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傷逝》是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中唯一一篇描寫愛情的文本?;祀s著啟蒙的愛情使《傷逝》具有了不斷解讀的可能性。涓生自我存在的限度與子君自我覺醒的限度反映了魯迅在啟蒙視角下對愛情的反思;同時,魯迅借助敘述者之口,對以“戀愛自由”為中心的五四個性解放提出了強烈的懷疑。
關健詞:《傷逝》 啟蒙 愛情
魯迅1925年創(chuàng)作了《傷逝》——一篇以新潮青年男女愛情為主體的小說。作者從愛情的角度借助涓生手記這一私密的文本形式,深入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既解剖了小說中的人物,也直指自我的精神世界。作為男性主體的涓生在自我形象的反復顛覆與建構中,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啟蒙的漂浮性。而作為女性主體的子君在愛情的追求和幻滅中顯現(xiàn)了啟蒙的脆弱性?!秱拧返膬r值取向無疑與20世紀20年代魯迅所遭遇的精神困惑是分不開的,深刻表達了魯迅對于現(xiàn)代啟蒙樂觀主義的懷疑和反省,同時延續(xù)著早期魯迅對于“立人”思想的思考和追求。
一.自我存在的限度
《傷逝》作為魯迅僅有的刻畫愛情的小說,其整體氛圍是沉重的。在開始就提到“破屋是這樣地寂靜和空虛”,這也折射出涓生的基本生活基調(diào)。迷茫、空虛導致了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更深層的原因在于啟蒙者內(nèi)心世界是無方向無目標的。涓生開始就沉著自信的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來喚起子君的覺醒,當他的開導終于使子君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時,從某種意義上涓生得到了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啟蒙與被啟蒙的身份得到了印證。自此,涓生寂寞而空虛的生活被愛情所打破,仗著子君的愛滿足了他解脫與逃遁的情感需要。所謂的啟蒙者對愛情和啟蒙關系的理解是混淆的,與其說是啟蒙者挽救了愛情,倒不如說是愛情挽救了啟蒙者。
然而,同居之后的生活并不能給啟蒙者帶去內(nèi)心的充實。不過三星期,涓生聲稱 “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這種“讀”是涓生站在啟蒙的立場上俯視回歸家庭的子君時的心底感受。子君為了“愛”大膽的走出家庭,而當走入啟蒙者的生活后卻又再次陷入困境。最終涓生毫無顧慮將已經(jīng)不愛子君的事實告訴她,希冀于子君一如將要同居時那樣時,他才意識到“這恐怕是我錯誤了”。啟蒙者自身的內(nèi)在局限在此得以顯現(xiàn),啟蒙者僅僅只是致力于啟蒙他者,而本能的忽略啟蒙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性別誘惑的裹挾只能使啟蒙與被啟蒙只停留在形而上的層面,希求借助愛來消解自身的“寂寞”卻依舊被“虛空”所籠罩,這一脆弱的啟蒙意識終于在現(xiàn)實生活的殘酷打擊下走向瓦解。唯一的新希望就是啟蒙者要么拋棄啟蒙奮斗,要么遠離被啟蒙者。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变干磸偷淖晕覒曰谂c自我否定來解決“反傳統(tǒng)”的啟蒙與自身的傳統(tǒng)性之間的悖論關系,而啟蒙最深刻的體現(xiàn),不是達到對整個社會的批評與反思,而是啟蒙者對自己的自我審判。誠如竹內(nèi)好所言:“‘思想是多么脆弱的東西,或者換言之,將‘思想真正變成自己的東西,是多么的困難。”[1](P345)細致考察涓生的傷悼和反思,涓生是在傳統(tǒng)男權話語的脈絡中反思的。盡管涓生在情感上愧疚的,但是在理智的反思當中,又認為并不是自己的行為造成了子君的死亡,反倒是子君自己本身是有太多的缺陷。子君的死,讓他真正的明白自己所試圖構建的現(xiàn)代意義的自我在當時宗法共同體的社會是那么的虛無。巨大的空虛侵襲了涓生的內(nèi)心,“一群睡在密閉鐵屋中的人,行將窒息而死”,從“鐵屋子”里被先驅(qū)者“嚷起來”的“沉睡者”醒來之后卻依然如沉睡一般。此時,啟蒙者意識到啟蒙形象的自我建構趨于瓦解。
《傷逝》有著強烈的自敘傳色彩,但涓生并不等同于魯迅。1925年是魯迅思想轉(zhuǎn)型的關鍵時刻,啟蒙運動落潮,魯迅也由“吶喊”轉(zhuǎn)向了“彷徨”。二十年代的魯迅一直都是被寂寞和空虛所困擾,這種內(nèi)在的精神困惑實際上也是他對社會的一種焦慮與反思。但魯迅說過他偏要向黑暗與虛無作絕望的抗爭,這種“反抗絕望”構成了魯迅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張力,《傷逝》中在主人公的掙扎與反抗之后的虛無共同構成了魯迅那種抗爭絕望和虛無的精神主題。魯迅此時的思想矛盾,恰恰與涓生對于思想啟蒙的茫然困惑形成意義上的同構:涓生的“寂靜”與“空虛”實際上也是魯迅自身的情感體驗,啟蒙者精神的彷徨無助正是魯迅對于啟蒙的所有的矛盾和猶疑?!耙m如其分,發(fā)展各各的個性,這時候還未到來,也料不定將來究竟可有這樣的時候”[2](P354)。可見魯迅對于啟蒙的實際作用是不信任的。而啟蒙想要真正的實現(xiàn)必須要切入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處境的角度反思啟蒙的程度問題。
二.自我覺醒的限度
康德在其著名的《回答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一文中曾精辟地闡釋了啟蒙的實質(zhì):“啟蒙就是人類脫離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不成熟狀態(tài)就是不經(jīng)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盵3]P12所以,借助外來的“指引”來消除自身的蒙昧并不意味著啟蒙的價值顯現(xiàn),更為本質(zhì)的是能夠運用自我的理智去分析、判斷,重塑自我。在愛情的誘惑下,出于對涓生思想的欽佩,子君不僅大膽的與涓生同居并敢“大無畏”的走在街上,同時與自己的胞叔斷絕關系,這種尋求自我解放的出路反映了被啟蒙者的幼稚和理性認識的淺薄。同居之后,愛的外在顯現(xiàn)是其本能的傳統(tǒng)家庭婦女意識外化于生活中,“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她的煩惱已經(jīng)不再是如何去實現(xiàn)個性解放,而是威脅到生存的現(xiàn)實生活。子君只是表現(xiàn)出“走出家庭”這一行為,而沒有獲得充分的啟蒙意識。
子君曾經(jīng)在父權的威壓下忍氣吞聲,在戀愛自由的沖擊下,她義無反顧地離開壓抑她很久的父權,表面看子君是一個反封建反壓迫的新女性,但實質(zhì)上她只是從父權轉(zhuǎn)移到了夫權的“統(tǒng)治”下?!拔液妥泳f”、“我要告訴她”等等在小說中屢見不鮮,可見子君走入涓生的現(xiàn)實生活只是作為一個忠實的聽眾,也正暗示了被啟蒙者在啟蒙話語中的被動性。面對生活的困窘,涓生的啟蒙言論是失效的,為了愛情與家庭,“子君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huán)”。這一舉動揭示了子君的傳統(tǒng)家庭理念,同時女性天賦的性別特征也得以顯現(xiàn)。盡管子君也時常與涓生一起讀書、交談,但是精神生活與日常生活是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的,而涓生的啟蒙邏輯也不等于生活邏輯。
子君失戀后一蹶不振,不但退歸家庭而且萬念俱灰地死去,其罪魁禍首正是她的個性解放是局限于愛情下的傳統(tǒng)理念。作為受過時代洗禮從封建中走出的新知識者,希求改變社會又被環(huán)境所吞沒,成為碰壁失敗,“未完成”的“覺醒者”。子君的“覺醒”似乎只是涓生的一種錯覺和幻想。子君的吶喊和出走映射出的是對于社會黑暗的猛烈批判,但最終的失敗也是對所謂小資產(chǎn)階級愛情觀念的否定,更深層次的是在于啟蒙者揭示了覺醒者在思想情感上走“回頭路”[4](P136)的心理惰性。子君在喊著“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沖出家庭后,而非進一步走向“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的生活,卻是做起了封建式的家庭主婦,而且在家庭中成為了 “失語者”。顯然子君的“覺醒”僅僅是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理想主義沖動。
“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魯迅所言并不僅是對黑暗社會環(huán)境的抨擊,似乎也包含了對啟蒙時效性的深層思考。子君看似在涓生的理性觀念影響下產(chǎn)生了一系列大膽的反封建行為,但更為確切的說子君的“大無畏”是源于愛。對于子君來說,她何嘗不是因為寂寞而選擇與涓生結合,同樣,她也需要涓生來消除自己的時代寂寞。子君的“覺醒”只能算是一種稚嫩的理性萌芽,單憑啟蒙者的觀念或誓言,并不能實現(xiàn)自我的個性解放。只有當啟蒙者真正的考慮到現(xiàn)實處境,從實踐的角度去反思啟蒙行為,啟蒙者與被啟蒙者也只有置于社會生活的風雨中加以磨煉,自我碰壁與反思后獲得自我生長的力量,才能不斷的在自我的解剖中獲取啟蒙的深刻從而完成啟蒙的任務。顯然,啟蒙者自身的覺醒尤為重要,單純的依靠理想化的救贖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真正的啟蒙。
三.結語
作為“啟蒙者”的涓生和“覺醒者”的子君,在魯迅的筆下不斷地進行自我解構與自我建構,既有著對于子君的憐憫,也有著對涓生的理解?!皢⒚烧叩膼矍橹挥性谧骼O自縛下才能體現(xiàn)其先進性,這其實是愛情的悖論”[5](P55)。啟蒙并不能拯救愛情,愛情對于啟蒙者來說只是情欲沖動下對于現(xiàn)實的反抗。涓生的懺悔與反思映射的正是魯迅這種帶有靈魂審判的自我解剖與追問,啟蒙到底該如何實現(xiàn)自我理性的覺醒,同時他們都意識到了啟蒙的程度問題。魯迅對于子君的愛情悲劇的寫意書寫,不僅否定了男權啟蒙話語,揭示的也正是二十年代新知識者對于現(xiàn)實的理想化幻想。魯迅對于自我的建構是基于自我立場上的主動建構,是自我靈魂深處的反省與搏斗。對現(xiàn)代啟蒙樂觀主義的懷疑也是魯迅早期所提倡的“立人”思想的延續(xù),“立人”的探索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從國民性到人性再到自我性的提升過程,同時也是從自我性到人性再到國民性的反思過程?!傲⑷恕钡奶岢鲆馕吨坏獜默F(xiàn)實的國民性出發(fā)進行思想啟蒙,同時它也指向?qū)τ诶硇宰晕业淖杂X追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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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坤宇.《傷逝》---彷徨的啟蒙者的愛情[J].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5):55-56.
(作者介紹:楊倩,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16級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