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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 舍

      2017-11-14 02:38/
      青年文學(xué)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郵遞員凳子芝麻

      ⊙ 文 / 趙 麗

      不 舍

      ⊙ 文 / 趙 麗

      趙 麗:八后,河南省項城市人。曾發(fā)表散文作品若干。

      “你還記得我教你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歲歲來這里’嗎?”母親每次見我,喜歡講我小時候的事。我怎能不記得,那是隨父親出差在外的一段時光,在祖國的東北,一間溫暖如春的房間里,母親細柔的聲音充滿韻味,她唱一句,我學(xué)一句。母親教我唱歌的情景一直存于記憶中。

      “你樂感那么好,可惜后來沒有學(xué)音樂?!蹦赣H輕輕地惋惜著。

      人到了一定歲數(shù),與親人相處的時間被分隔兩地,才漸漸有了不舍??墒俏倚r候,不懂得珍惜,不知道離別。記得有一年姥姥悄悄地走了,我擠出來的淚水如蜻蜓點水似的浮過表面,傷及不到內(nèi)里。更不懂得母親送殯回來,她的臉色為何終日黯淡,像得不到陽光似的蒙著一層陰影。直到我十八歲那年,還不懂得母女之間不舍的感情,只知路在前方。我偷偷遠行,不曾想到母親牽掛我的那條長長的線拴在她的心里。后來,母親跟我講起,那時候家里最多的對話是:

      “麗會不會被拐走?”

      “都那么大了,不用擔心她?!?/p>

      “外面大城市人多車多,會不會遇見壞人?”

      “沒事,不會不會?!?/p>

      擔心我的是母親,勸慰母親的是父親。他倆說完,便各自沉默。

      母親每天下班后,總是支著耳朵聽郵差的車鈴聲。她常聽錯,索性搬了小凳子去門口織毛衣。有一次,她老遠看見郵差送報紙,忙丟下毛衣,跑著去攆他。她攔著不讓人走。

      “北京到咱這兒的信件要走幾天?”母親問。

      “七八天。”郵遞員看到一張憔悴的臉,答。

      “走快一些要幾天?”她又問。

      “三四天吧?!编]遞員答。

      “信會不會被別人拆了?”她帶著擔憂問。

      “這是什么話!”郵遞員一臉不高興。

      “會不會送錯地址?”母親繼續(xù)問。

      天近黃昏,郵遞員急著下班,被人纏著問來問去,逃也似的走了。那時母親整日擔驚受怕,夜間睡不著,工作老出錯,幾乎每月被罰錢。多年后,我有了女兒,才理解母親漫無邊際的擔憂。

      我還記得出嫁那天,我在外面化完妝回來,母親麻利地打四個荷包蛋撒上紅糖端給我,說:“趕緊吃些東西,天冷?!彼难奂t紅的,哭過。

      “媽,你哭了?”我盯著她問。

      “傻閨女,哭啥,不看看這是啥日子?!蹦赣H的眼神躲著我。

      我說:“你先吃兩個,我吃不了?!?/p>

      “你吃吧,我吃過了,你多吃些,把湯喝完?!蹦赣H說著,去她的臥室拿一件軍大衣披在我身上。

      “你這件小紅襖太薄了?!彼嗣业募抟碌囊陆牵倜扪潱拔易龅囊\一件頂它兩件?!彼中⌒牡孛嗣翌^上的百合花,仔細地端詳我,“俺麗化了妝就是好看?!痹谝贿呎局膵鹉镄χf:“哪有別人不夸自己夸的?!蹦赣H笑起來,很開心地笑。可是她笑著笑著,臉僵了,走出里屋,去忙其他事。

      “被子抱車上時放上面,”她細心地叮囑來抬嫁妝的人,“這柜抬的時候小心點。”她忙里忙外,安置好她想到的瑣碎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她站在那兒遲疑著,不知該做什么,她看著我,有些呆呆的。“你冷不冷?”她問我。我對著鏡子抹口紅,未來得及答話,有人來,她又招呼其他事去了。

      她心里慌得不知所以。很多事用不著她去做的??伤2幌聛?,走著說著小跑著,用不斷做事來打發(fā)母女即將面對的離別。我嫁了之后,我想母親松了一口氣,女兒遲早是人家的人,終于嫁了,但是我猜,母親一定隱隱擔心,不知我在夫家的生活是否如意。

      我生孩子時,母親又開始慌。她的腿患有關(guān)節(jié)炎,走路關(guān)節(jié)疼??墒悄赣H忙里忙外,忍著關(guān)節(jié)疼去打熱水,跑到醫(yī)院外面買熱水袋,又問我餓不餓,是否有力氣。又一趟趟往醫(yī)生辦公室跑,問:“醫(yī)生,孩子是順產(chǎn)生還是剖腹產(chǎn)?”母親把醫(yī)生問得不耐煩,醫(yī)生說:“說過了,不用剖,順產(chǎn)生?!蹦赣H擔心,看著我在病床上翻來覆去,她安慰我,計算著孩子出生的時間,以至于我說要生了,母親站在床邊,細聲說:“早著哩,不用急?!彼宰约旱慕?jīng)驗來照應(yīng)我,我讓母親喊醫(yī)生過來,她走進過道,看見別人家?guī)е鴭雰河玫男′伾w,記起自己忘了帶,她跑到院門口打完公用電話回來,我已送進產(chǎn)房。

      我成家后的住處與父母相隔不遠,騎車子幾分鐘能到。去得勤,對父母的變化不曾在意。搬了新家,離父母遠了,有時去看他們,才發(fā)覺他們一年一年在變。父親的眼睛因并發(fā)癥蒙蒙的看不清東西,母親的腿更痛了,得了滑膜炎,幾乎難下地走路。

      又一年,父親走了,留下母親一人。

      父親走那天下起雨,雨一滴滴打濕送殯人的頭發(fā)和衣服,我裹著濕透的衣服,想起父親辛勞一生,未來得及享福,就這樣去了。父親躺在那里,似乎睡著了,棺木起地時,我拉著邊沿不舍得丟,有人緊拉著我、扒開我的手,我眼看著父親的靈柩緩緩下落,與我陰陽兩隔。我忽然憶起姥姥下葬時,母親的痛,原來父母與子女,不過是像喂養(yǎng)的鳥兒一樣,養(yǎng)大了早晚會飛走,飛回來時要算著節(jié)氣,每次相聚不過短短的片時幾刻,余下的是各自想念,直到永遠別離。

      父親走后,母親一個人生活。我有一次在路上看見母親,她彎著腰買菜,她仔細地挑選西紅柿,和賣菜的人嘮嗑。走近了,聽見她說:“做飯,一個人吃總剩下,買菜不敢多買,買多了不吃就壞了。”

      “媽!”我喊了一聲,她沒有聽見,“媽!”我大聲喊她。賣菜的老人提醒正在挑菜的母親:“有人叫你呢。”“哪兒,哪兒?”母親忙抬起頭朝前看,又轉(zhuǎn)過臉,這才看見離她幾米之外的我。

      她展開笑臉說:“我聽見有人喊我,想著不會是你。”

      “番茄,你看多好,我給你挑幾個?!?/p>

      “我不要,我不要?!?/p>

      “我正好路過,看見你。”

      “你中午在家吃吧,我做撈面條?!?/p>

      “我今天還要辦事去。明天去家里。”

      母親的表情明顯地暗下來,說:“你去吧,去吧,別耽誤辦事。”

      我走了幾步,聽見她對買菜的老人說:“這是我大女兒,二女兒在外地?!?/p>

      晚飯后,母親常常一個人去聽戲。母親年輕時是鄉(xiāng)下宣傳隊的臺柱子。她大眼睛,長辮子,演豫劇《朝陽溝》里的“銀環(huán)”深入人心,愛美愛唱的母親在車禍后因眼睛劃傷,從那以后不得不只做臺下的觀眾。父親在時,兩人經(jīng)常結(jié)伴去聽戲,父親走后,她一個人帶著折疊的小凳子,去離家不遠的地方,與眾多豫劇愛好者一樣,在臺下交流對戲里人物的看法。

      有一次我經(jīng)過城區(qū),聽見仿若有拉弦子的聲音,順著音找,在拐角處看見一班戲迷在那兒演出。很多人在聽。越過一個個人,查找母親的背影。沒有她。沒有找到。再找,還是沒有。準備走開時,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微低著頭,撫弄著手指,好像跟著節(jié)拍在哼唱。

      “媽!”我喊她,她沒有聽到。演出的聲音那么大,她肯定聽不到。我扒開人群,朝她走去,又喊:“媽!”她扭頭看了看,沒看到什么,順手拿起地上的茶杯,打開瓶蓋,喝口水。

      我朝她走過去。她仍然沒有看見我。我走到她身邊,她抬頭看見我,立刻滿心歡喜,“你怎么來了?”她站起來,要把凳子讓給我坐。

      “我不累,你坐。”

      “你坐你坐。”她不由分說地站起來,把凳子讓給我。

      “從哪兒來的?”她問我。她每次見我,會詳細地問我從哪條路來。我回答說順路,她就放下心來。

      “你吃飯沒有?”我回答說吃過了,她才心安。

      “你明天中午回家吃吧?我買只雞,給你炒雞吃?!?/p>

      我遲疑著。

      “星期天吧?星期天你帶著孩子過來。”她看著我。

      “好。”我答應(yīng)著,心里并不確定。

      “你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怎么想起來這兒?”

      “順路?!?/p>

      “你累不累?”

      “不累不累。”她的注意力終于轉(zhuǎn)移到戲上。

      “聽出這是哪出戲嗎?”

      我搖頭:“不知道?!?/p>

      “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常給你唱‘小二黑結(jié)婚’那一段?”她說著哼起來,“清凌凌的水藍瑩瑩的天,小芹我洗衣服來到河邊……”我想起母親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的母親青春飛揚。

      聽完戲,我預(yù)備打車送她回家。她爭論得如同吵架,無論如何不讓送。走到路口,我們要分開?!皨?,叫輛車吧?你腿疼?!薄安挥貌挥?,我走走?!彼f著,邁步要走,我看著綠燈還未亮,伸手拉住她。她看不懂紅綠燈,我教過她,走斑馬線,看對面。她答應(yīng)著,總是忘。再提醒,仍然忘。

      有一次,我跟她吵起來:“街上那么多車,那么多人,撞著了怎么辦?誰伺候你?”她聽了這話,低下頭,像個孩子。我嫌話說重了,緩和下語氣說:“以后千萬要記著,太危險了?!彼哪樐灸镜?。此后,她看見我會想起來紅綠燈,多數(shù)時間仍然是忘。

      街上人來車往,我的手剛松開,她一手掂著凳子,另一手拿著茶杯,邁著不利落的步子,沒入人流中。

      天涼了,我回家送糕點和衣物給她?!拔也灰?,我不吃?!蹦赣H把我買的糕點隨手放在桌子上。

      “來,你試試這件衣服?!蔽野扬L衣遞給她,讓她試穿。

      “不好看。”她坐在床邊,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你試試吧,看看合適不合適?”她滿臉不高興地站起來,不情愿地試穿了一下,又脫了。

      我問:“不滿意嗎?”

      母親的臉色看起來像生氣的樣子?!安缓每?,你拿走?!彼龑ξ覑劾聿焕淼摹?/p>

      我摸不著頭腦,不知這是怎么回事?!皨專腥藲饽懔藛??”我看著她的臉色問她。

      “沒有,哪有人氣我?!笨伤髅鞑桓吲d。

      “我走了?!蔽以囂叫缘卣f。

      “好,你走吧,把你的東西帶走。”她說著,把衣服裝進袋子,把糕點遞給我?!拔宜偷臇|西你不要,你給我的我也不要?!彼f著,把門打開,把我買的東西遞給我,攆我走的樣子。

      我想了想,想起她前一段送到我家里一袋子芝麻,讓我碾芝麻鹽吃,我嫌麻煩,打電話讓她去路口,又把芝麻還給她。沒想到她生氣了。原來是這事,我心里好笑,去廚房找那袋子芝麻?!皠e找了?!彼D(zhuǎn)身去櫥柜里抱出個大瓶子,里面是炸好的芝麻鹽。

      “給?!彼f給我,看我猶豫,她抱起就轉(zhuǎn)身走,嘴里嘟囔著,“你不要我的,我也不要你的?!?/p>

      “好,好,我要,我要?!蔽冶е黄孔又ヂ辂},像抱著我的孩子,緊緊地貼在身上。

      母親漸漸習(xí)慣了一個人。

      我回家看她,我走的時候,她必定要送我。我攔著不讓送,她說去院子里關(guān)燈,又說去路邊的小賣部買東西,找任何理由把我送到她力所能及的地方。我一次次地讓她止步,她瘸著腿卻難以停下來,我走了很遠,回頭看,她還在路邊看我。揮揮手,示意她回去,她微側(cè)著身子要往回走的架勢,卻還是停下來,直到看不到我的背影。

      我的女兒也大了。有一次我送女兒到學(xué)校,女兒掂著東西,轉(zhuǎn)過身上宿舍樓,想看我,卻沒有回頭。走到第五個臺階,她終于回頭向我揮手,我朝她微笑。上到二樓宿舍,她的眼光回避著我,招一下手,勉強笑著,我看她想哭的樣子?!白呃病!蔽覔P揚手,掉轉(zhuǎn)車頭往回走。車慢慢地走,我忍住想返回的沖動,把車子停在路邊,想了又想,還是繼續(xù)向前去。

      方體會母親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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