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璞
他是享譽世界的繪畫大師,卻也曾是不折不扣的窮人。做過木匠,畫過肖像,搞過刻印……貴人不少,敵人不乏。終于覓得柳暗花明則源自他的“農民”本質;那是最真實的他自己。
(1)
齊白石闖過北京。
農村小,掙錢不易,五十七歲時想去外面溜溜。都說繁華的都市機會多,好,去北京吧。
跟現(xiàn)今諸多“北漂族”一樣,他揣上熱情奔去。無奈現(xiàn)實盤纏不給力,只好硬著頭皮去法源寺借住。他沒日沒夜地畫??稍谶@撥人眼中,他的畫純屬“小打小鬧”,雜亂的味道登不了大雅之堂。就算價格低于市場價一大截,依然買家寥寥。
思前想后,他打算洋氣點兒,學別人到琉璃廠掛個廣告。給廠家提成,借人家的地盤明碼標價,文雅一點叫“潤格”。
1917年,響譽京城的寫意花鳥家陳師曾,在琉璃廠瞅見齊白石的印章,身心都被蕩滌了。可不,刀工十分簡單,構圖極其精巧,碰撞的魅力遮不住啊。
陳師曾按捺不住,當下趕去拜訪。二人直呼“相見恨晚”。他小齊白石十三歲,倆人對藝術的追求如出一轍,所以沒啥代溝。陳說:身邊畫家不少,有特色的卻稀缺呀。哥哥何不自成風格?
這話戳中了淚點,齊白石若有所思。蛻變之旅就此打開:墨葉紅花,艷而不妖,“源于自然的花朵”徹底顛覆了之前臨習的八大山人之畫風。見著齊白石的突破,陳師曾比瞧到自己的成就還興奮。1922年,他鼓勵齊白石參加中日聯(lián)合畫展,“藝術全球相通,咱開拓下國外市場!”
齊白石的畫在大洋彼岸收獲無數(shù)個“贊”,兄弟倆的畫作又順勢去往巴黎藝術展覽會,與西方藝術家畢加索的作品同臺媲美。不久以后,有關他們的“小片”也在東京藝術院放映——類似央視的“藝術人生”,是直觀又感性的節(jié)目。與國際接軌后,齊白石發(fā)現(xiàn)“中西繪畫原只一理”。
(2)
1923年陳師曾去世。人紅難免是非多,偏又沒了知己,同行的排擠和刁難紛沓而至。挖空了心思和言語斥責齊白石,罵他“俗氣熏人”。齊白石勢單力薄,“打”不過就“閃”——你們先鬧,咱家“閉關修煉”去啦。面對別人的攻擊,抱怨和對抗都不可取,唯一的出路是讓自己變得強大。
“衰年變法”后近十年,他在沉默中沉淀得充滿力量。1929年,時任北京藝術學院院長的徐悲鴻跟齊白石成了“忘年交”。給齊白石編畫集、搞出版,還親自駕馬車請他做教授。徐悲鴻說齊先生“致廣大,盡精微”,絕對是大師級的畫家。知遇之恩彌足珍貴!齊白石念著這份好,后來陰陽兩隔,他跑去徐悲鴻紀念館哭成淚人。
齊白石曾應邀參加一位官員舉辦的聚會,衣著簡陋,手足無措。這時,善解人意的京劇大師梅蘭芳來了。一陣子噓寒問暖。這“英雄救美”的舉動給那幫盛氣凌人者當頭一棒。齊白石深受感動,事后特意畫《雪中送炭圖》表示感激。
七七盧溝橋事變后,北京淪陷,齊白石悲憤異常。后來,為反抗日寇及漢奸的騷擾,他索性貼出“畫不賣與官家”。1944年6月,被日本人控制的北平藝專通知他去領配給用煤。當時的北京城,煤比黃金還要稀缺,看你齊老頭動心不?沒想到,齊白石以“早已辭職”的理由拒絕了,“我才不是沒骨頭,愛貪小便宜的人!”
請文人學者給自己的畫作撰寫評論,齊白石從來畢恭畢敬,并且依照潤格及時付錢。有雜志發(fā)表了他的作品,他知道后趕緊登門答謝。有朋友來訪,他從腰間取下約摸一斤重的鑰匙串兒,親自打開柜門,奉上兩碟珍藏已久以致發(fā)霉生蟲的點心。禮數(shù)到了,吃與不吃全在客人自己。
……
這就是“鄉(xiāng)間人”。享得福,吃得苦;實誠質樸,愛憎分明;懂得禮尚往來、知恩圖報。
——難道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君子原則嗎?
(3)
1864年新春,湖南杏子塢小鎮(zhèn)熱鬧非凡,齊家喜添男丁。吃飽穿暖都顯奢侈的年頭,男娃子會寫名字、能計小賬不就夠了?
阿芝身子弱,力氣小。農活干不了,得,跟本家叔叔學木匠吧!木架子也扛不動!這下叔叔直挑眉毛:俺不養(yǎng)閑人,你小子回家涼快去吧。阿芝的第一份差事被草草打發(fā)掉。
十六歲的少年心蠢蠢欲動,敢闖敢干的大好花季,阿芝確信興趣才是最好的老師。心里頭冒出了火苗,他干脆拜師周其美,轉攻雕花木藝。與傳統(tǒng)粗木工不同,小器作使不得蠻力,反倒需要討巧一點,慢慢悟,緩緩來。“小木匠”把雕花木藝學得爐火純青,終于有鄉(xiāng)親改口稱他“芝師傅”了。
外出做活抿口茶的工夫,有本乾隆年間翻刻的《芥子園畫譜》闖入眼睛。隨便翻閱幾頁,一整個新奇的世界撲楞楞直抵心肺。阿芝借了畫冊,沒事兒便使勁琢磨,筆墨伺候,也往木器上刻畫。如此一來,不單雕工受歡迎,畫作竟也有人青睞。這不,當?shù)孛亢邎@坐不住了,非教這個“可塑之才”學畫去。怕他心高氣傲瞧不上,胡老師一咬牙:不光不收學費,還倒貼給豐厚的補貼。阿芝聽從恩師的建議,將名字改成了“齊白石”。
正逢傳統(tǒng)“弱冠之年”,阿芝找人刻章,沒想到,刻章師傅百般刁難。齊白石用老舊的修腳刀刻下第一枚印章“白石山人”。篆刻的手藝從此如影隨形?!褒R大”“紅豆生”“借山翁”“萍翁”“寄萍堂主人”“百樹梨花主人”等兩千多個名與號排著隊,紅彤彤躍然紙上。
(4)
一個名字足以折射一種心情,何況藝術與生活本就密不可分。對這位富具煙火氣息的畫匠而言,最直接的關系便是通過賣畫掙錢養(yǎng)家。
與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文人”不同,齊白石從不羞于談錢。他光明正大地喊出規(guī)定:無論是誰,甭攀交情,請按潤格出價!還有,丑話在前,謹防小人,求畫者一律先給錢再交畫!說到做到,為方便計價,他筆下的雞鴨蟲魚、瓜果蔬菜通通以量算錢。
有人購買以蝦為題材的畫作。錢付完了,這人磨嘰著不肯走,硬要掰扯再添一只蝦。呃,真當菜市場買菜呢。齊白石胡子一翹,也不爭辯:沒問題,畫唄。但那蝦直捋捋地挺著身子,模樣那叫呆滯。齊白石解釋:買一送一。我添的是只死蝦,沒算錢啊。
有幅《紫藤》,齊白石專門作上題記,說自己窮日子過來的,靠書畫印的功夫掙碗粥錢。想砍價的人啊,您熬得天下太平、鄙人衣豐食足再說吧。齊白石還借《友人求畫魚》的題詩把故人“李居士”敲打一番:“題詩便是絕交書”!顯然被那些天天蹭畫的小子們搞急了眼。
在齊白石看來,藝術的雅不是空口喊號子,生活乃事業(yè)的底氣。直觀也好,委婉也罷,全是齊白石的智慧。
還是梅蘭芳,他的朋友花二百兩銀子買了《春耕圖》,據(jù)說“栩栩如生”。捧給齊白石看,牛的線條和潤色都顯遲疑,竟是功底欠缺的冒牌貨!換作常人,早該急了??删攀q的齊白石理紙研墨,懸肘運筆,認真畫了幅《春耕圖》。蓋上印章,讓梅蘭芳拿給朋友。同時自掏腰包,樂呵呵地把那“山寨版”拿下了。藝品的修煉實在令人折服。
1952年的一天,詩人艾青拿數(shù)十年前收藏的舊作登門拜訪。這下齊白石睡不著了,半夜里坐在書桌前描紅。兒子不明白:父親這樣的大家還要從頭再來?齊白石搖頭,“人家說我隨便一抹都好,我也飄飄然放松了要求。以后我要管住自己哪?!焙貌缓米约褐?,有多好得與從前比較,這叫“不忘初心,善始善終”。
……
他的小氣,他的骨氣,他的運氣,時至今日還被津津樂道?;蛟S大師的心思很難揣度。但有畫語權且為證——“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能工能簡,不流于媚俗,不狂怪欺世,這不是委曲求全的中庸之道,而是藝術家聽從內心,主宰人生的和諧法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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