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紀蓁第十九次見到霍景雙時,終于被這個男人鍥而不舍的耐心打敗。
就在內(nèi)藏府外面的門檻上,她手心里攥著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抬起眼來看著面前這個逆著光仍舊棱角分明、線條堅毅的男人。
“霍景雙,津江霍家莊人,丙申年六月生人,十四歲經(jīng)人舉薦入宮。其父母雙亡,全家皆喪命于津江水患之中,身家清白,于內(nèi)城巡防司任侍衛(wèi)一職?!奔o蓁將最后一顆瓜子嗑吐在一旁用紙折起的小袋里,才拍了拍手站起來,“一家喪命于津江,只有你活下來,倘若我沒猜錯,你是全家人誓死也要保護的那一個,是嗎?”
“這和你家人想在你被放出宮后接回你有關(guān)系嗎?”霍景雙皺眉,實在不懂這位漂亮又年輕的內(nèi)藏府女官到底是什么心思,多少宮女巴望著到了年紀被放出宮去,和家人團聚?偏偏她,明明有家人在千方百計地找她,卻在他勸她十九次的情況下,還死活不愿相認。
“當然有!”紀蓁的唇角、眼神倏忽間冷到極致,“倘若你和我一樣,從小極盡自己所能地聽話,卻被賣入青樓呢?”
霍景雙一怔:“青樓?”
“津江水患那年,我九歲,家徒四壁,上有大姐,下有小弟,只因為我是最懂事最聽話的一個,他們決定將我賣掉。我二話沒說便點頭應(yīng)允了下來,只堅持要進大戶人家做侍女。一心想著當好差,得了主子賞識還能幫襯家里。結(jié)果,就因為十兩銀子的差價,他們把我賣到了青樓!”
紀蓁說到這,從霍景雙腰間扯下今日剛發(fā)的俸銀袋子,倒出二兩白花花的小銀錠后,在掌中顛來倒去地拋玩:“五顆這么小的銀錠子罷了,他們就把我推進了火坑里。后來我和在青樓認識的小姐妹從二樓跳下去,我落進湖水之中,又因識得水性,僥幸活了下來,又恰逢那年宮中招收宮女,才有了今日之我。而我那個小姐妹,卻因為膽怯落在湖邊的草叢里,自此跌入泥沼,萬劫不復(fù)……”
霍景雙一時無語,只覺得眼前這人面容明媚,眼神里那股子冷,卻讓他不自覺地揪起了心。
“自那日起,津江紀家的紀蓁便死了!我與他們,雖是血親,但已是銀貨兩訖、再無瓜葛的陌生人!我若認了他們,便表示要委屈自己來原諒他們!而我這個人,自出生以來,受的委屈太多。如今但凡能自主的事,我絕對不愿讓自己受委屈!”說完,她將那二兩銀子直接揣進了自己的小錢袋里,“你纏了我這么久,這二兩銀子就當是補償我了,也算給你買個教訓(xùn),好讓你知道凡是在宮中行走卻好管閑事的主兒,都沒什么好下場!”
說完,她將手中沒嗑完的一小把瓜子往他手里一塞,轉(zhuǎn)身便進了屋子,再沒出來。
到底是年輕臉皮薄,讓她把錢還他的話在口中盤桓數(shù)次,霍景雙還是選擇悻悻地回了巡城司的侍衛(wèi)住宿處。
那天夜里下了大雨,也不知是讓那二兩銀子揪住了還是怎的,閉了眼腦海中反反復(fù)復(fù)浮現(xiàn)的都是那紀蓁的臉。
她脆生生的嗓門,嗑著瓜子時的模樣,說過的每一句話,竟是樁樁件件都入了他的心和眼。
正迷迷糊糊難以成眠時,屋外傳來叩門聲。他急忙披衣下床開了門。
門外站了一個小太監(jiān),他傘都沒收,便急急地塞來一個包裹:“內(nèi)藏府的紀姑娘托我給你的!”說完便跑了個沒影。
霍景雙心頭突地一跳,像防賊似的,猛地便將門關(guān)上了。
風雨聲被阻在門外,手里包袱皮里竟還裹著一層鮮綠的芭蕉葉子,想是打包的人心思細膩,唯恐風大雨大打濕了里面的東西。
被包著的是一雙厚厚的黑色絨面棉鞋,棉芯子厚得高高膨起,與他往年分發(fā)下來的鞋子,式樣雖是一模一樣,做工卻是天差地別的考究。
一時間,他看著那雙鞋,竟有些癡了。
2.
再見紀蓁時,她正在內(nèi)藏府指揮著眾人盤點貢品,一箱箱的珍珠翡翠,有人分揀,有人記錄造冊,她則時不時地吩咐眾人小心輕放,眼底里閃著光,看得出來,是真喜歡當這份差事的。
他在遠處瞧了許久,猶豫著尋個什么樣的空當過去打招呼。結(jié)果倒是紀蓁先發(fā)現(xiàn)了他:“喲,同鄉(xiāng)小侍衛(wèi)??!怎的?你到底收了紀家多少銀子,上次我已經(jīng)說得那么清楚了,你還是不死心嗎?”
霍景雙連忙擺手:“不是,我,我……我是來謝謝你的。那鞋子……”
他話音未落,便見她俏臉含惱,杏眼圓睜,嚇得連忙噤了聲。
“你們巡城司的侍衛(wèi)都這么有空嗎?那正好,過來幫我把這些已經(jīng)入冊的東西抬進去吧!”她嗔怪地瞪他一眼,不客氣地給他分派起任務(wù)來。
霍景雙也不廢話,上去便扛起其中一箱東西跟著前面四個抬東西的小太監(jiān)往庫房走。
好容易東西都入了庫,轉(zhuǎn)頭卻見她正悠閑地坐在院子里,手里捧了個大蘋果,嘎嘣嘎嘣地咬著。她見了他,倒沒生氣,只是白了他一眼:“說吧,找我還有什么事?呃,謝我的事就甭說了哈。我紀蓁雖愛財如命,卻不喜歡占人便宜。那鞋子是皇上御侍營的衣備里多出來的,雖說沒人在意,終歸見不得光,你若對外人提起這事,可就是害了我了!”
“我曉得了!”霍景雙點頭,話鋒卻是一轉(zhuǎn),“紀姑娘上次說起的小姐妹,就是在青樓的那個……能告訴我是在哪個青樓嗎?”
紀蓁咬著蘋果的動作停住,抬起頭來直直地看向他。
“你別誤會!”霍景雙一張臉霎時漲得通紅,一邊暗罵自己,一邊急急地擺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每個月沐休可以出宮一趟。我……我就是想著你們是患難之交,發(fā)生那樣的事,你一定一直記掛著她。我想幫你找找看,倘若找著了,興許能想辦法把她贖出來……”
“你是說真的?”紀蓁猛地站起來,一把扣住他的手。
“至少先找著人,贖金的話,我們到時候一起想辦法湊湊……”霍景雙用力點頭,心里因為她眼中瞬間迸發(fā)的明亮歡喜而溢出絲絲甜蜜,正偷眼去看自己被她拉著的手,卻不想紀蓁一下收回了手,一臉狐疑地說:“為什么?”
“啊?”霍景雙一愣,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為什么這么好心?”紀蓁皺了皺眉,微側(cè)著臉,忽然向他湊近,一張欺霜賽雪的芙蓉俏臉便這么險險地貼近了他的臉,小手更是忽地放在了他的胸前。
他心頭一慌,垂了眼,手心隱隱地沁出汗來,腦中閃過無數(shù)個借口,卻都可笑得連自己都能立時拆穿。
“小侍衛(wèi)!”她忽然狡黠一笑,氣息如蘭似麝地落向他:“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
3.
霍景雙帶著月娘的信進宮那晚,著實被紀蓁嚇得不輕。
這女人讀完信后,整個人便毫無預(yù)警地開始淚如雨下,最初還只是默默落淚,到后來隱隱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了,一把抓過他的胳膊便咬了下去。
他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但是目光落在她臉上那些斷線珍珠般的淚滴上時,便什么都沒說,任她咬著。
在宮里,莫說是放聲大哭,就是落淚,都是犯了大忌諱。這時候的紀蓁,宛如沸水中的一滴水,一旦放入鍋中,便能被滾油吞得渣都不剩。
“你別太難過,她說,她過得還算不錯!她自個兒也有積蓄,不用咱們替她籌贖身的銀子。我這些年也存了些錢,等下個月我沐休的時候,可以尋摸尋摸,看有沒有合意的宅子,將來你們兩個姑娘住在一處,也好有個依靠……”他嘴里說著安慰的話,垂在身側(cè)的手卻是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有心拍拍她纖弱的肩安慰她,又唯恐唐突了佳人。
紀蓁聽他這么一說,眼淚倒是真的漸漸收了。她怔怔地看著他,星眸含淚,是他之前從未在她臉上見到過的楚楚嬌態(tài)。
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了,他被盯得手足無措,紀蓁卻忽然一抹眼淚:“你這些年,存了多少銀子?”
“一百零九兩了!”他憨憨地報出個數(shù)字,連零頭都算了進去。
“一百多兩!”她低下頭,忽然笑了,“巡防司侍衛(wèi)的月俸是二兩銀子,一年總共二十四兩,你入宮這些年,存下一百多兩銀子,可見平日里委實是個木訥乖順的人,沒有那些吃喝嫖賭的陋習!”說著,她松開一直抓著他的胳膊的手,一改方才的脆弱模樣。
她從地上起來后,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下個月發(fā)了俸銀,把你的全部家當一并拿到我這來吧!”
“啊?”他有些發(fā)蒙。
“怎么?舍不得?”她乜斜著看他,微挑著眉。
“我是覺得,出宮買宅子這事我想了好久,對你們來說,應(yīng)該是最好的打算。把錢放在你這雖然穩(wěn)妥,終歸……”他話音未落,腦袋已經(jīng)被她的食指戳得微偏了偏,只是力道太輕,又迅速收了回去,只來得及聞出她袖里今日籠的是又甜又暖的桂云香,“那是你的老婆本吧?都給我們置了宅子,你以后怎么辦?”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哽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只要你過得好,我娶不娶媳婦兒并不要緊?!?/p>
“霍景雙,丑話我得先說在前頭,”紀蓁雙手叉著腰看他,“我脾氣不好,以后你事事得讓著我些。我雖姓紀,但與紀家已經(jīng)毫無瓜葛,即便孑然一人要委身于你,你也休想騙我欺我。但凡你有半點對不住我,我絕對頭也不回地棄你而去。還有,我這個人,素來愛財,你這一百多兩銀子雖然不多,但既然是你的全部家當,勉強當作聘禮,我也能夠接受。你若愿娶我,下個月便拿了銀子來下聘禮,若是不愿,咱們趁早把話說清楚,你我二人橋歸橋,路歸路,免得拖泥帶水,耽誤彼此!”說完,也不管他聽得目瞪口呆的模樣,她一甩帕子施然而去。
走出去足有八九步遠,她才聽得身后傳來一聲激動的低叫:“阿蓁!”
紀蓁輕舒了一口氣,也不回頭,只站在原地:“做什么?”
“我霍景雙,今日對著明月萬里,誠心發(fā)愿,只要我活著一天,便掏心掏肺地疼你一日,只要腔子里還有一口氣,就會護著你到白頭才咽!”他看著遙遙站在夜色中的纖細人兒,眼眶莫名有些發(fā)紅,胸臆中翻騰著狂喜和篤定。
黑暗中,隱隱聽得一聲輕笑,比夜風還要溫柔地吹來。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