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燈
因為燈,星星們有點(diǎn)激動,天上與人間的秘密
不必道破,心,早有靈犀
因為燈,微風(fēng)張開了乳黃的翅膀
飛蛾有了確切的理想,尚未落定的塵埃
看到了家可能的方向
因為燈,夜晚像是一枚熟透的果子,皮很薄
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它軟軟的果肉
因為燈,夢像一條涓涓的河流
得多拐幾個彎,多泛一些漣漪,才能
潛入一個人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里
呵,在這城市的夜晚,因為燈
鋼筋水泥的物體們不再冷面,每一頁窗戶
都像脈脈的眼睛。因為燈
行道樹的搖曳不再寂寞,始終有
不離不棄的影子陪同。因為燈
那么多奔波、沉重被輕輕放下,被寧靜與愛撫慰
此刻,我在城墻上,因為燈
城墻像一列火車緩慢走動,我任由它載著
且把這繁密的燈火,當(dāng)作了一曲曲妙曼的音樂
臨河而居
臨河而居。我所看到的事物
都順應(yīng)著河的走勢,沉潛著河的氣息
柳是河柳,風(fēng)是河風(fēng)
城市沿河蜿蜒,村落依河散居
就連游離子體制之外的倔強(qiáng)山系
也得在河經(jīng)過的地方,留出溝壑
溫柔地平緩下來。一條河
不由分說地統(tǒng)領(lǐng)了我們的生活
臨河而居。我也是一條行走的魚
我總能從另一條躍出水面的
魚的眼神里,打探到自己命運(yùn)的風(fēng)雨
我卻沒有和魚稱兄道弟
我已習(xí)慣了把一顆動蕩的心,交給河水
讓它洗滌、撫慰,接受它母儀的節(jié)律
但我未敢庸俗地喊一聲母親
我常常坐在李白白居易坐過的青石上
發(fā)一點(diǎn)感慨,抒一點(diǎn)憂傷
我知道,在眾神遠(yuǎn)去的時代
值得我們敬仰的,唯有這河了
醉
一匹馬來到原上
它踩出的蹄印,是一盞盞酒杯
斟滿細(xì)嫩的風(fēng)和雨水
一聲聲嘶鳴,仿佛
分送給人間的邀請函
此刻,我仍在宣紙上涂染
墨汁一樣的孤獨(dú),我畫的馬匹
快吃光了我內(nèi)心儲藏的草料
是屋檐下的冰凌告訴了我赴宴的消息
它也替我先流下激動的眼淚
我還在恍惚。而畫中的馬匹們
似乎就要沖出門去,急不可耐地
奔向它們的天堂
早我而來的河柳已酩酊大醉
一些草木已綻開醉人的花朵……
我想我也該借助四兩東風(fēng)的酒力
醉它一回,哪怕醉成一片狂亂的春天
我不是在這里過夜的人
坐多久了
該想的事,不該想的事,都被暮色一一抹去了
風(fēng)拍拍我的肩膀,像是提醒
我不是在這里過夜的人
我像個裝卸王
在空無人跡的山谷卸下一身疲憊與沉重
接著就得回到那片燈火輝煌里
重新裝載生活的亂麻
中秋之飲
今夜中秋,月安詳如初
安詳?shù)負(fù)崦|闊的微寒
我獨(dú)坐庭院,斟小酒,感慨萬端
月至圓
這圓是為我而備的滿盛的杯盞
今夜讓我擱置所有心事
咱們對飲,飲它個一醉方休
月呵,世象易變
而你是我天上千年的朋友
我是你地上千年的朋友
夢里夢外,我們相約萬年
維系我們的
是月光一樣的酒
酒一樣的月光
閑草賦
秦嶺山中無閑草。誰如此斷言?
我之所見,它們閑得自由、隨性
長高一些矮一些,開不開花,結(jié)不結(jié)果
完全是自己的事情。它們閑得安逸、自足
可以日日在陽光下舒展枝節(jié),在星光下
沐浴甘露。它們閑得輕舒、覺悟
無須糾結(jié)于生與死的話題,一歲一枯榮的
雄才大略是秦嶺要考慮的,它們只守著
小國寡民或小家碧玉的小,即使被命運(yùn)
逼到了懸崖峭壁,也不去占據(jù)
遼闊之處的半寸江山
風(fēng)衙役一樣吹著哨子,它們就壯丁般
被押到風(fēng)口浪尖,隨便橫來一把鐮刀
都會削掉它們卑微的頭顱,隨便襲來
一股洪流,都會將它們的家與國,連根拔走
我要替它們鳴不平,卻不知
它們的尊姓大名,只能用一個
寬泛得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稱謂:草
就連植物學(xué)家也無法一一說清它們的身世
只好采集標(biāo)本,在科目繁雜的族系里
做起DNA比對。我難以想象
如果沒有它們,秦嶺會是怎樣的面目
一處時光的墓冢,一具碎石的骷髏?
草木生死論
秋深了,枝頭盡空。我已為落葉飄零
傷感過一回,我將再次傷感于枝干的枯萎
我的傷感如同悼念。我以為草木之心
與我相通,卻在生死論上大相徑庭——
“我不過患上了一場傷寒,落葉只是我
誤把秋風(fēng)當(dāng)春風(fēng),吃錯藥的后遺癥,就像你們
服食激素導(dǎo)致的脫發(fā);而枯萎,就像你們的睡眠
不做幾場好夢,拿什么推開春天?”
——草木如是說
心靈的峽谷
一只鷹時而是你全部的穹頂,時而
是你擱置在半空的小心情
林木、瀑流、鳥鳴,這些單純事物的
絕妙搭配,怎么看都像一個世界
高貴的原版。美好至此,連神的嫉妒
也拿你沒有辦法
我的心靈,與你一樣曲折迂回
一樣別有洞天,一樣有一只鷹盤旋
然而它的林木被毀,它的瀑流被污染
它的鳥鳴被殖民
我的心靈,空懷一副峽谷之身
也許你捕捉到了我的心靈的聲脈沖吧
此刻,它已羞愧難當(dāng)
它的羞愧是這個時代的病
(不羞愧是另一種?。?/p>
峽谷啊,如果想救它,請開個藥方
如果不想救,請用你的美,埋了它
田疇之寂
像一張無邊的方格紙,寫在上面的
密密麻麻的楷體宇,已被白霜
輕輕拭去。不能再拭的幾株柿樹、泡桐
恰好作了這紙上家國的崗哨
我被允許,以一個獨(dú)體宇的模樣
獨(dú)自漫游,獨(dú)自舒展筋骨
獨(dú)自長出本意的根和引申的枝葉
田疇有短暫的輪歇,我有長久的寂寥
驛站
望穿秋水,望穿層層霧靄,依稀現(xiàn)出
客棧,酒樓,和青石鋪就的彎彎的巷子
似有柔柔的歌子移過來,縛住
沾滿風(fēng)塵的馬蹄。馬背上的
家國之事,再是火急火燎,也得喘喘氣兒
享用一下距廟堂之遠(yuǎn),日月的安撫
小二呈上的酒,醉了武松
也醉了武松要打的老虎
燭影搖紅,搖落刀劍上閃閃的光——
多像一個生性古怪、易變的人,玩著的游戲啊
他喜,便是土木之興
他怒,便是殺伐之聲。他玩膩了
雙手一推,客棧便倒,霧便散盡
驛站,和它的熙攘、風(fēng)流
便陷入自身的荒蕪中
望穿秋水,水自東流
倒是鴨子們懷古、戀舊,把廢墟刨了一遍
又刨了一遍,終是讀之不懂,頭
就伸得好長好高,像一個個疑問號
而千年的烏龜,一直在研墨,卻無從下筆
干脆緊蓋了硯盒,在水里游來游去
霾
寫一首關(guān)于霾的詩。我的手
按照這個詞的指令,把一座城市的頭顱
摁下去,像埋葬。我的表情
冷如死水,像是等待末日降臨
我不停地咳嗽,咳出這個詞卡在
我喉嚨里的排列組合,以便它的
意象和氣場,更適宜入詩
出于修辭的需要,我隔空抓物,抓到的
只是拳頭自己。五步之外,世界一派虛空
高樓,街道,工廠,人群,車流……
雄心勃勃的事物都躲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這個城市欠了誰多少債
非得霾重兵壓境,才能抹平
我犯難了。贊美霾的大度與風(fēng)采
無疑是在貶損城市的自尊,愛憐城市
又會對霾產(chǎn)生敵意的排斥
我像找不到家一樣,始終找不到
這首詩情感的基調(diào),想半途而廢,詩神
卻在窮追不舍。寫出來,又讀與誰聽
南書堂,1965年7月生,陜西商洛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先后在《詩刊》《光明日報》《星星》等近百家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大量詩歌作品,曾獲《詩刊》《飛天》等全國詩歌大賽獎,公開出版詩集兩部,《臨河而居》獲陜西首屆(2013)年度文學(xué)獎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