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羽然
01 呆萌少俠很難纏
西梁山五岔路路口,開著一家醫(yī)館叫“黑風寨百年老中醫(yī)”。
醫(yī)館門口對聯(lián)上寫著“何以解憂,唯有暴富”八個燙金大字,內(nèi)容相當簡單粗暴。
館內(nèi)墻上的溫馨提示筆法很是霸氣外漏:要死出去死!
老板娘宋仙樂正踩著梯子揮著掃帚清掃中藥櫥櫥頂?shù)闹┲刖W(wǎng)。
她是拿眼角余光瞥見的杵在前廳正中央左顧右盼的鄭容與,只見他大白天穿身夜行衣,抱著一柄長劍在胸前,造型頗為帥氣。
“這位少俠,你是不是在找一個長得很像我的女朋友?”宋仙樂扶著梯子回眸一笑。
“請問,這是家黑店嗎?”鄭容與一句話就把天聊死了。
“正宗黑店,童叟無欺?!彼蜗蓸沸v如花,語氣坦率。
鄭容與聞言利落地拔劍,咔咔幾下把宋仙樂身下的梯子剁成了渣渣,摔得一臉發(fā)蒙的宋仙樂抱著掃帚剛從地上狼狽爬起來,就看到了直指自己腦門的劍尖。
宋仙樂曾無數(shù)次幻想的意中人是個顏值逆天的絕世高手,終有一天他會裝備極品,走位風騷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揚言要三招之內(nèi)必取她狗命!
然而,這只是她要的劇情開頭,并不代表著可以如此潦草地結(jié)束?。?/p>
“商量一下,能不能讓我先補個妝,死得美美的?”宋仙樂伸手摸向腰間的荷包。
“我沒想殺人?!编嵢菖c慌忙地收了長劍,“我只是嚇唬嚇唬你?!?/p>
“……”宋仙樂咬了咬后槽牙,心想天干物燥脾氣暴,這位少俠你別鬧。
下一秒,鄭容與就跟匹溫馴的小馬駒一樣蹲在她身邊開始說教了:“姑娘,開黑店是不對的。你看人之初性本善,你不如改過自新,重新做人?!?/p>
宋仙樂歪頭微笑著打斷他:“你聽說過千日醉蘭嗎?”
“什么?”鄭容與一臉真誠不設(shè)防。
“江湖第一異香,黑店基礎(chǔ)標配,純植物淬煉,昏迷之后不上頭哦?!彼蜗蓸纷隽藗€再見的動作,看著鄭容與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
關(guān)店、捆綁、拖入后堂,拳打腳踢一遍,外加兩個烏眼青,整套動作一氣呵成。宋仙樂可算是心平了、氣順了、精神徹底舒爽了。她深吸一口氣,端起一盆涼水朝鄭容與潑過去。
“你會拿我做人肉包子嗎?”清醒過來的鄭容與往墻角蠕動了一下。
“我這是醫(yī)館,不是客棧。”宋仙樂翻了個白眼。
“哦,那黑心醫(yī)館會殺人嗎?”鄭容與可憐兮兮地問。
“不會。”宋仙樂很是慈眉善目地拍了張賬單給他,“我做人是有底線的,只敲詐?!?/p>
“我是出來除暴安良的,我沒錢?!编嵢菖c委屈地辯解。
“哦,那我就降低底線,把你殺了。”宋仙樂這個決定做得很任性。
“你其實也可以考慮把我留下打工抵錢的。”基于求生欲,鄭容與很是誠懇地提議。
“我不想考慮?!彼蜗蓸纺芨杏X鄭容與眼底升起的期冀的小泡泡,嘭的一聲破了。
“那,能把我打暈了再殺嗎?我怕疼?!编嵢菖c表現(xiàn)出了任人宰割的悲壯。
宋仙樂生平第一次覺得恐嚇人怎么能這么心累!她嘆口氣,拿劍三兩下劃拉開鄭容與身上的繩索:“滾吧。”
鄭容與愣了愣,轉(zhuǎn)而逃得馬不停蹄。
可誰知宋仙樂才剛折身返回前廳,鄭容與又屁顛屁顛地跑回來了。
他正義凜然地開口:“姑娘,你知道最近的山寨盜窟在哪兒嗎?”
這是執(zhí)著于作死的節(jié)奏嗎!
宋仙樂溫柔一笑,緩步行到門口,耐心地給他指路:“少俠,前方慢行二十里到龍虎嶺,朱寨主雖然出手重,但他一直聲稱信佛不殺生,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p>
02
茍延殘喘的鄭容與是被朱寨主扛在肩頭送到醫(yī)館的。
“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朱寨主隨意地把他往地上一扔,空出手來給宋仙樂行了個佛禮。
“朱寨主真是慈悲為懷,每次親手打殘的人都親自送來醫(yī)治。”宋仙樂從柜臺后抬眼看了看,繼續(xù)扒拉著算盤珠子。
“嘿嘿,職業(yè)道德,只劫財,不害命。告辭。”朱寨主掉頭就走。
宋仙樂去后堂挪了個裝滿水的浴桶出來,一格格拉開藥櫥的抽屜,扔了大堆的草藥進去。然后她抬腿踢了踢躺在地上的鄭容與:“別裝死了,去桶里泡著?!?/p>
鄭容與咳了口血,丟給她一個重傷病號求關(guān)愛的眼神,宋仙樂沒理會。
他只好尷尬地從地上爬起來,自己沉到桶里去。
宋仙樂搬了把圈椅坐在桶邊,拉過他一只手臂,擼好袖管,號脈。脈號了多久,她陰沉著臉盯著鄭容與看了多久。
“傷得應(yīng)該……不嚴重吧?”鄭容與被瞪得有點不自在。
宋仙樂朱唇微啟:“嚴不嚴重不好說,不過,治好你,我肯定就出名了?!?/p>
“是傷及心脈嗎?”鄭容與遲疑著問。
“不,是腦殘。”宋仙樂接得太直白。
鄭容與瞬間很無語。
宋仙樂繼續(xù)往下說:“你雖然看起來遍體鱗傷,但心脈沒有絲毫受損的跡象,說明內(nèi)力深厚,能把自己護得十分周全??晌液芷婀?,以你的內(nèi)力,朱寨主根本連給你造成皮外傷的機會都不會有。也就是說,你是心甘情愿被人打成這樣,要么是腦殘,要么是——”
“是什么?”鄭容與態(tài)度平靜。
“要么是想借養(yǎng)傷留在醫(yī)館查我的底。”宋仙樂抿嘴一笑,“我猜對了嗎,云遙城金牌名捕,鄭容與?”
沒想到身份這么快被識破,鄭容與只好不再假裝人畜無害天然呆的樣子,轉(zhuǎn)眼那張清俊的臉上就浮現(xiàn)出玩世不恭的味道:“我跟姑娘打聽一座山頭唄,黑風寨?!?/p>
“不知道?!彼蜗蓸锋?zhèn)定自若。
“可傳聞怎么都說姑娘就是這黑風寨的匪首呢?”鄭容與說得不急不緩。
“哦?”宋仙樂潦草地敷衍。
“傳聞還說,宋姑娘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云遙城給孤兒診病,可被宋姑娘診治過的孤兒無一例外全都失蹤了。”鄭容與娓娓道來,“城內(nèi)流傳說,那些孤兒們?nèi)诠媚锏暮陲L寨被試了毒、煉了藥?!?
“哦?!庇质且宦暫唵蔚膽?yīng)付。
“姑娘就不好奇這些孩子的下落嗎?”鄭容與繼續(xù)試探。
“鄭捕頭這不是正在查嗎?”宋仙樂說得云淡風輕,“查出來,不就知道了嗎?”
“那就請姑娘跟我回去配合查案?!编嵢菖c提了提嗓門。
“證據(jù)呢?”宋仙樂沒躲,反問得不急不躁,“沒證據(jù),恕難從命。”
“身為疑犯,我有權(quán)利帶你回去審問。”鄭容與突然擒住她的手腕。
宋仙樂低頭淺笑:“忘了告訴鄭捕頭,給你療傷的這個藥浴名為海棠春,雖然對促進傷口愈合是極好的,但副作用就是,你會暫時喪失內(nèi)力哦。換句話說,你現(xiàn)在根本打不過我?!?/p>
“你——”鄭容與咬牙切齒。
宋仙樂把劍丟給他:“不過,鄭捕頭平安回到云遙城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
“我還突然不想走了?!编嵢菖c勾了勾唇角。
“哦,海棠春的奇特之處在于,如果一日內(nèi)沒有解藥,”宋仙樂頓了頓,俯身在他眼前輕輕沖他吹氣,“鄭捕頭可就要永遠失去內(nèi)力了。”
“……”鄭容與無計可施。
宋仙樂跑去柜臺寫了張方子塞進他的懷里:“這是藥方,鄭捕頭還是抓緊時間回云遙找名醫(yī)配制解藥吧。慢走不送?!?/p>
03
鄭容與從沒丟過這么大的臉面。
他拿著藥方到云遙城最有名的醫(yī)館,首席大夫眼神復雜地告訴他,這方子主治月經(jīng)不調(diào)。
他快馬連夜奔去宋仙樂的醫(yī)館興師問罪,結(jié)果門口掛著暫停營業(yè)的牌子,宋仙樂早已不知所蹤。
待要去追查附近的山寨,云遙又傳來消息稱,準備運往京都的貢品已悉數(shù)封存在府衙庫房,重令鄭容與率三班捕快嚴加看管。
宋仙樂貓著腰躲在府衙的廊檐上,看著一眾捕快進進出出。貢品里有一丸丹藥名喚崖邊雪,她志在必得。只是庫房重地,她用毒放得倒守衛(wèi),卻打不開門禁。
唯一的銅鑰匙,在鄭容與身上,宋仙樂踩點三四天,好不容易摸清了他的作息。
此時,她蹲守在他臥房的橫梁上,確認千日醉蘭的藥效已經(jīng)彌散在整個房間,才身形靈巧地縱身躍下,趴在他的床頭。
床上是和衣而睡的鄭容與。
宋仙樂沒法忽略他那張澄澈清俊的臉龐,尤其是身著捕快的制服,有種說不出來的英武之氣。動手之前,宋仙樂忍不住用手幫他撫平了微蹙的眉頭。
接下來,她先是笨手笨腳地脫掉他的外衣,宋仙樂經(jīng)過細致地翻找,卻一無所獲。她深吸一口氣,默默地將視線轉(zhuǎn)到他貼身穿的薄衫上。
“佛祖做證,我是個動機純良的好姑娘?!彼哉Z完,瞇起眼睛,纖纖十指朝鄭容與的胸口摸去。
他的胸膛寬闊結(jié)實,每一寸肌膚的溫熱都清楚地傳遞到宋仙樂的指尖。宋仙樂頓時滿臉通紅,屏氣凝神,緊張到快要窒息。
終于,那枚帶著溫度的銅鑰匙被勾在小指頭上,她得意地一笑,總算舒了一口氣。
“你劫色我會全力配合的,劫財可不行?!笔滞蟊灰恢粡娪辛Φ拇笫志o緊攥著,隨即被扣上了冰冷的鐐銬。長長的鏈鎖被往前一拉,毫無防備的宋仙樂整張臉栽到了他的胸口。
宋仙樂郁悶地抬頭,正對上鄭容與那對深邃的星眸。
他竟然沒有中迷香!
“我閉氣的功夫還行吧?”鄭容與一臉的奸計得逞求表揚的樣子。
意識到中計的宋仙樂內(nèi)心很挫敗,但絕不意味著就要坐以待斃啊,她悄悄地往腰間的荷包里去撈迷香。
鄭容與手疾眼快,一把擄走她腰間的荷包揣進自己的懷里,順帶用手在她的纖腰上扭了一把。然后,他并不打算完,狡黠地一笑,整個人俯身朝宋仙樂壓過來。
“你想干嗎?”宋仙樂想閃躲,只是無處可逃。
“搜身。”鄭容與在她耳畔輕聲道,“剛才被你占了那么久的便宜,忽然很想公報私仇揩點油。”
“你敢!”宋仙樂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信不信我咬舌自盡給你看!”
鄭容與的雙手覆上她脖頸間的時候,宋仙樂認命地閉上眼,等到的卻是在額頭溫柔的一記輕彈。
“宋姑娘,地牢請吧?!彼蜗蓸访偷乇犻_眼,看見他牽著鐐銬的背影立在身前,挺拔、倨傲。
04
云遙城重犯地牢豪華單人間,空間小、伙食差,還好鄭容與的那張臉算是秀色可餐。
他寸步不離宋仙樂,陪著她在牢房里大眼瞪小眼,整整三個日夜。
宋仙樂坐牢坐得淡定,她像往常一樣挑個角落一躺,蹺起二郎腿,看著天花板扯著嗓子唱曲兒,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鄭容與實在扛不住了,一開口就是滿滿的嘲諷:“這都第四天了,也沒見你的同伙來劫獄,看來你在山寨的人緣差得不是一星半點?!?/p>
宋仙樂骨碌從地上爬起,雙眼放光地求證:“第四天了?押解貢品的衛(wèi)隊是不是今日出城?”
“衛(wèi)隊天亮就已經(jīng)出城,你人還被關(guān)著,貢品你就別惦記了?!编嵢菖c想說還真是賊性不改。
“不惦記貢品,難道惦記你不成?”宋仙樂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踱到他身邊,忽然踮起腳尖,冷不防地在他的嘴唇咬了一口,立馬有血跡滲出來。
“你又搞了什么鬼?”鄭容與皺了皺眉。
“我嘴上的胭脂呢,叫作唇齒香,見血成毒。不過,你放心,只會讓你暫時全身麻痹而已,沒有任何副作用哦。”宋仙樂不慌不忙地拿走了他的令牌,卸了他的制服,拿回自己的荷包,打開牢門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她換上鄭容與的制服,騎著快馬,在官道上風馳電掣。
在偷銅鑰匙失手被生擒的時候,她就想過逃脫,但鄭容與勢必調(diào)集人馬追捕。那時別說打貢品的主意,光想想要日日和他周旋就覺得頭疼,不如像現(xiàn)在這樣先安穩(wěn)地蹲幾日地牢騙他個心安,再趁貢品出城沿途偷盜。更何況現(xiàn)在少了一個鄭容與,押解衛(wèi)隊實力大減,她最好得手了。
眼見著衛(wèi)隊漸漸清晰在視線里,宋仙樂奮力策馬,揚起滾滾煙塵作掩護,之后她旋開千日醉蘭的瓶塞,漫天揮灑。
逐一開箱,無視過各種稀世奇珍,她翻到了那粒剔透的藥丸,歡喜地納入囊中。找到領(lǐng)隊的捕快給他灌了解藥,又留夠大隊人馬的分量,宋仙樂掉頭扎進官道附近的山林中。
停在一處山寨門前,她掏出從鄭容與那得手的令牌,笑得很是燦爛。
緊接著,她便高舉著那枚令牌,單槍匹馬彪悍地沖進山寨里,迷香用得不手軟。
山寨的賊匪集體眼睜睜地看著這位不辨雌雄的捕快動作無比麻利地篩選完寨子里所有值錢的金銀細軟,馬背上一掛,高喊一聲:“我是云遙金牌捕頭鄭容與,不服來戰(zhàn)!”然后,瀟灑地離去。
山賊們很慌,從來都只有寨里的兄弟在云遙城打家劫舍的份兒,像捕快囂張成這樣來打劫山寨的,還真是沒見過。
云遙城外方圓三百里內(nèi)所有的山寨,不分大小,宋仙樂掃蕩得不亦樂乎,絕不遺漏一處。直至忙活完收工,她回到云遙城的城墻根兒,把所有的錢帛打包吊在城樓的旗桿上,內(nèi)附一張字條:不義之財,周濟百姓!
“鄭容與,我看你還怎樣陰魂不散!”她穩(wěn)穩(wěn)地勒馬停在城門口,朝著寂然的夜色暢快地呼喊。
05
辛苦打劫十數(shù)載,一夜回到乞討前。
咽不下這口氣的山賊匪盜們空前團結(jié),他們聯(lián)手發(fā)起了一道“綠林通緝令”,重金“收購”鄭容與的項上人頭。
鄭容與這幾日的人生有點兵荒馬亂。
刺殺的、下戰(zhàn)書的,從大街上躥出來一言不發(fā)拔劍就砍的,他感覺整個江湖都跟自己杠上了。宋仙樂這丫頭,玩得一手腹黑好套路??!
鄭容與狡黠一笑,收拾行囊,出城去了五岔路路口,后面跟著一群浩浩蕩蕩的江湖追殺人士。
醫(yī)館里,宋仙樂支起砂鍋小火燉著藥膳肘子,她正咽著口水搖蒲扇。
這時,店門外傳來一陣刀劍廝殺的動靜,宋仙樂感到自己這醫(yī)館的地面都跟著抖了抖。
“是誰活膩歪了,敢在老娘的地盤打架斗毆?”宋仙樂頂著一點就著的暴脾氣,踹門出來察看!
醫(yī)館的牌匾從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她的面前,上面釘滿了品類齊全的暗器。而此時,鄭容與拎著長劍逆光站在她的對面,痞帥痞帥的臉上掛滿大顆的汗珠,明媚、不羈。
“鄭容與,我跟你沒完!”宋仙樂擼起袖子想動粗。
鄭容與忽然快步迎向她,一把把她攔腰撈起,身手敏捷地避退進店,然后反手關(guān)了店門,身子緊緊地抵著門閂,才放松下來大口喘息。
宋仙樂背對著他被擁在懷里,背脊貼住他的胸口,能感受到他呼吸起伏的節(jié)奏,他吐出的氣息噴在她的后脖頸上,溫熱的、癢癢的。
“松手。”宋仙樂訕訕地說,忘了要怎么兇。
鄭容與也才緩過神來,慌忙放開她,二話不說蹲去了砂鍋旁邊。
“火候到了?!彼议_鍋蓋,拿劍尖叉起一塊肘子,吃得噴香。
“有毒的?!彼蜗蓸饭室鈬標?。
“反正被你下毒也不是頭一遭了。”鄭容與吊兒郎當,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手藝不錯,有毒我也認了?!?/p>
“不要臉?!彼蜗蓸窇崙嵉亓R,沒制止,站在一旁看他吃得狼吞虎咽。
“來盞茶,噎著了。”鄭容與厚顏無恥地說道。
宋仙樂隨手扔了個茶盞過去,鄭容與穩(wěn)穩(wěn)地接在手里,一飲而盡。
“吃飽了,滾吧。”宋仙樂下了逐客令。
鄭容與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聽了聽外面驟雨般釘在墻上的暗器聲:“這么好的藥膳自然要吃幾日再走的?!?/p>
“不怕我把你毒暈了扔出去?”宋仙樂冷笑。
“我如果說怕的話,你是不是就不忍心動手了?”鄭容與淺淺的壞笑很勾人。
宋仙樂張了張嘴,不知道這話要怎么接。她轉(zhuǎn)身去臥房收拾了一個行囊出來:“那鄭捕頭自己在這里待著吧,想住幾日住幾日,我就不陪你了?!?/p>
“你去哪兒?”鄭容與攔住她。
“關(guān)你屁事。”她倔強地仰著臉。
“回黑風寨嗎?”鄭容與思忖了一下,“那我勸你慎重點。”
“要你管?!彼蜗蓸芬詾樗衷谔自挕?/p>
鄭容與表情嚴肅:“今天衙門貼出了告示,說黑風寨這次協(xié)助官府清剿匪盜有大功,賞金三百兩?!?/p>
“什么意思?”宋仙樂的臉色沉了沉。
“黑風寨的老巢衙門雖然一直追查不到,但不代表江湖上沒人知曉。這次你打劫了云遙城三百里所有的山寨,衙門便順水推舟,大肆褒獎。我相信,那些被搶的山寨,勢必認為黑風寨投靠朝廷,出賣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去寨里尋仇的了?!?/p>
“當真?”宋仙樂渾身哆嗦了一下。
“當真?!编嵢菖c奪過行囊,“你別回去送死?!?/p>
宋仙樂狠狠地甩開他,眼神冰冷,一字一頓:“鄭容與,寨子若有半點差池,我和你不共戴天!”
“外面都是江湖殺手,醫(yī)館出不得!”鄭容與去門口擋住。
宋仙樂怨恨地瞄了他一眼,去柜上尋了個燭臺,抱了只陶罐回來:“讓開?!?/p>
鄭容與繃著嘴唇?jīng)]動彈。
宋仙樂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朝門上撞去,飛身摔出店外。她就勢在地上翻滾傾倒著陶罐里的粉末,緊跟著,點燃了燭臺往里一扔,地面上陡然躥起一人多高的火墻。
宋仙樂趁機繞去墻角牽了馬匹,奮力一鞭,朝遠處的荒野奔去。
06
鄭容與依樣照做,緊隨其后。
這一路折騰下來,他可算知道府衙為什么一直找不到黑風寨的巢穴了。沿途所經(jīng)之處全是崎嶇的山路不說,道路更是復雜交錯得如同迷宮,最后那片荊棘叢連馬兒都踏不過去,只能靠輕功縱身飛行。
但荊棘叢后的景象不禁讓人恍惚。
開闊的地面上有茅屋數(shù)十間,屋邊是整齊的田壟,筑著籬笆,散養(yǎng)著家禽。只是寨子的一角正燃著沖天的火焰,夾雜著嘈雜的呼喊。
“求求你,別燒我們的家!求求你!”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山賊圍困著一群孩童。他們哭著央求,努力想突破看守去滅火,卻遭受了暴力阻擋。山賊們的刀斧揮在那些反抗的孩童身上的時候,像在宰殺普通的牲畜。
“黑風寨當家宋仙樂在此!”宋仙樂連聲高呼,動作迅敏地繳了幾個山賊的刀斧,穩(wěn)穩(wěn)地把受傷的孩童護在了身后。
那身影,又驕傲,又單薄。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沖我來!膽敢殺我寨內(nèi)一人者,天涯海角,我必滅他滿門!”宋仙樂喊得聲嘶力竭。
山賊們都聽過黑風寨大當家用毒的厲害,所以做好了防范。他們向后撤退拉開足夠的距離,上了清一色的冷箭。
鄭容與趕到的時候,宋仙樂正揮著一桿長槍,在一片箭雨里翻飛。
他看向她身后被護得安然無恙的那群孩童,最年長的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有幾張臉孔他能勉強辨識,是在云遙城乞討的孤孩,他曾伸過援手。
云遙城失蹤的孤兒,竟然全部安定地生活在這里!
鄭容與的心頭顫了顫,再看著拼紅了眼的宋仙樂像是不知痛楚一般,邊對敵邊拔著射中自己肩胛的暗箭。他將長劍一挑,躍身出去,擋在陣前。
“我是云遙衙捕鄭容與!誰敢放肆!”他豪氣干云,喊得氣勢如虹,“大隊捕快已從四周包抄,想活命的,放下兵器!”
宋仙樂當然知道他說謊,他不可能有時間去搬救兵。
果然,鄭容與小聲開口詢問:“有退路嗎?”
“寨子有暗道。”宋仙樂趕緊回話。
“那還發(fā)什么愣,嚇唬不住多久的,趁機帶孩子們走?!编嵢菖c語氣強硬。
“好?!彼蜗蓸藩q豫了一下,“我留下來陪你一起。”
“廢話,沒有你,他們怎么脫身?”鄭容與咬著牙,“滾!”
宋仙樂扭頭走了幾步,返身塞給他一枚藥丸:“你……你別死?!?/p>
“烏鴉嘴?!编嵢菖c語調(diào)溫柔。
宋仙樂紅了紅眼眶,開始悄聲指揮孩童們往暗道撤離。有瞧出不對勁的山賊開始煽動部眾,她聽見停了的箭雨又重新密集起來。
她強迫著自己沒回頭。
那天她返回黑風寨的時候,天色已晚。
她想告訴鄭容與孩子們?nèi)堪踩愿浪麄兡弥嵢菖c的令牌去云遙府衙搬救兵。
黑風寨上空飄散著焚燒過后的煙塵,黑漆漆的夜色里除了寂靜還是寂靜。
她踏過廢墟,踏過散亂的箭,找到了空地上橫著的鄭容與的尸體,身上的箭扎得他像只刺猬。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宋仙樂懷著最后一絲希望,使勁捏開他的嘴巴,他的舌尖下,赫然壓著她給的那一粒半融的“崖邊雪”。
宋仙樂繃了半天的精神猛地一松,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07
醫(yī)館內(nèi)終日藥香撲鼻。
前廳用廢了十幾個浴桶,從最初的滿桶暗紅,到最后水色清澈,沉底的藥材清晰可見。
浴桶邊是宋仙樂從臥房挪出的床榻。床榻上的鄭容與裹著桃紅的錦被,面容雖有清瘦,但膚色尚好,使得昏迷都看起來像沉睡一樣香甜。
宋仙樂把敷在他額頭的絲帕換了換,拈起一根銀針,小心翼翼地往他手掌的虎口刺去。
鄭容與眉心抽動了一下,緩緩睜開雙目,入眼就是宋仙樂歡喜得不能自持的臉龐。
“你今天這眼妝挺特殊,粉里透著黑,黑里透著青,青里又有點藍?!眲傂艳D(zhuǎn)的鄭容與氣息微弱,他攢足了力氣伸出手指勾了勾宋仙樂的下巴。
“看清了,那是老娘熬夜熬的黑眼圈!”宋仙樂氣急敗壞,翻著眼皮給他看。
“哦,那別的沒什么可夸的了?!编嵢菖c半瞇著眼,話語中滿是調(diào)侃。
宋仙樂氣到語塞,抬手照著他的胸口就是一拳,鄭容與頓時五官扭曲起來。
“對,對不起,忘了你有傷。”宋仙樂真的嚇到了。
眼看著鄭容與就要撩起被子查看,宋仙樂開始抓狂,她死死地按著被角制止:“這……不能掀!”
“為什么?”鄭容與好奇地反問,從另一側(cè)把那床桃紅錦被往空中一揚。
他的神情微微呆滯,也是完全沒想到自己會是一絲不掛的狀態(tài)。
這邊宋仙樂早已用手緊緊地捂住雙眼。
鄭容與回了回神,眼眸中閃過一絲奸笑,他捧著宋仙樂的臉:“你脫的?”
宋仙樂閉著眼睛點頭又搖頭,拼命解釋:“我是迫不得已,純治傷,嗯,是的,沒有任何私欲?!?/p>
“哎呀,左胸口這撕裂了,滲血了,滲血了?!编嵢菖c痛得很逼真。
“哪里?是哪里?”宋仙樂緊張地睜眼,剛低下頭去看傷口就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她緋紅著臉罵,“流氓!”
“是你趁我昏迷把我脫成這樣?!编嵢菖c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你每次換藥都看我一遍,現(xiàn)在我醒了,你不敢看了,還說我流氓?”
“箭傷換藥是該晾著,我那叫治病?!彼蜗蓸犯杏X腦子都快被他繞得不夠用了,“你現(xiàn)在這叫……叫色誘!”
“那我今天什么時候換藥?”鄭容與話鋒一轉(zhuǎn)。
“酉時?!彼蜗蓸访摽诙?。
“那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鄭容與仔細地盯著她。
“酉……時?”宋仙樂幡然醒悟。
鄭容與心滿意足地躺好,吩咐得理直氣壯:“大夫,換藥!”
宋仙樂背過身抱著藥罐躊躇在床前。鄭容與直接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確定你這樣背對著我換藥,不是為了假借看不到多摸我?guī)紫拢俊?/p>
宋仙樂努力平復情緒,囁嚅著命令他:“你閉眼?!?/p>
“好?!编嵢菖c答應(yīng)得爽快。
宋仙樂這才溫吞地轉(zhuǎn)過來,想俯身幫他涂抹傷口。誰料想鄭容與倏然拽了她一把,她整個身子便結(jié)實地壓在了鄭容與的身上。
鄭容與用指尖輕輕地描畫過她的彎彎眉眼,掃過她的鼻尖,停在她溫柔的唇線:“這幾天,我夢里念的、心里想的、現(xiàn)在懷里抱的,都是你?!?/p>
08
半個月后,鄭容與病愈回城述職。
云遙知府特批宋仙樂的黑風寨為云遙首家官方認證山寨,并撥了大筆的賞銀,令她即刻赴舊址監(jiān)工重建。
山路閉塞,鄭容與成親的喜帖送到得有點突然。
送帖子的捕快說,知府大人大肆褒獎了鄭容與剿匪的功績,認定他年輕有為、仕途通暢,一個激動就決定讓胞妹柳真真下嫁了。
“鄭容與從了?”宋仙樂挑了挑眉,強壓住怒氣。
“這種好事必須從了啊,今天就是迎娶之日。知府大人命我廣發(fā)喜帖,不許少收一處份子錢?!辈犊煺f得很實在。
“我一定備足大禮,準時出席?!彼蜗蓸钒严蔡谑掷镞闪朔勰?,隨風揚了。
她快馬抄過近道,踩準了吉時,出現(xiàn)在了云遙城的正門。
城內(nèi)一片喜慶,沿街高懸著燈籠,紅毯一路鋪到長街的盡頭。拐角的喧囂聲漸行漸近,視線里的鄭容與著一身鮮艷的衣裳,端坐在馬背上,格外器宇軒昂。他身后的八抬大轎亦步亦趨,扎眼又扎心。
宋仙樂一身鳳冠霞帔,妝容驚艷,傲然地堵在路中間。整支隊伍自覺地止步在她眼前,息了鼓樂,安靜地對峙著。
“你來干嗎?”鄭容與驅(qū)馬前行幾步,停在她身側(cè),滿是疑惑地問。
“搶親?!彼蜗蓸菲沉怂谎郏f得稀松平常。
“你確定?”鄭容與挑了挑眉頭。
“當然?!痹捯魟偮洌粋€身輕如燕的凌空,施展輕功,穩(wěn)穩(wěn)地掠到了新娘的轎旁。
輕挑轎簾,她丟進去一個白玉瓷瓶:“來,干了這瓶鶴頂紅!不掙扎、無痛楚、三秒斃命,顧客零差評!”
鄭容與趕來阻止:“她可是知府的胞妹?!?/p>
“那又怎樣,我舍不得殺你,還舍不得殺她嗎?”宋仙樂不屑地反駁。
轎子里柳真真向鄭容與求助:“鄭捕頭,這說好的私奔,怎么改殉情了呢?”
“私什么奔?”宋仙樂一頭霧水。
身后傳來嘚嘚的馬蹄聲,鄭容與沖轎內(nèi)招呼:“小姐,你等的人來了,請吧?!?/p>
柳真真款款下轎,竟然穿著家常素服。她叮囑鄭容與:“我哥哥那里,你原樣說我逃婚就好,別被連累?!?/p>
“小姐多保重?!编嵢菖c扶她上了少年的馬背。
“多謝鄭捕頭相助,再會。”少年拱拱手,策馬絕塵出城。
宋仙樂全程愕然地目睹了這一切,她摳著手指挪去鄭容與的身邊,小聲地詢問:“你的大喜之日,新娘子就這么公然地,跑了?”
“柳小姐傾心朱少俠多年,知府大人嫌他是江湖無名小輩,一直從中阻撓。這次得知要和我成親,柳小姐便想借機私奔,我順便幫一下忙而已?!编嵢菖c解釋完畢,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上轎吧?!?/p>
“干嗎?”宋仙樂不明所以。
“你都穿成這樣了,當然是成親?!编嵢菖c環(huán)顧了一下迎親隊伍,彎腰給她來了個公主抱,“萬事俱備,正好只缺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