昭君“一度登千山,千回下淚”。《變文》下卷講說之二,于“當(dāng)嫁單于,誰望喜樂”下,略提昭君出塞和親緣由,謂“良由畫匠,捉妾陵持”,則本《西京雜記》畫工造假而輕點之,略人之所詳,而異人之所同,此創(chuàng)意發(fā)想之取舍所宜有。下文言:“遂使望斷黃沙,悲連紫塞;長辭赤縣,永別神州”;昭君出塞和親之所以“恨積如山,愁盈若?!?,即此之故。于是思鄉(xiāng)愁苦,怨恨平生,至于一病不起,身歿蕃里。杜甫詩所謂“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論斷貼切入里。

      自《漢書》、《琴操》、《西京雜記》、《后漢書》以來,有關(guān)昭君出塞之心理、情緒、愛憎、哀樂之刻畫描繪,未有如《變文》之鋪陳、詳明、生動有致者。唐宋近體詩詠昭君,受限于篇幅,固未能此;即七言古詩之歌詠,亦零星片段,遠(yuǎn)不及《變文》之淋漓盡致。馬致遠(yuǎn)《漢宮秋》雖藉琵琶寫怨,然但寫漢宮春怨,自非紫塞之愁苦怨恨?!蹲兾摹氛f講繪聲繪影,唱誦踵事增華,故敘事抒情較淋漓盡致如此。

      3.大漢之恩情

      依據(jù)《漢書·元帝本紀(jì)》,匈奴郅支單于叛漢,被誅;虖韓邪單于為求自保,來朝稱臣?!稘h書·南匈奴傳》稱,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昭君和親故事的原型,關(guān)于胡漢關(guān)系,只有《漢書》簡要的記述而已。換言之,當(dāng)時漢強胡弱,胡漢通婚雖為漢庭之安邊羈縻政策,而昭君和親自是漢帝對單于之恩施加惠。故敦煌寫本《變文》無論昭君或單于,均感恩大漢,敬奉漢庭,稱臣稱尊,長懷歸漢。

      《變文》敘寫漢恩者,數(shù)量雖不多,而態(tài)度明確不移。如上卷唱誦之一,為昭君代言,稱“如今以暮(慕)單于德,昔日還承漢帝恩”,有漢帝之恩澤,方有出塞和親之機緣,所謂飲水思源,報本還始,此或昭君之心聲。下卷唱誦之一,述單于非時出獵,思慰藉昭君不樂,然昭君心曲卻言:“假使邊庭突厥寵,終歸不及漢王憐。”匈奴不如大漢,單于不及漢王,昭君之一心向漢可知。說講之二,昭君登山望遠(yuǎn),思親懷鄉(xiāng)之余,依然系心漢王,所云“君王不見追來”,則其歸心漢庭可知。唱誦之二,昭君臨終,略述平生后,交代遺言:“妾死若留故地葬,臨時請報漢王知。”生,期盼“君王追來”;死,叮嚀“請報漢王知”,則其心中有漢、之死靡它可知。唱誦之三,單于唱答,亦謂:“到家蕃里重,長愧漢家恩”,胡漢和親,翁婿一家,漢家恩重,單于自表心跡如此。下卷唱誦之四,述昭君辭世,單于忙于發(fā)使赴告:“三邊走馬傳胡命,萬里非(飛)書奏漢王?!币环矫孀裾照丫z囑,再方面有“書奏”朝廷,臣婿上報帝家之意。唱誦將終,結(jié)以“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還帝鄉(xiāng)”,曰長愧漢恩、書奏漢王、生還帝鄉(xiāng),誠如中唐詩人張喬《書邊事》所云:“蕃情似此水,長愿向南流。”《變文》下卷唱誦之六,漢使來吊昭君,慰問蕃王,單于稱“一從歸漢別連北,萬里長懷霸岸西”,則單于之始終歸漢,長懷長安,由夫子之自道,可表其心曲。唱誦之七,述漢使望見青冢,宣漢哀帝之命,朗讀祭昭君詞,與白居易《祭咸安公主文》述“皇帝遣某官某,以庶羞之奠,致祭于故咸安大長公主睹浚毗伽可敦之靈曰”,所謂“故鄉(xiāng)不返,烏孫之曲空傳;歸路雖遙,青冢之魂可復(fù)(復(fù))”,與《變文》所謂“身歿于蕃里,魂兮豈忘京都,空留一冢齊天地,岸兀青山萬載孤”,其間有沿襲轉(zhuǎn)化之痕跡。至于《變文》宣漢帝祭詞,有所謂“不稼(嫁)昭軍(君),紫塞難為運策定”,指昭君出塞和親,換取漢匈兩國之長久和平,可謂功同衛(wèi)、霍,匈奴亦同被恩澤。祭詞卒章,曲終奏雅,稱昭君“身歿于蕃里,魂兮豈忘京都”,杜甫《詠懷古跡》所謂“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者是也。要之,昭君自始至終,歸心漢家;臣婿單于,亦始終如一,心懷長安?!蹲兾摹芬则唑腰c水筆法,閃現(xiàn)昭君與單于夫妻感大漢恩情,自有陷蕃文人編寫《王昭君變文》之創(chuàng)作意識。

      吐蕃攻陷敦煌的時間,學(xué)界頗有爭議,大抵在唐德宗建中二年至貞元三年(781—787)左右。而《變文》的寫作時代,學(xué)界亦莫衷一是;要之,大約應(yīng)在8世紀(jì)至9世紀(jì)之間。翻檢《全唐詩》,載存若干陷蕃或沒蕃詩,述說沙洲敦煌淪陷吐蕃后之情形。以詩補史闕,值得參看。如元稹、白居易所作《縛戎人》:

      ……五六十年消息絕,中間盟會又猖獗。眼穿東日望堯云,腸斷正朝梳漢發(fā)。近年如此思漢者,半為老病半埋骨。常教孫子學(xué)鄉(xiāng)音,猶話平時好城闕。老者儻盡少者壯,生長蕃中似蕃悖。不知祖父皆漢民,便恐為蕃心矻矻。

      ……自云鄉(xiāng)管本涼原,大歷年中沒落蕃。一落蕃中四十載,遣著皮裘系毛帶。唯許正朝服漢儀,斂衣整巾潛淚垂?!瓫]蕃被囚思漢土,歸漢被劫為蕃虜?!`戎人,戎人之中

      我苦辛。自古此冤應(yīng)未有,漢心漢語吐蕃身。

      《縛戎人》敘述一位陷蕃漢人之親身經(jīng)歷,無異沒蕃百姓民心思漢之輿情。元稹所作,稱沙洲淪陷五六十年后,沒蕃百姓猶然“眼穿東日望堯云,腸斷正朝梳漢發(fā)”;身雖老病,“常教孫子學(xué)鄉(xiāng)音,猶話平時好城闕”,則民心思漢可以想見。白居易所作,旨趣與元稹相近:大歷中沒落吐蕃,穿戴戎服,雖歷經(jīng)四十載,仍然盼望一年一度之“正朝服漢儀”,往往激動到“斂衣整巾潛淚垂”,而不能自已。無奈造化弄人,“沒蕃被囚思漢土,歸漢被劫為蕃虜”,因思漢而歸漢,竟淪為蕃虜。存漢心、說漢語之縛戎人,硬被指為“吐蕃身”,自是最大之嘲弄??傊?,縛戎人代言陷蕃百姓心聲:年年歲歲望堯云、思漢土、教鄉(xiāng)音、存漢心,新年盼望“正朝梳漢發(fā)”,老者擔(dān)心“少壯恐為蕃”。吐蕃淪陷區(qū)之民心思漢、望漢、學(xué)漢、存漢,可以想見。

      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吐蕃攻占敦煌。敦煌淪陷后六十七年(宣宗大中二年,848),沙洲人張義潮始率族人起義,收復(fù)失地。其間,有陷蕃漢人作詩以明志,存留于敦煌寫卷中。P.2555敦煌唐人陷蕃詩集殘卷,凡72首,潘重規(guī)教授為之梳理考證。今讀敦煌陷蕃詩人作品,大多抒發(fā)被俘之無奈,以及羈旅之愁苦,間有瞻望鄉(xiāng)國,歸心長安者,則與元、白所書《縛戎人》同一情懷,亦與昭君歸心漢家同一機杼。摘句如下,以見一斑:

      唯余鄉(xiāng)國意,朝夕思難栽(裁)。(《夏中忽見飛雪之作》)

      西瞻瀚海腸堪斷,東望咸秦思轉(zhuǎn)盈。(《秋中雨雪》)

      鄉(xiāng)國不知何所在,路逢相識問看看。(《晚秋登城之作》)

      朝朝心逐東溪水,夜夜魂隨西月流。(《晚秋》)

      引頸長鳴望云路,何時刷羽接歸行?(《感興臨蕃馴雁》)

      殊方節(jié)物異長安,盛夏云光也自寒。……望白云,白云天外何悠揚。既悲出塞復(fù)入塞,應(yīng)亦有時還帝鄉(xiāng)。(《白云歌》)

      曰長安、曰帝鄉(xiāng),東望咸秦,鄉(xiāng)思難裁。不知鄉(xiāng)國路,心逐東溪水;甚至想象化身馴雁,長鳴望云路,刷羽接歸行。詩人之比興寄托,身在異域,心懷魏闕,與講唱變文昭君之略述平生,元稹、白居易筆下之縛戎人,藝術(shù)手法表現(xiàn)不同而已,其于歸心漢家,并無二致。

      漢朝自婁敬獻(xiàn)和親之策,自呂后至元帝,大漢先后派遣十余位公主和親。隋唐以來公主和親,載于《隋書·北狄傳》、《舊唐書·突厥傳》者,當(dāng)不少于四人。至于和親吐蕃者,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親回紇者,更有寧國公主、崇徽公主、咸安公主、永安公主、太和公主等。其中,文成、金城、咸安皆歿于胡地,近似昭君際遇。而咸安薨于回紇,或即《變文》創(chuàng)作之緣起,已如上述。和親公主本金枝玉葉,今遠(yuǎn)嫁異域,哀傷逾恒,愁容慘淡者或有之,未有如《變文》所云“侍從寂寞,如同喪孝之家,遣妾攢蚖,仗(狀)似敗兵之將”者。和親之歡形容比擬如是,無寧不倫不類,不詳孰似?蓋比物聯(lián)類,言為心聲,《變文》作者藉琵琶“管弦馬上橫彈”,其聲之哀怨凄涼,能傳昭君辭漢遠(yuǎn)嫁之恨別;進(jìn)而引伸發(fā)揮,以之比況陷蕃百姓之心境:陷沒吐蕃,離絕父母之邦,故曰“如同喪孝之家”;漢女和親蕃王,名為靖邊羈縻,實則茍安妥協(xié),故曰“仗(狀)似敗兵之將”;而沙洲敦煌陷沒吐蕃以來,漢民從此一蹶不振,畏卻無勇,亦如敗軍之將。《變文》作者擬因講唱宣泄悲憤之情,藉講唱曲傳陷蕃心聲,故有意無意間順口拈出如此。

      敦煌寫卷《王昭君變文》既作于陷蕃時期,于吐蕃可汗之統(tǒng)治敦煌,自然頗有微辭。上卷說講之一,昭君指桑罵槐,意有所指,對單于云:“鄰國者,大而強,小而弱。強自強,弱自弱。何用逞雷電之意氣,爭鋒火之聲。獨樂一身,苦他萬姓?”《詩·大序》所謂“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比興而寄托,固雅俗文學(xué)之所共有;為陷蕃子民發(fā)聲,自是公義和平之音?!蹲兾摹分v唱文學(xué),演說昭君和親故事,自然關(guān)涉漢女與蕃王、突厥與漢廷之互動關(guān)系。單于之愛情、昭君之鄉(xiāng)情已論述如上;至于大漢之恩情,《變文》于昭君,曰承漢恩、報漢知、單于不及漢王;于單于,則曰漢家恩、書奏漢、還帝鄉(xiāng)、歸漢、長懷,豈忘京都。百慮而一致,殊途而同歸,《變文》之抒寫思漢、盼漢、尊漢、崇漢、始終歸漢,又何嘗讓賢于元稹、白居易所述縛戎人?

      四 《王昭君變文》之傳播與接受

      有關(guān)文學(xué)作品之傳承和開拓,西方接受美學(xué)頗強調(diào)讀者閱讀的能動性和創(chuàng)作性。德國美學(xué)家伊瑟爾(Wolfgang Iser,1926—2007)創(chuàng)立閱讀現(xiàn)象學(xué),特別重視文學(xué)文本的召喚結(jié)構(gòu)(the responseinviting structure),以為作品文本潛藏若干不確定性、否定性、空白感,往往召喚讀者進(jìn)行再發(fā)揮再創(chuàng)造。文學(xué)藝術(shù)之創(chuàng)作,追求推陳出新、別樹一幟,致力遺妍開發(fā)、違反熟悉、悖離規(guī)范。因此,否定成為文學(xué)的本質(zhì)特征。在討論王昭君故事之流變,昭君形象之轉(zhuǎn)化與創(chuàng)新方面,接受美學(xué)召喚結(jié)構(gòu)強調(diào)之空白與未定性,格式塔心理美學(xué)之召喚性與調(diào)節(jié)功能,多極有觸發(fā)與參考價值。

      文獻(xiàn)顯示,唐宋詩歌詠昭君和親本事,故事情節(jié)多有貌似敦煌寫本《王昭君變文》(P.11553)者。衡以傳播、閱讀、接受、反應(yīng)之原理,中唐以后,甚至兩宋時期,有關(guān)王昭君和親之講唱故事,變文可能已經(jīng)流播中外,文學(xué)作品方能體現(xiàn)如此。塵封于塞外敦煌者,晚清所見《王昭君變文》,雖只有P.2553一個寫卷,然中唐王建《觀蠻妓》、李賀《許公子鄭姬歌》、吉師老《看蜀女轉(zhuǎn)〈昭君變〉》諸詩,所記述中唐時期之說唱藝術(shù),皆已談及《王昭君變文》,甚至觀看過《昭君變》之講唱表演,詩歌寫作時代為中唐,觀賞地點有洛陽、成都,則該變文當(dāng)時之傳播接受,可以想見。

      就《全唐詩》文獻(xiàn)所見,如王建《觀蠻妓》詩,敘記身經(jīng)目歷,觀賞歌妓說唱《昭君變》,可見《昭君變文》于中唐傳播之一斑:

      欲說昭君斂翠蛾,清聲委曲怨于歌。誰家年少春風(fēng)里,拋與金錢唱好多。

      首句稱“說昭君”,末句云“唱好多”,明言所觀者為說唱表演。次句寫“清聲委曲怨于歌”,突出昭君故事以“怨”為基調(diào),以“委曲”為主要求。而表演者為蠻夷外族歌妓,則創(chuàng)作于敦煌之《王昭君變文》,似乎已流播于中土。王建,生卒年不詳,與張籍為詩友,由此觀之,遲至公元800左右,《王昭君變文》已從敦煌傳播,折回中原,藉由講唱觀賞,贏得中唐詩人王建之接受,而表現(xiàn)于詩歌中。又如李賀《許公子鄭姬歌》、《塞下曲》:

      許史世家外親貴,宮錦千端買沉醉。銅駝酒熟烘明膠,古堤大柳煙中翠。桂開客花名鄭袖,入洛聞香鼎門口。先將芍藥獻(xiàn)妝臺,后解黃金大如斗。莫愁簾中許合歡,清弦五十為君彈。彈聲咽春弄君骨,骨興牽人馬上鞍。兩馬八蹄踏蘭苑,情如合竹誰能見。夜光玉枕棲鳳凰,袷羅當(dāng)門刺純線。長翻蜀紙卷明君,轉(zhuǎn)角含商破碧云。自從小靨來東道,曲里長眉少見人。相如冢上生秋柏,三秦誰是言情客。蛾鬟醉眼拜諸宗,為謁皇孫請曹植。

      胡角引北風(fēng),薊門白于水。天含青海道,城頭月千里。露下旗蒙蒙,寒金鳴夜刻。蕃甲鎖蛇鱗,馬嘶青冢白。秋靜見旄頭,沙遠(yuǎn)席羈愁。帳北天應(yīng)盡,河聲出塞流。

      透過李賀詩篇所述,演唱“明君”(昭君)故事之歌者,名為鄭袖,擅長表演藝術(shù),當(dāng)是唱作俱佳之歌妓。“清弦五十為君彈”以下六句,當(dāng)是說唱之內(nèi)容或情節(jié),大抵以演述昭君和親,同行、同床、合歡為其主要場景,“情如合竹”與“棲鳳凰”,正委婉述說其意蘊。敦煌寫本《王昭君變文》下卷唱誦,昭君略述平生后,單于答唱:“憶昔辭鑾殿,相將出雁門。同行復(fù)同寢,雙馬覆(復(fù))雙奔。度嶺看玄(懸)甕,臨行望覆盆。”鳳凰于飛,琴瑟和鳴,《變文》有較形象之描繪?!伴L翻蜀紙卷明君”,一語點破說唱之曲目正是昭君故事;“轉(zhuǎn)角含商破碧云”,角音,和而不戾,潤而不枯,為春音,主生,民之象;商音,嘹亮高唱,激越而和平,為秋音,主收,臣之象?!稗D(zhuǎn)角含商”,自春音轉(zhuǎn)為秋聲,象征由物生變?yōu)槲锍?,由庶民而成閼氏。鄭姬手彈“清弦五十”的瑟,“轉(zhuǎn)角含商破碧云”,激越而高唱,直干云霄,正傳達(dá)王昭君由漢宮而出塞、而和親之歷程,正與他篇詩歌以琵琶寫怨相互發(fā)明。掩抑凄清、幽咽依依、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正是“轉(zhuǎn)角含商”曲調(diào)與琵琶秋聲之共通意境。由此觀之,鄭姬之說唱明君和親,代言其心曲,可謂貼切美妙。李賀《塞下曲》,呈現(xiàn)塞外吐蕃沙場場景,其中有“馬嘶青冢白”句,戰(zhàn)場之肅殺氛圍,佐以胡角、北風(fēng)、金鳴、馬嘶、河聲、薊門白、青冢白、青海道、月千里、旗蒙蒙、旄頭見,繪聲繪影之示現(xiàn),格外襯托昭君青冢之慘淡凄清。從二詩可證,李賀于昭君故事自不陌生。同理可證,《變文》于李賀作詩前后,約當(dāng)公元800年,已流播中華。

      又如吉師老《看蜀女轉(zhuǎn)昭君變》詩,明寫于四川成都觀賞《昭君變》,明示蜀女所唱為講史變文。王昭君故里近屈原,于古代地域?qū)儆谇G楚,故吉師老詩稱述蜀女說唱神情曰:“翠眉顰處楚邊月?!比舸酥悾灾f《變文》之傳播與接受,證據(jù)更為確鑿有力,如:

      妖姬未著石榴裙,自道家連錦水濆。檀口解知千載事,清詞堪嘆九秋文。翠眉顰處楚邊月,畫卷開時塞外云。說盡綺羅當(dāng)日恨,昭君傳意向文君。

      吉師老(中晚唐詩人)筆下的蜀女,家住成都濯錦江邊,是一位唱作俱佳之藝人?!扒逶~堪嘆九秋文”,可見說唱者持有據(jù)以表演之底本,亦即話本。依據(jù)“畫卷開時塞外云”句,更可推測當(dāng)時已有昭君出塞和親之圖像創(chuàng)作、流傳,所以蜀女說唱表演時,拿來作為道具。蜀女看圖揮灑說唱,觀(聽)眾同時觀圖理解,有此“圖像修辭”,自有助于增加接受與認(rèn)同。第三句所云“綺羅當(dāng)日恨”,蓋指昭君和親匈奴,雖貴為閼氏,長年著綺羅,享受富貴榮華,仍有若干遺憾怨恨。昭君當(dāng)時之心聲,蜀女作為代言,藉由說唱表演,已為之曲折傳出。詩題標(biāo)明為“轉(zhuǎn)昭君變”,稱“轉(zhuǎn)”、“變”,即是說唱變文。既有“九秋文”的說話底本,又有“畫卷”的形象示現(xiàn),于是開“檀口”,唱“清詞”,大大提升蜀女講唱《王昭君變文》時“說盡綺羅恨”,曲“傳昭君意”的藝術(shù)感染力。吉師老于中晚唐間在世,可見《王昭君變文》于中晚唐之傳播;同時,由居住在“錦水濆”之蜀女演唱,則變文之流布已由河西敦煌擴(kuò)及至西蜀成都。時空傳播如此之廣闊,幾至大江南北,則騷人墨客之接受反應(yīng),亦適當(dāng)其會而生發(fā)。

      《王昭君變文》在中晚唐之流布,在洛陽、成都之傳播,有王建、李賀、吉師老詩歌為文獻(xiàn)左證。筆者以為:中唐以后《王昭君變文》,或有關(guān)講唱昭君和親故事之變文,很有可能不止一個寫本。除一直塵封于敦煌之寫本(P.11553)外,中原地區(qū)流傳寫本必定很多。王建、李賀、吉師老之所觀聞見,歌妓講唱并非同時、一人;洛陽、成都兩地亦懸遠(yuǎn)殊方,信息難通。由此看來,《王昭君變文》在中唐至北宋間,流通傳播當(dāng)未停止。推而廣之,《王昭君變文》及其故事,在兩宋是否亦有體現(xiàn)?《全唐詩》所載昭君詩,大約70首;《全宋詩》所收錄,北宋近40首,南宋110余首。150余首題詠昭君之詩篇,其中是否也受到說唱或變文之影響?影響之層面有多大?值得推究。

      相對于五大系統(tǒng)基型,宋詩致力開發(fā)遺妍,盡心創(chuàng)意研發(fā)者,大抵為空白處、模棱處、朦朧處、粗略處。宋人詠昭君,承六朝四唐之后,以開發(fā)遺妍為要務(wù)。其中具別識心裁、富創(chuàng)意造語之妙者,首推王安石《明妃曲二首》。黃庭堅評為“詞意深盡”,李璧注王荊公詩,則以為“務(wù)為新奇,前人未道”,則其創(chuàng)意發(fā)想,值得探求。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呂本中《明妃》詩云: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兩皆胡姬。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撥春風(fēng)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蓱z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人生在相合,不論胡與秦。但取眼前好,莫言長苦心。君看輕薄兒,何殊胡地人?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有言:“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為昭君出塞之孤獨感傷,王安石提出如是之安慰語。就昭君辭別漢家,只為落實漢朝之安邊羈縻政策而言,唯顧公義,不管私情,漢恩確實淺薄。然而和親匈奴,受封為寧胡閼氏之尊榮,就胡恩而言,自然是深厚的,于是結(jié)以“人生樂在相知心”,以此慰藉昭君遠(yuǎn)嫁匈奴之孤獨失落?!睹麇住菲湟?,曲終奏雅,結(jié)以“人生失意無南北”,失意人遇逢“胡恩深”,彼此相知相惜,人生自然是幸??鞓返?。呂本中《明妃》詩所謂“人生在相合”云云,當(dāng)是直接沿襲王安石《明妃曲》,而間接與《變文》要求暗合。筆者以為:假設(shè)《王昭君變文》宋初如中唐一般,講唱傳播如故的話,《變文》上卷說講有言:“百姓知單于意,單于識百姓心?!比魧ⅰ鞍傩铡币诪椤罢丫?,王安石《明妃曲》或脫胎于此,亦未可知。

      歷代詩人詠昭君,六朝四唐多用近體,文約義豐,是其優(yōu)長。至兩宋,為開發(fā)遺妍,則多用七言古詩。蓋七古之詩,最便于敷演、舒卷、振蕩、奔放,有利于故事補充、形象塑造、開發(fā)創(chuàng)新。唐以前昭君故事之原型,對昭君和戎之情緒反應(yīng),心曲刻畫,皆較空白與模糊,宋代詩人踵事增華,頗有開創(chuàng),如王洋所作七古:

      漢宮沉沉凝紫煙,妾身一入知幾年。樓高秋月照清夜,亭暖春花熏醉眠。

      憶初送我辭親戚,便擬光華列旌戟。君門安得似人間,咫尺千山萬山隔。

      花月朝朝空暮暮,長戀朱顏不如故。內(nèi)家車子散金錢,安得此身沾雨露?!?/p>

      自開篇“漢宮沉沉”以下二十四句,以第一人稱口吻,設(shè)身處地,作擬言代言,親切生動,有講史變文唱誦鋪陳之神理。試考察《變文》,上卷兩次唱誦,述和親心情;下卷亦兩次唱誦,愁思漢家,略述平生,如夫子自道,與王洋《明妃曲》所寫,同工而異曲。紫煙、高樓、秋月、亭暖、春花,以映襯照清夜、熏醉眠、未知年。而總括漢宮歲月為:君門人間,咫尺山隔,朝朝暮暮,花月空度。深悟朱顏漸改,今不如故,所以下接受詔和親,當(dāng)仁不讓,自然順理成章。其余所言,則宋人詠昭君之主題,如畫圖妍媸、遠(yuǎn)嫁哀樂、琵琶寫怨、嘲諷邊將,多已具體而微地述及。會通化成詠寫明妃主題于一爐,亦宋人昭君詠之一道。

      宋人七言詠明妃,狀寫昭君和親之心曲,除王洋《明妃曲》之?dāng)M言代言外,又有徐得之《明妃曲》,亦設(shè)身局中,潛心腔內(nèi),以揣以摩,彷佛昭君之心思,而作心靈之獨白。其詩風(fēng)走向,亦近似《變文》之講說、唱誦,如:

      妾生豈愿為胡婦,失信寧當(dāng)累明主。已傷畫史忍欺君,莫使君王更欺虜。琵琶卻解將心語,一曲才終恨何數(shù)。朦朧胡霧染宮花,淚眼橫波時自雨。專房莫倚黃金賂,多少專房棄如土。寧從別去得深嚬,一步思君一回頭。胡山不隔思?xì)w路,只把琵琶寫辛苦。君不見有言不食古高辛,生女無嫌嫁盤瓠。

      徐得之《明妃曲》,以擬言代言之手法,摹寫昭君和親之心路歷程,有體諒、有委屈、有抗議、有感傷、有怨恨,心靈獨白,五味雜陳,塑造了昭君和親之悲怨形象。試與敦煌寫本《王昭君變文》相較,內(nèi)容頗近《變文》上卷說講之出塞苦辛,下卷《變文》講說、唱誦之略述平生。兩者是否有傳播接受之關(guān)系?待考。

      昭君和親,單于歡喜,遂拜昭君為煙脂(閼氏)皇后。無奈昭君思鄉(xiāng)不樂,單于乃下令“非時出獵”,同時以歌舞佐歡,以慰其愁苦。其場景為《王昭君變文》上卷講說與唱誦之一大敘事,不見于前述五大系統(tǒng),卻展示于宋人題詠昭君詩中,如:

      紅嫣翠濕平陽里,轤轆游車汛流水。蒼頭擁騎知謂誰,草草人家寄生子。君王神武重邊功,不愛秾華勝桃李。青鸞扶下五云車,顛倒衣裳冠薦履。賞功未了說和親,又墮蛾眉芳夢里。平章三十六宮春,遣似天驕買歡喜。朔風(fēng)吹雪胡馬嘶,獵歸月淡龍城西。重旃穹窿壓斗帳,泛盎快攪金留犁。細(xì)調(diào)弦索為郎鼓,手未推卻眉先低。林深人靜孤啄木,春盡樹暗雙黃鸝。大居次吹梅花老,小居次舞楊花迷。屠牙勃窣起為壽,一粲相對酣如泥。子卿海上亦良苦,牧羝未乳兒先乳。信道天涯共此情,誰謂姬姜必齊魯。妾身不為漢婕妤,下嫁猶獲當(dāng)單于。從來蕃漢等昆弟,得婿渠不如家奴。君不見冢象廬山誰比數(shù),青冢名傳千萬古。

      宋洪咨夔《昭君行》,自“平章三十六宮春”以下十四句,以賦法為詩,鋪寫漢匈和親,單于“歡喜”之場景:朔風(fēng)吹雪,胡馬鳴嘶;圍獵龍城,月夜方歸;重旃、穹窿、斗帳,泛盎、留犁(飯匕)、血盟,將和親場景,由外而內(nèi)作圖繪示現(xiàn)。“細(xì)調(diào)弦索為郎鼓,手未推卻眉先低”,現(xiàn)場以音樂佐歡,有弦樂、打擊樂,尤其凸顯琵琶演奏“推卻”之動態(tài)演示?!按缶哟未得坊ɡ?,小居次舞楊花迷”,調(diào)弦、擊鼓、彈琵琶之外,又有管樂、舞蹈助興,連單于之大公主、小公主都參與盛會,奏樂獻(xiàn)舞,歡迎昭君之和親?!巴姥啦@起為壽,一粲相對酣如泥”,最后,單于之屠牙(王子),也加入和親大會,婆娑起舞,歡樂和諧,溫馨感人的場景示現(xiàn),如見如聞。敦煌寫卷《王昭君變文》,上卷將終,唱誦昭君拜號為“煙脂貴氏”時,稱:“屯下既稱張毳幕,臨時必請建門旗。搥鐘擊鼓千軍啖,叩角吹螺九姓圍。澣(瀚)海上由(尚猶)嗚戛戛,陰山的是搌(顫)危危。樽前校尉歌《楊柳》,坐上將軍無樂輝(舞落暉)?!闭丫轂殚懯蠒r之歌舞場景,洪咨夔《昭君行》所寫,與敦煌寫卷《王昭君變文》所敘相近似。宋人歌詠昭君,是否受《變文》之傳播影響?值得進(jìn)一步探究。

      元馬致遠(yuǎn)《漢宮秋》雜劇,長于擷取《漢書》以下有關(guān)王昭君故事之基型與元素,為完形其情節(jié)、補充其形象、彌合其意義,于是多就昭君故事作轉(zhuǎn)化與創(chuàng)新:其一,視點轉(zhuǎn)移:從昭君轉(zhuǎn)化為元帝;其二,空間轉(zhuǎn)變:自塞外挪移為漢宮;其三,帝王重塑:由天子重信,變?yōu)榫醵嗲?;其四,歷史誤讀:漢強胡弱,變?yōu)闈h弱胡強;其五,琵琶錯位:塞外秋聲變?yōu)闈h宮春怨;其六,美人貞節(jié):和親英雄變?yōu)檠彻?jié)娘娘?!稘h宮秋》之本事,或根本史傳,或淵源小說,或脫胎于唐宋詩,甚或得自變文之啟示,即是曾永義所稱民族故事生成之絕佳印證。其中最特別者,為漢元帝形象之轉(zhuǎn)化,幅度翻轉(zhuǎn)最大,由信守承諾之天子,一變而為多情善感、體貼入微之君王。清洪升《長生殿》云:“情之所鐘,在帝王家罕有?!庇纱擞^之,或是受《王昭君變文》之啟發(fā)教示,亦有其可能。

      五 結(jié)論

      王昭君故事的來源和生成,大抵有《漢書》、《琴操》、石崇《王明君辭》、《西京雜記》、《后漢書》五大系統(tǒng)原型。六朝以后之文學(xué)作品,或多或少皆就原型之空白處、模糊處、否定處、不足處,進(jìn)行緣飾、附會、翻轉(zhuǎn)、杜撰,于是孳乳、繁衍、發(fā)展、成熟,所謂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蔚為詩文、小說、戲曲之千姿萬態(tài)、競秀爭妍。顧頡剛之層累說、曾永義的過程說、西洋完形心理美學(xué)、接受美學(xué)之“召喚結(jié)構(gòu)”,都可以詮釋解讀上述之文學(xué)現(xiàn)象。

      五個系統(tǒng)原型,對王昭君形象已作粗略之勾勒,于是唐宋詩針對琵琶寫怨、畫圖妍媸、紅顏禍福、和親是非、遠(yuǎn)嫁哀樂、青冢不朽諸主題作遺妍開發(fā),視原型粗坯已作若干補充發(fā)揮;猶有未備,正待后人之繼志述事。就昭君故事之完形召喚結(jié)構(gòu)而言,昭君入宮前、漢宮中之情形,臨辭大會、出塞排場、情境場面,唐朝以前之作家多未涉及。敘事場景偏重中原漢宮,塞外匈奴只順帶略及。于是閼氏之生涯、和親之效益,乃至單于之心態(tài),多呈現(xiàn)極大之空白、闕漏、未定,期待添枝加葉、工筆彩繪。

      中唐以后,由于藩鎮(zhèn)割據(jù),外族侵逼,故肅宗、代宗、德宗、憲宗朝,多遣公主和親,循漢武和親以安邊羈縻故事。其中,德宗女咸安公主和親回紇(回鶻),薨于塞外(808),際遇頗似王昭君,白居易為作《祭咸安公主文》,以志其哀感。吐蕃攻陷沙洲敦煌,敦煌陷蕃長達(dá)六十二年(786?—848)。敦煌寫卷《王昭君變文》孤本,大抵創(chuàng)作于此時。日本學(xué)者根本誠推測《變文》成立年代,連結(jié)咸安公主和親回紇薨逝,以為“不能早于元和三年(808)”,理有可取?!蹲兾摹纷髡呱w陷蕃漢人,借助講唱文學(xué)以宣泄陷沒之悲憤情懷,且以表明敦煌百姓思漢、盼漢、尊漢、崇漢,始終歸漢之心聲。試與中唐元稹、白居易所作《縛戎人》對讀,心境同、作意同,《變文》之著述旨趣,已呼之欲出。時代意識與地域色彩,足以影響民族故事之形成,可為明證。

      敦煌寫本《王昭君變文》,針對民族故事之原型,從事踵事增華之遺妍開發(fā),大抵就空白處、模糊處、不確定處,進(jìn)行彌合、填補,甚至翻轉(zhuǎn)、創(chuàng)造,尤其在情節(jié)之意境、主題、形象方面,《變文》皆有絕佳之發(fā)展與成就。《變文》與五大系統(tǒng)原型相對,突出單于之愛情、大漢之恩情、明妃之鄉(xiāng)情三大主題,或前所未有,或益加周詳,于昭君故事之流傳中,頗具意義。

      就單于之愛情而言,單于雖為昭君和親遠(yuǎn)嫁之對象,在以中原本位文化為視點之原型而言,當(dāng)然慘遭漠視冷落?!蹲兾摹纷髡呒葹槎鼗拖蒉娜?,于是挪移乾坤,倒轉(zhuǎn)賓主,設(shè)定蕃王單于為主角,藉講唱文學(xué)以摹寫其憐香惜玉、一往情深之愛情。如此之情節(jié)、意境、主題、形象,堪稱前所未有之創(chuàng)造?;蛘摺蹲兾摹菲谕鯇檺坶懯现模贫魇┗菀约鞍傩?,比興寄托,亦文家之常法。

      就大漢之恩情而言,自《漢書》以下之史傳、小說、詩歌,皆未有著墨;宋王安石《明妃曲》甚至宣稱:“漢恩自淺胡恩深。”《變文》之唱誦、說講,詳人之漏略,補前賢之空白,于前、中、后幅,作蜻蜓點水式之閃現(xiàn),分由昭君與單于現(xiàn)身說法,自道其感觸:于昭君,曰承漢、報漢;于單于,則稱漢恩、奏漢、歸漢、長懷、豈忘京都,試與白居易、元稹詩歌所詠《縛戎人》對讀,足相發(fā)明。再與P.2555敦煌陷蕃詩集殘卷互證,乃知吞吐蘊藉表述憤懣,乃其共相。長懷歸漢,正是沒蕃百姓之心聲與期待。

      至于明妃之鄉(xiāng)情,《漢書》以下漢族詩文,雖于“悲怨”形象頗作提示,不過大輅椎輪,略具規(guī)模而已?!蹲兾摹飞暇沓b昭君受封為煙脂皇后,下卷說講單于非時出獵慰藉昭君;唱誦“住秦川、望長安、愁今日、念昔年”等,刻畫昭君出塞之心理情緒、愛憎哀樂。五大基型系統(tǒng)以及唐宋詩文,未有如《變文》之鋪陳詳明,生動有致者。此固講唱變文唱嘆有情使然,唯詳人所略,異人所同,重人所輕,充實而有光輝,追求創(chuàng)意發(fā)想,固是文學(xué)藝術(shù)可大可久之道。

      《王昭君變文》,敦煌寫卷只有一種。唯征諸唐詩文獻(xiàn),昭君和親故事,甚至《昭君變》之講史變文,中唐時期已由塞外敦煌傳播到中原及巴蜀。從王建《觀蠻妓》、李賀《許公子鄭姬歌》、吉師老《看蜀女轉(zhuǎn)昭君變》三詩,知時至中唐,有關(guān)王昭君之講唱變文,已在洛陽、成都流布。王、李、吉三位詩人皆耳聞目見講唱表演,有所記述,堪稱絕佳見證。人非同時,地非一處,昭君和親故事在中唐之傳播與接受,自東而西,想已流播廣遠(yuǎn)。

      至宋代,詩人更致力于開辟遺妍,研發(fā)創(chuàng)意,王安石《明妃曲》其二“人生樂在相知心”,與《變文》上卷說講“百姓知單于意,單于識百姓心”立意近似。王洋《明妃曲》之設(shè)身處地,擬言代言;徐得之《明妃曲》之潛入腔內(nèi),作心靈獨白,或鋪寫漢宮春怨,或描摹和親之心路歷程,與《變文》上下卷之四次唱誦,述和親心情,愁苦思鄉(xiāng);《變文》上卷下卷講說,唱誦之出塞苦楚,略述平生,有異曲同工之妙,彼此是否有傳播接受之關(guān)系?待考。南宋洪咨夔《昭君行》,以賦法為詩,用十四句鋪寫漢匈和親、單于歡喜場景,與《變文》上卷將終,昭君拜為閼氏時之歌舞場面,形神多似。昭君和親變文,是否寫卷有多本傳播,一如中唐王建、李賀、吉師老之所聞見?亦有待文獻(xiàn)佐證。

      就王昭君故事而言,敦煌寫卷《王昭君變文》于原型之遺妍頗有開發(fā),三大主題之凸顯最具特色:或前無古人,或踵事增華,于昭君和親故事之塑造與完形,皆極具創(chuàng)造價值。其他,如琵琶之提示,畫圖之點綴,愁恨之鋪陳,青冢之渲染,唐宋詩所在多有;至于塞外風(fēng)情,胡地俗尚,出獵場景,明妃遺言,傾國成葬、漢使來吊,哀帝祭詞等,唐宋詩則著墨不多,甚或付之闕如,要皆富有開發(fā)意義。唯受限于篇幅,他日再議。

      (張高評,香港樹仁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教授,臺灣成功大學(xué)名譽教授)

      Change and CreativeW riting of Story ofWang Zhaojun—Com parison Between Dunhuang M anuscript and Poem s on Zhaojun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Zhang Gaoping

      Telling the story of Zhaojun,Story of Wang Zhaojun in Dunhuangmanuscript is found more creative than following the others,compared with poems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in terms of prototype and theme.Poems of Tang center on painting,beauty and tomb,while poems in Song stress on marriage to minority leader,pipa,Han people and minorities,all of which are not or less included in Story ofWang Zhaojun.It is new in describing the love of Xiongnu Chief,Zhaojun’s homesickness and the feelings of Han dynasty.Love and affection are better portrayed in Ma Zhiyuan’s Autumn In Han Palace:Zhaojun fell in ill because of homesickness and threw herself into the river.Story of Wang Zhaojun in Dunhuang manuscript is for telling and singing,more vivid than those in Tang and Song poems.The study on Dunhuang manuscript reveals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store of Wang Zhaojun.

      Story ofWang Zhaojun;Love;Family Affection;Kindness;Lost Of Beauty;Develop;Spread; Accept;Tang And Song Poe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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