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楠++曹凱++王小
一場從北向南又擺回湘中的暴雨,將湖南長沙的地標橘子洲變成了水鄉(xiāng)。今年雨季的“看?!痹俅翁嵝讶藗?,是時候將原本屬于水的空間歸還給水了
2017年7月3日,雨停了,大朵白云閑散地飄在藍天上,俯瞰混黃的江水漸漸從長沙城退去。
6月22日以來,湖南省遭遇了一輪強降雨過程。強降雨總量之多、范圍之廣、強度之大、歷時之長,洪峰水位之高、超歷史河段之多,均為該地歷年罕見。
“水還有十幾厘米就進我家門了?!奔易『蠎鸦袖悠挚h的萬青(化名)剛從安置點回到家里,為自家種植的果樹發(fā)愁。大雨吞噬了可能帶來幾萬元收益的果子,他心灰意冷,即便去水中“搶救”,收效也甚微。
“七下八上”,是每年中國最緊張的防汛關鍵期。雖嚴防緊守,南方局部還是經歷了“看?!薄H绾纹平庥昙就夂閮葷?,成為每年防汛的固定議題。
這輪從北向南又擺回湘中的暴雨,再次提醒人們,是時候將原本屬于水的空間歸還給水了。長久以來積累的規(guī)劃、建設“欠賬”,僅靠文件、規(guī)劃圖紙和投資很難迅速還清——無論是河道垸塘,還是管網、水庫,對于已經成型的村鎮(zhèn)縣鄉(xiāng)和城市而言,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大工程。
能做的,唯有短期,疏通關鍵結點;長遠,通過改擴建彌補不足。
5個洞庭湖水傾瀉湖南
“去關窗戶,第一下都沒關上,風太大,就那么一會兒,我整個人都被淋濕了?!庇曜畲竽翘?,生活在長沙的章穎在辦公室關窗戶的半分鐘時間,是她與這場強降雨最親密的接觸。
萬青一家就沒這么幸運了。他的家離河不遠,暴雨來臨,河水快速上漲?!版?zhèn)上通知,讓大家撤離,住到安置點去?!比f青記不準究竟是6月28日還是29日開始撤離,雖多次經歷暴雨和洪水,還是沒想到這次的水竟然這么兇,比他記憶里20年之前的那場洪水威力還大,“有的人家里水都進了一樓,三四十厘米高”。
自進入6月,氣象部門不斷對湖南、湖北等地亮起暴雨預警。湖南長沙終被暴雨鎖定,取代了2016年大水傾城的湖北武漢。
洪峰到來時,混黃的江水吞沒了著名的橘子洲,僅有樹冠露在水面之上,這是此輪大雨形成洪峰后留下的最強印記。
91.64萬平方米的橘子洲上,有已開通的長沙地鐵2號線站點。人們經由地鐵到達這里游覽,是真正的穿江而過。
6月下旬,持續(xù)降雨使得湘江長沙段水位快速攀升。29日1點30分,橘子洲景區(qū)緊急閉園。8個多小時后,湘江長沙段水位超過警戒水位,地鐵2號線橘子洲站,開始執(zhí)行地鐵通過不停站。
湖南省水文局監(jiān)測數(shù)據(jù)顯示,7月3日0時12分,湘江長沙站水位升至39.51米,比1998年高出0.33米,創(chuàng)下有記錄以來歷史新高。
湖南省6月累計平均降水量407.1毫米。湖南省水文局副局長寧邁進對《湖南日報》稱,換算成降水總量,達860億立方米,這相當于5個洞庭湖(城陵磯站水位33.5米時)的水量,或者相當于三峽水庫防洪庫容的4倍。
這場持續(xù)了11天的強降雨,先是由北向南覆蓋了整個湖南省,隨后又擺回湘中。其中,三分之二的雨水,集中在6月22日至30日的9天內降下來。
湘水、資水、沅水連續(xù)兩次發(fā)生超警洪水,湘江干流580公里河段全線超過保證水位。湘、資、沅水相繼匯入洞庭湖,組合流量最多達每秒81500立方米,為有資料記錄以來之最。隨之而來的是,洞庭湖3471公里全線超過警戒水位,其中三分之一堤段超保證水位,城陵磯站7月1日超警之后,4日8時達34.6米,且仍呈漲勢。
這輪強降雨殃及湖南14個市州118個縣(市區(qū))1621個鄉(xiāng)鎮(zhèn)。湖南省防汛指揮部公布,截至7月3日,經初步核實,全省因洪澇災害直接導致死亡27人、失蹤8人,受災人口1145.9萬人。全省共上報重大險情隱患19處。
氣象預報顯示,未來幾日湖南省境內降雨將呈減弱之勢,局地仍有大雨。
由于湘江中下游、資江河下游西洞庭、南洞庭已出現(xiàn)洪峰,超出警戒水位的情況預計還將持續(xù)一段時間。同時,堤防在本輪強降雨過程中浸泡時間長,土壤中含水量飽和。這些都提醒著人們,未來的防汛形勢依然嚴峻。
今天的湖南,僅是中國的一個縮影。每到雨季便上演的“看?!睉蚍荩瑫r刻提醒著人們:欠下的賬,終究要還。
7月3日凌晨,長沙望城區(qū)烏山鎮(zhèn)紫鶴塘附近堤壩潰出兩個缺口。在當?shù)?,這個地方被呼之為垸??购槿藛T連續(xù)作業(yè)10多個小時,裝填沙袋5000余包,封堵潰垸60余米。
打開手機上的電子地圖,不斷放大,湖南湖北長江流域地區(qū)不僅有長江主脈和洞庭湖,還有大量河流、湖泊、溝港等組成的如毛細血管般的水網。
當洪水來襲時,這些“毛細血管”可以分擔洪、澇的壓力,拱衛(wèi)武漢、九江、合肥、南京等大中城市。
緊緊連接著水系的有“垸”,即河湖溝港周圍大片平整的田地,或堤壩圍著的田地上平整的村鎮(zhèn),這將毛細血管般的水網切割得七零八落。這些田地和村莊是一代代圍墾江河、湖泊、濕地得來的。河湖中的小島都筑堤建“垸”過日子,有些數(shù)百年歷史的島村還被稱為“洲”。歷史漸被遺忘,只有與水爭地的農民還在講述當年的故事。
湖南湖北“魚米之鄉(xiāng)”的美譽,就來自于大江大湖的天然恩賜,以及圍湖圍河而來的垸田。其實,明清以前兩湖地區(qū)垸田遠比現(xiàn)在少,荒灘沼澤濕地較多。長江和洞庭湖為主體,與縱橫交錯的“毛細血管”們勾連一片發(fā)達的水系網絡,因此,涵水能力要遠比現(xiàn)在強。
改變了這一切的是人。
歷史地理學家研究指出,17世紀末,長江中游兩湖地區(qū)人口在300萬到400萬之間,18世紀末已經超過3000多萬,而且人口增長繼續(xù)呈加速度,人地關系逐漸緊張。
人口增加,勢必要田要地。明朝中期以后,兩湖地區(qū)洲灘大規(guī)模開發(fā),大量湖泊濕地被開墾為田園?!巴帐芩畢^(qū),多為筑垸之地”,“凡蓄水之地,盡成田廬”。湖南湖北兩地的地方官員早在18世紀中期就發(fā)現(xiàn),大規(guī)模圍湖造田開始以后,水患災害開始頻發(fā),因而警告“人與水爭地為利,水必與人爭地為殃”。
6月28日上午,湖南常德詩墻公園洪水退落,整個公園浮出沅江水面。圖為工作人員正在對公園的地面進行全面清洗。
更值得警醒的是,湖北西南山地、湖南南部東部山區(qū)18世紀中后期以來大量人口繁衍,過度開發(fā),破壞了山地生態(tài)環(huán)境。
山區(qū)植被破壞,就對降雨失去攔蓄作用,加速河道泥沙淤積,致使長江中游水患更加嚴重。
于是,在洞庭湖周邊地區(qū)和江漢平原上,18世紀50年代以后,政府逐漸開始禁止修筑垸田。執(zhí)法嚴格的時候,地方政府一度還將少量私自修建的垸田泄洪還水。這樣的政策,本意是想恢復生態(tài),減少水患。
但圍湖造田和山地開發(fā)實際上屢禁不止。進入20世紀,人口持續(xù)快速增長,圍湖造田建房更趨于嚴重,不斷侵蝕水系,破壞涵水能力。直至90年代,地方政府還在試圖阻止村民搬到大堤邊居住,尤其是嚴禁村民在大堤邊挖掘水井和魚塘,然而收效甚微。
最近30年,城市化加劇,轉機似乎來臨。不過,城市自身的擴張,也缺乏更多生態(tài)環(huán)境規(guī)劃的考慮,侵占周邊地區(qū)的湖泊和沼澤,短期內加劇了內澇。
2016年內澇嚴重的武漢地區(qū),數(shù)據(jù)顯示,僅20世紀80年代以來,湖泊面積減少超過200多平方公里。
圍湖造田不止,外洪和內澇同樣也不止。因此,兩湖長江一帶的70后、80后,不少人都有洪水、內澇淹到屋前屋后的記憶。
兩湖地區(qū)民眾數(shù)百年來不斷圍湖造田,自然也承擔起與洪水斗爭的重任。與洪水斗爭的社會經驗滲透到兩湖地區(qū)基層政府、社會組織運行當中,筑堤、禁圍、疏淤都是地方政府要承擔的大事。
萬青依稀記得長輩們說起從前家家戶戶是如何熱情地填出田地,又是如何修筑河堤,“但我沒參加過,現(xiàn)在大家已經不做這些了”。他對《財經》記者說。
上世紀80年代一到冬季,萬人動工修建大堤可謂勝景。河中淤泥就是筑堤的材料。筑堤、疏淤都靠著村民肩挑手扛完成,湖南湖北的部分河段,河堤動輒高達四五十米,河道綿延數(shù)百公里,枯水期看時,宏偉程度好似一段長城。
夏季,一旦水位超過30多米,達到政府規(guī)定警戒水位,大規(guī)模防汛機制就會啟動。村里的廣播不停播放達到警戒水位的通知,村組干部挨家挨戶催促村民上堤防汛,每個村民小組還要安排專人負責送飯。水利部門大量儲存各種防汛物資,瑣碎到手電筒、燈籠等用于村民夜間巡查的物料??h鄉(xiāng)兩級政府則有檢查督導的責任。
一旦防汛模式啟動,村民輪班沿著河堤兩邊進行拉網式巡查:大堤是否漏水,田地里是否從地下冒水。如果河堤邊恰好有湖泊、池塘、水井,排查尤其仔細。
一旦發(fā)現(xiàn)漏水冒水,就是重大險情,會迅速安排大量勞力“搶險”。洪水季節(jié)往往是農忙季,如果村民就近上堤,大家就會到自己家田地里干私活。因此,一般都會安排村民易村巡堤,而且長期固定下來。
最近二三十年,由于經濟轉型,大量年輕勞動力流向城市,適度改變了農村的人地關系緊張的局面。田地慢慢出現(xiàn)部分拋荒,農村的圍湖造田才真正停止下來。
要想真正減少水患,從更大范圍來看,杜絕內澇,除了禁圍、疏淤等之外,治本之道是逐步恢復被破壞長達數(shù)百年之久的水系生態(tài)。
1998年大洪水后,湖南湖北災區(qū)很多村鎮(zhèn),村民不再重建家園,落戶周邊鄉(xiāng)鎮(zhèn),或者干脆進城。這也算是一種無奈下的退田還湖和恢復生態(tài)。
其實,因為千百年來與水斗的豐富經驗,湖南湖北長江中游的部分民眾甚至能夠接受更加極端的“平垸泄洪”的觀念:讓洪水淹掉部分村莊和良田,保住更多村莊和城鎮(zhèn)。這樣的事情,實際上兩湖地區(qū)的民眾過去也都見證過,有些甚至親身經歷過。
去年7月,一輪強降雨擊垮武漢的防洪體系后,湖北省委、省政府決定,武漢炸垸分洪,將牛山湖的隔堤徹底破開。湖北第二大湖泊梁子湖的湖水從隔堤被炸開的豁口傾入牛山湖,兩湖合二為一后,面積達370多平方公里。
實施破垸分洪及永久性退垸還湖,不只為緩解當時梁子湖嚴峻汛情的應急之舉,也是促進湖區(qū)生態(tài)修復的謀遠之策。
國務院2015年批復的《長江防御洪水方案》提出,要逐步利用洲灘民垸行洪、運用蓄滯洪區(qū)分蓄超額洪量。對影響行洪的洲灘民垸,則采用既退人又退耕的“雙退”方式,對其他民垸采用退人不退耕的“單退”方式,即平時處于空垸待蓄狀態(tài),一般洪水年份仍可進行農業(yè)生產,較大洪水年份,則滯蓄洪水。
2016年7月,湖北鄂州市先后對17個民垸破垸分洪,分洪水面58.8平方公里。鄂州市防辦主任李從定對當?shù)孛襟w說:“民垸也一并永久性退垸還湖,群眾徹底搬出湖區(qū)。從‘人進湖退到‘湖進人退,這樣做是發(fā)展理念的大調整。”
大雨來臨時,讓水更快更順利地進入到河道流走,是破解城市內澇的有效方式。
近年來,大量上馬的疏通排水管網、整治積水點和路段的工程項目,僅能解決短期、極小范圍內的問題。與長久欠賬相比,僅算還上了一小部分“利息”。
“短期內,治理嚴重的積水點是解決內澇的辦法之一。這需要盡快補上城市排水防澇設施的短板?!敝袊鞘幸?guī)劃設計研究院城鎮(zhèn)水務與工程分院資源能源所所長王家卓告訴《財經》記者。
海綿城市,近年來由住建部力推,被視為補上歷史欠賬的一個可行途徑。
“海綿城市”就是讓整座城市像一塊會“呼吸”、有“彈性”的海綿,在澇時能吸水,旱時能吐水,從而良性循環(huán)利用水。這是新一代城市雨洪管理概念,也是盡力還給城市一個水系生態(tài)。
“運用海綿城市的理念,通過削減雨水徑流量、提高管渠系統(tǒng)標準,通過泵站、調蓄、大型排水通道建設等提高排澇除險水平,通過綜合措施逐步消除城市易澇點,同時提升預警、預報和應急處置能力?,F(xiàn)在很多城市由于排水防澇水平還不夠,可能在面對兩年一遇的降雨時,就要依靠應急管理,今后的目標是逐步補上這些歷史欠賬,逐步減少應急措施啟用的頻次。”王家卓說。
位于洞庭湖西側的湖南常德市,常被暴雨光顧,入選首批國家海綿城市試點城市。本輪強降雨下,常德再遭大水,城區(qū)出現(xiàn)了9處積水地段。
常德市住建局相關工作人員對《常德晚報》分析,城區(qū)未現(xiàn)大面積內澇,最重要的原因是在去年緊急應對城區(qū)特大暴雨的過程中,重點解決了穿紫河沿線的部分排水機埠建設、部分路段和主要道路交會處地下管網損壞、排水系統(tǒng)功能恢復問題、新區(qū)道路功能設施配套問題等。
該報稱,9處積水地段,大部分與城市建設過程中的項目施工和建設進度有關。
去年7月一場降雨量達130毫米的暴雨,將常德城區(qū)多個路段納入水中,交通陷入混亂,幾條通往高速公路的出城口被迫關閉。但常德泰達潤景園小區(qū)一位居民告訴《財經》記者,暴雨中,該小區(qū)的漬水比常德市城區(qū)其他小區(qū)好多了。
原因是該小區(qū)是全國首批海綿城市建設的示范小區(qū)之一,運用了十多項“海綿”技術,有110多個項目,涉及了水系治理、供水、排水、污水處理、綠地等多方面。
按照常德市每年累計降水量約1400毫米計算,示范小區(qū)每年的雨水調蓄容積可達4458噸,接近降雨量的80%,可節(jié)約每年小區(qū)用于公共環(huán)境消耗的自來水用水量的99%。
2016年,長沙市政府開始推進海綿城市的建設,初步規(guī)劃目標是,用五年左右時間,使長沙市城市建成區(qū)20%以上的面積達到國家海綿城市建設標準,能將75%的降雨就地消納和利用;到2030年,初步將長沙建成為海綿城市。
不過,從試點的情況看,“海綿”能夠吸納的水量仍然有限。
“簡單計算一下,它不可能吸住那么多水。理論上講,下小雨的時候可以收住,下大雨的時候,前面的小雨就已經將城市蓄滿了?!鼻迦A大學水利水電工程系教授倪廣恒對《財經》記者分析。
可以預見的是,短期內,無論是今年的湖南長沙,還是去年的“看?!敝鲌龊蔽錆h,甚至北方城市,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仍會在雨季面臨不同程度的城市內澇。
7月5日,長江1號洪峰抵達武漢。受洞庭湖、鄱陽湖水系強降雨影響,兩湖入江匯流加大,湖北省長江中游監(jiān)利以下河段水位快速上漲。6日,監(jiān)利以下除黃石外,全線維持超警戒水位。
將屬于水的空間還給水,注定是一個艱難而漫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