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后的迷失與重溫中的堅守

摘 要：這位現(xiàn)世的罹難者、孤凄者終于再次夢醒，再次面對“人生如夢”“人生無意義”的殘酷現(xiàn)實。不止如此，在本部分中，我們看到她似乎根本沒有回歸現(xiàn)實，或者說她的生命、她的敘事此刻只能存在于更悠遠(yuǎn)、更深長的往昔夢境中。如果說前面鍾書許“我”的那個萬里長夢還是無意識的不自覺的做夢，那么，此刻的重溫可就是先生有意的選擇，固執(zhí)的堅守，是以昨日之是反襯今日之非，以見出人生的沒有意義，以見出“往昔”的不可再得，或者說她就是要為這無足道的人生找到點意義。

關(guān)鍵詞：《我們仨》 迷失 堅守

習(xí)慣上，人們認(rèn)為最后這部分就篇幅、內(nèi)容或整體布局而言，都處于全篇的主導(dǎo)地位。的確，該部分一反前面的恍惚、迷離、傷痛，而是以平實、和緩、溫暖之筆細(xì)細(xì)敘寫往昔的幸福生活，似乎故意要與前兩篇的人間慘劇拉開距離，形成疏解。但事實是，該部分的主題與結(jié)構(gòu)并不獨立存在，該部分既是前面“夢中生離”與“現(xiàn)實死別”的起點，也是整個文本敘事的終結(jié)。正如一首樂曲的復(fù)調(diào)，表面是一瀉千里的自然和鳴，實際是在反復(fù)的鋪衍中不斷強化主題。因為，顯然這種琴瑟相和、相濡以沫的日常只存在于過去，或者說該部分正是以昨日之是反襯今日之非，以見出人生的沒有意義，以見出“往昔”的不可再得，從而再次深化了全篇一以貫之的主題“人生就是夢一場”，并試圖在此無意義的人生荒燼處清點行囊負(fù)重前行。而于最后的離散或夢碎，作者完全不愿提及，那匆匆掠過卻又如旁觀者般的冷峻交代，刻骨銘心的同時更讓人肝腸俱碎，所謂“情深自是無語，情熾反見心傷”，即或如此。我們且看下文：

第三部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再夢恍若隔世

“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為有我們仨。我們仨失散了，家就沒有了?！边@起首句無論是從結(jié)構(gòu)還是語意，既是對前一部分的重復(fù)與呼應(yīng)，更是對下文的開啟與拓深。我們看到，這位現(xiàn)世的罹難者、孤凄者終于再次夢醒，再次面對“剩下我一個，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窮的羈旅倦客；顧望徘徊，能不感嘆‘人生如夢‘如夢幻泡影”的殘酷現(xiàn)實？之所以說再次，是因為很明顯，我們看到此句的意象與排比正是對第一部分“我們倆老了”起篇部分的重復(fù)與解析。到此，我們似乎才恍然，所謂“人生如夢”“如夢幻泡影”的題旨真是從頭貫穿到尾，而所有隱含的和未說的就像百川歸海般最終匯聚到這里，人生所有的經(jīng)歷，無論前面“我們倆”的老境，還是后來“我們仨”的失散，不過是此夢中的幾個片段。夢過無痕，此刻，我們似乎又要跌入人生沒有安慰、沒有意義的絕境了。我們且看作者在下文是如何轉(zhuǎn)折，如何繼續(xù)的：

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卻覺得我這一生并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義，因為有我們仨。也可說：我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因為是我們仨。

這本是絕望之中現(xiàn)世孤凄者的自疏，我們卻看到作者的視野與言辭仍然停留在失散的已逝的“我們仨”身上。由此，我們不能不想，我們的楊先生似乎根本沒有回歸現(xiàn)實，或者說她的生命、她的敘事此刻只能存在于更悠遠(yuǎn)更深長的往昔夢境中。但再夢恍若隔世的創(chuàng)痛與悲哀又該如何消解與擔(dān)當(dāng)呢？我們真是不由得再次滿懷憂慮。

“我們仨”確實是最平凡不過的，誰沒有“我們仨”，只不過，各家樣兒不同而已?！拔覀冞@個家，很樸素；我們?nèi)齻€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顯然，這一段，不只是“我們”家，“我們仨”的不平凡處，更是對前面兩部分的注腳，先生以此自足。

然而“現(xiàn)在我們?nèi)齻€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如果說前面鍾書許“我”的那個萬里長夢是“我”無意識地不自覺地做夢，那么，此刻的重溫可就是先生有意的選擇、固執(zhí)的堅守，她就是要為這無足道的人生找到點意義。

（一）負(fù)笈遠(yuǎn)離

此為“我們仨”相聚相離的緣起。讀者諸君也許會問：為什么要從這里寫起，而不是他們最初的相識相戀？只能說，因了此刻的相離，他們曾經(jīng)的相守才是作者最為關(guān)注的問題。而在往昔的夢境中，此刻能夠稍慰先生的，就是他們那時小家的成立，就是他們的第一次去國遠(yuǎn)離。說到底，那應(yīng)該才是“我們仨”夢開始的地方。

那時候，“我們離家遠(yuǎn)出，不復(fù)在父母的庇蔭下，都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有兩人做伴，可相依為命”。以下即是對此種生活的慢慢回顧，一切似乎都是娓娓道來，再沒有前面兩部分內(nèi)心的糾結(jié)、情緒的復(fù)雜與整個敘事的陰郁與壓抑。但在“磕掉門牙”這樣意外的開支中，在“那時候我年紀(jì)小，不懂得造化弄人”的議論里，我們?nèi)匀豢梢愿械揭恍╊愃剖屡c愿違的隱隱的創(chuàng)痛。

接下來，作者似乎又宕開筆墨，不再細(xì)說心情，而是對作為旁聽生的“我”和公費生的鍾書的不同學(xué)習(xí)生活進(jìn)行摹寫。其中有苦有樂，有得有失，而“相比較，他的失落似乎會更大一些”。同時，也對“鍾書對于攻讀文學(xué)學(xué)士雖然不甚樂意，但放棄自己國家的獎學(xué)金而投靠外國富翁是決計不干”的個人操守和“人家口蜜腹劍，你卻是口劍腹蜜”的性格特征做了刻畫。老實說，“能和鍾書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會嫌鍾書刻薄。我們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離，又好像是驕傲了”的這種寫法與其說是作者對他們夫妻品性為人的自解，不如說更是一種類似屈原《離騷》起篇中上溯家世與生俱來般的擔(dān)當(dāng)與定位。于此，我們似乎有些恍然，似乎古人“三不朽”的理想旗幟再次被先生所高舉。

（二）潛心學(xué)習(xí)

在劍橋留學(xué)的日子中，“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租房，一起做飯?！斑@一學(xué)年，應(yīng)該是我生平最輕松快樂的一年，也是我最用功讀書的一年。”這已逝的快樂時光、有為日子，不說是如今想來，即便是如今讀來仍然讓人備感心酸，因為畢竟物是人非的凄涼愴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三）“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我們仨”的最初相遇

這部分寫新生命的孕育，鍾書希望生一個像“我”一樣的女兒，“我”卻想要一個像鍾書的兒子。但真等到新生命的誕生時，“我們”同樣欣然相迎。

“鍾書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阿圓長大后，我把爸爸的‘歡迎辭告訴她，她很感激。而每逢生日，鍾書總要說，這是母難之日”。這些簡短的話語，這種對往昔幸福生活的回溯，此刻讀來仍然讓人淚下不止。

鍾書那段時期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chǎn)院探望，?？嘀樥f：“我做壞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薄屑ぶ?，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我住產(chǎn)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然而，壞的東西可以修補，可他們的逝去對“我”來說顯然是一個永難彌合的愴痛。作者那種老邁無助、在命運面前惶惶不可終日的凄苦心境似乎再次被我們窺到。

“他接產(chǎn)婦回家，燉雞湯給我喝，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在湯里，盛在碗里，端給我吃?！倍嗝瓷钋械挠洃?，多么難得的抒寫！顯然，他在“我”的記憶中已得到了永生。

這部分行文的流暢與深情的難抑，顯然與當(dāng)時的局促與磨難不相匹配，但由此正可見出往日之喜與今日之憂。

（四）母親去世——人生的第一次憂患

母親的去世“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傷心事”，“我至今還記得當(dāng)時的悲苦。但是我沒有意識到，悲苦能任情啼哭，還有鍾書百般勸慰，我那時候是多么幸福”。此為痛中思痛，讓人痛不可抑，顯然這種對往事的疏解更包含著對眼前現(xiàn)實的否定。

（五）歸國情狀與歸國之后的世事困頓

“我們出國乘英國游船二等艙，伙食非常好?；貒巳扰?，伙食差多了”“上船時圓圓算是一個肥碩的娃娃，下船卻成了個瘦弱的孩子”。這是歸國情狀，顯然，無論國勢、家庭際遇，還是個人處境已今非昔比。不止如此，下面即是“我們仨”的第一次分離：“圓圓眼看著爸爸坐上小渡船離開大船，漸去漸遠(yuǎn)，就此不回來了，她直發(fā)呆。她還不會說話，我也沒法和她解釋?！边@的確是無法解釋的，并且在暑假后關(guān)于鍾書去留清華的問題上“我們”出現(xiàn)了很大分歧：鍾書沒法擺脫他家庭的控制，“我”亦只能接受爸爸無語的教導(dǎo)，不給鍾書增加苦惱。

“在我們離別的日子中，鍾書給我寫信甚勤，還特地為我記下詳細(xì)的日記?！倍@，不只是此次別離中楊先生最美好的記憶，更可能是作者此刻以此情報該意書寫這段歷史的最大動因。

（六）別后的彼此思念及圓圓的日日成長

或是年幼無知，或是已習(xí)慣了離別，圓圓對于我們仨的這第二次離別，似乎沒有太多的記憶，鍾書雖然一路想念女兒，女兒還不懂得想念。

人生識字憂患始，圓圓之憂患，是否也是由識字引起。而“我們”之憂慮，似乎亦由此生起，別后的日子無須細(xì)憶，但在這離別的日子中，“我們”的圓圓確是一日日成長了。

（七）“從此以后，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我們仨”的人生愿景

等到兩年后再次相聚，圓圓好像已經(jīng)不認(rèn)識爸爸了。但基于父女天性，圓圓很快就被爸爸感化，和爸爸非常友好，媽媽都退居第二了。

此為圓圓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亦是“我們仨”難得的暖色記憶。故而，當(dāng)“圓圓去世，六十歲還欠兩個多月。去世前一二個月，她躺在病床上還在寫《我們仨》。第一節(jié)就是《爸爸逗我玩》”。

鍾書這次回上海，只準(zhǔn)備度個暑假。他已獲悉清華決議聘他回校。但清華的聘書一直未到，中央圖書館任職的事也沒下落，兩處落空，有失業(yè)的危險，他又不愿去暨南大學(xué)頂別人的教職，故而接受了我爸爸讓給他的兩個鐘點的課。

淪陷區(qū)生活艱苦，但我們總能自給自足。能自給自足，就是勝利。鍾書雖然遭厄運拔弄，卻覺得一家人同甘共苦，勝于別離。他發(fā)愿說：“從此以后，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p>

別離之后才見情深，“我們”的相守是“我們”對未來最好的祝福，最美的期待。以上當(dāng)然是楊先生對往事的追溯，然而此刻，這一愿景仍然回歸于夢境，并在夢境中同樣得到消解。

（八）上海淪陷時期的生活

淪陷區(qū)上海的生活，越來越艱苦。我在小學(xué)代課，我寫劇本，都是為了柴和米。鍾書留在上海沒個可以維持生活的職業(yè)，還得依仗幾個拜門學(xué)生的束■，他顯然最沒出息。

“貧與病總是相鄰的，鍾書在這段時期，每年生一場病。圓圓也是，圓圓病愈，我睡里夢里都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可是我自己也病了，查不出病因，鍾書很焦慮?！贝藶闇S陷區(qū)時期楊先生一家的生活，不堪回首，但仍有轉(zhuǎn)圜。

（九）淪陷區(qū)時期的不斷成長與抗戰(zhàn)勝利后新的期待

我們淪陷上海期間，飽經(jīng)憂患，也見到世態(tài)炎涼。我們夫婦常把日常的感受，當(dāng)作美酒般淺斟低唱，細(xì)細(xì)品嘗。這種滋味值得品嘗，因為憂患孕育智慧。

勝利的歡欣很短暫，接下是普遍的失望，接下是謠言漫天飛，人心惶惶。我們的閱讀面很廣，所以人心惶惶時，我們并不惶惶然。

我們?nèi)缫优?，不是無路可走?？墒且粋€人在緊要關(guān)頭，決定何去何從的，也許總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們從來不唱愛國調(diào)。非但不唱，還不愛聽。但我們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開自家人。

這是錢先生和楊先生最樸實的愿望，也是最鏗鏘的堅守，在亂世中，他們安貧樂道，卻又進(jìn)退有節(jié)，可以說他們已最大可能地譜寫了一曲老一代知識分子的愛國新篇章。

（十）“我有一個明顯的變，我從此不怕鬼了”——特殊時期人的處境變化

鍾書與世無爭，還不免遭人忌恨，我很憂慮。鍾書安慰我說：“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隨心?！辨R書的話沒錯。這句話，為我增添了幾分智慧。

這是特殊時期“我們”所遭遇的人世齷齪，好在“我們”彼此開解，不以為愁。

其實，“忌”他很沒必要。鍾書在工作中總很馴良地聽從領(lǐng)導(dǎo)；同事間他能合作，不冒尖，不爭先，肯幫忙，也很有用。他工作效率高，能偷下很多時間，這是他最珍惜的。我覺得媒孽者倒是無意中幫了他的大忙，免得他榮任什么體統(tǒng)差事，而讓他默默“耕耘自己的園地”。

此為“我們”在新的人事關(guān)系中的得與失，“我們”不計較、勤耕耘，只希望發(fā)揮“我們”的光與熱。

鍾書住進(jìn)城去，不囑咐我照管阿圓，卻囑咐阿圓好好照管媽媽，阿圓很負(fù)責(zé)地答應(yīng)了。說也奇怪，阿圓那么個小不點兒，我有她陪著，就像鍾書陪我一樣，走過小橋，一點也不害怕。

生命中的相陪總讓人莫名感動，特別是由一個小不點的人兒給予你時，這應(yīng)是世間最珍貴的情意，最堅強的力量。

阿圓住校，家里只剩了我一人，只在周末家人團(tuán)聚。鍾書就像阿圓一樣乖，他回校和我一起參加各式的會，認(rèn)真學(xué)習(xí)。他洗了一個中盆澡，我洗了一個小盆澡，都一次通過。接下是“忠誠老實運動”，我代他一并交代了一切該交代的問題。

此為“我們”在“三反”運動中的遭遇，然而，身經(jīng)此種運動，“我們”卻有自己的真實認(rèn)知：“我們”閉塞頑固，以為“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人不能改造；可是“我們”驚愕地發(fā)現(xiàn)，“發(fā)動起來的群眾”，就像通了電的機器人，都隨著按鈕統(tǒng)一行動，都不是個人了。

這是反思，更是批判；這是對反人性運動的揭露，更是對盲動群眾的警惕。

“我有一個明顯的變，我從此不怕鬼了?！边@是身經(jīng)動亂后“我”的改變與堅守，讀來卻讓人如此心酸糾結(jié)。

（十一）新時代中的離群索居與點滴進(jìn)步

“我們免得犯錯誤、惹是非，就離群索居。我們?nèi)粘Ｔ诩依锕ぷ?，每月匯報工作進(jìn)程。我們常挪用時間偷出去玩。”接下來便是楊先生對他們仨在患難日子中游頤和園，去動物園，與植物和動物對話的賞心樂事的細(xì)致描述。而在新時代中，阿圓的點滴成長，最令他們欣慰。

（十二）“對不起，我不愛起哄”與“我們?nèi)嗽谝黄?，總有無窮的樂趣”

“三反”以后，我們直以為人都變了。原來一點沒變，我們倆的思想原來很一般……幾年來的不自在，這回得到了安慰。人還是人。

楊先生的筆墨如此儉省，但我們看得卻處處驚心，真不敢相信，兩位先生若沒有一貫的堅執(zhí)與清醒，這樣的運動中，他們?nèi)绾文鼙３宙?zhèn)定與不輕易盲從。

“政治運動雖然層出不窮，鍾書和我從未間斷工作。他總能在工作之余偷空讀書；我‘以勤補拙，盡量讀我工作范圍以內(nèi)的書。”此為作為知識分子，“我倆”在運動中的自留地或各盡本分，但在特殊時期，“我們”此種本分卻是最艱難的播種與最豐饒的收獲。但即便如此，兩位先生仍然因此獲罪：

恰在“反右”那年的春天，我的學(xué)術(shù)論文在刊物上發(fā)表，并未引起注意。鍾書一九五六年底完成的《宋詩選注》，一九五八年出版。反右之后又來了個“雙反”，隨后我們所內(nèi)掀起了“拔白旗”運動。鍾書的《宋詩選注》和我的論文都是白旗。

這本是人世間最荒唐的事，但兩位先生卻以一貫的幽默與嘲諷對待此種冤假錯案。讀到此處，我們在無可奈何的同時，竟也感到了一些釋然。畢竟，我們看到，在我們想象中盡人皆狂的社會大運動前，尚有這樣一些知識分子能以自身的智慧與學(xué)養(yǎng)稀釋消解這種大時代的悲哀與無助。

我淪陷上海當(dāng)灶下婢的時候，能這樣大模大樣地讀書嗎？我們在舊社會的感受是賣掉了生命求生存。因為時間就是生命。我們?nèi)娜鉃槿嗣穹?wù)，只是我們不會為人民服務(wù)，因為我們不合格。然后國家又賠了錢重新教育我們。我們領(lǐng)了高工資受教育，分明是國家虧了。

此種比較與自剖真讓我們心酸落淚，兩位先生要求于這個世界的何其少，然而他們誠心誠意地為這個新世界服務(wù)時，卻處處得咎。想來，此種內(nèi)心的矛盾與自責(zé)，才真是讓他們無法釋懷又讓我們難以消解的。當(dāng)一些真正正直、熱忱的知識分子，以一己之愿一心報效國家民族時，卻不能容于這個時代，不能為這個時代所了解，這不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民族的悲劇。

我曾和同事隨社科院領(lǐng)導(dǎo)到昌黎“走馬看花”，到徐水看畝產(chǎn)萬斤稻米的田。我們參與全國煉鋼、全國大躍進(jìn)、知識分子下鄉(xiāng)改造自己。我家三口人，分散三處。

鍾書能選擇。選擇是一項特殊的本領(lǐng)，一眼看到全部，又從中選出最好的。

人生何嘗不是這樣，“我們仨”既選擇了這樣的生活，哪怕吃苦受累，“我們”也只當(dāng)是娛樂；何況，“我們”三人在一起，總有無窮的樂趣。

（十三）“三年困難時期”的自解與“文革”中的相濡以沫

“三年困難”期間，“我們”生活很優(yōu)裕?！拔覀儭弊约簢L過窮困的滋味，看到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生活窮困，而“我們”的生活這么優(yōu)裕，心上很不安，很抱歉，也很慚愧。每逢運動，“老先生”總成為“年輕人”批判的對象。這是理所當(dāng)然，也是勢所必然。

這是楊先生的達(dá)觀，更是無奈。批判可以，但若發(fā)展到你死我活，的確不是我們所能預(yù)料。以下即為此種詫異：

八月間，我和鍾書先后被革命群眾“揪出來”，成了“牛鬼蛇神”。阿圓急要回家看望我們，而她屬“革命群眾”。她先寫好一張大字報，和“牛鬼蛇神”的父母“劃清界限”——她著重說“思想上劃清界限”！然后一言不發(fā)，偎著我貼坐身邊，從書包里取出未完的針線活，一針一針地縫。她買了一塊人造棉，自己裁，自己縫，為媽媽做睡衣……

此段看得人眼含熱淚，究竟是怎樣的運動，才會讓親人不能相親，甚至親人變成敵人呢？幸好，在此運動中，“我們仨”算是例外。

我們收拾了房間，洗凈了碗碟。我們對坐吃晚飯，其樂也融融……三人同住一房，阿圓不用擔(dān)心爸爸媽媽受欺負(fù)，我們也不用心疼女兒每天擠車往返了。屋子雖然寒冷，我們感到的是溫暖。

此為大災(zāi)難中來自友人和親人的溫暖與關(guān)護(hù)，陪伴與相守。也或因此，“我們”才能歷盡世事而不變，久經(jīng)歲月而不傷。此或為我們?nèi)松畲蟮男叛觯嗍俏覀儦v盡艱辛仍然存活的最大保證。

鍾書得休養(yǎng)一個時期。我到學(xué)部向文學(xué)所的小戰(zhàn)士求得一間辦公室，又請老候為我保駕，回家取了東西，把那間辦公室布置停當(dāng)。

此為“我們”劫后余生中的又一次安居，處處都是險，說來都是淚，但還好“我們”生命無礙，只是“我們”真的累了、倦了，“我們”需要休息。

（十四）寄住陋室，身經(jīng)憂患，悲喜交集

辦公室并不大，兼供吃喝拉撒睡。不過這間房間也有意想不到的好處。文學(xué)所的圖書資料室就在我們前面的六號樓里。我們在師大，有阿圓的許多朋友照顧；搬入學(xué)部七樓，又有文學(xué)所、外文所的許多年輕人照顧。所以我們在這間陋室里，也能安居。“斯是陋室”，但鍾書翻譯毛主席詩詞的工作，是在這間屋里完成的。

此為“我們”在這間陋室中的所經(jīng)與所歷，寵辱皆有，備感心酸，卻更覺幸運，因為在大災(zāi)難面前，個體能夠存活已屬僥幸，何況“我們”還有如此豐碩的收獲：

這年的十月六日“四人幫”被捕，十一月二十日，我譯完《堂吉訶德》上下集（共八冊），全部定稿。鍾書寫的《管錐篇》初稿亦已完畢。

有人責(zé)備作者不用白話而用文言，不用淺易的文言，而用艱深的文言。

他不過是爭取說話的自由而已，他不用炫耀學(xué)問。

哪怕還有人發(fā)出這種種質(zhì)疑，但“我們”深信：“嚶其鳴兮，求其友聲?！庇崖暱蛇h(yuǎn)在千里之外，可遠(yuǎn)在數(shù)百年之后。鍾書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學(xué)問也是冷門。他曾和“我”說：“有名氣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薄拔覀儭毕Ｍ袔讉€知己，不求有名有聲。

所謂知我罪我，其唯春秋，不用千里之外，不用數(shù)百年之后，哪怕就在現(xiàn)時、此地，能知先生的恐怕已不在少數(shù)。這是先生的遠(yuǎn)見，更是“我們”的恩寵。而于“我們仨”，劫難之后，又何嘗不是這樣：

鍾書腳力漸漸恢復(fù)，工作之余，常和我同到日壇公園散步。我們?nèi)苑Q“探險”？因為我們在一起，隨處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們還像年輕時那么興致好，對什么都感興趣。

（十五）“我們只愿日常相守，不愿再出國”——三里河寓所中的交游與進(jìn)學(xué)

一九七七年的一月間，我們有了新房子，就是我現(xiàn)在住的三里河南沙溝寓所。

喬木同志常來找鍾書談?wù)務(wù)f說，很開心。他談學(xué)術(shù)問題，談書，談?wù)乒剩裁炊颊?。鍾書是個有趣的人，喬木同志也有他的趣。他找到鍾書，好像老友重相逢。

我們讀書，總是從一本書的最高境界來欣賞和品評。我們使用繩子，總是從最弱的一段來斷定繩子的質(zhì)量。坐冷板凳的書呆子，待人不妨像讀書般讀；政治家或企業(yè)家等也許得把人當(dāng)作繩子使用。鍾書待喬木同志是把他當(dāng)書讀。

此為“文化大革命”后，“我們”與喬木同志的交往，書生意氣，君子之交而已?！拔覀儭辈辉盖透辉概矢?，因為我們和他地位身份不同。他可以不拿架子，“我們”卻知道自己的身份。

而“我們”的阿圓周末也可以回到父母身邊來住住了。這段時期，鍾書和“我”各隨代表團(tuán)出國訪問過幾次。鍾書每和“我”分離，必詳盡地記下所見所聞和思念之情。

此為人世間最真摯的相守與掛念，“我們”此生別無他求，只期望“我們”不再別離，哪怕鍾書后來被“捉將去做官”，但真的不是“我們”所愿。

（十六）三里河寓所中的安居與相離

自從遷居三里河寓所，我們好像跋涉長途之后，終于有了一個家，我們可以安頓下來了。

我們兩人每天在起居室靜靜地各據(jù)一書桌，靜靜地讀書工作。我們工作之余，就在附近各處“探險”，或在院子里來回散步。阿圓回家，我們大家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石子”把玩欣賞。

此為多年動蕩之后的“我們”如釋重負(fù)，可真能安居嗎？恍惚間，“我們”似乎已窺視到了命運的一些黑影：

我們眼看著女兒在成長，有成就，心上得意。可是我們的尖兵每天超負(fù)荷地工作。

阿圓是我平生杰作，鍾書認(rèn)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讀書種子”。她上高中學(xué)背糞桶，大學(xué)下鄉(xiāng)下廠，畢業(yè)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卻始終只是一粒種子，只發(fā)了一點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

鍾書的小說改為電視劇，他一下子成了名人……他每天收到許多不相識者的信。他并不求名，卻躲不了名人的煩擾和煩惱。假如沒有名，我們該多清凈！

是的，人世間不會有小說或童話故事那樣的結(jié)局：“從此，他們永遠(yuǎn)快快活活地一起過日子?！?/p>

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鞓房倞A帶著煩惱和憂慮。

人間也沒有永遠(yuǎn)。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此為先生的達(dá)觀呢，還是絕望，可此刻明顯地，我們已滿含熱淚。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圓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nèi)司痛耸⒘?。就這么輕易地失散了?！笆篱g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爆F(xiàn)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dāng)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找中。

此為現(xiàn)實中“我們仨”最后的相守，亦是“我們仨”最后夢醒的地方，記述語氣平淡，表面上的云淡風(fēng)輕卻隱藏著家破人亡后的深哀巨慟。對此，我們亦無以為言。此刻，世間剩下的，恐怕就只有這樣的覺知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作 者：溫左琴，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學(xué)教育、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