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瑄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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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 周瑄璞
在寫創(chuàng)作談之前,先整理照片,從童年那張很萌很天真的傻傻模樣,到青春飽滿年富力強,再到眼下,暗淡褪色漸次枯萎,一個女人在一個秋天下午里,回顧了自己前半生的路程。年輕時候照相,總是這樣那樣的不滿意,覺得不夠漂亮時髦,現(xiàn)在回頭來看,一律都很好看,那時多年輕??!而眼下的照片,也還是不滿意,覺得不夠年輕,那么等我成為老太婆的時候,再拿出來看,一定會覺得此時也很年輕。
人生可能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在不滿意中前行,回過頭再珍視過往。而寫作,就是記錄這樣的心路歷程。不論你筆下人物是誰,你都在借助他人寫自己。也可以說,寫作,就是講述時光流逝。
我生于河南鄉(xiāng)村。在“留守兒童”這個詞還沒有誕生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成為一名光榮的留守兒童。小的時候以為大周村是世界的中心。當我知道還有外面的世界,知道上海北京時,非常驚訝,當知道這兩個孿生姐妹般總是一起出現(xiàn)的城市沒有挨在一起而是南北迢迢時,更是吃驚。
大作家毛姆說過,假如你受過窮,你一生都是窮人。借用他的話,可否說,假如你曾是個農村孩子,那你一生都是農村孩子。你看待世界的目光,你的處事方式,都是農村孩子的質樸、純真,對萬事萬物的珍愛,當然,還有狹隘,少見世面的謹慎和膽怯,暗地里的倔強不屈,對這個世界懷著一腔摯愛和她沒有按你愿望發(fā)展的些些憤怒。
最早的記憶,是一歲多,我扶著東屋去往廁所的那面山墻,蹣跚挪步,我的媽媽坐在離我?guī)撞竭h的東屋門口做針線活。我能聽到她用溫柔的聲音喚我名字,需要我答應以知道我是安全的。四十多年過去,媽媽已經去世,東屋早已倒塌,我常常閉上眼睛,想還原那時的場景。奇怪的是,每次想起,我總是抽身出來看到那個小女孩扶墻走路的樣子。那么我是誰,她是誰?只知道從那一刻,鴻蒙開啟,有如上帝的靈光射向一個大約十公斤的小小肉身,我有了記憶和感知,有了身體,有了作為人的概念,當然上帝一定是將早已經編程好的文學密碼輸入給我,我在世上的第一個內心體驗是:溫暖,甜蜜。我曾經千百次回味這種感覺,呵護這片生命的嫩芽,也想知道人的最早記憶是什么時候,問了女兒,她說,小學前所有事都不記得了。上網查了,真是各種各樣的最初記憶,匯成一片動人的海洋。
昨天,我路過長樂中路,看到曾經一樓的兩間門面是萬壽路照相館的那座紅磚四層小樓被拆。而我平生第一張照片,是在那里拍的。三四歲的樣子吧,戴著七十年代很流行的泥兜幅,眼睛本來就小,一笑就只有兩道縫了。記得爸爸抱著我進去,坐在一個高凳子上,照相的叔叔躲在龐然大物的機器里,用黑布蒙著,然后他探出頭,一張燦爛笑臉對著我,舉起手里新疆人跳舞用的鈴鐺環(huán),扔起來,嘩啦一響,又伸手接住,我咯咯咯笑起來,留下了此生最早的形象。我青少年時代的許多照片,都是從那個神奇的大房間里產生的。
我還記得在革命公園看老虎、猴子、滑滑梯和坐電馬的情景。
童年往返于河南鄉(xiāng)下和西安的記憶,點點滴滴,常有許多畫面閃爍,伴著綠皮火車站點眾多,緩慢行駛的節(jié)奏,那些新奇、期盼和忐忑,可能是最早的文學萌芽。
我努力搜尋童年在鄉(xiāng)村的痕跡,很多記憶已經模糊,只記得有一個深秋,特別冷,該穿棉襖了,不知道為什么,奶奶給我穿了件毛衣去學?!,F(xiàn)在想來,肯定是件粗糙僵硬的腈綸毛衣,也不是誰專門給我織的,因為媽媽不會織毛衣,那么,就是別人送給的??傊翘煳姨貏e冷,一直收縮著肩膀,努力抵抗寒冷,像有很多細小針刺扎著上身,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冷的感知。還記得冬天穿的棉褲,好像是粗布里子,沒有襯褲,風薅得皮膚皴裂,又扎又疼。棉褲內里的褶縫里,是虱子溫暖而隱秘的家園。我現(xiàn)在很想念小時候穿過的衣服,想看看它們是什么樣子,哪怕能有一件擁在懷中,就像見到童年的自己。
隨著人到中年,越發(fā)追憶從前的光陰。閉上眼睛,還原童年鄉(xiāng)村院落,回家的過道,堂屋,東屋,灶火,壓井,糞坑,碎柴火堆,灶膛里奶奶燃起的火光,伴隨著火苗的,是她河水般的話語……70年代末在西安居住的防震棚區(qū)域,也早已經拆除,蓋起了大樓。那些場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連同我的童年和青春,永遠不再回來。它們在我的夢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時間到底是什么?世間萬物是怎樣的排列與呈現(xiàn),我真的會老去,會死去?死了的人,再也不能用任何形式回到這世界嗎?這世上有沒有靈魂?我的爺爺奶奶,能否有一個什么時光通道,與他們相見?狗一般臥在他們腳下,再聽一個“瞎話兒”。這些思考與想念,在長篇小說《多灣》的下半部時常閃現(xiàn)。作家的寫作,其實是想還原從前的時光,就像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將失去的那個世界,在文學作品中得以重現(xiàn)。寫作,或許就是對抗時光流逝的一種方式,在你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或許你能夠回到從前。
十年前,為寫作《多灣》,我一次次回老家,沒有目的地游走。有一天,我去了商橋火車站——在小說中,我無數(shù)次寫到這個小站,是人們到外面世界去的重要之地。五十年代的一天,我的奶奶提著一籃子饃,從家里走到這個車站,誤了火車,沿著鐵軌一路向南,步行一天,走到漯河,給漯河高中上學的爸爸送饃。
因為車站廢棄,被圍了起來,人不能接近,只能到對面去看它。過了鐵路涵洞,摩的大叔把我放在路口,說前面是土路,車走不了了。正是大中午,火辣辣的太陽在頭頂,我沿著鐵軌走向那個基本廢棄的小站,心情非常激動,好像我就要看到當年的奶奶一樣,想到《百年孤獨》里的情節(jié),雷貝卡在一座廢棄的房子里,繼續(xù)呆了五十年,從窗口遞出從前的貨幣。一列火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我和火車一起向南走,在轟鳴聲中,透過車廂的縫隙,看到對面小站的淡黃色房子。好像是接近奶奶創(chuàng)造輝煌的圣地,在列車的轟鳴中,我的眼淚嘩嘩流下?;疖囘^后,大地歸于寂靜?;疖嚾嫣崴?,鐵軌兩邊攔了鐵絲網,無法跨過鐵軌到對面的小站去。我站在正午的太陽下,隔著幾道鐵軌,和那幾間淡黃色平房默默對視。我再也無法找到奶奶的蹤跡,可我要在我的文字里讓她永生。京廣線可能是中國最繁忙的鐵路,不斷有火車轟鳴而過,絲毫不知道一個女人站在旁邊,內心呼嘯著不亞于它們的激情。寫出來!一定要寫出來!我相信有無數(shù)奶奶這樣的人,嬌小而平凡的肉體在世上生長,綻放,衰敗,內心堅定頑強,度過了艱辛而充實的一生,最大限度地發(fā)光發(fā)熱,努力讓生命更加輝煌。還有我那些從未謀面的,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先人們,他們活過,愛過,沉淪,掙扎,內心燃過烈火,最終歸于泥土。
2008年,是激情燃燒的一年,我全力寫作《多灣》。
我做了各種各樣的準備,只是沒有準備好被拒絕出版。作為出版社來說,他們只負責拒絕,而之后的事情,當然要你一個人面對。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一次次修改它,我始終相信,作品中所表達的,是人性中永恒的東西,它將永不過時。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它的品質。我知道所有拒絕的背后,只是一個理由:你沒有名氣。
我想,那我寫中短篇小說吧,有點小名氣再說。我就是一個這樣天真的人。
寫中短篇的過程,其間經歷了退稿、發(fā)表、轉載、認可,我對文字有了新的認識,也有了更高的要求,每一篇小說反復修改。又不斷回頭修理這個長篇,就像對一個初步雕琢出的器物,拿細紗布擦拭,打磨,當然,還細細地欣賞它,每看一遍,每改一遍,都對自己更有信心。好像所有的寫作,都是為了這個長篇。文壇有一種說法,先寫中短篇小說,經過一定的訓練和摸索,再寫長篇。我屬于那種無知者無畏的人,早些年上手就寫長篇,可能我有太多的話想與這個世界說。寫了幾本都市情感的小說,出版比較順利,卻也沒有什么影響。想用這個大部頭產生影響,可并不順利,再回頭來,補上了中短篇小說這一課。
從2010年開始,高熱狀態(tài)地集中寫了四五十個中短篇小說,我這個辨識度非常高、絕無重名的名字,不斷出現(xiàn)在文學期刊上,于是文壇知道,有一個叫周瑄璞的人,不知道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又從哪里來那么多中短篇小說,好像隨時都能拿出來一個。當我們看到一個人,像求偶期的動物般密集發(fā)送信號,背后一定是有著不為人知的渴望和目的。
從此開始了我的中短篇小說發(fā)表、轉載、收入年選、進入年度排行榜這樣一條文學“流水線”工程,一道又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將我運送到在文壇有了小小的一掌之地,補上了缺失的一課。接下來,這個高燒不退的人,要再一次拿出她的《多灣》了。一切水到渠成,修改了十幾遍的長篇得以順利出版,收獲了它應有的認可。
隨即,前幾年寫的那些中短篇小說,也都結集出版。而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又陷入新的焦慮與尋覓之中:像我們聽童話故事時,最后的那句話,后來。是啊,后來呢?下來呢?寫什么?出什么?連一個小說集都湊不出了,也再沒有新的小說發(fā)表。不安,自責,甚至恐慌。這,可能是每一個作家無可逃脫之路。伴著歲月流逝,我們走出焦慮,又陷入新的焦慮,尋找突圍之路,最后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人生,原本是個無解的方程式,我們只是在時光中順隨而去,試圖濺起小小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