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示鄉(xiāng)土農(nóng)民悲苦 呼喚自然人性回歸

摘 要：縱觀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有一條貫穿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線——人性書寫。沈從文以湘西為題材的小說《丈夫》可以說是“表現(xiàn)人性最真切的欲望”的代表作品之一，它不僅具有深厚的思想內(nèi)涵，而且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

關鍵詞：沈從文 《丈夫》 人性書寫 思想內(nèi)涵 藝術特色

沈從文走上中國現(xiàn)代文壇之后，曾以“人性治療者”自居，發(fā)掘人性的美質(zhì)，禮贊自然健康的人性，批判扭曲墮落的人性，進而重造人性，重造民族品德，重造國家形象，并向人類遠景凝眸，既是沈從文文學理想的一個基本精神向度，也是沈從文的文學選擇?？v觀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有一條貫穿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線——人性書寫。在沈從文看來，“一個偉大的作品，總是表現(xiàn)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對于當前社會黑暗的否認，以及未來光明的向往?！雹偕驈奈囊韵嫖鳛轭}材的小說《丈夫》可以說是“表現(xiàn)人性最真切的欲望”的代表作品之一。本文擬從寫作背景、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特色等方面對小說《丈夫》進行粗淺的分析。

一

沈從文的《丈夫》寫于上海吳淞，1930年4月10日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第21卷第4號。當時沈從文已在上海生活了兩年多的時間（1928年元旦過后到達上海），正在上海吳淞中國公學任教。沈從文來到上海后，發(fā)現(xiàn)上?！安焕⑹乾F(xiàn)代中國最大的現(xiàn)代化都市，它擁有現(xiàn)代化的大工廠，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現(xiàn)代化的娛樂場所，總之，現(xiàn)代化的程度遠遠超過北京和其他城市”②。但是，上?！拔镉麢M流，爾虞我詐，投機取巧，許多人一夜之間發(fā)了大財，許多人一夜之間有輸?shù)镁狻?，金錢和權力主宰一切，尤其是“一切都以金錢為依歸的人與人之間關系，是文學因何商業(yè)結緣而失去它的自由性和獨立性”③，令沈從文格外擔憂。他來到上海后，與胡也頻、丁玲合作創(chuàng)辦了《人間》和《紅黑》兩個刊物，均因經(jīng)濟原因先后?？！度碎g》出版到第四期，因書店支撐不了而?？都t黑》辦了半年時間，因純文學性質(zhì)，不但賺不了錢，而且入不敷出，債臺高筑，出版到第八期被迫停刊。他來到上海后的所見所聞和親身經(jīng)歷，使他深深感到“金錢和權力主宰一切”的可怕。而且，他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浸透金錢關系的精神墮落的現(xiàn)象，已蔓延到農(nóng)村，就是地處偏僻，相當閉塞的湘西農(nóng)村也無法幸免，人的兩性關系變成赤裸裸的商品買賣關系。此時，在沈從文心里呈現(xiàn)出一個新的文學主題：“封建自然經(jīng)濟下的農(nóng)村固有的樸素的人性，除了遭受武力和地方特權者摧殘，還面臨著城市物質(zhì)文明的蛀蝕?！雹苡谑?，沈從文把筆觸延伸到湘西鄉(xiāng)下人的身上，他把眼前的現(xiàn)實與湘西鄉(xiāng)土的回憶結合起來，書寫湘西鄉(xiāng)下人的人生種種。《丈夫》就是在此情此景下寫成的。

二

沈從文小說《丈夫》反映的是20世紀初至20年代末中國農(nóng)村的社會現(xiàn)實。當時的中國社會秩序混亂，軍閥混戰(zhàn)，尤其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以后，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者橫征暴斂，民不聊生，農(nóng)村經(jīng)濟破產(chǎn)，廣大農(nóng)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正如作者在小說中所述：“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的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xiāng)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和糠灰拌和充饑，總還是不容易對付下去?！雹萃瑫r，隨著資本主義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的輸入，原來自供自給的自然經(jīng)濟逐漸解體，農(nóng)村經(jīng)濟破產(chǎn)導致人性淪落，人們傳統(tǒng)美德受到嚴重沖擊。在地處偏僻、相當閉塞的湘西農(nóng)村也不例外，在金錢和權力主宰一切的背景下，湘西農(nóng)村保有的正直、純樸、善良、誠實、勤勞的自然人性被侵蝕，人與人之間關系變成金錢和權力的關系，人的兩性關系也變成赤裸裸的商品買賣關系。沈從文對城里人這種墮落扭曲的人性深惡痛絕，對這種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侵蝕到了湘西這塊神圣土地深表擔憂，對舊中國鄉(xiāng)土農(nóng)民的悲苦深切同情。他在《丈夫》中以“鄉(xiāng)下人”的獨特視角，通過湘西一隅——黃莊，一個不知名字的“丈夫”，因生活所迫，不得不送新婚不久的妻子“老七”到離岸極近的煙船妓船上去“做生意”（賣淫），揭示舊中國鄉(xiāng)土農(nóng)民的悲慘命運和自然人性被侵蝕的社會現(xiàn)實。他對“現(xiàn)代文明”侵蝕到了湘西這塊神圣土地深表擔憂是有道理的，色情的買賣是歷來為人們所不齒的陋習，但在舊中國卻成了都市里堂而皇之的一種正當職業(yè)。在湘西農(nóng)村黃莊也是如此，那些婦女外出做“生意”的現(xiàn)象是非常普遍的，似乎這一行業(yè)是公開和“合法”的。小說中有幾句話可見一斑：“離岸極近的船上人，她們把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樣稱呼，這叫做‘生意。她們都是做生意而來的。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既不與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雹蕖霸S多年青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來，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種地安分過日子，也竟是極其平常的事?！雹摺斑@樣的丈夫在黃莊多著，那里出強健女子同忠厚男子。”⑧“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個陌生人，數(shù)來數(shù)去是永遠無法數(shù)清的?！雹岵粌H如此，這里做妻子的“老七們”“做了生意，慢慢的變成了城里人，慢慢的與鄉(xiāng)村離遠，慢慢的學會了一些只有城里人才需要的惡德，于是婦人就毀了”⑩。然而，沈從文對湘西黃莊的“丈夫們”和“老七們”人性的扭曲墮落，并沒有像魯迅先生對“阿Q”們那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并進行辛辣的批判。在沈從文看來，這些“丈夫們”和“老七們”本質(zhì)不壞，雖然人性扭曲墮落，但還有望人性復蘇覺醒，有望人性勝利回歸。沈從文懷著對“丈夫們”和“老七們”不可言說的溫愛，真情呼喚他們的自然人性回歸。筆者認為，這才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丈夫》的真正目的。沈從文的《丈夫》所反映的社會現(xiàn)實之真，所表現(xiàn)的思想內(nèi)涵之深，也許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是罕見的，而且沈從文寫《丈夫》時年僅二十八歲。

關于《丈夫》的評價，最有說服力的當屬是聶紺弩先生。因為聶紺弩先生“從來是個‘左派，幾十年來跟沈從文有著遠距離的敵視（按：聶在1940年12月《野草》第一卷第四期發(fā)表《從沈從文文筆下看魯迅》予以批評）。60年代初，紺弩老人從東北勞改回來”{11}，從黃永玉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作品選》，過了幾天，紺弩先生在黃永玉家肅穆地對黃永玉說：“我看了《丈夫》，對沈從文認識得太遲了。一個剛剛二十多歲的青年寫出中國農(nóng)民這么創(chuàng)痕淵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說過的：‘偉大的，俄羅斯的悲哀，那么成熟的頭腦和技巧！……”{12}在聶紺弩先生看來，《丈夫》是沈從文以“成熟的頭腦和技巧”寫成的，具有深厚的思想內(nèi)涵和鮮明的藝術特色。

三

沈從文《丈夫》的藝術特色是多方面的，本文著重分析《丈夫》的遞進敘事模式和“空白”技法的運用。

（一）遞進敘事模式

遞進敘事模式是《丈夫》的藝術特色之一?！墩煞颉酚袃蓚€主角，一個是男主人公“丈夫”，另一個是女主人公“老七”，兩個主角的關系是夫妻。從總體來看，作者無論是從正面下筆敘述“丈夫”的言行舉止和心理活動，還是從側(cè)面落墨敘述“老七”的言行舉止和心理活動，都由“人性扭曲墮落——人性復蘇覺醒——人性勝利回歸”三個層次構成遞進敘事模式。下面就“三個層次”做簡要分析。

關于“丈夫”和“老七”人性扭曲墮落情形的敘述。小說中的“丈夫”與黃莊的“丈夫們”一樣，將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送到河船上做“生意”，“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種地安分過日子”，并覺得“是極其平常的事”。{13}當他想起在船上做“生意”的妻子，照規(guī)矩是要見見妻的面時，他就“像訪遠親一樣”來到船上探妻子。然而，他探妻子的初衷是滿足自己的欲望和分享妻子“老七”“做生意”的成果，并非帶妻子回轉(zhuǎn)。在沈從文看來，“丈夫”的人性已經(jīng)扭曲墮落。尤其是他在到船上與水保見面、談話、交結后，水保在“丈夫”的心目中留下很好的印象?！八孪脒@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這人許多錢。”{14}想罷，他忽然“感到要唱一個歌了”{15}。當他記起那一雙閃閃發(fā)光的靴子，“記起那黃而發(fā)沉的戒子”，“記起那偉人點頭同發(fā)言”，他由衷地感嘆：“這是老七的財神！”{16}于是乎，他“又唱了一首歌”。“丈夫”對城里人的向往和金錢的追求，到達了如醉如癡的地步，“丈夫”愚昧、麻木、人性扭曲墮落的形象躍然紙上。小說中的“老七”與黃莊的“老七們”一樣，“就用一個婦人的好處，服侍男子過夜”。而且，“把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樣稱呼，這叫做‘生意”。并認為“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既不與道德相沖，也并不違反健康。”{17}于是，她“離了鄉(xiāng)村，離了石磨同小牛，離了那年青而強健的丈夫，跟隨到一個熟人，就來到這船上做生意了”{18}。她“做了生意，慢慢的變成為城市里人，慢慢的與鄉(xiāng)村離遠，慢慢的學會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惡德”{19}。不僅她的穿著打扮像城里婦人的派頭，讓鄉(xiāng)下來的“丈夫”刮目相看，感到極大地驚訝，而且說話的口氣也像城里做太太的那樣大方自由，如：“那次五塊錢得了么？”“我們那對豬養(yǎng)兒子了沒有？”這樣文縐縐的話以及說話的口氣，完全是城里婦人的做派，“丈夫”意識到“老七”已經(jīng)“完全不是在鄉(xiāng)下做媳婦的神氣了”{20}。尤其是她忽然在“丈夫”手上奪去土煙管，“塞一支哈德門香煙”給“丈夫”的舉動，令鄉(xiāng)下來的“丈夫”第二次感到驚訝。這個“舉動”意味深長，既顯現(xiàn)了妻子“老七”對“丈夫”的憐愛，又顯現(xiàn)了進了城的妻子之“洋”與仍在農(nóng)村的“丈夫”之“土”的差距。更有甚者，“老七”為了“生意”把不辭勞苦來看望她的丈夫冷落在一邊，而且在“老七”面前接三連四地“接客”，毫無顧忌地做“接客”的習慣動作，如此等等，足以說明“老七”人性不僅扭曲，而且已經(jīng)墮落到相當嚴重地步。也許有人會問：為什么沈從文對“丈夫”和“老七”人性扭曲墮落沒有像魯迅那樣給予辛辣的批判？也許有人會說，這就是沈從文作品的局限性，這就是沈從文不如魯迅的原因之一。筆者認為，這是對沈從文及其作品的誤讀。的確，這就是沈從文不同如魯迅的原因，但并不是沈從文不如魯迅的原因。沈從文曾經(jīng)說過：“神圣偉人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攤血一把眼淚，一個聰明的作家寫人類痛苦是用微笑‘來表現(xiàn)的?！眥21}沈從文就是這種“聰明的作家”，也許這才是沈從文不同如魯迅的真正原因。如果說沈從文的《丈夫》可稱為人性悲劇，那么，它也是一出含著微笑的人性悲?。?/p>

關于“丈夫”和“老七”從“人性復蘇覺醒”到“人性勝利回歸”的遞進敘述，在沈從文看來，“丈夫”和“老七”雖然人性已扭曲墮落，但人性尚未泯滅，還是可以治愈的。沈從文巧妙地運用“欲揚先抑”手法，為“丈夫”和“老七”人性復蘇覺醒和勝利回歸埋下伏筆。當水保與“丈夫”告別時留下一句話：“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眥22}這句話是“丈夫”人性復蘇覺醒的導火線。在“丈夫”看來，水保是沒有理由說這個話的，他意識到做丈夫的權利與尊嚴被剝奪，導致“丈夫”下意識的嫉妒、憤怒，“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把所有的柴全丟到河里去了”，“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23}進而，當“丈夫”“望到老七睡起的樣子，上半晚的氣已經(jīng)沒有了，他愿意講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說點話，商量件事情，就傍著床沿坐著不動?！眥24}這說明“丈夫”人性尚未泯滅，對“老七”的遭遇出自內(nèi)心的同情。而“老七”也正想用自己的“溫愛”來撫平“丈夫”的“創(chuàng)傷”。但是，“老七”耳邊傳來老鴇大娘的“溫馨”提示：“巡官就要來的！”{25}這句話不僅剝奪了“丈夫”做丈夫的權利，而且也剝奪了“老七”做妻子的權利。此時，“老七咬著嘴唇不作聲，半天發(fā)癡”{26}，內(nèi)心有不可言說的內(nèi)疚、悲苦和無奈，也為最后“老七”同“丈夫”一起回轉(zhuǎn)鄉(xiāng)下做鋪墊。而此時的“丈夫”浮想聯(lián)翩，兩天來目擊妻子連續(xù)接了三四批“客人”，為了幾個錢，要給任何男人作踐和蹂躪，他終于忍無可忍了，決定第三天一早就回去?？梢姡把补倬鸵獊淼摹边@句話不僅是“丈夫”人性復蘇覺醒的催化劑，也是“老七”人性復蘇覺醒的導火線。所以到了第三天一早，當妻子“老七”把昨晚賣身得來四張票子捏成一把塞到“丈夫”左手心里去時，“丈夫”無話說；當妻子“老七”把老鴇大娘的三張票子塞到“丈夫”右手心里去時，“丈夫”搖搖頭，緊接著，“丈夫”“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眥27}行文至此，將故事推向高潮。“丈夫”的“哭”，從表面看，是“丈夫”這兩天來受到一連串的“委屈”的集中爆發(fā)。其實不然，這是作者的“點睛”之筆，不僅收到“于無聲處聽驚雷”的藝術效果，而且具有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

筆者認為，“丈夫”的“哭”猶如“一聲春雷”，驚醒了靈魂深處愚昧、麻木的人們（包括老七），喚醒了人性扭曲墮落的人們（包括老七）；“丈夫”的“哭”又如“一聲吶喊”，控訴舊中國殘害人性的腐朽的社會制度和封建陋習，反抗武力和地方特權者的摧殘，反抗城市“現(xiàn)代文明”——物質(zhì)文明的蛀蝕，呼喚自然人性的回歸。最后，“丈夫”和“老七”夫婦毅然決然，不辭而別，一早回轉(zhuǎn)鄉(xiāng)下去了?！罢煞颉焙汀袄掀摺钡摹耙辉缁剞D(zhuǎn)鄉(xiāng)下去”的行為，既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這是人性同非人性的環(huán)境沖突中取得的勝利，也是作者創(chuàng)作《丈夫》旨歸。至此，作者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一種由“人性扭曲墮落——人性復蘇覺醒——人性勝利回歸”三個層次構成的遞進敘事模式，值得文學愛好者借鑒。

（二）巧用“空白”技法

“空白”是中國繪畫表現(xiàn)技法之一，“追求一種水中看花、鏡中取影、有跡無形、超乎象外的境界”{28}。沈從文對中國繪畫的“空白”表現(xiàn)技法頗有研究，他在《短篇小說》中談到自己二十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體會時有一段精辟論述：“再從宋元以來中國人所作小幅繪畫上注意。我們也可就那些優(yōu)美作品設計中，見出短篇小說所不可少的慧心和匠心。這些繪畫無論是以人事為題材，以花草鳥獸云樹水石為題材，‘似真‘逼真不是藝術品最高的成就，重要處全在于‘設計。什么地方著墨，什么地方敷粉施彩，什么地方竟留下一大片空白，不加過問。有些作品尤其重要處，便是那些空白處不著筆墨處，因比例上具有無言之美，產(chǎn)生無言之教?！眥29}在沈從文看來，小說創(chuàng)作要繼承和發(fā)揚中國繪畫的“空白”表現(xiàn)技法，小說也應當“具有無言之美”，并“產(chǎn)生無言之教”。《丈夫》便是這方面的力作。

巧用空白技法是《丈夫》又一鮮明的藝術特色。在《丈夫》中，沈從文嫻熟地運用空白技法來營造耐人尋味的意境，主要表現(xiàn)在善于運用“省略號”“無語”方式和突轉(zhuǎn)式結尾，巧妙地留下一片片“空白”，給讀者以想象的空間。

首先看看，作者巧用“省略號”留下“空白”的例子。當“丈夫”的煙管忽然被妻子“老七”奪去，手上接到一支“哈德門香煙”后，“這做丈夫的，一面吸煙一面談談……”{30}他們在談什么呢？作者只字不提，巧用一個“省略號”代替。這個“省略號”用得極妙，妙就妙在給讀者留下一大片空白。俗話說：“久別勝新婚?！薄罢煞颉迸c妻子“老七”久別重逢，照例他們一定有很多很多的“知心話”要互相傾訴。然而，一個變成“城里人”的媳婦與一個“鄉(xiāng)下人”的“丈夫”，他們到底能談什么呢？讓讀者去填補，去想象。沈從文在《丈夫》中，不僅用一個“省略號”留下“空白”，而且還用一連串的“省略號”留下“空白”。當做“丈夫”的受了兩天兩夜難以言說的委屈后，第三天一早就要回去時，“老七”像哄小孩一樣，勸說“丈夫”留下來，多住幾天，好好說說心里話?！罢煞颉迸c“老七”有一段耐人尋味的對話：

老七問他：“你不是昨晚答應過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午飯嗎？”

“……”搖搖頭不作答。

“人家特意為你辦了酒席，好意思不領情？”

“……”

“戲也不看看么？”

“……”

“滿天紅的葷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籠，那是你喜歡的包子?！?/p>

“……”{31}

這一連串“省略號”， 留下一片片“空白”， 讓讀者去填補，去思索，收到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藝術效果。

再看看，作者巧用“無語”方式，留下“空白”的例子。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無語”方式主要有“不說話”“不語”“不作答”“無話說”“不作聲”等詞語構成。沈從文深諳“無語”方式留下“空白”的妙處，在《丈夫》中對“丈夫”“無語”的表達有多處書寫。如當妻子“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換時，露出極風情的紅綾胸褡。胸褡上繡了‘鴛鴦戲荷。男子覷著，不說話”{32}?！奥牭竭@些話的年青漢子（丈夫——筆者注），一句話不說，靜靜的坐在艙里望著那一把新買來的胡琴?！眥33}當老鴇大娘請“丈夫”到三元宮看“秋胡三戲結發(fā)妻”時，“男子搖頭不語?！眥34}“丈夫”“一早起來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話不說……一切歸一了，就坐到那矮床邊沿像是有話說又說不出來”。{35}“丈夫”“一定要走，老七很為難，回身從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給的票子，點了一下數(shù)，一共四張，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無話說……”{36}所有這些“無語”的表達，給讀者留下一片片“空白”，讓讀者去填補，去想象。

“丈夫”進城找到妻子，久別重逢，其實，“丈夫”有很多很多“知心話”要對妻子說，有很多很多的“苦悶”要向妻子傾訴。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沒有給“丈夫”機會，近在咫尺的妻子卻不能親近，就在眼前的妻子卻不能好好說說“知心話”。尤其是妻子在“丈夫”面前接三連四地“接客”，此情此景，對作為一位身體強壯的“丈夫”心靈創(chuàng)傷有多深，可想而知。再來看看“老七”的“無語”表達：當“丈夫”“愿意講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說點話，商量件事情，就傍著床沿坐著不動”{37}，“老七”正想用自己“溫愛”來撫平“丈夫”的“創(chuàng)傷”時，耳邊卻傳來老鴇大娘“溫馨”提示“巡官就要來的！”此時，“老七咬著嘴唇不作聲，半天發(fā)癡”{38}。這一大片“空白”，讓讀者去體味，去想象?！袄掀摺币蛏钏?，來船上做“生意”，天天接客，身心遭到摧殘；為了“生意”，多賺錢，把來看望她的“丈夫”冷落在一邊，內(nèi)心充滿愧疚；久別重逢的“丈夫”，就在自己的眼前，也不能親近，也不能好好說說“知心話”，沒有盡到做妻子的責任，等等。這個中的苦啊，也許只有天知道！此情此景，使讀者深深感到舊中國鄉(xiāng)土農(nóng)民，尤其是婦女因生活所迫而淪為妓女的悲慘命運和不可言說的悲苦。在《丈夫》中，采用“無語”方式，巧妙留下一片片空白，讓讀者去體味，去聯(lián)想，去沉思，收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

最后看看結尾處留下的“空白”。小說結尾寫道：“水保來船上請遠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問及時，才明白兩夫婦一早皆回轉(zhuǎn)鄉(xiāng)下去了?！眥39}小說至此，戛然而止?！罢煞颉蓖纯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妻子“老七”怎么下得了決心拋開“生意”不做？夫婦倆為什么不辭而別？夫婦倆回轉(zhuǎn)鄉(xiāng)下后如何打算？如何生活？等等，作者只字不提。這是作者的妙筆之處，采用“突轉(zhuǎn)式”結尾，給讀者留下一大片耐人尋味的審美“空白”，收到了“言已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

總之，在《丈夫》中，沈從文在忠實于客觀生活的基礎上，巧妙地運用“空白”表現(xiàn)技法，給讀者留下一片片審美空白，讓讀者去體味，去想象，去深思，收到極佳的藝術效果，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此外，作者在《丈夫》中，運用詩化語言寫景抒情，頗有牧歌情調(diào)；運用鮮活的鄉(xiāng)土語言來刻畫鄉(xiāng)下人——“丈夫”的形象，惟妙惟肖；運用城里語言來描寫“老七”見到“丈夫”后的言行舉止，一個由“鄉(xiāng)下人”慢慢變成“城里人”的形象，躍然紙上。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對“丈夫”和“老七”下意識的心理描寫，頗具弗洛伊德的意味。

綜上所述，沈從文的《丈夫》是一篇揭示鄉(xiāng)土農(nóng)民悲苦，呼喚自然人性回歸的杰作，具有極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

① 沈從文：《給志在寫作者》，《沈從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13頁。

②③④{11}{12} 吳立昌：《人性治療者：沈從文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頁，第111頁，第111頁，第114—115頁，第115頁。

⑤⑥⑦⑧⑨⑩{13}{14}{15}{16}{17}{18}{19}{20}{22}{23}{24}{25}{26}{27}{30}{31}{32}{33}{34}{35}{36}{37}{38}{39} 沈從文：《丈夫》，《沈從文文集》（第4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5頁，第2頁，第3頁，第5頁，第5頁，第3頁，第3頁，第12頁，第12頁，第12頁，第2頁，第3頁，第3頁，第4頁，第11頁，第13頁，第20頁，第21頁，第21頁，第21頁，第4頁，第21頁，第14頁，第15頁，第18—19頁，第21頁，第21頁，第20頁，第21頁，第22頁。

{21} 沈從文：《廢郵存底·給一個寫詩的》，《沈從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86頁。

{28} 馬琳琳：《中國畫的空白藝術》，東華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29} 沈從文：《短篇小說》，《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505頁。

參考文獻：

[1] 吳立昌.人性治療者：沈從文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

[2]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4卷）·丈夫[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

[3] 馬琳琳.中國畫的空白藝術[J].東華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4）.

[4] 康長福.沈從文文學理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作 者：黃巨龍，廣東輕工職業(yè)技術學院中文副教授，主要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高職教育研究，文化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