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銅勝
在文人中,胡適的應酬算是多的,他去的飯館中洋皆有,大小兼?zhèn)?。胡適日記中記載,他在北京請客,除常去的中央公園旁的幾家外,還有陶園、華東飯店、雨花春、六國飯店、東興樓、瑞記、北京飯店等十幾家。除了請客,他還經(jīng)常參加各種宴請,所去的飯店也和他要應酬的各色人等一樣,多而且雜。胡適的請吃與被請,如一段民國時期的民間飲食文化史,顯出無端的雜和紛紜的亂。
胡適在宴席上的周旋,是一種拘謹無奈的吃法,拘謹?shù)氖鞘⒚瑹o奈的是應酬?!逗m的日記》1922年2月10日條下記著:“敬齋請我吃飯,初意可見宋魯伯,不意他沒有來,席上一班都是俗不可耐的人。吃了飯,他們便大賭,推三百元的牌九。”飯后的胡適,也不便即走,陪在旁看賭牌九,真是無奈中的無奈了。晚年的胡適拋開了盛名的牽累,自稱是“過了河的卒子”,在社交和應酬上豁達了許多,“已經(jīng)脫了襪子脫了鞋,在河邊漫步”了,這種瀟灑隨意,才是一種經(jīng)過人生歷煉后的曠達。
周瘦鵑繼承了明清蘇州文人的生活情趣,雖非膏粱子弟,卻堅持了講究的吃法,吃的是一種隨心而生的篤定。他在蘇州作協(xié)小組任組長時,每月都召集兩次小組會議,名為學習,實為聚餐,就是到松鶴樓去吃一頓。每次聚餐,周瘦鵑都要提前三五天,到松鶴樓去一次,并指定廚師,如指定的廚師不在,則另選日子。周瘦鵑講究的吃法自有其美食理論作支撐,他認為到飯店吃飯不是為了吃飽,只是嘗嘗味道,不會吃的人“吃飯店”,會吃的人“吃廚師”。
周瘦鵑的不將就,是生活中的逸趣。選定的日子,到了飯店,指定的廚師上來,問“各位今天想吃些啥?”周瘦鵑答曰:“隨便。”廚師已定,一切由他作主了。餐罷,廚師來問意見,也難得說一個好字,只說:“唔,可以吃。”周瘦鵑如此端著架子,不肯輕易點個贊,是怕寵驕了大廚,這是周瘦鵑懂吃會吃的勢派。
陸文夫在《美食家》里寫朱自治與孔碧霞治宴:“桌子上沒有設花,十二只冷盤就是十二朵鮮花,花黃藍白,五彩繽紛。鳳尾蝦、南腿片、毛豆青椒、白斬雞,這些菜都是有顏色的。熏青豆、五香牛肉、蝦子鲞魚等顏色不太鮮艷,便用各色蔬果鑲在四周,有紅的山楂,有青綠的青梅。一張大圓桌,就是一朵巨大的花,像荷花,像睡蓮,也像一盤向日葵。”這是藝術的夸張,美則美矣,但離生活遠了點。
現(xiàn)實中的陸文夫遠沒有這樣的文藝范,他的吃法瀟灑,是一種人生的放達。1964年,在南京江寧縣李家莊生產(chǎn)大隊參加勞動,身累心乏的他,乘天色昏暗,敲開店門,“急買白酒半斤,兔肉四兩”,“仰頭,引頸,豎瓶,見滿天星斗,時有流星,低頭啖肉看路,聞草蟲唧唧,或有蛙聲。雖無明月可避,卻有天地作陪”,已然是“夢里不知身是客”,在半酣半醉中可以“一夜沉睡到天明”了,這樣的文字直追明清小品的逸致,也是他獨自品嘗的味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