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巧艷
(1.廣西師范大學漓江學院,廣西桂林541006;2.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博士后流動站,北京100081)
大地之居:窯洞的棲居模式解讀
趙巧艷
(1.廣西師范大學漓江學院,廣西桂林541006;2.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博士后流動站,北京100081)
在“重占有”與“重生存”兩種截然相反生存體驗方式沖突日益加劇的今天,窯洞住居文化也在經歷涵化的沖擊,而現有對窯洞的研究更關注于技術推動下的綠色化發(fā)展,有關窯洞形成與演進脈絡背后的文化邏輯卻鮮有探討。窯洞民居作為黃土地區(qū)典型的鄉(xiāng)土建筑類型,成為中國傳統(tǒng)住居文化中“植根大地”民居的典范,蘊含著深刻的生態(tài)棲居思想。隨著“重占有”現代意識的強化,窯洞“依土而居”的本真意義正在悄然改變,逐漸失去了“植根大地”的詩意“棲居”傳統(tǒng)。如何保持窯洞這一棲居模式的核心地域文化基因,并對其加以創(chuàng)造性利用,便變得尤為緊迫與必要。
窯洞; 黃土地區(qū); 棲居模式; 生態(tài)棲居
在華夏民族發(fā)源地之一的黃土地區(qū),其傳統(tǒng)民居形式——窯洞(穴居)與南方山地民族的主要居住形式——干欄(巢居)形成鮮明對照,成為地面之下和地面之上中國傳統(tǒng)民居建筑的典型代表。然而直到1981年10月,《建筑學報》以“窯洞及生土建筑”為題對西北鄉(xiāng)土建筑進行的專題介紹,標志著國內對窯洞這一獨具特色黃土民居①的學術探討才算真正起步。很快,大量有關窯洞及生土民居建筑的成果相繼出版,如《窯洞民居》[1]、《陜西古建筑》[2]等。與此相關的學術平臺也迅速發(fā)展,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僅1981至1989年間,中國建筑學會生土建筑分會就舉辦了四次全國性的窯洞及生土建筑學術研討會,每兩年一次,共征集論文和報告300多篇。在這期間,即1985年11月,中國建筑學會在北京召開“生土建筑與人”的國際會議,來自英美等國共174位代表出席會議,與會代表的成果編輯成冊并出版了英文論文集,同時,還挑選部分成果編輯出版了《中國生土建筑畫冊》,并拍攝了專題宣傳片——《中國窯洞民居》公開發(fā)行。1989年10月,作為獻給國際建筑協(xié)會(UIA) 的禮物,任震英先生的《中國四千萬窯居者的春天》 (英文)一書完成。進入新世紀后,理論和實踐界對窯洞的關注更加積極,在中國知網期刊庫中以“窯洞”、“窯居”為篇名進行精確檢索,1981-1999年發(fā)表的論文數量總計120篇,而2000-2013年的論文數量就高達317篇,研究的主要內容也從窯洞的建筑結構、布局形式延伸到窯洞的地域基因、原始模型及其綠色窯洞等多個方面,并在窯洞分類[3]、建筑工藝和民俗文化[4]等方面取得了較好共識。如延安市棗園鄉(xiāng)已經推廣建設綠色窯洞,“城市窯洞”綠色建筑技術還獲得了國家專利。窯洞這一建筑形式也引起國外學者的日益關注,并且上升為中國鄉(xiāng)土建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掩土建筑——歷史、建筑與城鎮(zhèn)設計》一書中,吉·戈蘭尼(G.S.Golany) 就對中國的窯洞建筑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在考察中國黃土高原地區(qū)的窯洞后指出,中國的住宅、村落和城市設計,具有與自然和諧并隨自然演變而演變的特點,是一種生態(tài)建筑學的思想和方法[5]。
相對而言,從建筑學、規(guī)劃學、藝術學等學科視角針對窯洞的研究成果豐碩,而人類學方面的研究較為鮮見,尤其是從地域文化、生態(tài)生存理念和中國傳統(tǒng)民居形態(tài)視角下的研究更是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魏秦和王竹在批評我國建筑地域性研究缺陷時曾明確指出,我們缺少的是科學思維和理論支撐,始終糾纏于“似什么”、“像什么”的論爭中,而不是探究“應該是什么”[6]。窯洞的形成和演變除了受制于技術層面的“似什么”、“像什么”之外,更深層次的作用邏輯應該是地域文化所決定的“是什么”。為此,本文將研究重點放在窯洞這一“植根大地”棲居模式的人類學闡釋上,剖析窯洞地域范式形成的自然情境,窯洞建筑布局蘊含的中國傳統(tǒng)住居文化中“天地人同構”的深刻理念(身體隱喻),以及窯洞所表征的地域性生態(tài)與綠色棲居模式內涵。本文在豐富和拓展窯洞在黃土地區(qū)傳統(tǒng)住居文化體系中地位認知的同時,也期待回答現代化沖擊下傳統(tǒng)住居模式日漸式微、生態(tài)生存問題日益凸顯的現實情境中,黃土地區(qū)應對兩個重要的民生和文化挑戰(zhàn)——“如何居”、“何以居”提供更加多維的審視視角。
“依土而居”是黃土地區(qū)的人們與大地、天空、神靈之間相互依存的觀念表達,也是居住于黃土地區(qū)人們表達“植根大地”精神的一種重要方式,其中最重要的表征元素就是“土”。作為養(yǎng)育黃土地區(qū)人民的重要物質存在和精神寄托,土是民眾思想和生命的源泉,具有至高無上的神圣意義。除了在日常耕作和物質性生產生活中離不開土以外,圍繞“土”這一物質存在而衍生出的同樣精神意象充盈了整個黃土地區(qū),并逐漸上升為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化符號?!巴痢本腿缤恢粺o形的手,形塑了當地人的品性,建構了當地人依自然而棲居的本性。作為黃土地區(qū)最為典型的民居建筑類型,窯洞的形成與演化也離不開當地先民們對“土”的自然依賴與智慧利用,并在長期的使用過程中,衍生出多種具有地域特色的型制范式。
(一)自然情境
從地理分布來看,黃土地區(qū)主要位于我國黃河中游的廣大地區(qū),在北緯33°~47°之間,面積為63萬平方公里,占全國土地總面積的6%[7]。從地貌特征而言,我國黃土地區(qū)可分為西北黃土高原與華北黃土平原,其中前者占比72.4%,而且有50%~60%的區(qū)域由密集交錯的溝壑及其之間的梁、峁、塬構成,形成黃土梁、黃土峁和黃土塬,也是搭建窯洞的主要材料。此外,黃土地區(qū)氣候干燥多風,冬夏季節(jié)和每天早晚的溫差較大,需要厚重的墻體保持室內溫度的相對恒定。正是在地形地貌、氣候水文和自然資源多重情境的共同作用下,能夠充分利用地形和建筑材料、造價也相對低廉、又能夠較好地適應當地氣候條件的民居形式——窯洞應運而生,并且在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中,一直扮演著黃土地區(qū)民居的主要角色。因此,窯洞的誕生既可以視為人們在自然情境壓力之下的一種被動選擇,也可以看作是黃土地區(qū)居民對地域性自然情境主動調適的必然結果,它們之間的作用關系可以用圖1來表示。
(二)型制范式
圖1 黃土地區(qū)自然情境對窯洞民居的影響
圖2 窯洞型制的典型范式
窯洞是黃土地區(qū)最先形成的傳統(tǒng)民居類型,是早期先民們從天賦的自然環(huán)境中尋求棲息之處的一種成功范例。人們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溝壑及塬、梁、峁等自然地形條件,總結摸索出黃土在建筑上的獨特優(yōu)勢——土質堅實、凝聚力強、干燥防潮、壁立不倒,并在此基礎上,采用借勢的方式,充分依托黃土地區(qū)的自然地形地貌特點,通過挖土成洞,而不是平地建房,對原始人類的早期棲居場所——穴居進行改進發(fā)展,形成了獨具特色、融入自然山形地勢的窯洞式民居建筑。隨著人們對窯洞建造和使用經驗的豐富,以及不同建造場所在自然條件上的差異,又逐漸衍生出多種窯洞型制變體,其中以靠崖式、下沉式和獨立式三種窯洞型制最為常見,成為黃土地區(qū)窯洞型制的典型范式(圖2)。
1.靠崖式窯洞(崖窯)。又分為靠山式和沿溝式,窯洞依托山崖的地形修建而成,一般呈曲線或折線排列,如果山坡高度、坡度、厚度等條件允許的話,可以設置多層階梯狀窯洞,有點類似不斷向內收縮的高層樓房。
2.下沉式窯洞(地窯)。這是一種地下窯洞,主要分布于無山坡、溝壁可依附的黃土塬區(qū),其建造方式是先挖一個方形的深坑(有點類似四合院建筑中的“天井”),然后按照預設的尺寸和功能布局向坑的四面挖掘窯洞,從而形成一個類似四合院的結構。
3.獨立式窯洞(箍窯)。這是一種掩土拱形住宅,按照建筑材料的不同可分為土壑土坯拱窯和磚拱石拱窯洞兩種形制。這種類型制的窯洞對地形沒有特別要求,尤其是后一種形制的窯洞嚴格來說只是借助了窯洞的外觀,已經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窯洞,在建造上更加靈活,它既可以獨立成房,單層或者多層,亦可不同形制的建筑混合,上層也是箍窯的稱“窯上窯”,上層是木構建筑的則稱“窯上房”。
除了上述三種常見的窯洞型制分類以外,還可以結合三種型制窯洞在平面和立面造型上的差異,分化出更加多樣和豐富的窯洞范式。如立面造型上按拱門的形狀可以分為尖拱門、拋物線拱門和圓弧拱門三種;按門窗數量可以劃分為獨門、一門一窗和一門兩窗三種類型;以層數來分類則可以區(qū)分為一層、兩層和錯層三類。在平面造型上也有規(guī)則平面和不規(guī)則平面兩種類型。
中國傳統(tǒng)思維里,“氣”被認為是天地萬物的原始構成物質,以“氣”為載體凝聚起來的有形和無形物質充溢著整個宇宙空間,并通過世間萬物的相生相克構成一個有機的、圍繞人而存在的整體。作為人的生命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為人提供安身之所的民居(家屋)空間自然也被升華為與“人”有對應關系的象征空間,期望通過對民間空間布局的操弄實現居于其中的人的美好愿望,這種人本向度或者身體化隱喻也是我國傳統(tǒng)民居思想的重要內涵。以“陽宅”為例,其名稱基本與身體器官或部位有關,如偏身、露脊、寒肩、單耳、雙耳、赤腳、露骨、枯骨、披頭、露肘等②。我國古代的風水典籍中,也大量使用人的身體來隱喻住宅的不同結構部分,如“門樓如人之首,體統(tǒng)關乎一身。大門如人之口,出納關乎五臟”、“正屋為主人,為本身。兩廊為仆從,為手足?!盵8]傳統(tǒng)建筑上,許多民族都以身體作為類比,如侗族[9]和紅瑤[10]的民居空間都與人的身體構成部位之間有著明確的對應關系。窯洞也是一種“人本位”的建筑,因此在建筑格局上體現了以人為參照的一種實在,將構成“人”的客觀實在——身體的一切感受應用在布局與結構之中,而且這種對應不是簡單地體現在與物質性身體關聯層面,而是在意識身體、形體身體、氣化身體和社會身體等四個層面都存在隱喻關系。
(一) 意識身體
“意識身體”源于孟子的踐形理論,強調“形-氣-心”三者結合,主張生命與道德合一[11]。在窯洞建筑中,意識身體主要體現在對方位的感知上,如賦予東、西、南、北、中、前、后、左、右等方位不同的意義,在具體建窯時以此來定向,如窯洞的平面布局一般來說都是以中軸線為基準,除了能準確界定窯洞的方向之外,也可作為對稱的中軸線,表征了中心思維的對稱配置觀念。從平面格局來看,窯洞有如人體器官,各部分具有結構上的連接性,如:正身/伸手=身/手、正廳/房間=頭/肩。左右伸手恰好與身體的左、右兩手具有相同的概念與方位,亦即把宅體當作身體來詮釋,將身體視為“小宇宙”。窯洞的這一空間布局吻合了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身體小宇宙”的觀念和實踐,即身體的生成化育與宇宙萬物相感應[12]。
(二) 形體身體
窯洞的形體身體隱喻在內部空間命名的身體化和空間度量的身體化兩個方面都有具體表現。窯洞的內部空間布局通常以“身體”作為依據來進行類比,如正廳/房間=頭/肩、左右伸手=左右手臂。認為房子就好比是人的五官,大門是氣口,窗戶是眼睛,正廳和房間分別是人的頭部和肩膀,兩側護龍(伸手)好比人的雙手。而且房屋布局時,兩護龍的長度不能超過“正身”,避免“伸長手”,有向人乞討之嫌。另外,布局時還要避免單邊護龍(只有左或右護龍),這樣就好像身體少了只手臂,無法圍攏聚“氣”。
窯洞建造過程中,在空間量度方面除了常用的魯班尺③、壓白尺、門光尺法④之外,還會用“步”和“踏”做度量單位。“步”通常用來度量“埕”⑤的面寬和進深,以確定“埕”與大門之間距離的吉兇尺寸;“踏”則是用于度量臺階及臺基的高度,并且“步”與“踏”的數目有吉兇之分,均以單數為宜,如一“步”、三“步”或一“踏”、三“踏”等。修建窯洞時,“埕”的尺度大小與正身和護龍的規(guī)模密切相關,對此,傳統(tǒng)匠師都擁有一套特別的經驗吉兇法則。在具體營造過程中,匠師對“埕”的尺度丈量,主要運用“步法”,其中一“步”的長度合四尺五寸,約合1.336公尺?!安健敝饕脕砹慷取佰簟钡倪M深尺寸,由屋頂滴水線量到“埕”前方的墻內或者出水口,而“埕”的面寬尺寸則與正身等寬,而且符合單數步的原則。
(三)氣化身體
中國傳統(tǒng)的身體觀表現為氣、形、神三重結構,并且在長期的實踐中,逐漸演化為“以氣為本、形神相衛(wèi)”的哲學理念。黃土地區(qū)窯洞建造也受到這一思想的深刻影響,主要表現在圍護、環(huán)衛(wèi)的宅體配置上,認為大自然充溢著流動、交替的“氣”能量,因此宅體需形成環(huán)衛(wèi)之地、護龍之境,以營造充滿流動之“氣”的場所。窯洞一般由兩部分組成:一是“正身—護龍”,一是“厝身—伸手”,但均以“身體”為類比,兩者都具有環(huán)抱、內聚、護衛(wèi)本體之“氣”的隱喻。氣化身體隱喻還體現在窯洞選址上,如窯洞的相對方位是通過太極、兩儀(陰陽)、四象(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八卦(乾、坎、坤、離、震、艮、巽、兌)等觀念來建立的,這些觀念也都與人的身體結構有著緊密的聯系與對應。
(四)社會身體
身體是社會文化的建構,因此人的身體不僅具有生物性,更具有社會性。社會身體是指人的社會地位,由禮制、倫理等規(guī)范建構而成。禮制不僅是一種思想,而且還是一系列的行為規(guī)范,它制約著社會倫理道德,也制約著人們的各種行為,是人際關系中一種界定尊卑、等級、秩序的機制。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禮法”觀念與“空間”觀念互為表征,亦即人有道德標準,屋有形制規(guī)范?!岸Y法”觀念依長幼次序,逐層推演,構成多重倫理網絡,使“人”的地位予以區(qū)分;“空間”觀念則區(qū)分空間的位序,使得人與空間構成嚴謹的組群關系與形制規(guī)范。
在黃土地區(qū),窯洞的空間布局也遵循禮制規(guī)定。正廳被視為人與神明或祖先“溝通”與心靈交會的場所,是“正”(主要、居中之意)“廳”之所在。正廳比擬為身體的頭部,具有思維的傳遞、傳承與生活、行動指示等功能。因此正廳為窯洞內部空間的核心,是家族精神的代表,兩護龍亦以左大右小的次序呈現“龍邊大于虎邊”的層級關系。各“間”又以正廳為中軸線,根據與正廳的區(qū)位不同,形成空間的位序觀念:一是“正尊偏卑”,表示距離中軸線近者為尊,遠者為卑;二是“左大右小”,也就是在中軸線左側者為尊,右側為卑。除此之外,空間的尊卑觀念還反映在建筑高度上,位尊者,其臺基與屋脊便高,反之則低。假設在一個完整的窯洞院落內,正面所挖三孔洞室中,正中間位置的窯洞尺寸最大,而且必須是長輩的所居(正中窯洞也相當于廳堂或中堂,往往用來布置供奉先祖的靈牌),然后按照“左大右小”的次序,長子、次子分別住在左右二個窯洞,再往外,子孫和仆人則只能住東西兩側(相當于廂房)的窯洞,從而使得窯洞在結構上除了具有身體的類比外,還多了一層內在的倫理位序觀。
孔子和米爾恰·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 都曾從哲學的高度指出民居空間與外部環(huán)境和諧的重要性??鬃釉疲骸百t哉回也!—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在回也!”[13]認為有“仁”的“居”才是“樂處”。伊利亞德也指出,大地作為人類的孕育者,其律動表現出秩序、和諧、永恒和富饒,是真實、活力而神圣的[14]?!爸哺蟮亍笔侨祟愒陨嬖诘谋驹?,作為人類創(chuàng)造并存在于大地之上的居住空間,其建造理念不能脫離一定的地域情境,建筑布局上也必須符合“大地之居”所要求的和諧與共生要求,最終實現馬汀·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詩意之居”的居住目標。海德格爾認為,所有的“居”都是建筑,但建筑卻并非都是“可居”的,只有“可居”的建筑才是真正的建筑,回歸“大地之居”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意地棲居”[15]。海德格爾的“可居”就是指人或人所依托的居住之地能夠“植根于大地”,實現人、居、天地、自然的和諧生存。與地居式⑥民居類型相比,窯洞與大地之間關聯更加緊密,也更能體現“植根大地”的棲居內涵,并藉由窯洞的生態(tài)特性與綠色理念表征出來。
(一)生態(tài)特性
窯洞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施工簡便、造價低廉、利于循環(huán),符合生態(tài)建筑原則。黃土具有隔熱、隔音、防火、防輻射等特點,可以有效減少罹患皮膚病、風濕性心臟病和呼吸道疾病的比率。窯洞的室內溫度通常保持在16℃~22℃,相對濕度在30%~75%之間,是最適宜人類居住的環(huán)境溫度。黃土還是一種實用而且功能優(yōu)越的建筑裝飾材料,用黃土與細沙的混合物粉刷窯洞內壁,不僅整體質感強,而且吸音效果好;用黃土與麥秸的混合物粉飾外墻,可以收到某種意想不到的樸素之美。此外,人們一般在窯洞頂部覆蓋一層掩土,用來種植或者裝飾,可以起到屋頂花園的作用。在厚重的掩土與建造時所灌注的黃土泥漿共同作用下,窯洞具有冬暖夏涼的良好調溫性能??梢哉f,窯洞以一種經濟、實惠、便捷的方法,實現了地面建筑以造價高昂、架構復雜的方式才能達成的生態(tài)居住目標。
窯洞還是中國古代“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反映,它依山靠崖、深潛土塬,沒有顯見的建筑體量;村落妙居溝壑,順著溝坡向外延展,與土地保持協(xié)調。除了在使用功能上具有順應自然的特點以外,在審美形態(tài)上,窯洞也能夠隨物賦形,達到“雖自人作,宛如天開”的美學標準。如下沉式窯洞的院落敞口于上,上可承接日月精華,納氣通風,下可蕩滌污濁,保持潔凈,這種接天通地的特點,蘊含著深刻的建筑設計理念,以溝通天地陰陽之氣,達到藏風聚氣之目的,也藉由院落傳遞出對“天人合一”設計理念的強化。
(二)綠色理念
窯洞民居是一種地下建筑或掩土建筑,是古代穴居的一種發(fā)展類型,它的全部建筑材料取之自然,建筑形式與自然融為一體,當廢棄或者坍塌時它又可以不留痕跡地完全回歸自然,因而是一種完全符合現代綠色建筑原則的建筑類型。窯洞選擇厚實的黃土層挖鑿而成,僅有內部空間而無需額外的外部構筑物,因而也是一種開發(fā)地下空間資源、提高土地利用率的最佳建筑類型。此外,能力消耗方面,窯洞深藏土層之中,厚重的黃土墻壁或隔墻具有隔熱、防潮、保溫、調節(jié)氣候的功能,是天然節(jié)能建筑的典范。在原生態(tài)生土窯洞民居中,窯洞內的布設如土炕、土灶等,其原材料都是黃土,當不再需要時,它們最終又都能回歸大自然,不會給環(huán)境帶來任何不可降解的垃圾和污染。生土窯洞的建造能夠實現就地取材,以達到節(jié)能環(huán)保之目的,既無需運輸,又造價低廉,僅為地面建筑造價的1/10左右。在人類文明的早期,利用地下空間的實踐便已存在,這種實踐也傳遞出綠色住居理念。窯洞不僅提供了向地下擴展空間的可能,而且節(jié)能環(huán)保,是踐行現代綠色住居理念的一種可行方式。
在現代城市居住空間不斷垂直“生長”并帶來一系列技術和社會問題的同時,鄉(xiāng)土建筑作為抵御這些消極影響的一種替代選擇受到建筑學家的重視,如伯納德·魯道夫斯基(Bernard Rudofsdy) 的《沒有建筑師的建筑》[16]和阿莫斯·拉普普特 (Amos Rapoport)的《住屋的形式與文化》的出版,使得鄉(xiāng)土建筑研究不僅在西方建筑學領域成為一門學科,而且在全球范圍內拓展開來。與現代建筑不同,鄉(xiāng)土建筑給人的是一種永恒的鄉(xiāng)愁,就如克里斯托弗·亞歷山大(Christopher Alexander) 在研究地域建筑原型時所強調的那樣:有一條存在了千百年之久的永恒建筑之道,那就是建筑原型,過去人們常常稱道的感覺到舒適自然的傳統(tǒng)建筑如帳篷,就是由精通此道的人們建造而成的[17]。而“理性主義”建筑類型學在其宣言中也提到:真正的建筑應該是理性與邏輯的完美結合,不要與傳統(tǒng)決裂,更不必刻意創(chuàng)新,因為傳統(tǒng)本身也在不斷演化,并且總是表現出新的東西[18]。本文運用人類學的研究范式,分別從地域范式、身體隱喻和生態(tài)棲居三個方面,解讀窯洞這一民居類型,通過對自然情境的智慧調適、對人的敬畏和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尊重,實現海德格爾本真意義上“居”的目標背后所蘊含的深刻住居文化理念。在“重占有”(to have) 與“重生存”(to be)兩種不同生活體驗方式[19]沖突日益加劇的今天,窯洞住居文化也在經歷涵化的沖擊,對窯洞的關注更多的聚焦于技術推動下的綠色化發(fā)展,有關窯洞自身形成與演進脈絡背后的文化邏輯卻鮮有探討?!爸卣加小笔且晕锏恼加袨樯鐣蛡€人的價值中心,與傳統(tǒng)社會“重生存”的詩意棲居形成針鋒相對的兩極。在現代性“重占有”意識的沖擊下,物與物的占有阻隔了人與“自然大地”的天然聯系,在這一變異的過程中,“棲居”成為了具體手段,被用來標志人對物的占有程度。窯洞“依土而居”這一詩意棲居的本質意義已經發(fā)生了改變,逐漸失去了“植根大地”的本真意義上的“居”。因此,在建筑技術不斷革新,建筑材料不斷更新的時代,如何保持窯洞這一棲居模式的核心地域文化基因,并對其加以創(chuàng)新性的利用,不僅是實現海德格爾本真意義上“居”之目標的一種可行途徑,也是建筑學家和人類學者共同的責任所在。
注釋:
①黃土民居并非一般意義上用土建造的構筑物,而是代表一種概念或象征,是指一種可持續(xù)發(fā)展、生態(tài)的、回歸自然、節(jié)能環(huán)保的住居模式。
②我國風水典籍上對耳房、偏身房、露脊房、赤腳房等借助人的身體部位來表征住屋的結構有豐富描述,詳見王玉德的《風水術注評》,臺北云龍出版社1994年版,第159頁。
③魯班尺也稱法尺,分八段,每一段用一個有豐富表征意義的字來指代,所以魯班尺又稱八字尺。更多解釋詳見趙巧艷的《空間實踐與文化表征:侗族傳統(tǒng)民居的象征人類學研究》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
④門光尺和壓白尺法都源于魯班尺,更多解釋詳見趙巧艷的《空間實踐與文化表征:侗族傳統(tǒng)民居的象征人類學研究》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
⑤指房屋正身(護龍)或厝身(伸手)環(huán)抱的空間。
⑥民居類型有窯洞、地居和干欄等,是以地面作為基準點來判定是高出還是低于地面,顧名思義,地居式民居就是直接在地面之上挖基砌筑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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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bitation in the Earth:Interpretation of the Habitat Patterns of Cave-house
ZHAOQiao-yan
(1.Lijiang College of GuangxiNormal University,Guilin,Guangxi541006;2.Post-doctoral Research Station of Institute of Ethnology and Anthropolog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81)
In the rising confliction of two extremely opposite survival experiences of“pro-possession”and“pro-survival”today,the culture of cave-house habitat is also undergoing the shock of acculturation.However,the current researches on cavehouses mainly focus on technology-driven green development,the cultural logic behind the formation and evolution of cave-houses is less discussed.As a typical type of local construction in the loess area,cave dwellings have become the land-rooted epitome in traditional Chinese residential culture,which contains profound ecological inhabitation thoughts.With the enforcement of modern“pro-possession”consciousness,the authenticsignificance of“l(fā)iving on the land”of cave dwellings is changing gradually,and the tradition of“poetic habitat”come from“l(fā)and-root”is losing.Therefore,how to maintain the core regional culture gene of cave dwelling pattern,and creatively utilize it becomesmore urgentand necessary.
cave-house;loess area;habitat pattern;ecological habitation
K928.5
A
1671-9743(2017)08-0001-05
2017-07-21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伏羲福兮:黃河蛇曲國家地質公園沿岸地區(qū)空間轉型研究”(2015M581255);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新型城鎮(zhèn)化進程中侗族村落空間優(yōu)化與生態(tài)人居環(huán)境建設研究”(14BMZ100)。
趙巧艷,1975年生,女,廣西桂林人,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建筑人類學、空間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