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柒
生活
熬過這一年,以后就光明咯
文-十柒
那年高考,住在三樓的104個男生,二本上線97個,創(chuàng)下那個小縣城歷年高考的二本上線最佳紀錄。
2014年夏天,我高考填報的一本志愿滑檔,被一所南方的二本學校錄取。雖然心有不甘,但我實在是厭倦了高三復習時的那種惶恐和壓迫感,便決定去南方。父母堅決不同意我上一所二本學校。父親對我說:“給你一周時間,你長大了,也該認真考慮考慮自己的未來了。你自己來做決定,記住,要為這個決定負責?!弊罱K,我決定復讀一年。父親用盡了所有的關系,花錢把我送進了縣一中最好的補習班。
從家里到縣城要坐兩個小時大巴。父親提著大包小包送我到學校宿舍,男生宿舍是一棟六層舊樓,八人間,公共衛(wèi)生間。補習班的男生都在三樓住,方便學校管理。學校給三樓“特殊照顧”,早上五點半準時亮燈,晚上十二點才熄燈,而每天掌控開燈關燈的人,就是三樓的“宿管”老五。很多從三樓走出去的人都說,在三樓的那一年,可能是他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年。
關于老五的真名,整個三樓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姓王,學校老師和后勤人員都叫他“王老五”,于是老五的身世成了我們枯燥的復讀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輕松話題。
我們宿舍有一個復讀第四年的“大哥”,姓陳,我搬進三樓的那天,正好是他第四次報到。那天中午,我們的床鋪都還沒鋪整齊,“大哥”就拉著我們“講規(guī)矩”。“我給你們說啊,晚上老五就會來查寢,到時候一定不能坐在床上或者躺在床上,必須下地站起來,叫‘王叔’,不能叫‘老五’!你們哪個不信我說的,大可以去試試!”
晚上,我們都在宿舍聊天,找點話題聊聊,拉近關系。突然,大哥陳沖進宿舍,興奮地對我們說:“兄弟們,王叔來了!起立!都起立!”大哥陳一擺手,老五已經(jīng)站在宿舍門前了。老五大概四十幾歲,頭發(fā)蓬亂地梳到后面,留著八字胡,滿臉的胡茬,他進來的時候一股卷煙的味道也隨之彌漫在宿舍。他左手提著一根警用橡膠短棍,右手捏著一本花名冊,確認了一遍所有人的名字后,他把頭轉向大哥陳:“陳永興,你這畜生是不是又在宿舍抽煙了?”他操著一口方言,唾沫飛濺到大哥陳的臉上。大哥陳連忙道歉:“王叔,我錯了,再不抽了!”沒等大哥陳說完,老五一橡膠棍打在大哥陳的小腿上,呵斥道:“開學第一天你就給老子搞事,在三樓住了三年了,你丟不丟人!你爹你媽光是高中就供了你六年了,你還要不要點臉了?”大哥陳半蹲著,用手搓著小腿,極力擠出一個笑臉,不斷地道歉。
老五走后,我們?yōu)榇蟾珀惔虮Р黄?,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慰著?!袄衔暹@樣體罰學生,學校咋不管?”我下鋪劉胖子說道。奇怪的是大哥陳對老五毫無怪罪之意,“我給你們說啊,連學校領導都得讓著老五三分!一中升學率高,主要是補習班升學率高。這里面老五功不可沒!聽說老五的工資比普通老師都高呢!怪我自己啊,老五打我也是為了我好,這我都知道,就是玩起游戲來就管不住自己。今年我一定好好學一年,爭取明年不再來三樓住了!”他早已習慣這種“體罰”,哈哈地笑著。
老五對三樓的學生要求極為嚴格,每天早上五點半,老五就用橡膠棍敲打著宿舍的鐵皮門,對補習班男生統(tǒng)一稱呼為“畜生”。在他看來,沒有考上大學,肯定是不思進取、不刻苦學習,辜負了父母的苦心,這就是畜生!
“畜生們,趕緊起床!六點鐘之后我關樓門,誰要是還在宿舍,我的橡膠棍就是你的早餐!”
敲完三樓所有的宿舍門后,他就守在樓梯口,用棍子繼續(xù)敲著樓梯的鋼管扶手,不斷制造出刺耳的噪聲。有一次,我下樓已經(jīng)超過六點了,經(jīng)過樓梯口時,特意加快了步伐,但老五的橡膠棍還是落在了我的小腿上,他呵斥我:“跑?你往哪跑?超過時間了還想不挨打?趕緊往教室滾!”疼得我差點栽下樓梯。
學校晚上十點下晚自習,別的樓層的同學都可以自由活動,十一點半門禁之前回宿舍就可以。但是三樓例外,老五規(guī)定我們晚上十點半到十二點必須在宿舍學習。三樓每個學生都配有一張可以放在床上看書的折疊書桌,老五在這個時間段一直在樓道里轉悠,手里還是提著那根橡膠棍。宿舍的鐵皮門中間有一個小窗,用玻璃擋著,老五總是隔著小窗的玻璃觀察每一個宿舍里面的情況,像極了巡視監(jiān)舍的獄警。有一次,對面宿舍一個同學把書攤開在書桌上,就靠在墻上玩起了手機。老五從門上的小窗看到,一腳踢開了對面宿舍的門,將那位同學拉下床。老五用武力和臟話告訴大家:來到三樓,你只能做一件事——學習。
我高中時基礎好,靠著一點小聰明,復讀的時候整天游手好閑。2014年,我的高考成績已經(jīng)高出甘肅省一本線60分,無奈所報志愿滑檔,當時心情極度失落,只是想在補習班混一年,然后隨便上個一本,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過以后的路。有一次我在宿舍抽煙,老五突然闖進來,橡膠棍如雨點般落在我身上。我性子倔,又被老五打急眼了,于是跟老五頂嘴:“我考不考得上,跟你有什么關系!”老五停下來,拉我坐在床上,“畜生啊,你咋這么不懂事呢!按照你去年的成績,今年要是加把勁學一年,考個縣狀元沒問題,你就這點出息?你爹媽每天起早貪黑為了誰?在咱們這個小縣城里,你要是考不上好點的大學,畢業(yè)以后能干啥!”老五說得我啞口無言。他放下手里的橡膠棍,繼續(xù)說道:“王叔今天出手重了,但我也是恨鐵不成鋼啊,你看我天天打你們,你以為我想干這個費力不討好的活?你這么好的苗子,要是考不上一個重點大學,你都對不起你爹媽!”后來我們談了很久,他仿佛沒有那么兇神惡煞了。
自那以后,我仿佛明白了大哥陳說的“老五打過的學生沒有一個記恨他的”。那次和老五敞開心扉的談話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在三樓住的那一年,每天早上老五都會準時叫醒我們,當然,還是有人在樓梯口挨著老五的橡膠棍。老五手里有三樓所有人的模擬考試成績,他給每個人都制定了進步名次。每次考完試,老五都會拿著成績單到各個宿舍“算賬”,到后來,大家挨完打之后繼續(xù)埋頭學習。老五每次“算完賬”之后,都會跟我們說:“咱們這個小縣城,比不了市重點、省重點,你們生在這兒就得認命,要想考上大學,只有往死了學!你們不比應屆生,你們的壓力要比應屆生重得多!你們每個人剛進學校就得交五千塊錢補習費,你爹媽一天才掙多少錢!”每一句都像鋼刀似的扎著每個人的內心,老五每次的思想教育也成了三樓學生的唯一動力。
5月底,高三應屆班都在歡慶畢業(yè),校園里到處都是拍照的學生,一些好事者想拉著老五一起合影留念,老五說:“畜生,還以為你們在高三呢?去年沒照過相嗎?馬上高考了,能多學一會兒是一會兒!趕緊滾回教室學習去!要是讓我看見你們在校園里溜達,我的棍子可不長眼!”依舊是那些粗俗的方言,卻讓整個三樓的學生都安安靜靜地在教室度過高中時代最后的那幾天。
高考結束,我們去三樓收拾被褥準備回家,老五從政教主任那兒借了一臺單反相機,說要和每個宿舍的娃們合影留念。他一改往日的嚴肅,和三樓的同伴們有說有笑。這次他不叫我們“畜生”了,而是親切地叫我們“娃”。合影的背景,是一個個裝著被褥的綠色麻袋和揭去被褥之后裸露在外的白楊木床板,老五很莊重地坐在中間,雙手自然地搭在膝蓋上,經(jīng)過了高考的我們都滿臉憔悴,老五顯得比我們更加憔悴,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久違的笑容。
離開三樓的那天,老五獨自坐在宿管舍的椅子上抽煙,我敲門走進去,想跟他正式地道個別。我跟他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離開時,他送我出門,“都滾蛋吧!熬過這一年,以后就光明咯!”
那年高考,住在三樓的104個男生,二本上線97個,創(chuàng)下那個小縣城歷年高考的二本上線最佳紀錄,當時縣電視臺報道說這是一個奇跡。
責任編輯:朱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