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亶《虞美人·寄公度》之“公度”考辨

蘇鵬飛

[摘要]《虞美人·寄公度》是舒亶的代表詞作之一。關(guān)于詞題中“公度”究竟為何人，學(xué)術(shù)界聚訟紛紜，至今尚無定論。筆者通過搜集有關(guān)資料，試就此問題略作考辨。

[關(guān)鍵詞]《虞美人·寄公度》；舒亶；

舒亶（1041～1103），字信道，號懶堂、亦樂居士。明州慈溪（今屬浙江寧波市）人。《全宋詞》輯錄舒亶詞50首。他工于小令，善寫離情，思致妍密，極有韻味，《虞美人·寄公度》是他的代表詞作之一，詞曰：“芙蓉落盡天涵水，日暮滄波起。背飛雙燕貼云寒，獨向小樓東畔倚闌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故人早晚上高臺，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边@首詞是舒亶詞中的名篇，千年以來，為人們所樂道。丁紹儀在《聽秋聲館詞話》中評價此詞：“縱不識字，亦知是天生好語?！变翘撟u(yù)。古今宋詞選本對這首詞大都加以甄錄。唐圭璋等編纂的《唐宋詞選注》亦選錄此詞，并作題注曰：“公度：即黃公度（1109～1156），字師憲，莆田（今福建縣名）人。紹興八年（1138）進(jìn)士第一。被秦檜誣陷罷官，檜死復(fù)起做官?！雹?/p>

從生卒年看，可推斷詞中的公度絕不是黃公度。《宋史·舒亶傳》記載：“崇寧初，知南康軍。辰溪蠻叛，蔡京使知荊南，以開邊功，由直龍圖閣進(jìn)待制。明年，卒，贈直學(xué)士?！雹谝簿褪钦f舒亶于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去世，而黃公度生于宋徽宗大觀三年（1109），時舒亶已卒6年，兩人并無交集，舒亶更不會寄詞于他。

目前已有學(xué)者認(rèn)為，此詞中寄贈之“公度”不是黃公度，但公度是何人，卻沒有定論。筆者通過翻閱相關(guān)選本，發(fā)現(xiàn)學(xué)者們在選注這首詞時對詞題中“公度”的注釋大體可以分為三類：一是不作考證解釋。如《唐宋詞鑒賞辭典》解釋為：“這是一首寄贈友人的詞。公度，或謂即黃公度，字師憲，莆田（今屬福建）人，非是。此‘公度似友人之字，其人俟考?！雹墼偃缟辖迕窬庍x、劉乃昌評注的《宋詞三百首》，對公度也是不作注釋。二是指出公度即是崔公度，如《宋詞精華》的注解：“崔公度，高郵人，歐陽修得其所作《感山賦》，上之韓琦，琦上之英宗，即付史館，以直龍圖閣卒?！端问贰酚袀鳌！雹苓€有《<全宋詞>名篇精注》的解釋：“公度：據(jù)《宋詞精華》稱為崔公度，高郵人，以一篇《感山賦》得英宗賜史館供職，后直龍圖閣?！雹萑侵赋龉燃词菑埡?。如張如安在《北宋寧波文化史》中指出，“公度”當(dāng)為鄞人張宏。趙淑英在《舒亶及其詞作研究》也認(rèn)為公度就是張宏。

筆者認(rèn)同第三種觀點。后文嘗試在張、趙研究的基礎(chǔ)上，再進(jìn)一步搜集有關(guān)資料，予以補(bǔ)證。

關(guān)于崔公度的情況，可參《宋史·崔公度傳》：“崔公度，字伯易，高郵人?？诔圆荒軇≌劊鴥?nèi)絕敏，書一閱即不忘。劉沆薦茂才異等，辭疾不應(yīng)命。用父任，補(bǔ)三班差使，非其好也，益閉戶讀書。歐陽修得其所作《感山賦》，以示韓琦，琦上之英宗，即付史館。授和州防御推官，為國子直講，以母老辭?！醢彩?dāng)國，獻(xiàn)《熙寧稽古一法百利論》，安石解衣握手，延與語。召對延和殿，進(jìn)光祿丞，知陽武縣。京官謁尹，故事當(dāng)拜庭下，公度疑尹辱己，徑詣安石訴之，安石使鄧綰薦為御史。未幾，為崇文校書，刪定三司令式，于是誦言京官庭謁尹非宜，安石為下編勅所更其制。加集賢校理，知太常禮院?！?/p>

按照《宋史》記載可知，崔公度字伯益，以《熙寧稽古一法百利論》見賞于王安石，是王安石變法積極支持者，屬于改革派。舒亶也是改革派，《宋史·舒亶傳》：“王安石當(dāng)國，聞而異之，御史張商英亦稱其材，用為審官院主薄。使熙河括田，有績，遷奉禮郎?！笔鎭嵑痛薰葍扇硕嫉玫酵醢彩馁p識，并成為他的門下。此外，《蘇軾文集》中均提到了二人，如《奏論八丈溝不可開狀》：“看詳崔公度所言，顯是只將是年淮水偶然不大，便定永遠(yuǎn)利害，未委崔公度如何保得今后淮水與諸河水永不一時皆漲乎？”蘇軾與崔公度討論開八丈溝導(dǎo)潁河入淮之議。還有《乞錄用鄭俠王斿狀》：“呂惠卿首興大獄，鄧綰、舒亶之徒，構(gòu)成其罪，必欲置此人于死，賴先帝仁圣，止加竄逐，曾未數(shù)年，逐惠卿而起安國?！碧K軾在文中對呂惠卿、舒亶等人興大獄表示不滿。因此有學(xué)者根據(jù)舒亶和崔公度生活在同一時代又是王安石的門人這一史實，認(rèn)為公度即崔公度。如《宋詞三百首評注》中對“公度”的解釋：“竊謂此乃崔公度，字伯易。高郵人，乃王安石門下，曾任將作少監(jiān)、禮部郎中、知穎州等。蘇軾元祐六年（1091）十月上《奏論八丈溝不可開狀》，曾與此人論事。舒亶與崔公度同在王安石門下，必相識，堪稱故人。”

筆者認(rèn)為，詞題中之“公度”也不是崔公度?！肮取碑?dāng)為友人的字，而不是名。王力《中國古代文化常識》中說：“古人尊對卑稱名，卑自稱也稱名；對平輩或尊輩則稱字。”如《論語·先進(jìn)》中“求，爾何如”“赤，爾何如”“點，爾何如”，這是孔子稱呼弟子的名，而在《論語》中孔子自稱為丘，這是謙稱。古代同輩好友之間極少直呼其名。舒亶的這首詞為送別友人之作，由此推斷，公度可能為作者友人的字。另外，筆者從舒亶《舒懶堂詩文存》中發(fā)現(xiàn)，舒亶其他的送別詞中也有直呼友人的字或官職的現(xiàn)象，并且詞中的友人大多是四明或在四明為官的人，如舒亶的《臨江仙·送鄞令李易初》，吳熊和在《唐宋詞匯評》中說：“易初當(dāng)為李延世字。其去任亦在元祐中?！秾殤c四明志》卷十二《鄞縣志一·縣令》：‘李延世，通直郎兼市舶司武騎尉，賜緋魚袋，元祐二年在任，見袁轂《多福院記》?！雹拊偃纭镀兴_蠻·次瑩中元歸韻》，吳熊和在為這首詞編年時記載：“陳瓘（1057～1122），字瑩中，號了翁，南劍州沙縣人，舒亶元祐中在四明，陳瓘亦居于此，于鄞縣景物，題詠尤多。見《乾道四明圖經(jīng)》及《延祐四明志》?！边€有一些詞作，據(jù)吳熊和考證均在四明府鄞縣所作，如《虞美人·周園欲雪》，吳熊和為其編年為“元祐間在鄞縣作”?！镀兴_蠻·次張秉道韻》，編年為“案，此詞作于鄞縣西湖水心寺?！镀兴_蠻》一詞，當(dāng)即作于元符間。時舒亶以管勾洞霄宮家居”。再如《菩薩蠻·湖心寺席上賦茶詞》，編年為“湖心寺在鄞縣西湖中。此詞疑與前《菩薩蠻》‘真珠滴酒琵琶送同時在宴韋驤席上作，時韋驤為明州太守，時在徽宗元符間”，等等。由此可知，舒亶的詞大部分是在罷官后居四明期間與友人唱和所作，正如《墨莊漫錄》記載：“舒信道謫居四明，幾二十年，獨以詩為樂?！雹摺队菝廊恕ぜ墓取愤@首詞雖然吳熊和沒有收錄到《唐宋詞匯》，更沒有為其編年，但可以推測這首詞極有可能是作者貶官蟄居四名而作，公度也有可能為鄞縣的友人，而不是高郵人字伯易的崔公度。

此外，舒亶和崔公度雖然同在王安石門下，但二人的流傳下來的別集中沒有二人詩歌贈送的情況。據(jù)《宋史·藝文志》記載，崔公度有《感山賦》1卷，未見其詩詞流傳；而舒亶有文集100卷，已佚。民國時期，浙江鄞縣人張壽鏞和馮貞群所輯《舒懶堂詩文存》3卷，在《蝶戀花·置酒別公度座間探題得梅》一詞中提到了公度。舒亶的文《戊辰游山題壁記》也提到了公度：“元祐戊辰閏十一月己巳，自西湖懶堂率臨海趙逢當(dāng)時出江東宿延福，庚午過東山永安。己巳歲癸酉入大梅護(hù)圣，觀常師舍利、錫仗、鐵鞭、象齒。丙子上保福，已卯抵金峨真相謁中禪師。辛巳鄞江張宏公度、吳升潛道至自郡，留一夕，往象山。壬午游金文，還宿西堂。甲申同中師離瑞相今偕師下東山，迤邐以歸。蓋在山間十有五日，得僧院者六。獨辛巳晴和，登山為斗草之劇余，輒雨雪，所謂梅子真煉丹井、法華泉、石柱山、云外庵皆欲往不果，而公度約余道奉川境上游安巖，雪窴諸山且復(fù)不至，亦遺恨也?！雹?/p>

由次可知，舒亶與張宏、吳升相約共同游山，并在山中游玩了半月。文中西湖懶堂應(yīng)為鄞縣西湖，舒亶《西湖記》：“湖在州城之西。廢久矣，獨西隅存焉，今西湖是也?！绷碛小段骱洝贰端洝贰逗臀骱聪住贰队卧坪^香山偶成二首》《和新開西湖十洲之什》《和劉珵西湖十洲》等，都是和鄞縣西湖有關(guān)的作品。元祐間，舒亶在鄞縣，《西湖記》末題“元祐甲戌三月”，即元祐九年（1094），四月改元紹圣。文中記載舒亶于元祐戊辰（元祐三年，1088年）十一月從西湖懶堂出發(fā)，一路參觀延福寺、東山永安、大梅山護(hù)圣禪寺、保福寺，元祐己巳（元祐四年，1089年）到達(dá)金峨山真相禪寺，而張宏、吳升在元祐己巳從鄞江出發(fā)與舒亶會合。由于雨雪天氣，許多景觀未能參觀。文中的雨雪天氣與《虞美人·寄公度》中的“雪滿長安道”很相似。由上文可知，舒亶與張宏是好友，而《虞美人·寄公度》一詞極有可能是在二人游覽結(jié)束后分別時所作。

張宏，《宋史》沒有記載，《寶慶四明志》有他的簡單介紹：“張宏，字公度，鄞人。元祐二年舉經(jīng)明行修，仕至禮部郎中，歷守建昌軍泰州、澤州，嘗筑慈溪縣藍(lán)溪洪莊保之堰埭，民至今賴之。宏六世祖次宗唐會昌中為明州刺史。四世祖仁皓為兵馬鈐轄使，廟食于奉化，茅山曰“武惠四大王”者是也。”⑨張宏與舒亶同為四明人，舒亶在謫居四明時與他的交往便是理所當(dāng)然。由此可以斷定，舒亶《虞美人·寄公度》詞題中之公度為張公度。

舒亶流傳下來的作品不是很多，但在北宋有一定的影響。考察清楚詞題中“公度”的確指，對于理解《虞美人·寄公度》一詞的具體內(nèi)涵、推動舒亶詞研究的深入大有裨益。

[注釋]

①唐圭璋等：《唐宋詞選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第214頁。

②[元]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604頁。

③上海辭書出版社文學(xué)鑒賞辭典編纂中心編：《唐宋詞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第807頁。

④顧易生、徐培均、袁震宇：《宋詞精華》，巴蜀書社1985年版，第183頁。

⑤胡昭、羅淑珍：《全宋詞名篇精注》，當(dāng)代中國出版社2001年版，第258頁。

⑥吳熊和：《唐宋詞匯評》，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63頁。

⑦[宋]張邦基撰、孔凡禮點校：《墨莊漫錄》，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71頁。

⑧張壽鏞、馮貞群輯：《舒懶堂詩文存》，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534頁。

⑨[宋]羅濬著：《寶慶四明志》，見影印四庫全書，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