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梓伊
吱呀——吱呀——
“這么晚了,是誰在鋸木頭?”說話的是一個掌燈的婢女。
“是小王爺在吹竽。這幾天這位最愛玩的主子竟然會安安靜靜地待在房間里學(xué)吹竽。也是奇了怪了?!绷硪粋€婢女回答道。
夜間的冷風(fēng)從回廊穿過,催促著宮女們向前走去。這灝王府中只能聽到鋸木頭般的竽聲在幽幽回響。
砰砰砰——
天剛亮,司音坊的門就被敲得震天響。門邊的樹嘩嘩地落葉,發(fā)出嗚咽的哀鳴。
“誰啊,一大早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即墨大哥,是我啊,小灝。你快開開門啊?!?/p>
門內(nèi)靜了一會兒,隨后響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頭發(fā)凌亂地披散在肩上,衣服稍微有一絲不整。膚色米白,相貌平平,卻給人一種舒心的感覺。一雙節(jié)骨分明的纖長大手,一只揉著惺忪的睡眼,一只撐著門。
灝王盯著那雙大手,眼睛里是說不出的羨慕。他不動聲色地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默默地嘆了口氣。
要是我也有一雙即墨大哥一樣的手就好了。
“即墨大哥,全長安城都知道,你是全長安吹竽吹得最好的。你就教我吹竽吧。我很認(rèn)真的。你上次讓我先回去練幾天我也是很認(rèn)真地去練了,我府上的婢女都可以作證。即墨大哥,你就教教我吧。唉,即墨大哥你別關(guān)門啊。即墨大哥!即墨大哥!”
“灝王爺啊,你是很刻苦,可是你實在是沒那個天賦啊,你的手也不適合吹竽。我是教不起您了。您還是另請高明吧。”從門后傳來了悶悶的聲音。
“即墨大哥!你再看看啊,即墨大哥!”
半晌,門內(nèi)依然是一片死寂。
灝王嘆息一聲,還是轉(zhuǎn)身回去了。
剛升起的太陽對著這個十五歲的少年的脊背撒下了金色的朝霞,少年的臉卻還是籠在一層陰影里。低頭走路的少年丟失了意氣風(fēng)發(fā),只有失落殘留。
灝王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他踏過了大路,走進了小巷,走著走著。他走過一條比一條惶恐的幽深小巷,渾然不知。
他越走越深。
“少年,你有心事嗎?”
年少的灝王驚愕地抬起頭,對上了一雙古井無波的灰色的眼。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條詭異的小巷盡頭。前方站著的是一個披著斗篷的神秘人。雌雄莫辯的磁性聲音極富蠱惑意味。灝王不自主地恍惚了一陣。
“嗯。”
“你想要一雙漂亮的大手,可以吹竽的大手?”神秘人雖是疑問,卻是用著不容置疑的口氣。
“嗯?!碧崞鹱约旱氖?,少年更加失落了,“可是又能怎么樣呢?每個人的手都是天生的。我的手是不可能有變化了。我永遠也不可能學(xué)會吹竽了。”
“咯咯咯咯,少年郎,不要那么傷心絕望嘛。凡事無絕對。也許,我能夠幫你呢?”神秘人毫不忌諱地笑了起來,笑得灝王脊背一陣發(fā)涼。他的話卻好像一個火折子,點燃了少年灝王心底最直接的渴望。
“真的嗎?”一雙驚喜閃亮的眸子亮得過所有的鉆石珠寶。絕望之中的救援對于灝王,就好像一根稻草對一個溺水者一樣重要。
“當(dāng)然。我是不能給你一雙吹竽的好手,但是讓你吹得一手好竽還是綽綽有余的。只是有一個條件,你絕對不能開口說話。而且,你不得透露與我有關(guān)的任何事,無論以任何方法。你能做到嗎?”
“這——”灝王有些遲疑,很快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帶著淡淡的微笑,斬釘截鐵,“好,我答應(yīng)你?!?/p>
灝王是在自己的房內(nèi)醒來的。聽婢女說是管家出門見自己暈倒在路邊將自己帶回來的。
灝王剛想反駁婢女的話——自己不可能會暈倒在路邊,話剛溜到嘴邊他就硬生生止住了——他想起了神秘人的話。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灝王沒有理會婢女接下去的話。他徑自走向房間內(nèi)最突兀最顯眼的架子,從上面拿下了一竽。
少年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開始吹奏。樂音一出,清歌流觴??匆娮约彝鯛斈闷痼牡逆九棺×擞优艿哪_步。
烽煙一夕九萬里
雁門不度角聲起
何人低嘆月下無眠無寒衣
回首關(guān)外百萬騎
生死一曲笑別離
與君同袍浴血共戰(zhàn)永不棄······
天地風(fēng)云義氣今生是兄弟
敢為一諾毀一城愿為你血肉成泥
天地風(fēng)云義氣今生是兄弟
再相逢征戰(zhàn)一生只愿為你
“王爺,您這一曲吹得可真好!”
是嗎?灝王愣愣地笑了。他終于學(xué)會吹竽了!他終于可以去向皇兄請命為他演奏一曲了!而且明天正好是皇兄的生辰呢。
在紙上寫下“備轎,去皇宮”塞給婢女后,少年不顧婢女詫異的眼神,蕩漾著笑,大步走出了房門。
翌日?;噬蠅垩?。
大和使節(jié)們看著坐在樂團首席的灝王,都驚了一跳。竊竊私語聲不絕于耳。
“這位主子來這里湊什么熱鬧?!薄翱刹皇菃幔咳L安都知道這位灝王殿下是最為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了,他又怎么可能會吹簫?”“唉唉唉,我跟你們說啊,我的府邸就在灝王府附近,我每天晚上都可以聽見凄厲的鋸木頭的聲音,聽說就是這位灝王殿下在吹竽!”·······
灝王殿下是聽見了這些碎語,也覺得有些緊張,畢竟他也不是真的會吹竽了。不過看見皇兄鼓勵的目光,他的心也定了。
我停步白墻青瓦的屋檐
等你撐傘走過我身邊
古鎮(zhèn)上誰家的炊煙
在為我們醞釀當(dāng)年的月圓
一曲琵琶 弦斷邂逅的古街
愛的橋段叫我怎么寫
那弱水三千若能把那 今生湮滅
前世虧欠 我愿等來生再還
竽曲伴著歌姬的歌聲繚繞在大殿上空。一曲終了,在場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就連梁上的脊獸也久久不能回神。
還是皇上先發(fā)話了:“好好好!不愧是皇弟啊,奏樂如天籟啊。要說這長安臥虎藏龍,朕認(rèn)為這長安吹竽第一人當(dāng)是你,而非那即墨公子吧?!?/p>
“皇上,既然灝王殿下吹竽如此之絕,那為何不請灝王殿下為臣等獨奏一曲呢?”
“說得有理。今天就應(yīng)該乘此機會讓你們好好看看我的皇弟才華橫溢,絕了你們亂七八糟的口舌?!憋@然皇上也是聽到了大臣之前的議論,“皇弟啊,你就再奏一曲,讓這群人開開眼界吧?!?/p>
“皇兄——”灝王低聲呢喃了一句,他的皇兄又在為他說話了呢。
“是,皇兄!”灝王激動地大聲地回應(yīng)了一聲。
可當(dāng)他拿起竽時,卻感覺不對了。容不得細(xì)想,只能繼續(xù)了。
“吱呀——”
一音既出,全場嘩然。
“哈哈哈哈,我就說,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閑散王爺能好到哪兒去呢?”“就是就是,說不準(zhǔn)剛剛是那些樂師吹得好,這灝王也許根本沒吹呢。”“就是可憐了那些樂師,風(fēng)頭全被騙走啦?!薄ぁぁぁぁ?/p>
少年手里還拿著竽,呆呆地站著,仿佛被嚇傻了。
“誒,你們看這灝王殿下還傻傻地杵在那里呢。”“還真是?!薄八谙胧裁茨兀瑏G了那么大個人,要是我就趕緊走了?!薄ぁぁぁぁぁ?/p>
少年突然記起,自己剛剛因為過于激動而說了話。他這時候有點想狠狠地打自己一頓—— 因為自己的失誤,因為自己,才搞砸了皇兄的壽宴。而皇兄對自己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啊。自己還有什么臉去見皇兄呢?
周圍的嘲諷聲滾滾入腦,烙上了面目可憎的烙印。
少年帶著竽狼狽地逃了。只留下地上斑斑點點的新鮮水漬。
“小灝——”皇上不顧身份大喊出聲。
少年不敢回頭。
殿外無端地下起了風(fēng)雪。風(fēng)雪中,慌不擇路的少年看到了前方的一柄傘。他記得這是幾年前他送給皇兄的禮物。
少年忐忑地再往前走了幾步。果然是皇兄。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皇上的臉在風(fēng)中隱約。他伸出了一只手。
“來,小灝,和我回家吧?!?/p>
少年破涕為笑,也伸出了手。
真好,皇兄還是一點都沒變。不管我多么麻煩,多會搗亂,總會有一只手在前方等著我,然后和我說——來,小灝,和我回家。
濫竽充數(shù),其實是兄弟間最執(zhí)著的情誼。不要擔(dān)心害怕,兄弟間的真情從來不會消散。
沒有宮廷金碧顯現(xiàn)的生硬,沒有皇室錦緞加身的搶眼,全文古樸的文風(fēng),最是映襯裊裊的竽聲,為作者的藝術(shù)之心點贊。新版《濫竽充數(shù)》,是一個溫情的劇本式寓言,演繹的同樣是冒充吹竽的老套路,傳遞的卻是兄弟情深的新道理。作者對劇情背景的鋪墊,對情節(jié)陡轉(zhuǎn)的把控,對樂詞創(chuàng)作的雅致,甚至對文中角色的名字都足見是用了一番心思的。親人面前,不求技高,有心則真。
(空 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