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成本收益分析應用于生命定價引起的倫理爭論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生命定價的合理性;生命定價的程序正義;生命定價的分配正義。這些倫理上的爭論實質(zhì)上反映出來的是隱藏在成本收益分析背后的政策制定者或決策者的價值預設或價值偏好。如果堅持成本收益分析作為生命定價的一種直到目前仍然是合適的方法,那么,我們就不能回避由它所反映出來的那些價值預設或價值偏好的倫理問題。這些問題只有得到很好地解決,成本收益分析應用于生命定價才會建立在一個堅實的倫理學基礎之上。
關鍵詞:風險管理;成本收益分析原則;生命定價;倫理分析
中圖分類號:F275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1-828X(2017)015-0-04
Abstract: There are three kinds of problems concerning the ethical debates for valuing life of the principle of cost-benefit analysis in risk management: the rationality of valuing life, the procedural justice of valuing life, and the distributive justice. These ethical debates, substantially, reflected the value preconditions or the value preferences which exist in police-designer or police-maker in mind. To insist the cost-benefit analysis as an, up to now, to be remained, appropriate means of the valuing life, what solely we can do is to do not avoid these ethical questions of value preconditions or the value preferences lain in it. Only these ethical questions are to be soundly resolved, cost-benefit analysis applying to the valuing life can be able to be based on firmly ethical principles.
Keywords: risk management; principle of cost-benefit analysis; valuing life; ethical analysis
一、引言
目前,在風險管理中成本收益分析方法已被政策決策者看成是政策設計和決策的一項不可或缺的工具,[1]尤其是在美國,成本收益分析已成為一種具有支配地位的方法。[2]直到目前,成本收益分析作為一種有效的方法已被廣泛地應用于許多領域的風險管理,諸如水利工程、交通運輸、土地利用、健康、教育、研究與開發(fā)、防御、環(huán)境等。[3,4]其中,對生命的定價是其應用的一個特殊的領域,由于該領域的特殊性,因而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倫理問題及其爭論,正如維斯庫希(W. Kip Viscusi)所說的那樣,與生命的價值和生命的風險有關的問題在經(jīng)濟學中都是最敏感的和最具爭議的問題。[5]應用成本收益分析進行生命定價時產(chǎn)生的倫理爭論,從內(nèi)容上看,主要集中地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的倫理問題:(1)能否為生命定價;(2)能否實現(xiàn)程序正義;(3)能否實現(xiàn)分配正義。本文將對上述三個方面的倫理問題的爭論給出一個簡要的分析。
二、能否對生命定價
所謂生命定價,簡單地說,是指人類生命價值的貨幣化的存在形式。當經(jīng)濟學家或政策制定者運用成本收益分析方法對人的健康和生命以貨幣的形式進行定價時,經(jīng)常會遭到各種質(zhì)疑,其中的一個最根本的質(zhì)疑就是對生命定價本身的合理性的質(zhì)疑。
早在1982年,蘭德菲爾德和希斯金(J. Steven Landefeld 和Eugene P. Seskin)在他們合著的《生命的經(jīng)濟價值:理論與實踐的連結(jié)》一文中就指出,在有關公共領域中爭論最激烈的是那些涉及人類健康和安全風險的問題,而爭論的中心問題就是人的生命定價的問題,一些研究者認為人的生命不能以貨幣的形式來表示。[6]到了2008年時,這種批評的聲音依然存在,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實質(zhì)性的或顯著的改變,美國經(jīng)濟學家維斯庫希(W. Kip Viscusi)對此曾指出,當非經(jīng)濟學家們聽到經(jīng)濟學家正在把某種價值放在人類生命之上時,他們通常就會認為這樣的經(jīng)濟測量包含某種道德上的冒犯,例如,經(jīng)濟學家把一個人的生命價值等同于他或她的未來收益的現(xiàn)價。的確,這些測量在人身損害的訴訟中是顯著的,因為它們在計算經(jīng)濟損失時充當了一個基本的參照點。[7]
在經(jīng)濟學中,研究者應用成本收益分析方法計算社會凈收益時,總是需要以貨幣化的形式計算成本和收益,這是一個自然的,或者說,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必然的精確測量的策略。對此,反對成本收益方法的研究者認為,以貨幣化的方式計量成本和收益并不都是恰當?shù)?,還有在對有關環(huán)境、健康、安全的監(jiān)管進行成本收益分析中使用貼現(xiàn)率都是不符合道德要求的;尤其是在面對人的生命和健康這樣重大的問題時采用成本收益方法就更是如此??梢钥闯?,批評者反對生命定價的理論依據(jù)通常是建立在道義論的倫理學基礎之上的,在這些批評者的觀念中,任何企圖以貨幣化的方式對人的生命和健康進行定價都是對人的尊嚴的一種嚴重的損害。其中最激烈的反對者可以美國經(jīng)濟學家弗蘭克·阿克曼(Frank Ackerman)為代表。阿克曼認為,免于導致死亡和疾病的污染,就像免于奴役一樣是人的一項權(quán)利;對生命和健康進行估價之所以是不道德的,就在于它放棄了這個標準,信奉了一種令人不安的觀念,即我們允許一部分無辜遭殃者被另一部分其他人的經(jīng)濟活動所殺死;成本收益分析以系統(tǒng)化的方式把世間萬物甚至包括人在內(nèi),都視為一種可討價還價的商品,這是一個不道德的錯誤前提。[8]從道義論的倫理學看,諸如阿克曼這樣的非功利的倫理訴求,非常明確地表達了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的思想。因此,在批評者看來,任何以定價的方式衡量人的生命和健康都是不可接受的做法。
與反對者主張的那種普遍性的尊重人的生命的道義論立場相反,贊同對生命定價的論證來自于功利主義的倫理學訴求。支持者的兩個理由很重要,首先是資源的稀缺性。在支持者看來,主張不能對生命和健康定價或不計成本的保護生命和健康,這都是不顧現(xiàn)實的一種做法,經(jīng)濟學上對生命和健康之所以采取定價的策略正是基于資源稀缺性的這個基本預設。弗蘭克(Robert H. Frank)指出,根據(jù)我們生活在一個稀缺性的世界的現(xiàn)實,那種要求不計成本的避免死亡和傷害風險的立場是很難得到辯護的。[9]毫無疑問,根據(jù)人道主義的或道義論的立場,人的生命的神圣性,人作為人的內(nèi)在價值,都不能以某種貨幣的形式來測量,但是我們也應當清醒地認識到,由于社會的發(fā)展始終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可供我們使用和支配的社會資源并不能滿足我們那種理想化的需要,正是基于社會的這種現(xiàn)實,社會資源的有限性作為一種必然性,便迫使我們不得不做出那些符合社會實際需要的所謂功利性的選擇。德沃金(Ronald Dworkin)以醫(yī)療資源的有限性為例,表達了這樣一種思想,如果我們在一個看起來沒有什么希望的醫(yī)療項目上消耗有限的醫(yī)療資源,那么,這實際上就是剝奪其他的社會成員能夠得到生命和健康保障的更有價值的醫(yī)療權(quán)利。[10]當然,這種說法是與醫(yī)生面對生命時所堅持的“救援原則”相沖突的。德沃金的觀點,反映出的是在社會的醫(yī)療資源有限的前提下,對個人的生命救援的價值與對作為整體的社會醫(yī)療保障的價值之間的關系問題。
支持生命定價的另一個重要理由是反對者對生命定價本身存在著誤解。維斯庫希在其《生命的價值》一文中就曾明確地指出,有關生命的價值和生命的風險的絕大多數(shù)的爭論都是由于對生命定價這個術語的誤解而產(chǎn)生的。[11]事實上,經(jīng)濟學家在研究生命定價的時候,對于人的生命采取的是一種統(tǒng)計學意義上的定價策略,而絕非是那種哲學意義上所言說的生命價值,他們期望看到的是通過減少人的死亡危險的方法所可能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價值。這意味著支持生命定價的研究者和政策的制定者采取的是一種盡可能避免損害實際發(fā)生的策略和原則,即預防原則(Precautionary Principle)。預防原則作為制定政策的一項指導原則,它處理風險不確定性的核心思想是,通過制定系統(tǒng)全面的具有預見性的計劃以避免健康、生命以及環(huán)境等實際損害的發(fā)生。
正如在我們的實際社會生活中看到的情形那樣,大量風險的發(fā)生都是由于人為的各種失誤而造成的,在這個意義上講,采取積極的預防策略是非常必要的。不言而喻,預防的目的是明確的,它并不期望風險真實的發(fā)生,而是通過警示策略從而防止各種人為失誤發(fā)生的幾率??梢哉f,這是一種期望從根本上避免、預防風險可能發(fā)生的最有效的經(jīng)濟學方法。或如孫斯坦(Cass R. Sunstein)指出的,政策制定者并不是真正地將人的生命本身貨幣化,而是將風險貨幣化——通常是低等級的風險。它并不是簡單地直接使用現(xiàn)實世界的數(shù)據(jù)。但是人們可能覺得這些數(shù)據(jù)太抽象,例如人們愿意花多少錢來降低五萬分之一或十萬分之一的死亡率?我們很少有人愿意花巨大的價錢去降低風險的可能。成本收益分析是很好的實用主義的代表,為了知道我們在做什么,我們必須將收益和成本進行比較。雖然收益不能被量化,但是沒有了成本收益分析這個工具,我們將寸步難行。[12]
三、能否實現(xiàn)程序正義
美國是迄今世界上實施政府規(guī)制的最發(fā)達的國家。根據(jù)孫斯坦[13],今天的美國,成本收益分析已成為政府采用的一種占有支配地位的風險管理的方法。多年來,美國國會一直在考慮頒布一些超越現(xiàn)有立法的“超級法案”,以要求所有機構(gòu)都進行成本收益分析。例如,《聯(lián)邦殺蟲劑、除菌劑及滅鼠劑法》(FIFRA)、《毒物控制法》(TOSCA)均要求進行這樣的衡量,《飲用水安全法》(SDWA)中的重要條款也授權(quán)環(huán)保署調(diào)整有關健康的規(guī)制措施,《短期授權(quán)改革法》(UMBA)把對所有規(guī)制措施都進行成本收益分析的要求法定化。福特總統(tǒng)、卡特總統(tǒng)、里根總統(tǒng)、老布什總統(tǒng)、克林頓總統(tǒng)等各屆政府都以不同的方式,或承續(xù)已有的行政命令,或頒布新的行政法規(guī),或增設新的審查機構(gòu)等強化了成本收益分析應用于各類風險管理的合法性地位,以及政府在這些決策過程中的主導地位和支配地位。隨著時間的推移,美國和世界上所有進行規(guī)制的國家都相繼成為采用成本收益分析的國家。
由美國成本收益分析應用的情況,實質(zhì)上反映和涉及到了一個與生命定價直接相關的問題,即程序正義的問題。成本收益分析在美國政府中的實施情況表明了政府機構(gòu)成為程序設計的主體。不同于生命定價在道德上能否成立的問題,這個問題訴求的是在道德上誰有資格或權(quán)利能夠成為生命定價的設計者,或者說,在維護和改善包括每一個人在內(nèi)的公共安全和健康的問題上誰應當是責任的主體。事實上,無論誰成為程序正義的主體或主導者,人們都必須清楚認識到這種程序正義應當首先滿足或服從于對各種威脅到個人和社會的風險的解決。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誰能夠承擔減少或消除那些各種可能的潛在風險的個人或組織機構(gòu),那他就是最合適的承擔者和主導者。毫無疑問,這個責任的主體應當是政府及其相應的機構(gòu),它們承擔著維護和增進人們的生命健康和安全的職責,包括各種規(guī)則的設計、制定和有效的實施。
然而,這并不是沒有爭議的。在公共健康領域中就存在著激烈的爭論,這種爭論集中表現(xiàn)為以“公共利益”為導向的公共健康倫理學與以個人主義或自主性為導向的生命倫理學之間的倫理爭論。對于這種沖突到底意味著一個怎樣巨大的鴻溝,拜耳和菲爾切爾德(R. Bayer和A. L. Fairchild)認為可以赫爾曼·比格斯(Herman Biggs)的觀點為代表。比格斯是美國紐約市的一位頗具影響力的健康官員,他在19世紀后期和20世紀初推行了一套新的以個人為目標的公共健康干預措施,并對公共健康的道德基礎給出了一個充分的表述:“美國政府是民主的,但是它所采取的衛(wèi)生措施有時卻是專制的,衛(wèi)生當局履行職能的方式是家長式的。在必要的時候,我們準備引入和實施要人們接受那些似乎激進和武斷的措施,即使他們不明白這是出于公共利益的考慮,但事實上顯然是為他們好的措施?!卑荻头茽柷袪柕抡J為比格斯的思想反映了美國公共健康形成時期的一種公共健康的精神氣質(zhì)。[14]
這意味著,在公共健康領域中,政府始終要以維護和增進最大化的“公共利益”為首要目標,這正是公共健康研究和實踐的最重要的道德基礎??梢哉f,這種特質(zhì)的公共健康倫理學充分體現(xiàn)了政府在其中的主體責任意識。然而,隨著生命倫理學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的興起,它對以“公共利益”為目標的公共健康倫理學產(chǎn)生了極大的沖擊。與公共健康倫理學不同的是,生命倫理學認為公共健康倫理學在制定公共健康政策和措施時,考慮的只是社群的整體利益,而個體的利益卻被排除在外,這就使得公共健康倫理學始終面臨一個來自道德上的困境,這些道德困境包括對人的隱私權(quán)、自由或自主權(quán)的侵害以及家長制的干預等。[14, 15, 16]
在公共健康領域中,公共健康倫理學與生命倫理學之間的沖突反映了兩種完全不同的道德取向。從整體上看,公共健康倫理學強調(diào)“公共利益”對個人權(quán)利的優(yōu)先性,而個人權(quán)利必須服從社會的“公共利益”。因為,為保護和增進公共健康,避免可能的公共健康危機的發(fā)生,使公共健康政策能夠得到順利的實施,不可避免地需要對個人的權(quán)利和行為加以某些限制。按照比格斯的觀點,當公共健康出現(xiàn)危機時,公共健康政策必然是一種家長式的強制行為,或如斯蒂芬·里德(Stephen R.Leeder)所說,公共健康中就存在著強制,強制是臨床實踐的一個令人厭惡的事情,然而,社群生活就包含著某些強制,強制是政治哲學及實踐的一個要素。[17]這就是說,在公共健康實踐中為了維護社會的公共健康采取強制措施,限制部分的個人自由的權(quán)利,對于社會而言這在倫理上是可以得到有效辯護的。但是,從生命倫理學的立場看,個人的自主權(quán)不應被政府和社會所干預,每個人的自主決定權(quán)都應得到充分保障,例如在醫(yī)療實踐和流行病學研究和調(diào)查中的知情同意權(quán)。從生命倫理學所強調(diào)的主旨,我們可以看出,對個人自主權(quán)的優(yōu)先性的強調(diào),表明了個人主義或自由主義是其道德基礎。因此,生命倫理學明確反對政府以維護公共利益為訴求,對個人的自由或自主的選擇權(quán)實施家長式的干預和侵害。
事實上,公共健康實踐領域中的這種倫理爭論所呈現(xiàn)出來的道德取向,并不是已對立到水火不容的境地。當然,從極端的角度講,公共健康倫理學如果在設計和實施公共健康計劃時,完全忽視或無視個人的自主權(quán),就有可能出現(xiàn)導致權(quán)力濫用的后果;相反,生命倫理學如果過度地強調(diào)個人的隱私權(quán)、行為的自主權(quán)等,并以此為由無視程序正義的主體為維護和增進公眾利益而行使正當權(quán)力的合法性,那么,同樣會對整個社會的公共健康造成難以想象的后果。所以,如何在保護和促進公共健康與個人健康之間達成一個平衡,是公共健康實踐中的一個重要的實踐的和觀念的問題。其實,從生命倫理學對公共健康倫理學的沖擊中,我們能夠得到的教益是,由于我們的社會始終處在某種不確定、因而也是某種不安全的狀態(tài)中,因此,在面對這樣一種本質(zhì)上的風險社會的境況時,社會必須給出盡可能審慎和完善的對策以應對風險。
基于這個基本的社會狀態(tài)的認知,這個職責只能由社會承擔,即由那些權(quán)威性和合法性得到社會確認的專門機構(gòu)負責,不可能以保證個人的自由或自主權(quán)為由放棄這一主體責任。因為,在對健康、生命等社會風險進行決策的時候,一般的社會公眾并不具有相應的專業(yè)資格,他們對于技術風險及其可能的后果,既缺乏最基本的判斷能力,也無法承擔這樣重大的社會責任。因此,為了有效預防和應對可能出現(xiàn)的損害公共健康的各種風險,政府及其相應機構(gòu)必須成為責任的主體或程序正義的主體。對于社會的公共健康和安全而言,這是政府作為程序正義主體的一個基本的社會責任原則的集中體現(xiàn),其中,這種責任原則也反映在政策決策者在決策過程中的道德自律和責任意識等方面。
四、能否實現(xiàn)分配正義
應用成本收益分析對生命定價能否真正地實現(xiàn)分配正義同樣是引起倫理關注的一個問題。戴維·科普(David Copp)認為,成本收益分析存在著兩個缺陷:[18]一個是從正義的觀點看,它未能就社會政策和項目對收益和負擔在社會中分配的影響給予適當?shù)目紤],因為它把成本和收益在貧富之間進行平等的分配,對此,通常的回答是承認成本收益分析忽視了分配正義,但這不是它自身內(nèi)部的缺陷,因為它無意處理這個正義問題;另一個缺陷是成本收益分析是不公正的,因為用來測量成本和收益的標準程序暗含著它更重視那些處境更好的社會成員的福利,而不是那些處境更糟的社會成員的福利,這意味著標準的成本收益分析自身包含著不公正的加權(quán)因素。戴維·科普認為這兩個缺陷構(gòu)成了對標準的成本收益分析的強有力的挑戰(zhàn),尤其是第二個挑戰(zhàn)強化和精煉了第一個挑戰(zhàn),這使得成本收益分析無法逃避這種質(zhì)疑。因此,從管理的目的在于促進分配目標的實現(xiàn)而言,如果不能在這兩個方面的缺陷中任何一個方面有所改善,那么成本收益分析就沒有多大的作用。而弗蘭克(R. H. Frank)在他的《成本收益分析為何如此有爭議?》一文中也明確指出,長期以來,分配問題一直就是成本收益分析的批評者最喜歡攻擊的一個問題。批評者之所以反對,是因為他們認為支付意愿計算方法是建立在每個人的收入基礎之上的,而成本收益分析不公平地把較大的決策權(quán)重分配給了那些高收入的群體,在批評者看來,每個人都應當?shù)玫酵瑯拥臋?quán)重,而不應考慮他們的收入。[19]
顯然,批評者認為成本收益分析的這種處理方式反映了政策決策者的價值偏好或價值預設影響了社會資源分配的公平和公正。鮑姆(N. M. Baum) 等人指出:“決策者應當清楚地認識到,他們通過擬定的行動試圖完成的任務是什么,以及評估行動的負擔和預期的利益是否有可能在社群中被公平地分配。對利益和負擔的不平等的分配必須有足夠的理由。證據(jù)可以表明弱勢群體(指那些承受著不成比例的疾病負擔的或最需要給予幫助的人)獲得更大的好處或承擔更小的負擔是不平等的,但卻又是公平的分配?!盵20]這種主張明確表達了批評者的義務論的倫理學思想,即社會中的每個人在獲得保障生命和健康等社會資源的時候,都擁有與其他人同樣的機會和權(quán)利,不僅如此,政策決策者在制定公共健康政策時,他們的價值預設還應當向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傾斜,即使他們?yōu)榇双@得比他人更多的利益、承擔更少的負擔,對社會而言這也是公平的分配。
與此相反,在支持者看來,真正公平或公正地分配社會的公共健康資源,就應當根據(jù)每個人對社會的貢獻和價值大小來分配,即使這種分配造成了人與人之間在享有相應資源上的差異。斯科特(Charity Scott)指出,對于那些堅信存在著公正世界的人來說,正義也許意味著當個人的努力達不到獲得公共資助的標準的時候,他們就不應當獲得公共資助,因為在一個公正的世界里,人們應該得到他所得到的東西,并且得到的是其應該得到的,根據(jù)這種世界觀,正義就是不要給那些不應當獲得資助的人以資助。[21]毫無疑問,這是一種針鋒相對的觀點。這意味著,對社會中的弱勢群體的特別關照,不僅是對利益與負擔公平分配正義觀的損害,而且也是對社會中的其他人的利益的損害。
在分配正義問題上反映出來的這種倫理爭議,從根本上看,它涉及到的是我們?nèi)绾慰创屠斫馊说膬r值問題。概括地說,人的價值包括內(nèi)在價值和工具價值。顯然,在分配正義問題上,政策制定者在應用成本收益分析方法時依據(jù)的只能是工具價值,而非內(nèi)在價值。這樣一來,如何體現(xiàn)人的工具價值在社會公共資源分配上的意義,便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由于人的內(nèi)在價值的不可測量性,因此,分配正義的合理性自然就是建立在人的工具價值及其差異基礎上的。在我們看來,這正是導致爭議的主要根源所在??梢哉f,分配正義的這個合理性基礎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基礎,也即它的一個最大的和最基本的特點就在于它并不特別地指向社會中的任何一個個體和群體,如果說對人有直接相關的利害沖突,或是對人的尊嚴和人的生命的神圣性有傷害,那它也是把社會中的所有人都包含其中了。
毋庸諱言,分配正義的合理性基礎是人的工具價值及其差異性這個結(jié)論,明確地指向了社會生活中的部分人或群體。從人的工具價值屬性的角度看,我們每一個人的工具價值的大小,對于社會來講都是不同的,即每一個人的工具價值大小并不是處在一個均等的固定不變的狀態(tài)之中,相反,每一個人的工具價值大小總是處于一個非均等的或差異化的狀態(tài)中。人的工具價值大小的這種差異性是社會生活中的一種常態(tài),這是我們不得不正視和面對的、也是無法改變的一個客觀事實。事實上,在社會生活中存在著的人的這種工具價值的差異性特點,從進化的觀點看,恰恰是人們在社會競爭中所導致的一個結(jié)果。無視或否認這種差異性并不是一個積極的解決社會問題的態(tài)度。
因此,在社會生活中,在社會公共資源的分配中,尊重人的工具價值的差異性是一個必要的價值選擇。沒有了差異,也就沒有了競爭,反之亦然,我們也就因此失去了推動社會不斷進步的一個重要的動因。如果在分配正義的價值預設中排除了這個因素,一個可以預見的結(jié)果,就是同樣會導致社會資源的分配不正義的后果出現(xiàn)。這個后果一旦出現(xiàn),勢必會傷害到社會中的另一部分人的勞動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另一方面,從社會的同情心和倫理學的角度看,我們同樣也不能無視社會中實際存在著的弱勢群體,他們作為社會成員的福祉也必須得到基本的合理保障。所以,綜合地看,在不傷害人的工具價值的差異性的前提下,我們需要在這二者之間找到一個能夠被人們接受的中間道路或倫理上的契合點,進而實現(xiàn)生命定價的分配正義。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需要社會各方面做出智力上的貢獻。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在把成本收益分析方法應用于生命定價時產(chǎn)生了大致三個主要方面的倫理爭論。一是能否對人的生命定價,這個爭論的實質(zhì)就是這種定價的考慮究竟有沒有它的合理性根據(jù)能夠支持這種定價的做法。這個問題的爭論對于生命定價本身而言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具體表現(xiàn)為基于人道主義原則的反對生命定價與基于公共資源稀缺性和預防原則的支持生命定價觀點之間的對立。本質(zhì)上是道義論的和功利主義的兩大倫理學傳統(tǒng)之間的對立。二是在程序正義方面的爭論,這個爭論的實質(zhì)是誰有資格能夠成為公共項目的制定和決策的主體。該方面的爭論具體表現(xiàn)為基于個人主義的或自主性的原則與基于維護“公共利益”的責任原則之間的對立。三是在生命定價的分配正義方面的爭論,這個爭論的實質(zhì)是目前所采取的生命定價的各種方法是否能夠真正滿足和實現(xiàn)公共資源在社會成員之間的公平和公正的分配。這方面的爭論具體表現(xiàn)為針對是否應當根據(jù)個人的貢獻和價值大小分配公共資源的平等原則與自由主義的正義觀之間的對立。
在成本收益分析應用于生命定價的倫理爭論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種透過成本收益分析本身而直指其背后的價值預設或價值偏好的理論旨趣。成本收益分析不是一種道德理論,而是一種評估計劃、程序和行動的技術。[22]毫無疑問,方法、工具或手段本身是不能單獨存在的,但是,通過它們及其應用反映出來的是使用者或決策者在解決問題時的某些基本的預設,也就是說,方法、工具或手段是那些價值預設的直接的外化和具體的體現(xiàn)。成本收益分析應用于生命定價,就直接和明確地表明了政策制定者或決策者在解決相關問題時的價值預設或價值偏好。正如研究表明的那樣,在對生命定價的倫理爭論中,爭論的焦點不僅涉及到成本收益分析作為一項技術背后的價值預設或價值偏好,例如人的生命本身是否應當以貨幣化的形式表示,如何理解和確定成本和收益的合理分配等,而且同時通過這些在倫理上反映出來的價值預設或價值偏好的爭論,也必然會把這種爭論的矛頭指向成本收益分析本身的合理性。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事情。
總之,通過成本收益分析應用于生命定價的倫理爭論,我們認為如果堅持成本收益分析作為生命定價的一種直到目前仍然是合適的方法,那么,我們就不能回避由它所反映出來的那些價值預設或價值偏好的倫理問題。這些問題只有得到很好地解決,成本收益分析應用于生命定價才會有一個堅實的倫理學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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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鄭玨垚(1989-),女,中共中央黨校哲學部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科技倫理、科學與社會發(fā)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