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會善良

林楓

第一次聽故事聽哭了，還是很小的時候，不記得幾歲了，只記得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很冷。

那天母親給我講《賣火柴的小女孩》，聽到還那么小的一個小女孩，大冬天里蹲在街角賣火柴，希望能給家里換回一點(diǎn)吃的，最終卻凍死在街頭，不由得哇哇大哭。

母親本意是要哄我睡覺的，結(jié)果我卻哭起來沒頭，直到哭累了才睡著。老人們都說：從小看大，三歲看老，孩子的本性從不會遮掩，也許是因?yàn)檫@個原因吧，沉沉欲睡時，聽母親和父親在說話：這孩子長大了會有個好心腸。我那時候小，不知道父親正為了“歷史問題”挨整，一家人憂心忡忡。

《三字經(jīng)》里說：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xué)，斷機(jī)杼?！皳襦徧帯闭f的是孟母三遷的故事，孟子小的時候，父親在他年幼的時候就去世了，孟子和母親住在墓地旁邊，他和鄰居的小孩一起學(xué)著大人跪拜、哭嚎的樣子，玩起辦理喪事的游戲，孟子的母親看到了，就覺得這個地方不適合孩子居住，就帶著孟子搬到集市；到了集市，孟子又和鄰居的小孩，學(xué)起商人做生意，孟子的母親覺得這個地方也不適合我的孩子居住，于是，他們又搬家至屠場附近，這次，孟子又學(xué)起屠夫宰殺豬羊，孟子母親覺得這個地方也不適合我的孩子居住。于是，他們又搬家了，這一次，他們搬到了學(xué)校附近，每到夏歷初一這個時候，官員到文廟，行禮跪拜，互相禮貌相待，孟子見了之后學(xué)習(xí)記住。孟子的母親很滿意，覺得這才是我孩子應(yīng)該住的地方，于是才定居于此。

這個故事說的是環(huán)境對孩子的影響。孩子心性純良，見識不廣，還沒有辨別良莠的能力，只能學(xué)身邊的人與事，有如小獸。孟母的時代，地廣人稀，住房也簡單，遷居雖說不易，但還是能辦到的?？墒谴髸r代到來，卻是躲無可躲，遷無可遷。

等我識字的時候，讀到的讀物基本是斗爭哲學(xué)指導(dǎo)下演化出來的東西，以階級斗爭和戰(zhàn)爭題材居多，偶爾有古代的故事，大家都很喜歡，但是內(nèi)容卻也是這類。那時候深受孩子們喜歡的連環(huán)畫，我們叫做“小畫書”，《東郭先生》《三打白骨精》，都告訴我們對反動派都不能心慈手軟，不然必為其害。

所有的人和事物都被劃分成了對立的兩類，好的和壞的，蟲子，也分成害蟲和益蟲，鳥類分為害鳥和益鳥。

小時候很壯觀的場面是在暑假，一大幫人手持彈弓，用柳樹枝條圈成帽子戴在頭上，學(xué)著電影里游擊隊(duì)的樣子，到樹林子里去打鳥，一時間彈丸橫飛，鳥兒四散奔逃，覺得自己是為民除害。本事大的能爬樹，就去掏鳥窩，鳥兒辛辛苦苦筑起的巢頃刻間就毀了。院里的幾個老大娘常常勸誡我們不要去傷害鳥巢，也別去對付夾道里藏著的那窩野貓，我們嘲笑她們是“東郭奶奶”，不為所動。老人家們也沒辦法，看著我們這些孩子作孽，只是嘆氣，我們卻興高采烈。

現(xiàn)在想來人的心腸變硬的時候，自己是不自覺的，完全沒有意識，但是心腸變軟卻會有感覺。

一粒種子埋下去，不知何時就會發(fā)芽。

有一天偶然借到一本《三毛流浪記》，悲憫之心忽然就回來了，作者張樂平在他的文字里說起，當(dāng)初他在報紙上連載，有一期是畫的三毛到富人家里幫著看孩子，卻不留神把人家家里的一只玻璃瓶子打碎了，結(jié)果遭暴打。隨后編輯部就收到很多孩子寄來的東西，有一個孩子寄來了自己心愛的一只瓶子，讓畫家轉(zhuǎn)給三毛，賠給那個主人家，千萬別讓他再打三毛了。我當(dāng)時看到這段敘述忽然就掉了淚，趕忙跑到家里躲起來，怕被同伴們看到笑話。

雖然到今天我也不認(rèn)同“人之初，性本善”這類認(rèn)識，但是我相信悲憫、同情、善良與殘暴、狡詐、控制欲等等美好的、邪惡的東西共處于人性之中，無非在于我們調(diào)動起了心底的哪一個方面。

有回讀到一篇短篇小說，說的是一家人和一只貓的故事：戰(zhàn)爭起來了，物資變得十分緊張，每天能得到的食物很少，人都吃不飽，貓卻也會偷著吃掉好不容易弄到的一點(diǎn)食物；這家的孩子就想把貓?zhí)幚淼?，全家人都反對這個想法。最后是這個孩子背著家人把貓帶到很遠(yuǎn)的地方給扔掉了，但是內(nèi)心卻承受著巨大的負(fù)疚感。

那篇小說讓我羞愧不已，想起自己辦過的那些瞎事，很是懊悔。

許多年以后，我成家自己出來住，開始養(yǎng)貓養(yǎng)狗，后來又開始喂院子里的流浪貓；我從心里疼愛這一些小動物，有時候也會想，是不是潛意識里在為自己贖罪呢？

家里來不及吃的糧食，招了蟲，我從來不會隨手倒掉，冬天里我也會拿來撒到院子里干枯的草坪上，招待那些饑腸轆轆的麻雀、喜鵲，還有不知名的一些鳥兒，對于鳥兒來說，冬天里食物匱乏，只能撿拾些草種子吃，忽然得到大宗食物，嘰嘰喳喳很是興奮，雖然小鳥很警覺，吃幾口就會抬頭看看，不過喂的次數(shù)多了，它們也會放松下來，有時候還會特意來等著?？吹剿鼈兂缘媚敲锤吲d，我心中的愉悅難以言表，勝過自己得到一份大餐。

我和一些喜愛動物的朋友聊過，大家都有同樣的感受。善良這種情感的確是普遍的。

前幾天在微信上讀到一篇故事，講述了一個小男孩的故事。

有一次美國海關(guān)沒收了一批腳踏車，在公告后決定拍賣，拍賣會上，每次叫價，總有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以“五塊”開始出價，然后又眼睜睜地看著腳踏車被別人以三四十元買去。

拍賣暫停休息的時候，拍賣員問那小男孩為什么不出較高的價錢來買，男孩說，他只有五塊錢。

拍賣會又開始了，男孩還是每次以五塊錢起價，當(dāng)然最后還是被別人競拍下來買走。

慢慢地，聚集的觀眾開始注意到這個總是首先出價的男孩，越來越多的人對男孩競價的結(jié)果產(chǎn)生了興趣。

拍賣會快結(jié)束的時候，只剩最后一輛最棒的腳踏車，車身光亮如新，有多種排、十段桿式變速器，雙向手剎車，速度顯示器和一套夜間電動燈光裝置。這無疑是一輛難得的好車。拍賣員問：“有誰出價？”站在最前面，而幾乎已經(jīng)放棄希望的那個小男孩還是站起來喊了一聲“五塊”，此時拍賣場一片寂靜，所有人屏住呼吸，靜靜地站在那兒等待著結(jié)果。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盯著這位小男孩，這次，沒有人出聲，沒有人舉手，也沒有人喊價。直到拍賣員唱價三次后，他大聲說，這輛腳踏車賣給這位穿短褲白球鞋的小伙子。

此話一出，全場鼓掌。

那小男孩歡呼著舉起那皺巴巴的五塊鈔票，得到了那輛最漂亮的腳踏車，臉上流露出燦爛的笑容。

故事最后，作者說道：在我們生命當(dāng)中，除了“勝過別人”“超越別人”之外，我們能否可以“成就別人”。

我平日里不大喜歡“心靈雞湯”這類文章，但是這篇短文我卻很是心動。在我的生活里，有很多朋友都曾經(jīng)幫助過我，試圖成就我，只是我自己能力有限，未能達(dá)成什么成就，但是朋友的心意卻溫暖著我，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小男孩。于是我把這篇短文轉(zhuǎn)發(fā)到了幾個朋友的群里。出乎我意料的是，得到的回饋卻很不一樣，有激賞的，有感同身受的，也有不以為然的，一位朋友回復(fù)說：“太理想了，我怕懷揣這種理想的人，都得抑郁癥?！?/p>

這位朋友也是一個公認(rèn)的好人，他的意思可能是要說，人不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禮讓上，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說法不能算錯。但是我想說：是，我們的確不能期待別人的恩賜，但我們其實(shí)是可以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去幫助、成就身邊的人的，盡管事情可能很微?。晃覀児懿涣诉@個世界，但是可以管得了自己的行為。我們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的心靈負(fù)責(zé)。

善良這種情感，可能深埋于我們內(nèi)心，對于心地簡單、單純的孩子，一個故事可能就會觸發(fā)這份情感，讓它生長起來，或許環(huán)境的因素、個人的際遇、經(jīng)歷，會影響到它發(fā)育的早晚，但是只要這顆種子在，終有一天，它會長成一棵樹，也許歪歪扭扭，但是足以遮風(fēng)擋雨，至少也生出一絲綠意，濕潤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