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
永動機
很少有人能說清楚三里屯的一天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和那些有著清晰作息時間的區(qū)域不同,在三里屯,時間是模糊的,它從不睡去,它的白天屬于太古里,夜晚被酒吧一條街占據(jù)。
上午10點,開在中國的第一家蘋果店睜開了它惺忪的雙眼,9年前,一個蘋果論壇的版主在這里排了22個小時的隊,成為第一個進店的客人。在編號00001的收據(jù)上,一個從英國留學(xué)回來的人,花了298元買了一個筆記本包,成為首個蘋果店的消費者。
這個被彩色玻璃包裹著的矮層建筑群,是香港太古地產(chǎn)在內(nèi)地首個落成啟用的商業(yè)項目。它和一街之隔、幾乎同時建成的三里屯SOHO一起,把三里屯從夜晚帶回白天。人們到這里來,不再單純是為了買醉。購物、美食、娛樂……商業(yè)賦予它更多的可能性。
每天,四面八方來的人們從團結(jié)湖地鐵站出來,經(jīng)過大約9個“嚴(yán)禁在本地區(qū)擾亂公共秩序”的警示牌和1個古銅色的路標(biāo)指示牌,來到這里。白天的他們像自己身上被熨平的衣服,充滿秩序,且彬彬有禮。
這里從來不缺乏和奮斗有關(guān)的故事。3年前,23歲的女孩馬佳佳,帶著被稱為“中國最美情趣用品店”的“powerful sex shop”,從北京東五環(huán)中國傳媒大學(xué)的小吃街上20平方米的小門臉一路“殺”到高大上的三里屯,一時成為90后創(chuàng)業(yè)典范。
差不多同一時間,2014年秋,劉超和團隊創(chuàng)立了“粉絲時代”。從“盛大校園牛人”招聘計劃中脫穎而出的他在盛大里度過波瀾不驚的3年后,因為難以忍受機械重復(fù),出來創(chuàng)業(yè)。他把產(chǎn)品布局對準(zhǔn)了明星重度粉絲群體,在一年時間內(nèi),完成了1800萬重度粉絲團用戶的沉淀。如今,在幸福廣場C座3樓一間粉白相間的辦公室里,劉超和大部分勤奮的創(chuàng)業(yè)者一樣,常常從早上10點一直工作到晚上11點。
“遲到毀一生,晚起窮三代。打卡勤加班,終成高富帥?!边@是一家叫夢想直播的公司在三里屯SOHO的辦公室門口張貼的口號,每時每刻都在提醒往來的員工這不是一個可以放松的地方。這個2016年年底成立的直播平臺,用戶數(shù)量已達(dá)300萬,擁有10萬多主播。
野心勃勃的創(chuàng)業(yè)者臉上寫滿對成功的渴望。兩年多的時間里,服務(wù)于350多家創(chuàng)業(yè)企業(yè)、已掛牌新三板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孵化器科技寺,在這里見證了這里太多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澳切┠涿?、一拍腦門就去創(chuàng)業(yè)的人越來越少,全民化后,是精細(xì)化的路線?!笨萍妓氯A北區(qū)總監(jiān)陳佳奇說,三里屯是一個有溫度的空間。
這個如今給創(chuàng)業(yè)者提供150多個租賃工位的loft店,過去是藏酷酒吧。去年,一對外國夫婦,特意跑來找到陳佳奇,說能不能在店里辦一個關(guān)于十年遇見的活動——這對夫婦十年前在藏酷酒吧邂逅,他們想重溫當(dāng)年的記憶。當(dāng)晚7點,陳佳奇提前讓加班的同事把中間的燈關(guān)掉,這對夫婦坐在圓桌旁,上面擺著蠟燭和西餐,大屏幕上滾動播放他們過去十年的照片。
這是屬于這個崇尚效率、渴望成功之地的溫情時刻。
“我們希望入駐的創(chuàng)業(yè)者受到這里氛圍的影響。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們的目標(biāo)客戶。很多人會看三里屯發(fā)生了什么,再往全世界延續(xù),我們是世界的永動機?!笨萍妓率紫放乒僮蠹涯拚f。
自由的靈魂
下午兩點,越來越多梳著半丸子頭、穿著露肩裙、身材姣好的姑娘在街上涌現(xiàn)。
2010年后,太古里7.2萬多平方米的太古里南區(qū)以年輕潮牌為主,4.8萬多平方米的北區(qū)則聚攏了一批國際高端名牌。有246個商戶和至少27個品牌散落在太古里19座建筑中。
當(dāng)下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到Superme時,這家多次帶動三里屯時尚風(fēng)潮,鹿晗、吳亦凡、竇靖童經(jīng)常光顧的潮牌店剛送走一波密集的人流。
店老板胡鵬有時會想起另一道光——小時候投到邢臺老家電影院銀幕上的那一道光。水泥地上有兩三個白色大理石柱子,那時坐在電影院的硬座上,一塊五的電影票可以連續(xù)看一天。有人在里面抽煙,有人在過道賣瓜子花生,他喜歡那里煙霧升起來的時刻。
電影院門口掛著的水彩海報打開了胡鵬關(guān)于世界的另一扇門。他小時候有自閉傾向,不愛說話也不哭,天天畫畫,生活被灰色涂滿,直到有一天被電影《霹靂舞》擊中?!奥犞抢锩嬉魳返穆蓜?、各種飆舞,會轉(zhuǎn)向身體各種不一樣的美,以及和陽光海灘有關(guān)的生活方式。”
胡鵬當(dāng)時為這個著迷。對自由的追求比任何時候都來得熱烈,他把手套剪得露出5個指頭,不穿校服,把床單布做襯衫,用自己的單卡錄音機裝上四節(jié)一號電池,在院子里跳邁克爾·杰克遜,第一次和家人一起去舞店,一遍一遍看《霹靂舞》。
后來,在清華大學(xué)工商管理專業(yè)上學(xué)時,白天,“為了改變?nèi)祟惡蜕鐣钡奶熘溩觽儍?yōu)越感十足,晚上,這群最自由的靈魂成了最早一批去三里屯酒吧玩的人。一夜一夜,他們的身體隨著音樂晃動,全是hip-hop,拿一瓶啤酒在那兒一站就是十多個小時,一直聽歌跳舞都不會累。2004年,這批人又帶著大家從三里屯來到新成長起來的夜生活中心五道口。
大學(xué)畢業(yè),胡鵬進入NBA時空傳媒工作,后又轉(zhuǎn)到潮鞋設(shè)計公司。他受不了大公司的條條框框,提出的很多想法會因為一個個報告擱淺,也經(jīng)常會因為遲到工資被扣掉三分之一。辭職后,他開了家淘寶店。
那時沒錢,沒法訂貨,胡鵬挨個給國外幾個牌子發(fā)郵件,列舉自己干過什么事兒,“我想把你們的牌子帶到中國,想讓他們都知道你們牌子什么樣,推動你們在國內(nèi)的市場。我說你們先給我?guī)准?、十幾件也行?我先掛出來賣”。
“他們還真給我了,空手套白狼,全是大牌子。”胡鵬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個月能掙四五萬,成了淘寶四鉆賣家。
后來胡鵬著迷于實體店的體驗感,和朋友在三里屯soho一起開潮牌店。但“我想做文化,朋友想做生意”,兩人最終分道揚鑣。endprint
在現(xiàn)在這個房租每年180萬元、每個月支出24萬元、“每天一睜眼8000就沒了”的地方,胡鵬收獲了久違的自由?!巴猛娴?,特別隨便,來這兒躺著的、趴著的,店里除了沒法抽煙,什么都能干?!彼睦镉凶约旱尿湴梁蛢?yōu)越感,對于不懂或者念錯店名的顧客,他覺得自己沒有義務(wù)和他們解釋,“很多人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追風(fēng)來的這里。不知道?那你就別來了。”
有段時間,店里太亂,點數(shù)的系統(tǒng)和庫存特別瑣碎,他弄不清楚,陷入自我懷疑和焦慮,一個月沒去上班,天天晚上看著窗外,一直看到天亮,一宿一宿地聽竇唯的《無地自容》。
他試圖通過運動拯救自己,用拼命打球的疲憊來緩解焦慮帶來的失眠,生活被另一種激烈拉回正軌。直到現(xiàn)在,他的膝蓋里還有因為打球摔斷腿而安置進去的3個釘子。
胡鵬今年36歲,他覺得理想還很年輕?!拔蚁胍院蟀堰@條街全變成我自己的店,密布著各種牌子,還有一個放著《美國往事》那樣電影的主題餐廳。我喜歡這條街,它沒那么嘈雜,也沒那么商業(yè)?!彼钢?.3 大廈后面的兩片街區(qū)。
晚上6點,馬路上的人還不多,胡鵬的手臂上文著《夜的第五章》鋼琴曲譜。電影《非誠勿擾2》里孫紅雷臨終時,女兒給他念《見與不見》,配的就是這段鋼琴曲。他說:“當(dāng)時就覺得特喜歡,覺得它代表了親情、友情和愛情?!?/p>
清醒
晚上8點30分,三里屯的夜晚開始到來。
“沒有低消、隨意消費”的聲音充斥著酒吧一條街的各個角落,一群人站在各個酒吧門前,賣力地向往來的行人吆喝自家的特色。
有人叫他們“斬客的場子”,他們更愿意稱自己“服務(wù)員”。
來自遼寧的磊子是這條街20多個“服務(wù)員”中的一個。磊子把黑色錢包掛在胸前,他是這條街上最勤奮的拉客人之一。
在外邊的散臺上,一個穿著深藍(lán)色衣服、黑色皮鞋的男子一口一口地嘔吐,耳朵上別著一根煙的磊子一邊拿著報紙蓋住地上嘔吐物,一邊陪著笑說沒事兒。磊子穿著黑色布鞋,在報紙上使勁踩了一下。
來北京19年的服務(wù)員領(lǐng)班輝是磊子所在酒吧的領(lǐng)導(dǎo)之一。他常年上夜班,記性越來越差,經(jīng)常打車去一個地方后忘了要去找誰。十多年來,輝在酒吧攢下第一筆錢,有了屬于自己的車。后街從徐州來的清純女孩店的老板,也用30多年的時間證明了成功的可能性,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四五家酒吧的老板。
這天,輝在三里屯的微信群里收到了不讓在酒吧外邊擺座兒的通知。
“別追著客人,把外邊的座兒撤了,就在門口介紹一下,歡迎光臨就行了。別多說,別硬拉硬拽。”輝反復(fù)囑咐磊子。
磊子把之前領(lǐng)到的“朝陽治安志愿者”袖標(biāo)拿出來,戴到胳膊上,以一種相對低調(diào)的方式拉客。
“我們也講政治?!陛x說,臉上帶著一點得意。
作為這條街上的老人,輝見多識廣,談資豐富。他見證過“穿著便衣的警察,跟蹤到酒吧抓犯罪分子”,也遇到過“女的暈乎乎地被帶走”,還能在一分鐘之內(nèi)給出附近的“撿尸”攻略。一次,他看到一個喝多了的車主指著警察,讓他敬禮。
道歉、打架、勸架,三里屯的警察大概是北京最操心的警察之一。晚上8時41分,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看起來在工人體育場北路度過了一個不太愉快晚上。穿著白色褲子的女生在路邊對他瘋狂咆哮,埋怨他剛剛放走一個在后面罵他們的司機。她的外國男朋友試圖抱住失控的她,但顯然沒有成功。
看多了這些,生意之外,輝保持著遠(yuǎn)離酒精的清醒,他一年只喝兩三次啤酒。
在距離不遠(yuǎn)的安娜精釀酒吧,Calvin有著和輝相似的警覺。有一次喝酒,Calvin身上磕了好多傷疤,差點兒從三四米高的平房跳下去,幸虧有朋友攔住。現(xiàn)在他的飲酒量控制在原來的百分之二十。
曖昧的燈光跳躍,酒精給人放縱的勇氣。在酒吧工作3年,Calvin遇到過很多來自酒精的騷擾。他碰到幾個女的,喝多了之后抱著他往衛(wèi)生間拽,不停地親?!斑@些人還是老鄉(xiāng)。”Calvin努了努嘴,把雪克杯整齊地碼在吧臺上,白色繩子上面有19個國家的國旗。
今年是他從河南南陽小鎮(zhèn)來到北京的第五年。
去年,一個國外的g a y經(jīng)常光顧Calvin的酒吧,他家里收藏著上萬塊錢的名酒,“平時人特別好,特別客氣,也很正?!?,有一擲千金的豪邁。一次喝酒喝了3000多元,他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給服務(wù)員小費。但是喝多后,Calvin說,“他會經(jīng)常拍著你屁股,抱著你的頭就開始親,給我煩的呀”。
沉重不息的鼓點、絢爛幻化的燈光,夜生活滾燙灼熱地開始了。Calvin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厭倦。聽力測試曲線上拐的那個彎,是常年在酒吧工作的他收到的第一次來自身體的警告?!安灰灰魳仿暣碳?,戴耳機一定要調(diào)到最小?!蔽渚t(yī)院的醫(yī)生對他說。
Calvin把工作換到現(xiàn)在這家音量保持在70多分貝的清吧,THTF牌電視機被恒定地調(diào)到CCTV5,山東魯能泰山隊和江蘇蘇寧易購隊在綠茵場上踢得火熱,比分停留在1比1。生活還要繼續(xù)。
相聲和京劇是Calvin疲憊生活里的英雄夢想。小時候在街上看到有老爺爺拿收音機聽相聲,他都會坐在旁邊,聽完再走。
為了考德云社,2013年,他從家鄉(xiāng)來到陌生的北京。過生日正在吃飯時,Calvin收到德云社的面試信息。他去天橋參加考試,和500多人一起競爭20個錄取名額。他在臺上唱北京小調(diào)和豫劇,大腦一片空白,詞沒記住,調(diào)也跑了。
周圍的人不理解他的夢想。他聽京劇的時候經(jīng)常會戴著耳機。
“云鶴九霄龍騰四?!笔堑略粕绲妮叿峙判颍瑑赡暌徽猩?。第三次的時候,Calvin報了名卻沒有收到通知,打電話過去,對方說沒收到郵件。這中間隔了6年。夢想像掛在吧臺上的高腳杯忽然墜落,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懊髂晏摎q24,24那邊就不收了。”酒吧藍(lán)色的燈光晦澀,灑在Calvin臉上,他有些惆悵。
他遇到過一個“九”字科的徒弟,酒吧忽明忽暗的燈光里,他說幫Calvin引薦一下。和這里面的很多關(guān)系一樣,兩個人加了微信后,便沒了下文。endprint
56歲的賣花阿姨阿桂,拿著一捧花進了Calvin的酒吧。她是北京本地人,家里條件不錯,把賣花當(dāng)作打發(fā)時間的一種方式。能交到朋友是Calvin從工作中收獲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成就感之一。他熱絡(luò)地和阿姨聊著天,阿桂抽煙的樣子讓他想起80多歲正在住院的奶奶。“我奶奶抽旱煙的時候,抽到后來會把煙頭剝開,接著抽?!?/p>
生意
晚上9點。從各個角落鉆出來的小商販逐漸填滿三里屯燈紅酒綠的縫隙。在這里,進各個酒吧賣花,有著嚴(yán)格的領(lǐng)地劃分,互不侵犯。包括阿桂在內(nèi)的兩個大媽瓜分了酒吧一條街店里面的空間。作為回報,他們每個月要給酒吧老板交2000塊錢。
“那里面有駐唱歌手,花會好賣一些?!逼骄總€月賺2000多塊錢的靜香不想與兩姐妹競爭,她在酒吧街外邊的公共區(qū)域和三里屯后街的店里賣花。靜香2005年來的北京。在后街,好多人之前做小生意時,靜香就認(rèn)識他們,會幫著他們看攤。后來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成了老板,一些人還記得當(dāng)年的情誼,允許靜香進酒吧里賣花,不讓其他人進去。靜香也不用給分成。
正因為這樣,大多數(shù)時候,靜香不想給酒吧老板添太多麻煩。一次,一個孩子買花,遞給靜香10美元,卻被同桌另一個男生攔住,說錢一會兒他給。后來靜香問他要時,被他拉到酒吧角落里一掌推倒。靜香怕連累酒吧老板,沒敢多說什么。
還有一次,一個講價未果的男生忽然拿起捧花砸向靜香,紅色的花瓣碎得滿地都是,她的臉迅速發(fā)青,男生揚長而去。
更多時候,她會挑長相和善的人問:“先生,買花嗎?”
也有賣花的人不這樣。他們有時會把花放在桌子上,然后直接向客人要錢。這些人大多從乞丐轉(zhuǎn)變而來,還保留著以前的習(xí)慣。
在十多年前那個五味雜陳的晚上,一個乞丐問客人要錢時,客人說要花,乞丐找到附近的靜香,拿了兩枝花,賣了20塊錢,兩人一人分了10塊。
這是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門。后來,整條街的乞丐都開始賣花,還帶來了老家的親戚。
另一部分人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擴展,發(fā)展出雇傭、兼職等多種職業(yè)形式,他們在子女放假時把孩子接來,孩子上學(xué)的時候再雇其他的人。
他們利用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做起了生意。
靜香拿著鮮花穿梭在繁華人間和幽深世界。這是她在北京的第十二年。這些年,她從不回老家過年,想著“多掙一些”。她記得大年三十那天,鞭炮和煙花勾勒出夜冷清的輪廓,她和老公在酒吧街抱頭痛哭。
舊時北京,從擠滿王府豪宅的內(nèi)城出發(fā),向東三里的地方叫三里墳,散住著貧民百姓。20世紀(jì)末,三里屯有了第一個酒吧,然后開枝散葉,讓夜晚成為新的生活方式,也成為身份、文藝、財富、新潮和享樂的象征。
十年來,北京夜生活的中心換了一茬又一茬,越來越多的選擇被提供給不安的人們,他們被分散到三里屯以外的其他夜場。
靜香懷念以前的三里屯,那時這里有烏泱泱的人,臺階上坐的都是,人多的時候車都進不來,節(jié)假日酒吧還得通過賣票的方式控制客流。當(dāng)時的靜香還年輕,總覺得有用不完的力氣。
而在這個燥熱的夏夜,走了兩個小時的靜香一枝花都沒賣出去。
茍且
午夜12點,從《光輝歲月》、《大?!返健断乱粋€天亮》,酒吧里飄出來的各個年代的歌,像海浪一樣一層層涌上來。
夜色正濃。
綠色、紅色、粉色的傘倒掛在銀色的屋頂。穿著黑白相間的條紋T恤、軍綠色褲子的桐扶著醬深色的吉他,沙啞的聲音回蕩在20多平方米的空氣里。桐是三里屯酒吧街上僅存的兩家民謠唱吧里的駐唱歌手之一。
他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腦海里被當(dāng)年當(dāng)兵去黑河執(zhí)行滅火任務(wù)的記憶填滿。退伍后,因為父親生病,他放棄了月工資兩三萬的工作,到北京謀生。
剛到北京時,大大小小的酒吧他一家一家敲門,都沒有應(yīng)聘上,他就去街頭賣唱。當(dāng)時他租住在菜市口牛街的隔斷里,一個月400塊錢,一進門就是一張床,里面有一個小桌子,隔音差,沒有陽光,一天到晚得開著燈。練琴時,隔壁有時會敲門,桐一生氣,把琴砸到他們頭上。桐被房東轟走。
在街頭,他遇到了現(xiàn)在的老板。桐當(dāng)時在唱許巍的歌,老板經(jīng)過之后停下,扔下200塊錢,問他想不想在酒吧唱。“我和他說,我討厭酒吧。其實我是在騙自己。”
老板笑著問原因,他如實回答:“酒吧他們看我長得丑不要我?!崩习逡送┑碾娫挘屗ピ嚦藘蓤?。效果不錯,門口嘩啦嘩啦地來人。他被留了下來。
周圍也有一些酒吧駐唱的歌手,一部分被推薦去了各種選秀節(jié)目,出名后自己掏錢出專輯,家庭條件好些的會去音樂氛圍更濃厚的Livehouse唱歌。他們火了之后,迅速擺脫原來的圈子,離開了酒吧。
桐也想攢錢出專輯,但是至少15萬元的投入讓他望而卻步?!拔乙灿欣硐耄斜ж?fù),但我也有家庭、有父母,還有妹妹在上學(xué)?!蓖呐_上走下來時,臉上都是汗?,F(xiàn)在他的生活已經(jīng)有了很大改善,公寓寬敞明亮,但是每個月他還需要把工資的90%寄給家里。
打架的酒鬼、一部分沒有音樂追求的人無意識地唱著口水歌,這是桐印象里的三里屯。很少有人想要把未來長久地托付給這里。
桐從沒喜歡過這里,卻也沒想好怎樣離開。和大部分在酒吧謀生的人一樣,這里是他眼前擺脫不掉的茍且。
0點30分,桐騎著他的紅色摩托車從三里屯出發(fā),穿過鼓樓,趕去后海的另一處酒吧駐唱。他隱匿在黑暗里,夜場的下半程才剛剛開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