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捷
2017年,張楊的兩部作品《岡仁波齊》《皮繩上的魂》,先后在6-8月上映?!秾什R》更是成為話題性電影,票房過億。兩部作品均在西藏拍攝,更有意思的是,兩部作品以分組的方式,先后拍攝(2013年11月-2014年11月)。在同一年的時間里,誕生了兩部風(fēng)格迥異,甚至是兩極化的作品。本文試圖從兩部作品的視聽、敘事以及主題內(nèi)核來尋找一個走在自己電影朝圣之路上的張楊。
一、 視聽
《岡仁波齊》用客觀紀實的手法,在視覺上強調(diào)“在路上”,詮釋“自然與人”這個宏大的命題。大量的全、遠景景別,長鏡頭與景深鏡頭,斜線構(gòu)圖,雙機位的設(shè)置和平穩(wěn)的運鏡(盡量不打斷演員的表演),真實客觀地還原了西藏純凈樸實的自然風(fēng)貌。外景照明幾乎全部為自然光。內(nèi)景用了最簡單的原場燈泡照明以及蠟燭輔助光照明。
以真實為基礎(chǔ)的影像和色彩風(fēng)格——高對比度,外景偏藍紫色調(diào),人物膚色融入環(huán)境并還原高原的高紫外線原貌。室內(nèi)場景偏黃綠色調(diào),設(shè)計為高光與中間調(diào)偏黃綠的調(diào)色傾向。色調(diào)的轉(zhuǎn)變,以拉薩作為中間點,進入拉薩之后,回歸偏暖。思路就是整體偏冷,刻意削弱色彩傾向,還原路途的真實風(fēng)貌。
《皮繩上的魂》鏡頭聚焦在西藏特有的地貌之上(活佛閉關(guān)處、盤陀路、掌紋之地、沙漠戈壁、灌木林、湖邊、甸草沼澤)。這些自然場景都是極佳表現(xiàn)魔幻現(xiàn)實題材的場域。影片攝影運鏡沉穩(wěn),構(gòu)圖蘊含強烈視覺沖擊力。外景運用大量的自然光照明(夜晚篝火)手電筒光源、油燈作為主光,用隱藏的燈泡作為輔助和模擬。片中能看到《黃金三鏢客》《西部往事》等經(jīng)典西部片的影子(郭日殺錯人的開場胯下鏡頭,骨笛音樂等),總體來看,視覺上更多呈現(xiàn)的是一種張楊式的中國西部片風(fēng)格。
影片音樂頗用心思,危險出現(xiàn)時的骨笛,普手中神諭的扎年琴。普用扎年琴找路,一夜的撥琴終讓眾人獲救。弟弟郭日隨身的骨笛,無時無刻亦真亦幻地在塔貝耳邊響起,塔貝不知道自己的仇家到底是誰?當(dāng)骨笛聲瀟瀟時,塔貝心中充滿著對未知的恐懼。
兩部電影的視聽都完美對應(yīng)了各自的風(fēng)格,也為敘事作了較為理想的表達。
二、 敘事
張楊1997年的首部作品《愛情麻辣燙》,大膽嘗試了板塊式的敘事結(jié)構(gòu),用“結(jié)婚”串聯(lián)起其他關(guān)于“愛”主題下的5個小故事,用時空概念讓這對即將結(jié)婚的年輕人從其他5個故事中瞥見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可能的未來。之后的《落葉歸根》《飛躍老人院》等作品,張楊毫不掩飾對公路電影線性敘事的喜愛,《落葉歸根》中倔強樂觀的老趙,一頓酒后,背起意外去世的工友尸體,千里歸根。一人一事一線到底的架構(gòu),觀眾從老趙的旅程中看到不同的人——俠義的劫匪、失戀的司機、為自己送葬的老人、旅行的青年、黑心的老板、孤獨的養(yǎng)蜂人、善良的發(fā)廊妹、撿破爛的中年婦人以及熱心的警察。老趙寓言式的相遇,和觀眾一起體驗人生百味,也首次用黑色幽默的風(fēng)格探索線性敘事之美。有了這些對于敘事方面的經(jīng)驗之后,張楊開啟了自己全新的探索之路。
《岡仁波齊》是以紀錄方式,即興創(chuàng)作的無劇本作品,以11人的朝圣隊伍的組成緣起為開端,以一路上的經(jīng)歷為過程,最終到達岡仁波齊山下為時空線,典型的線性敘事結(jié)構(gòu)。而《皮繩上的魂》改編自藏族小說家扎西達娃的兩部短片小說——《西藏,系在皮繩上的魂》和《去拉薩的路上》;《皮繩上的魂》中描寫一個作家去尋找劇中人物的概念,而《去拉薩的路上》講述的是兄弟復(fù)仇故事。兩部小說的糅合構(gòu)成了電影三條線索交叉進行的套層敘事結(jié)構(gòu)。
《岡仁波齊》用20分鐘建構(gòu)朝圣隊伍的各自欲求。西藏芒康縣普拉村的尼瑪扎堆為了實現(xiàn)其叔楊培的轉(zhuǎn)山心愿決定去往圣地。孕婦次仁曲瓊希望為自己肚中的孩子祈福、屠夫江措旺堆想通過磕長頭來贖自己殺戮牦牛之罪。仁青晉美全家則為了自家蓋房子中意外死亡的工人超渡,以及正在經(jīng)歷青春期的少年等。一行11人,就這樣上路了。影片攝制組也跟著這支隊伍,開始了朝圣之旅。
從芒康家門口開始,歷時1年,2000多公里,終于到達圣地岡仁波齊。影片雖采用紀錄的創(chuàng)作方式,但完全是一個劇情片??此坪唵蔚木€性敘事承載了這種戲劇與真實紀錄交織,產(chǎn)生出亦實亦虛的觀影感受。事實上,如同《落葉歸根》一樣,每一場戲都是導(dǎo)演戲劇化后的產(chǎn)物。整體看起來真實客觀,實際上在敘事以及視聽方面刻意消解了戲劇性。去往岡仁波齊的路是一條線,冰雪中借柴、次仁曲瓊生產(chǎn)、老人糾正磕頭贈予皮圍裙、仁青晉美腿受傷、為驢祈福的夫婦、涉水而過、撞車、打電話、拉車上坡、青年懵懂的情愫、楊培之死、告別——這些情節(jié)點就像是縫制在線上的時間針腳一樣。記錄著這11個人的漫漫征程。樸實的敘事,也造就了《岡仁波齊》所傳達出跨越民族和信仰的強大力量。
如果說《岡仁波齊》是張楊電影朝圣之路上的極簡一極,那么《皮繩上的魂》便是復(fù)雜的另一端了。影片由三條敘事線組合而成,第一條是塔貝送天珠;第二條是兄弟倆追殺塔貝;第三條線是作家尋找小說中的塔貝。從視點的角度來看,三條均為主線,但主視點在第一條塔貝送天珠這里。三條敘事線產(chǎn)生了4個交錯的時空,塔貝和瓊送天珠第1個空間,兄弟倆十幾年前后的復(fù)仇是第2個空間,作家看似追尋塔貝的路線第3個空間。在掌紋之地,作家與塔貝和瓊的相遇是第4個空間(空間重合)。敘事和視聽有意模糊空間的界限,打亂時空。
套層結(jié)構(gòu)以及多線敘事的設(shè)置為的就是最后懸念的揭示。作家到底是誰?他為什么要尋找塔貝?最后的掌紋之地中,兩個空間中的塔貝與作家終于相遇,塔貝的臨終囑托希望作家?guī)е熘槔^續(xù)走向掌紋之地的中心,作家接過天珠時,大徹大悟。影片回到原初,原來天珠男孩就是作家自己。童年時那次遇見跌下懸崖的天珠女孩,給還是孩童的作家心里留下了傷痕。人總是選擇性的遺忘,忘記不堪的回憶。而這樣的遺忘恰恰是自己不敢去面對的心靈深井。緣起于天珠,最終也將終于天珠,童年時由于恐懼所逃避的,在經(jīng)歷種種之后,必須再次面對。于是,作家接過天珠,毅然上路。掙扎之后,他終于坦然面對,踏上自我救贖之路。天珠是內(nèi)心一直逃避,但又必須面對的東西,同樣是自我尋找的起點和終點。endprint
三、 主題
張楊電影中的主題內(nèi)核,大都是尋找與救贖?!秾什R》與《皮繩上的魂》更是如此?!秾什R》中的楊培希望生前去圣地尋找自己的精神寄托。尼瑪則是想滿足自己叔叔的愿望。孕婦曲瓊想把祈求來的福氣帶給未出生孩子。屠夫旺堆和仁青一家希望通過磕頭,用自己的虔誠贖罪(殺牦牛、超度意外去世工人的靈魂),而創(chuàng)作者張楊也希望通過嘗試不同方式,在創(chuàng)作之路上尋找屬于自己的電影靈魂。
尋找什么?尋找的原因是什么?每個人的答案不同,但其因果皆起伏于執(zhí)念之中。故事對旺堆和仁青兩個人物的塑造是最直白有力的呈現(xiàn)。
屠夫旺堆從事殺牦牛的職業(yè),自認造下殺業(yè)。整日飲酒麻醉自己,終在一次酒醉之后,吐露自己內(nèi)心所懼。為了消業(yè),旺堆踏上了朝圣之路,希望用自己的虔誠來減輕罪惡。路上,旺堆體力不濟時,得到小女孩措姆的鼓勵。磕頭時,等待蟲子從自己身前爬過,再起身繼續(xù)自己的修行。幾千公里的長途跋涉中,旺堆身在大自然中,心已經(jīng)尋找到了自己對于眾生萬物的那份敬畏。執(zhí)念源起殺戮,終滅于拯救。
仁青一家人,執(zhí)起于給自己家修房子的兩個工人意外離世。他希望用自己和家人的虔誠朝圣,為亡靈祈福。朝圣路上,不幸被碎石砸傷。仁青抱怨:“我真倒霉,石頭偏偏砸在我的腿上,我沒有做過壞事,老天爺真的不公平,工人的死亡,賠償金的債務(wù)也全都落在我身上。我爺爺和父親還有自己都沒有做過壞事,但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們磕頭,也是為了更多的平安幸福?!毖韵轮?,對于朝圣,有些動搖。而尼瑪扎堆卻用樸素的道理告訴他:“有很多人都會遇到這樣的事和困惑,我們大家等你養(yǎng)好腿,再一起上路,上路的時候,要把眾生平安幸福放在心里?!眲?chuàng)作者借尼瑪之口道出自己對于朝圣磕長頭的看法——個人的幸福是有局限的,而為眾生去體諒他人,擁有一顆博愛的同理心更為重要。這種樸素的價值觀念,超脫宗教,同時也跨越民族。仁青的執(zhí)迷于可見的福報,但卻又迷茫于福在何處?當(dāng)一路走來,心有博愛,放下執(zhí)念,自然會獲得心靈上平靜。旺堆和仁青尋找救贖的同時,也在堅持中獲得內(nèi)心強大力量,岡仁波齊早已在心中抵達。平靜樸實的幸福就在身旁。
朝圣路上,一頭一尾,一生一死。增強了儀式感。其實整個影片就是講述或是紀錄一個磕長頭的儀式過程,從芒康到拉薩,從大昭寺到岡仁波齊。從出發(fā)的因或是困惑,到終點的果或是收獲。新的希望誕生在朝圣的路上,生生不息。已達成心愿的老者,平靜祥和長眠于岡仁波齊腳下,因果輪回,生生不息。
《皮繩上的魂》對于尋找與救贖的主題,表達的更為透徹。作家一直在尋找小說中的人物塔貝(尋找自己),兄弟倆追尋塔貝的蹤跡為的是復(fù)仇。而第一條線中的塔貝送天珠,是為贖自己殺戮犯下的罪行,尋找到達蓮花之地時天珠給自己的啟示。其實答案已經(jīng)在尋找中顯現(xiàn)?;罘?、啞巴男孩、作家的狗、鹿是神諭的引導(dǎo)者。塔貝、兄弟倆、以及天珠男孩都在指涉作者自己。他的尋找和困惑(在茶舍被啞巴男孩偷走了筆),源于幼年時,看見深谷中跌落山崖的天珠女孩,但由于內(nèi)心的恐懼,沒有施救。自此,這個自己最不想面對的傷痕永遠塵封在心靈的深井中,以至于長大之后,作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去寫作?為什么創(chuàng)作中靈感會枯竭?為什么作品中的主人公塔貝在天珠中輪回復(fù)生?活佛為什么要塔貝帶著天珠去蓮花之地?兄弟倆在復(fù)仇的過程中,為什么最終一死一生?作家自己為什么會遷怒于世人對于塔貝存在的懷疑和遺忘?
我到底是誰?我來自何處?又終歸何方?這是自我尋找最根本的命題。他們都曾迷失,在時間(皮繩上的計時)和魂(岡仁波齊英譯靈魂之路)中自我尋找。
兄弟倆的設(shè)定不僅僅是為影片增加所謂西部片的架構(gòu),或是動作戲的賣點,更重要的是,對于復(fù)仇這個兄弟倆與生俱來的使命,兩人最終的命運是不同的。哥哥在第一次出場的時就對弟弟和母親說:“如果塔貝有兒子的話,他總有一天也會回來復(fù)仇。我們最終難逃一死。”母親的回答:“是的,這也許就是我們的命運?!痹趯こ鹬飞?,哥哥看到了太多無辜的人死于弟弟郭日刀下,更看到了弟弟在復(fù)仇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為了殺死塔貝濫開殺戒,他阻止弟弟把仇恨當(dāng)作自己的使命,但又深陷對復(fù)仇和救贖的糾結(jié)當(dāng)中,面對救贖和殺戮,兄弟倆徘徊迷茫著,其實對于塔貝而言,也面臨著同樣的困境和同樣可能的選擇。
最后的決斗,哥哥追尋塔貝蹤跡,其實是為了尋找一定也會追尋塔貝的弟弟郭日的出現(xiàn),他想把弟弟帶回家,在十幾年的追殺之后,哥哥已經(jīng)放下仇恨。如同決斗前夜躺在瓊懷里的塔貝對瓊以及未出世的孩子做出的決定一樣,他囑托瓊,如果自己明日決斗死了,不能把仇人的名字告訴孩子。哥哥和塔貝已經(jīng)深知這樣冤冤相報,仇恨和殺戮一定會繼續(xù)下去,最終傷害的還是他們自己。決斗中,塔貝已經(jīng)制服郭日,用刀對著郭日時說:“從此以后它不再殺人,我們父親的血債已償,我們扯平了?!鄙狸P(guān)頭,塔貝選擇放下屠刀,但郭日卻背后偷襲,殺死了塔貝,哥哥背著郭日回家,但郭日知道自己早已造下萬世之罪,大仇雖報,但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回去了,報仇是他的宿命,死亡也終將是他的歸宿。于是,自絕于哥哥脊背之上。
塔貝和哥哥踏上了救贖之路,一個在輪回中永生,一個走出仇恨的泥潭得以平靜終老。郭日執(zhí)著于仇恨,終究被仇恨毀滅了自己。最終,作家來到蓮花大師掌紋之地揭曉了所有的答案——作家看著奄奄一息的塔貝說:“塔貝,我終于找到你了。”此時,作家接過塔貝手中的天珠,坦然勇敢的面對自己的恐懼,繼續(xù)完成塔貝未完成的贖罪旅程,向掌紋之地中心走去。
結(jié)語
對于張楊亦是如此,拍攝過票房大賣的商業(yè)電影,也同樣以《洗澡》叩響國際電影節(jié)的舞臺。被貼上第六代標簽的張楊,雖被奉為第六代中的全才,也同樣被詬病沒有像賈樟柯或是其他導(dǎo)演那樣有著自己鮮明風(fēng)格和烙印的東西。與其電影中的人物一樣,張楊在電影朝圣之路上,尋找探尋著自己的風(fēng)格,或是內(nèi)心的渴望。西藏的一年中,張楊用兩種完全迥異的方式,竭盡全力,不斷地挑戰(zhàn)自己,尋找在這個兩極中最大的能量。
或許在《岡仁波齊》與《皮繩上的魂》中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想要追尋的答案。也可能經(jīng)歷這場身心修行之后,他已經(jīng)找了屬于自己的那份平靜,不再執(zhí)迷于對于風(fēng)格或是標簽招牌這些形式的索求,更多得到的是堅持自我最坦然的東西,那份最原始最自然的表達沖動。就像活佛對塔貝開示時說的:“你與它的距離只在你的腳下,路在你的身上?!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