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 魚

文珍

有一段時間，網(wǎng)絡(luò)瘋傳非洲撒哈拉沙漠旁的一個村莊，白天平均氣溫高達42攝氏度，一年中只有秋季有短暫的雨水。就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中，一條杜茲肺魚在沒有水的環(huán)境下堅持了四年，最終等來雨季，贏得新生?！欢@是一個典型的“從存在的案例出發(fā)無限腦補和補充所謂的‘細節(jié)從而生成的帶有濃濃《讀者》風(fēng)”的故事，很多細節(jié)描述嚴重失實，或許很有教育意義，但沒有科學(xué)價值。

——果殼問答

他讀這段話給她聽是在某年的三月間，記不清是哪年，但是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微信了。起因是她前陣子突然和他講起這種魚的事跡，剛在某個公眾號上看到的。他為此不惜上網(wǎng)搜了半日，目的在于正告她，網(wǎng)絡(luò)流言雖然未必沒有真實的部分，但雞湯文章為求煽情隨意篡改事實對科普工作只有害多利少。肺魚確有此物，是肉鰭魚亞綱肺魚總目的統(tǒng)稱，其中非洲肺魚和美洲肺魚確有依靠休眠度過旱季的習(xí)性，但離水時間最長也不可能超過一年。而且還需在外界環(huán)境并非完全干涸的情況下才能達到——

她還沒聽完就悄悄打了呵欠，但肉身仍端坐在飯桌對面。在家她總是顯得過分疲倦，仿佛應(yīng)對家里家外若干事宜已用盡九牛二虎之力；然而其實也不過只是上了一個正常的班回來，做了一頓日常的飯上桌。他假裝沒看到，堅持不帶情緒地讀完，并自顧自發(fā)表評價。終于說完的那一刻飯桌復(fù)歸于神圣的靜默，只聽到她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咀嚼聲：半根芹菜配肉絲，一勺剁椒炒雞蛋；和感知自己平白說了半日的焦渴：這條問答至少兩百個字，足以令人口干舌燥。

這細碎動靜更顯出飯廳教人窒息的死寂。

他不禁想起那句法國人的諺語：彼此沉默的時候，其實正有天使飛過。

這也是時下飯局冷場流行的說法，可通常沒幾個人能接得住這太冷的笑話，說罷這句，局面只會更快降至冰點，以終于有人不堪忍受起身告辭、大家如釋重負紛紛作鳥獸散而了局。然而他想，用在此處會不會同樣因為過分頻繁使用而失效。如果真的有天使肯時時看顧一對夫妻之間的日常，那么它一定是一刻不停反復(fù)展翅掠飛過頭頂，在這狹小的八十五平方米的空間里，朝夕往返。疲于奔命。筋疲力竭。

有沒有天使是因為人類的沉默而累死的呢——然而天使本來就無法再死。想象那狼奔豕突場景他嘴角不免抽動。面前的沉默卻漸漸籠罩成一種具象有分量的壓迫，教他失去再開口饒舌的勇氣。

究竟何以至此？

不知何時開始，只要與她一起沉默便漸漸占據(jù)更多的時間，也許任何話題都已熟稔，彼此愛憎也早經(jīng)熟知，不可觸碰的某些雷區(qū)一直存在，而未知的禁區(qū)也無從逾越。沉默遂變成可自我繁殖的息壤，又如同病毒失控般蔓延不止。不是沒試過無話找話，然而他接過新話題總像溺水者迫不及待抓住救命稻草，過分滔滔不絕，反而只能引發(fā)體量更龐大的沉默。好比冬天里好容易燒開的熱水，裊裊熱氣虛假繁榮不了多久，放涼速度之快足以寒心。

他索性也就放棄。

她卻也不是完全不為他所動。過了一會，她勉強地說：不知道這種非洲肺魚能不能吃。

他喜出望外就坡下驢：肺魚魚鰾不存水，所以根本不存在擠出肺囊里的水解渴的情況。人家捉這種魚本來就是為了吃。

她說，哦。這樣。

他瞪著她，不能相信一番苦心孤詣再次投入深淵，寸骨不留。只好虛張聲勢再下一城：我就怕你出去說錯話。這種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知的事瞎說八道就丟人了——

主要是怕丟你的人。她一直不看他，眼睛望向虛空的某個點：但肺魚這種事，本來也沒多重要。我也不會去和別人講。沒想到你這么在意，以后不說了。

他清了清已經(jīng)開始嘶啞的喉嚨：根本就不是我糾結(jié)。我最近越來越發(fā)現(xiàn)簡直沒法和你溝通，任何小事，任何話題。這樣太影響生活質(zhì)量。

那就別說了。

她驀地站起身，開始收拾桌上碗筷。兩個日式櫻花菜碟里的湯潷盡倒在飯碗里摞在一起，剩菜扔進用超市銅版紙海報頁疊成的方形垃圾袋：驚喜大特惠，周末全品種放送。新鮮豬肉、酸奶、火腿腸、奶白菜。高級陶瓷湯煲最低售價29.9元。洗衣液衛(wèi)生巾牙膏買一送一。再把湯碗置于碟上，兩只青花瓷飯碗摞放進湯碗。大小搭配，嚴絲合縫，只需要一次就能把所有吃飯家什拿走，端起時最上面飯碗里的菜湯甚至沒有一點搖晃。

他還在氣頭上，定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看她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甚至具備了某種熟極而流的美感，像茶道。

而里面的清潔和了無情意卻也差相仿佛。

吃完飯他繼續(xù)癱靠在沙發(fā)上很久，仿佛也間接傳染了她的疲憊。電視遙控器就在茶幾邊緣上，就是沒有力氣伸手。電視一直黑屏，廚房動靜卻長久不停。先是放水洗碗的嘩嘩聲，再是碗碟一個個被放入碗柜的輕輕碰撞，中間極短暫地安靜了一會兒，他猜大概是在往擦灶臺的抹布上擠洗潔精。這時候他才漸漸明白他是在等她從廚房出來，似乎剛才的話還沒有聊完，說透。然而還可以說什么，除了那該死的肺魚？

也許可以聊聊今天在學(xué)校的插曲。那個新招的助教又企圖挑釁他的權(quán)威。工作過的男生就是不好指揮，不如自己的畢業(yè)生好調(diào)教。以及她為什么今天看上去那么累，面色不好，是不是在單位遇到了什么事。充盈的怒氣漸漸化成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柔情：也不能光是他自說自話。也得讓她說說。

廚房的動靜不知何時已止息。他又等了一會，還是沒有任何聲音。按照她的習(xí)慣，洗完碗筷放進櫥柜，就會用另一塊抹布擦拭灶臺。最多再坐一壺純凈水泡茶。但今天吃得不歡而散，她不見得肯給他泡。如果要再額外多做一個水果沙拉，單位發(fā)的冰糖心蘋果和庫爾勒香梨都放在陽臺，她不可能一直不出廚房。

又等了一會還是毫無動靜。他終于忍不住起身走進廚房，卻驚愕地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洗碗池前一動不動。聽到他過來，她并不回頭，卻慌亂地伸手揉了一把眼睛，重新打開水龍頭。

然而洗碗池明明空無一物。

碗早洗完了。他站在廚房門口有點遲疑。你剛剛一直在干嗎？

她仍然不回頭。他這才突然明白過來她剛才可能一直在哭。

怎么了，你？

剛才做飯有個洋蔥沒用完。剛才扔的時候不小心擦了一下眼睛。她悶聲說。

他默默退出去，打開電視機。星期四有好幾個綜藝節(jié)目可以選。他隨便選了一個。本省當(dāng)紅小花小鮮肉們在屏幕上擠眉弄眼，插科打諢。他跟著哈哈笑了幾聲，低頭一看手機，又是十分鐘過去了。她依舊沒出來。終究不放心，又踅進廚房。她依然站在洗碗池面前發(fā)呆，這次倒是很快就回過頭。臉色看上去很正常，就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

以后洋蔥用不完就直接扔掉吧。他說。剛剛嚇我一跳。

她說，噢。

你是不是覺得我嘴太碎？他突然忍不住：還是話題太無聊？悶到你了？

沒有。是我自己狀態(tài)不好。對不起。

事實上她狀態(tài)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近一年來他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她夜里睡覺時背對著他肩膀輕微聳動。有時她半夜起身上廁所，他還沒睡著，閉眼伸手摸去，她那邊的枕頭多半有點潮潤，也說不好到底是汗是淚。但他困極了，往往還沒等到她回來就已再次昏睡。她說讀書時睡眠就不夠好，婚后也常輾轉(zhuǎn)反側(cè)，他熬不過她。她的睡姿同樣典型，背對他，雙手緊緊環(huán)抱住肩胛骨，是心理學(xué)上胎兒型睡姿的升級版。據(jù)說這樣的睡姿表示極度缺乏安全感。他偶爾試著從后面摟緊她，她的反應(yīng)是更緊地蜷縮，并持續(xù)避向床邊。因此早上醒來他常發(fā)現(xiàn)她貼睡在床的最邊緣。

這些事情他倒是從來不問。不知從何問起。

他娶了她就好像娶了一個問號，一個啞謎，一個日夜躺在身邊的不定時炸彈。他疑心她有輕微抑郁癥，但是除了不太愛說話——而且很可能只是不愛和他說話——之外她表面上一切如常。脾氣溫和，情緒穩(wěn)定，收拾家務(wù)也井井有條。不是沒有走得近的同事朋友，和父母關(guān)系也堪稱和睦。而且也并不是完全拒絕交流：比如肺魚，就是她主動和他說起的。偶爾也聊聊單位里的雞零狗碎。每當(dāng)這時他的急切反應(yīng)往往又過了頭，然而他天性是如此熱烈的一個人，尤其是在和人意見發(fā)生分歧時，他一定會是最后總結(jié)陳詞的一個。

其實他就是想說說話。尤其想和她說話。結(jié)婚數(shù)年，他竟然還如此渴望交流。

也是曠日，因此持久。

他偶爾也強迫自己干點家務(wù)，但終究還是粗心閑散慣了，而且她也無可無不可并不硬性攤派，漸漸就能偷懶則偷懶。自問多年來其他方面也沒什么值得指摘之處，下班后按時回家，周末也不太和朋友喝酒——他在這個城里相交本就有限——平時還是宅在家里居多。一起去超市菜場電影院也是有的，無事的時候，他堅持從后面抱著她睡也就睡了。她骨肉勻停，正好一把抱個滿懷，他有時候設(shè)想上帝視角，目光穿透被窩，大概就是一只大蝦嚴絲合縫地摟著一只小蝦。他柔情蜜意起來就叫她蝦。

然而野外的小蝦卻也是極其容易受到驚嚇閃退回石頭縫隙間的物種。那么羞怯和敏感的小動物，拒絕時刻保持活潑愉快的狀態(tài)。他有時會想起自己幼年從池塘撈起的蝦米，總是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泛白浮起死掉。養(yǎng)魚也是如此。她的確也像某種水生動物，精巧，好看，體溫偏低，說不上是冷血還是嬌氣。很久都不生病，一旦病起來便無計可施。他從來都摸不準她心底真實想法，比如剛才流淚這件事。他只能強迫自己相信她真的是扔了洋蔥。

然而他有時候問自己，對她持續(xù)的關(guān)注與好奇，也許正不過因為樁樁樣樣熟知之后，總有一點摸不準、吃不透的地方？并不多，就是那么一點點。因為似乎不影響他人，只和性格有關(guān)，她可以不必解釋。他就從來不得其門而入。

但這門也許是她故意關(guān)上的。也許。

結(jié)婚第三年他暑假回了一趟北京看母親，回來還有半個月無事可做，突然來了興致說起婚后一直沒度蜜月，不如去老撾越南消磨余下的十多天假期。她答應(yīng)了，也和單位請了年假。據(jù)說越南美奈的海鮮有名，同時兼有壯闊的海灘和無邊海景，又是舊美軍基地。去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座小城的特色就是海岸線長，所謂城市，根本整個就是沿著海邊公路修了兩排度假別墅和飯店，區(qū)別只在靠近海岸的旅館偏貴，路另一邊的便宜。她本來提議住在海邊聽海浪聲，但最后他們還是選擇路這邊的酒店住下，折中方案是每天都去路那邊的海邊排檔吃飯。也是他提議的，理由聽上去很充足：睡得太靠近?？赡芤估镲L(fēng)浪聲太大，本來她睡眠質(zhì)量就不算好。而海邊的大排檔客人多，海鮮周轉(zhuǎn)快，材質(zhì)比較新鮮。大事小事，只要他拿定主意，她通常不再堅持，看上去似乎也是心情愉快地、被動地被他的熱情裹挾著往前走。

也是那一次在美奈點了龍蝦刺身，他才會像小男生一樣雀躍地指著案板上肉殼分離的犧牲者：你看！你知道為什么蝦血是藍色？那是因為——

一大攤?cè)绲逅{顏料的液體中，那團瑩白仿佛還沒有完全喪失知覺，微微痙攣了幾下。他疑心是自己的幻覺，她看了一眼卻垂下眼：噢。

他這才想起她怕見殺生。和她成家那么久，家里從來沒做過一次活魚，要吃都是去飯館吃，而且最好是魚缸里自然死亡的——她說小乘佛教讓居士吃三凈肉，自己不殺生之外，還要“不見為己殺、不聞為己殺、不疑為己殺”。他一想起來便取笑：又來了。你又不是居士。

她說：但已經(jīng)知道了有這戒律，心里就難免存了念頭，一不小心還是忍不住想起。那些素食主義者還說，動物死前分泌的毒素最多，吃了也不好。

你就是給自己定的條條框框太多。他笑道。而且不知道從哪里看來那么多亂七八糟的網(wǎng)絡(luò)謠言。蒙田說過，人總是習(xí)慣于給自己自設(shè)障礙，你要知道怎么破我執(zhí)——

她張了張口，終究沒再說話。

嗯？你知道蒙田的吧。畢竟是中文系畢業(yè)的。

這些藍血，讓我想起藍胡子。她終于輕聲道。

暮色四合下的露天排檔看不清表情，只見她轉(zhuǎn)身回到座位。他們交談時那個越南廚師一直好奇地停手觀看，臉上維持一個聽不懂的友善微笑，看她走了以后才繼續(xù)操刀作業(yè)。

他在一旁呆站著。那人問，Is she your wife？

Ya.

Such a good couple ！You are a handsome man， but your wife is really beautiful！ 廚師高高蹺起大拇指，一臉看似真誠的笑意。也許他對每一對確認關(guān)系的夫婦都如此盛贊，這樣才能夠賣出更多的龍蝦，流出更多的……藍血。

他看著白色帽檐下一張憨厚的赭臉，唯有苦笑。廚師要是知道他們剛才的對白，也許不會輕易地下此結(jié)論。從龍蝦也可以扯到蒙田，他是一個被妻子拒絕對話的stupid husband。他們是一對并不真正合襯的Couple.

龍蝦被烹調(diào)好端上來，她果然只勉強動了一筷子。被煮熟后那些藍色的血都變成了盆底一攤醬色的汁液，現(xiàn)殺蝦肉的鮮甜Q彈被他一個人吃得興味索然味同嚼蠟。藍胡子的典故他是懂的，無非就是說他是一個糟糕恐怖的丈夫。然而婚姻已至皮革之年，還一直停留在三觀分歧的初級階段，這現(xiàn)狀也的確讓人沮喪。他婚后不止一次地懷疑自己娶錯了人。她的冷淡，敏感，神經(jīng)脆弱，以及讓人難以忍受的固執(zhí)。好在至少還算善良。也正因為此，每次爭到最后，退讓的都是她。有時候甚至還會和他道歉。起初幾年他一直為自己的舌燦蓮花口才了得沾沾自喜。后來才發(fā)現(xiàn)，只是她懶得爭辯。

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不愛了的，她，他，或者他們一起？他在偶爾失眠的夜晚也曾如此不乏驚心地問過自己。在她背對著他、肩膀輕聳的那些暗夜，他嘗試抱緊她，就像兩只嚴絲合縫的對蝦，然而卻仍舊好像比白天見到的任何路人都更遙遠。他拼盡全力仍然無法逼近她的內(nèi)心，說多錯多。越說越錯。她也許一直都蔑視他，而這正是他最受不了的地方。憑什么，她一個三本中文系畢業(yè)的小城普通文員，看不起一個千里迢迢為她來到此地大學(xué)教書的經(jīng)管博士？

不是沒試過找解決方案。是從第六年開始，他開始借助社交工具和女同行私下打情罵俏。如有機會也絕不排斥讓一切可能發(fā)生的關(guān)系發(fā)生?；径际侨ネ獾亻_學(xué)術(shù)會議認識的，中國版《2666》，他的秘密生活。女學(xué)生則從來不碰，一怕學(xué)校知道身敗名裂，二也覺得有代溝，三怕耽誤人家大好青春粘上了甩不掉。找來找去，還都是情況差不多的外校女老師。身份、地位、見識、資歷、年齡、職稱、婚姻狀態(tài)，樣樣勢均力敵。到這年紀了，彼此都有顧忌收斂，也有剛性需求。他一直自詡自己是個完美情人，除了沒法重婚之外，知情識趣，風(fēng)度也堪稱漸漸養(yǎng)成。而且見好就收，從不指望把關(guān)系推入到多么難分難舍的地步。他的高明之處在于一開始就把所有實情和盤托出，——太太不夠關(guān)心了解自己當(dāng)然是永恒的開場白，然而，也一定會盡量坦率地說：自己仍然對妻子有深厚感情。并不真的打算離婚。

就像那個越南廚師一眼指出的。他長得不難看。長相談吐穿衣品位都在平均線上，年輕，尚不到喪失力比多的年齡，出手也足夠穩(wěn)、準、狠。他一直不缺少機會，更不缺乏技巧。

其實也就是愿賭服輸。游戲規(guī)則聰明人一目了然，實在難纏的他也絕不招惹。通常來說，開始的快慢和結(jié)束的難易成正比。開始得快，結(jié)束也相對容易。太難追的他便知難而退。當(dāng)然不是每個對象都能接受，但是她們也可以選擇不開始。同一個時間段，有那么一兩個遠距離維系著也就夠了。再多，他也著實應(yīng)付不過來。

何況還絕不能讓她知道。

很奇怪地，一想到她知道之后的反應(yīng)，他便隱約覺得某種報復(fù)的快意。他并不是沒人渴求的，她卻從不知道珍惜。然而他也并不敢把這種報復(fù)付諸實現(xiàn)。畢竟情智雙高，加上火燭小心，真想要翻船卻也不易。

三四年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去。讓他最挫敗的，是她竟似乎從未懷疑過，婚后第六年到第十年，一直維持幾乎同樣的溫度，同樣的穩(wěn)定，同樣的，無限趨近于重復(fù)循環(huán)的夫妻生活。

他有時候在賓館的床上，疲憊地想：其實我只是想找人說說話。性反倒變成次要的事。

多么荒唐。他在外面和那些情人的關(guān)系反而顯得比婚姻關(guān)系還要更趨向于明朗、家常和健康有序。他在床上和她們閑聊的話，比被他稱為蝦的她要多得多。蝦在他頭腦里漸漸簡化成存在感降到最低的節(jié)肢動物，大部分時間里，都自己待在長滿水草的黑暗洞穴里。然而他偶爾注意到她的存在時，卻又不是不心虛膽怯的。

也正出于心虛，他越來越主動地沒話找話。那些話語卻又越來越迅速地被黑洞納入，被古老的莎草紙吸干，被什么看不見的怪獸吞吃得尸骨無存。他的家務(wù)也越做越多，甚至經(jīng)常給她帶回禮物，就在他外遇的短途中，也會帶回某件猜她勢必鐘意的紀念品。她每次都默然收下，并不道謝。

他從來都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多少。關(guān)于那些發(fā)際時時變化莫測似有若無的輕熟女香水品牌：MISS DIOR（迪奧花漾），Le Parfum EDP，Chloé Rose。以及只有女性才會采購的小禮物：過于花哨的領(lǐng)帶夾，新錢包，一套嶄新的內(nèi)衣褲。

她一直是安靜的，卻也不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那種靜，更接近于暴雨將至的前夕，氣流無聲翻涌的靜。靜得讓他沒法不覺得恐怖，不去思考。更奇怪的，是他想起她的平靜，會感到一陣銷魂蝕骨的軟弱，心里不是不清楚，無法真正面對別離的恐怕不是他曾半輕蔑半曖昧地稱之為蝦的她，而是他自己。蝦半透明的構(gòu)造精微復(fù)雜如老式鐘表。蝦是離他最近、關(guān)系看上去最合法、卻又最不可捉摸的生物。蝦脆弱表面之下的彈跳力和防御力驚人。蝦有兩只看上去似乎無用的大鰲。除了龍蝦之外的其他蝦的血，同樣是藍色。究竟為什么是藍色呢，那次在美奈沒說出來的話，其實是：

蝦的血液呈微藍色。因為其血液中含血藍蛋白，是一種含銅的呼吸色素，也能與氧結(jié)合和分離來運送氧氣，和氧結(jié)合后是淡藍色的，而脫氧后則無色或呈白色。這就是在貝類或昆蟲、蝦蟹中從未見流鮮紅血的原因。它們血液中懸浮的，是血藍蛋白而非血紅蛋白。

而恐怕當(dāng)時成功地說出來她也不會感興趣。她更不知道的，是蝦是甲殼亞門十足目游泳亞目動物，有近2000個品種，大都生活在江湖河海中?！加泻氥^鼻，背弓呈節(jié)狀，尾部有硬鱗腳，善于跳躍。許多種為重要食物，從數(shù)米到幾毫米不等。借腹部和尾的彎曲可快速倒游。吃微小生物或腐肉。雌蝦可產(chǎn)卵1，500至14，000粒。在成體前要經(jīng)過5個發(fā)育期。……口器在頭胸部的底部。粗短的尾肢與腹部最后一節(jié)合為尾扇，能控制蝦的游泳方向。

她只是有一次說，你雖然教政府管理，其實真應(yīng)該去學(xué)生物學(xué)。你對這個興趣明顯比專業(yè)大。

有時候他想，也許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饒舌乃至于犯錯，不過是為了讓她重新在意自己，甚至妒忌，大鬧，卻不至于真的離婚。但他空自留下無數(shù)蛛絲馬跡，卻從來枉費心機。更遑論每段婚外關(guān)系的開始總是比想象中簡單，結(jié)束卻毫無例外地趨于復(fù)雜。

也許她也早在外面有人了。只是不說。

他料不到自己的妒忌竟然發(fā)作得比他訴求于她的更強烈。強烈到會在她睡著后翻看她的手機，在夜色里映出一臉幽幽藍光，自己都覺得自己心理變態(tài)。也曾在她出差時破解過她的QQ密碼，進入她的郵箱，把所有近期聊天記錄一一看完，闌干拍遍，憑欄處瀟瀟雨歇。沒有。毫無破綻。任何一點草蛇灰線都找不到，如果不是她過分清白，那么一定是聰明絕頂，早就預(yù)料到了他勢必如此。

那么他喜歡的，到底是她的沉默，還是她的聰明？

最初他對她卻是一見鐘情。

說來可笑，他們居然結(jié)識在南京開往北京的火車上。他去上廁所，偶爾發(fā)現(xiàn)同車廂一個女子在看他最喜歡的麥爾維爾的《白鯨》：

最終的港口在哪兒，讓我們不再

遠航？

在哪一片穹蒼下航行，能使疲憊者 永不疲憊？

……真正的地方，從來不在任何地 圖之上。

是先看到書，再看到人。人是垂首坐在下鋪，書封面朝外，齊耳短發(fā)如黑緞掛在耳邊，瓊瑤鼻，菱角嘴，因看得入神用力抿緊唇，偏瘦面頰微現(xiàn)精巧咬肌形狀，下鋪的光影更顯出皮膚細潔。在火車嘈雜混亂的氛圍里，和周遭完全格格不入，又好比文藝片鏡頭的焦點。好幾個男乘客走過去都驚鴻一瞥，他則近水樓臺，坐在窗邊偷偷端詳她，出了神。

她最初也寡言。但是有問有答，談吐有度。他迅速地被她用詞的簡短和有效打動，更震動的，也許是被她眼底那種石子沉入深潭的沉靜的幽光，看一切都像隔了六朝迢迢煙水。臨別時他飛快在筆記本撕下來的一頁紙上寫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聶魯達的詩：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最古典的表達方式也最直接。她低頭接過去，沒有任何表示。火車還有一分鐘到站，他馬上就要下車了。行李已經(jīng)取下，就放在她的下鋪前面。他是博士畢業(yè)前去南通參加同學(xué)婚禮。而她就是南通人，工作三年，第一次北上出差。差一點他們就永遠不會有機會認識彼此。

她靜靜把紙條收起，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她永遠都不會找他的。雖然她表面并不抗拒。對看似古典的她看似古典的方式卻注定無效。

最后三十秒，列車已緩緩駛?cè)朐屡_。他一把緊抓住她的手：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快。

她受驚嚇地看他，黑眼仁又大又亮。大概是沒有想到這個一路靦腆的男子竟然也有這樣放誕無禮的一面。

他說：快點，來不及了。

他不肯放手，她幾乎是在被脅迫下喃喃報出十一個數(shù)字。他口頭重復(fù)一遍，心里又默記一遍，這才抓起行李飛快地沖下車。剛下車火車就緩緩開動了，他站在窗外沖她微笑招手。心里卻還在默記號碼。車開到看不到地方他立刻撥過去，通了。

響了五聲之后，他再次聽見那邊她遲疑的聲音如天籟般響起。一個號碼都沒錯。

是你嗎？是我啊。雖然明知道車已經(jīng)開遠了，他仍然下意識地跟著車尾跑了幾步，不免氣喘吁吁。

她在那邊輕輕地笑起來。過了很久，他依然沒辦法忘記那輕笑。那么輕俏，愉快，那么讓人瞬間充滿不可說不可測的希望。

是不顧一切來到了這座博物館之城之后很久，他才知道蝦那時正處于和前男友將分未分的階段，她或許也正急于隨便找到一根救命稻草，讓她從之前泥沼般的關(guān)系中掙脫出來。她的前男友照片他也見過，據(jù)說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他那個時候?qū)λ母杏X百分百是一種逃不掉的命中注定。在剛剛知道此人存在世上不到一天、還不包括臥鋪睡覺的七八個小時后，就死心塌地認定她是他一生非娶不可的人。下車后神奇地打通電話強化了這信念。他意識到她和他這二十七年所有遇到過的女子——其實他所遇樣本也極有限——都不一樣，柔美，羞怯，輕盈得像一只小鹿，又敏感如牽?；ㄉ系穆端Ｄ菚r他還差半年就博士畢業(yè)，正在找工作的當(dāng)口——也是天時地利人和——朝思暮想五個月后，他來到南通工作，在此城最好的經(jīng)管學(xué)院當(dāng)了老師。

她這時候還沒徹底分手，然而他的神兵天降加速了這進程。幾經(jīng)努力終于獲得了家長認可——主要是男方這邊。同時也獲得了祝福和經(jīng)濟支持。他母親起初完全不能接受，最后安慰自己的借口是，去小城市也好。南通離上海又近，又交通便利物產(chǎn)富饒，適合過日子。這時北京房價早已暴漲數(shù)倍。依靠中文系畢業(yè)生底薪加上母親退休工資，猴年馬月才能供完一套商品房，真實情況還有，他根本找不到京城教職。真回河北老家去，又不甘心。

相識一年之后，他們正式在南通結(jié)婚。在各自的城市都擺了酒大宴賓客，北男南女，銀行職員和大學(xué)老師，一對才子佳人，一切都像完美的天作之合。他在婚禮上喝得酩酊大醉，主動告訴每一個賓客他們在火車上相遇的故事，所有人都驚嘆稱羨。她幾個閨蜜甚至還聽紅了眼眶。而她那時在哪里？她只忙于穿了南通最貴的婚紗又換成胡靜穿過的小鳳仙淘寶同款，靜靜地，不時眼睛含笑地看著他踏著五彩祥云昂首闊步走進她真實的生活里。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城。她自己。

而第一道真實的裂縫來自他半年后從她密友處無意得知她曾經(jīng)為前男友割過腕。一個有婦之夫，她的本科老師。他當(dāng)時的狂怒讓她驚慌，事實上，他的憤怒也許只是出于妒忌：如此人淡如菊的女子竟然也有過如此疼痛激烈的過往。而且不是為他。永遠不可能再為他。

在深夜里他用力搖晃她的肩膀：你們有沒有……過？更無恥一點的：他厲害，還是我厲害？

她一開始還咬著嘴唇用力搖頭，后來就保持緘默。也許就從那個時候蝦開始越來越習(xí)慣于退回洞中。不可解不可說的過往迷思橫亙彼此之間，他則越來越嫻熟地扮演一個吃醋丈夫的形象。他甚至偷偷尾隨過她上班，疑心她中午和前男友約會。直到頭一年過去，波瀾終于漸漸復(fù)歸平靜。心情好的時候，他甚至自嘲自己當(dāng)時不可理喻的瘋狂。

他的話越來越密，而她卻并未真正從迷途的密林中走出。

他一直懷疑她不夠愛他?；蛘吒膳乱稽c，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只是在小城鬧得名譽漸漸不大好了，需要找一個不了解內(nèi)情的外地戇大結(jié)婚。她銀行職員的生活圈子原本狹小，工作三年來唯一一次出差，戰(zhàn)果竟然昭彰。還有什么比他這樣一個在火車上萍水相逢又一見傾心的外地大好青年更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呢？更何況的，是這樣一個萍水相逢的男子，竟然真的為她放棄了整個北京城——他從沒告訴過她他其實留不下來——來到了這個以博物館和河鮮著稱的小城。

正因為他看上去犧牲太大，他才得到盡情表演失望的權(quán)利。

也正因為此，縱使經(jīng)歷如此歇斯底里的大鬧，她竟也從來沒有表示過離婚意愿。鬧得最厲害那兩年，逢年過節(jié)，照常和他回石家莊探親訪友，默默把該準備的一應(yīng)禮物備好?？吹剿赣H，也都恭恭敬敬叫媽。一起去走親戚，插不進嘴家長里短，她就默默在一旁看書刷手機。到時間了，一同微笑起身告辭。這樣一個毫無破綻的南方淑女。倒是他漸漸變得理虧，即使在自己母親面前。到底怎樣才可以從一團亂麻里找出頭緒？到底怎樣才可以好好告訴她，其實他并沒有犧牲那么大？

他也懷疑過自己其實是因為遠離政治文化中心的不甘和寂寞。又或者，看到另一種被他輕易放棄的可能性，后悔了。那么多同學(xué)選擇留在北京，比他強的不如他的，最后也都掙扎著活出來了。過了幾年，也都好好結(jié)了婚買了房。房子也都很快兩倍三倍五倍六倍地升了值。等到退休終于供完房子，每個人都會成為千萬富翁。而最初的迷狂過后，他卻發(fā)現(xiàn)昂藏七尺的自己被貨真價實地困在河海之濱，狼山之下，無人問津。那些因為失去而顯得廣闊無邊的可能性，京城那些開不完的會，見不完的人，失去了的所有的所有的一切。他聽不懂南通話，吃慣啤酒烤串火鍋的腸胃也對清淡做法的蝦蟹魚肉無感。他的燕趙悲歌和這南方小城的秀麗格局風(fēng)水不合。偌大的城他找不到幾個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他和她父母的關(guān)系也遠談不上和睦，聽方言如聞天書。即便不住一起，周末相見也仍不免尷尬。家里的天使被他們隨身攜帶到了岳父母家——繼續(xù)在天花板下無頭蒼蠅一樣飛來飛去。

漸漸他周末越來越少回去。只借口出差或者備課，留下她和她的家人一起共享天倫。

發(fā)泄的出口最后只剩下一個：唯一的，輕車熟路的，不無快樂的；然而背德的。那么問題來了：她為什么不憤怒？除非是不在意。那么如果一點都不愛，又為什么不離婚？再退回最初的假設(shè)：事情都已經(jīng)這么明顯了，到底怎么樣才能讓她知道？

有一次在床上，他和其中一個外地情人說起此事一段因果，苦笑連連。到了后期，他和每個情人的話題都越來越多地關(guān)于她。通常這種情形發(fā)生的時候，這段關(guān)系也就到了尾聲。每任情人最后都會放棄和他討論他的妻子，因為發(fā)現(xiàn)，無論說什么，他都成竹在胸，早有應(yīng)對。他說出的一切她們都無法理解。他顯然無法回到北京：檔案戶口都已落定。更不會離婚：和那樣一個古怪的，蝦一樣沉默的小城女人早已結(jié)婚多年。但是當(dāng)他談起北京城熱火朝天的舊日生活，西門烤翅，南門老蜀人，成府路的雕刻時光和豆瓣書店——說來說去也不過學(xué)校周邊那幾家舊店，有好些也許都已經(jīng)拆遷了——總好像在談?wù)搫倓傠x開的昨天。

紅顏知己們前仆后繼，去去來來。習(xí)慣性出軌造成的最大后果只是他和蝦的日趨冷淡。但非常奇怪的，蝦竟也從不抱怨。

他晚上從后面摟住她的時候，有時候也會生出欲望。但是立刻因為她的拒絕配合油然而生恨意。還有什么，比妻子是性冷淡更好的出軌理由呢？但他又清楚記得，最初一步一步如何躓踣至此。她身體深處的蜜很久之后才干涸。他心底情意亦然。所有的失望和試探。每一條出路都被彼此齊心協(xié)力結(jié)結(jié)實實地堵死。

暗夜里他不止一次對自己說：我毫無辦法。我真的毫無辦法。

她父母看他們一直不要孩子，一直以為是身體方面的問題不好言說。而不知道為什么，他自己的母親反倒對他的種種韻事比她更清楚，每次從北方過來小住，總輕易察覺許多端倪，只是說不得。因此變得非常疼惜兒媳，對蝦甚至比對自己兒子更好。而蝦對婆婆卻也真是無可指摘。逢年過節(jié)，總是她記得打電話回去。他母親退休早，工廠退休金不高，她隔一段時間就給婆婆打一筆零花錢回去。他作為兒子，卻是典型的撒手掌柜。他父親前兩年去世，按理說應(yīng)該把母親接過來的。然而母親一口拒絕：除非你們生小人。

然而她不知道那個“小人”如無意外，也許永遠不會到來。

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婚姻。所有事都錯了；他想。一開始就全錯了。下車記對了號碼，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他每個情人維持的時間其實都不算太長。相對最久的一任，名叫凡凡，年紀也最輕，也是他唯一一個搭上的碩士生，九零后，和他年紀差不多相差十歲。凡凡其實長得不算標致，只是勝在身材凹凸，第一次研究生面試有好幾個男同事私下取笑：總算來了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女學(xué)生了，要當(dāng)心。

然而她在校三年竟真的無事。他不是毫無定力的人——何況又不是沒有別的機會。

畢業(yè)那年凡凡想要留校。好幾次來辦公室找他出主意，都是四顧無人的黃昏。他不想回家吃飯，就借口在學(xué)校改試卷。凡凡翩然而至，他便坐而論道。聊論文，聊學(xué)術(shù)，聊系里八卦，聊她留下的可能性，說得高興，也一起出去吃過幾次飯。

事情終于發(fā)生在一個五月底的傍晚。當(dāng)著凡凡面，他再次和她打電話說他晚上不回去吃了。凡凡站在一旁，一聲不吭。

他掛斷手機，對她笑笑：楊凡凡你笑什么。他叫學(xué)生從來都是連名帶姓，以示尊重，當(dāng)然也是先示撇清，把自己的攻擊性降到最低。

楊凡凡笑道：我剛才聽老師你打電話，一直忍不住在看你無名指上的婚戒。真好看。說起來，我研一第一次上課就注意到了。

他低頭看了看。也就是普通白金，素圈。一直堅持戴著，欲蓋因而彌彰。一低頭臉卻不可控地燙熱起來。窗外風(fēng)雨聲配合般陡然大作，兩個人都沒帶傘，一時出不去了。他莫名感到口渴，當(dāng)即提著水壺大步去水房打水。再回來卻發(fā)現(xiàn)凡凡已在辦公室唯一的沙發(fā)上合衣躺下，閉目養(yǎng)神，好像睡著了。

他放下水壺，在沙發(f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那一刻辦公室的氛圍非常寧靜。同樣是靜，卻是他不忍開口破壞的。他看著那張過于年輕的微微還有茸毛的團子臉，心底模糊閃過念頭，如果將來生女兒，一定要警告她不能隨便亂去男老師的辦公室。男老師不是圣人。

卻沒有想過女兒和誰生。也許還是蝦？

也只有蝦。

外面雨聲密起來，或許還夾雜了冰雹。房間里光線越來越暗。他準備起身去關(guān)窗，一直閉眼的凡凡卻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他復(fù)又頹然跌坐，心底漸漸生出百爪，又覺得哀傷。一切開始都是哀傷的，因為勢必結(jié)束。

老師。你看上去很寂寞。你好像一直找不到人說話。凡凡說：你這樣有才的人，根本不應(yīng)該待在這樣的三流學(xué)校。

他張大嘴。眼淚卻不自控地落下。

那天晚上他回去得不算太晚，何況還有雨做掩護。他說他一直被雨困在辦公室里備課。然而那天晚上蝦卻似乎第一次有所察覺。長久背對他睡覺，第一次突然在黑暗里轉(zhuǎn)身看定他。夜晚并不完全是漆黑的，何況還不斷有閃電，短暫照亮兩個人臉上深深淺淺的陰影和戒備。

蝦說，要個孩子吧。都結(jié)婚這么久了。

他說：唔。

那些你喜歡的生物學(xué)知識，也許可以和孩子說。她突兀地說。

過了一會她又輕聲說：對不起。

他驀地背過身。竭力控制自己肩膀聳動。

這種事一旦開始總是很快，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而這次仍然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太一樣，英文里說的，affair。中文翻譯作：事務(wù)； 風(fēng)流韻事； 事情，事件； 個人的事，私事。

他想，也許可以就叫做情事。故事很多，而情事并不會太多。

就像他第一次在火車上遇到蝦。他自己知道的。

然而蝦也同時終于像從長久的冬眠里醒來，開始需求他。他無法拒絕自己的義務(wù)。也許潛意識里她同樣清楚知道一切。不到最危險的時刻，不會出手。這是動物的本能。

每次他都很怕懷孕。越勉強越出戲，越出戲越恐懼。出軌那么多次，是從這一次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光赤條條站在兩個立場截然相反的女人之間。終有一天將被發(fā)現(xiàn)，被撕裂，被審判。

而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茍延殘喘。

凡凡如前設(shè)想般順利留了校，他的確出力不少，與此同時兩人身邊的流言蜚語漸漸開始增多，他在學(xué)校感到無法想象的壓力，也漸漸渴望得到一個解脫。和以前一樣的，他開始越來越多地和凡凡聊到另一個人。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他心里給自己暗下指令。一個人要像一支軍隊。諸如此類。非?？尚Φ男睦戆凳?。萬分愚蠢的殺伐決斷?；蛘吆翢o決斷。

出乎意料的，凡凡居然完全不接他的話茬。本來從一開始到后來，一直牢牢控制局勢的都是整整小十歲的她。她來訪，她開口，她躺下，她決定一切開始。在這段關(guān)系里，他表現(xiàn)得過于束手無策。也正因為此，他對凡凡也比對其他女人要更深刻地迷戀。也許他的本質(zhì)就是孱弱的，期待被馴養(yǎng)的。不是被凡凡的任性。就是被蝦的沉默。

五個月過去，一切仍懸而未決。凡凡給他下了最后通牒。她嘲諷地說：我可以離開。去別的地方找工作，或者干脆去你心心念念的北京讀個博士。一定要去你一直說的那個萬圣書店看看。那書店上面有家什么來著，醒客咖啡？我去了，也許就醒了。

但是她的意思其實只是不要再繼續(xù)現(xiàn)狀。一切太痛苦了因此也太沒有必要。

他看著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很多年前那個肺魚的故事。他開口道：你知道嗎，非洲有一種魚，可以在沙漠里一待四年……

凡凡打斷他，你說過的。但是你當(dāng)時告訴我，其實最多只能維持一年。是你妻子說四年。

接下來又說：我和她，其實都不是肺魚。卻被你埋進土里。

對此他唯有報以沉默。

凡凡說：這樣我便明白了。

他繼續(xù)沉默。并且突然明白沉默原來未必是一種有恃無恐。也不是什么冷暴力。他只是不知道說什么，就和這么多年來，蝦始終不知道對他說什么。

凡凡不再來系里上班的第二天，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沙發(fā)里很久，抽了一煙灰缸的煙。下班后回到家里，沒開電視，忘了取報紙，無聲無息。是夏日熱烈大勢早去的晚秋，窗外又在淅淅瀝瀝地下雨。和凡凡開始那天不太一樣的雨。又或者，和她生活這么多年來，從來沒下完過的小城的連綿陰雨。

蝦和往常一樣把飯菜端上桌子，讓他吃飯。叫了幾次都沒反應(yīng)，她走到他面前。

我剛叫了你五次。她說。

他說，噢。

今天有魚。我爸爸釣的，專門送過來的。

他答非所問：我在想肺魚。

什么？

沒什么。我開玩笑的。

沒什么就吃飯吧。她利索地擺好碗筷。飯菜都涼了。

他的眼淚再次毫無預(yù)兆地落下。膽怯而緩慢地，他起身摟住了她。很多很多場景從眼前一一掠過。疾馳的火車車廂里面目模糊的見證者們?；槎Y當(dāng)夜穿著小鳳仙的她。無數(shù)背對他聳動的荒涼暗夜。那半個不存在的洋蔥?？偸窍掠晏?。一直下雨天。驕傲的年輕女孩去北京。他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的另一種生活。

但是此刻蝦是他眼前唯一可以擁抱的人。

蝦輕輕推開了他。

下了好幾天的雨，窗外正好有一輪將滿未滿的月。剛拉開窗簾，無數(shù)銀幣就大量地慷慨地傾灑在她身上，幾乎能聽到互相碰撞的聲音。那一瞬他看得發(fā)呆，心底卻冰涼。月亮的光是那么冷硬，那么耀眼那么亮，月光里的她是他法定的妻子，其實完全是個陌生人，如此沉默，卻又比任何時候都坦白。凡凡也一樣坦白，一樣直接?！男耐蝗惶弁吹丿d攣再縮緊。那些身體反復(fù)的容納與推拒。女人總比他更明白如何用行動說話。而他一直自以為知道一切并選擇一切，表達一切，卻完全是愚蠢的。就在此刻，一千只肺魚在遙遠的北京的月亮地里開口唱起歌來，滿嘴泥涂不成聲調(diào)。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肺魚生活。就算回去真正的雨季也永不會來。不必再唱了他蹲下身子頭痛欲裂。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不必多說，我一切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