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銘
鄉(xiāng)下人多房子少,一般是姐妹或兄弟同住一間房,共用一張床。鄉(xiāng)下的閨女只在稱呼中讓人怦然心動想起了閨房,那時沒有“閨蜜”這個詞,幾個相鄰的閨女年齡相仿,湊在一起,就是閨蜜了。同一個屋檐下,父母總會給閨女安插一個小妹妹或小弟弟,就如我很小時就跟大我十幾歲的大姐住在一起,閨蜜們也沒有多少秘密。
大姐叫英,有三個要好的朋友,分別叫芳、蘭、云,叫這種名字的閨女鄉(xiāng)下一抓一大把,但比起我奶奶那一輩的女人就好多了。奶奶的娘家只給了她一個姓,她的名字是娘家所在的地方,叫“橫頭厝”。大姐她們雖然有自己的名字,但生活并不比奶奶好多少?,F(xiàn)在的“閨密”兩個字也寫成“閨蜜”,但姐姐她們的生活很少像蜂蜜一樣甜過。她們只念過小學一二年級,就因為各種原因輟學了,大姐是家中老大,得幫母親帶弟妹,母親得去土里刨食,大姐就不念書了。母親曾說大姐那時念書挺好的,然后輕輕嘆息一聲。
大姐帶弟妹,養(yǎng)豬,農忙時還是家里的全勞力。沒有文化,整天與泥土打交道,閨蜜們的話題不外乎雞鴨豬羊和稻麥豆菜之類。路遙的小說《人生》中的巧珍只會說養(yǎng)豬,被高加林百般嫌棄,大姐她們也好不到哪里去。那時大多數(shù)的農家只有一本書,那就是日歷,其他書,她們都看不懂。沒有電視,連鬧鐘都沒有,唯一的音響設備就是廣播機,它和雞啼被農人當做看時間的手表。那時送文化下鄉(xiāng)的是民間獨角戲演員,一個人咿咿呀呀地唱半個晚上,很能勾出孩子們的睡意。還有耍本事的江湖拳師,偶爾來一趟,主要推銷跌打膏藥。
鄉(xiāng)下最大的娛樂除了看婦女們罵架,很久才看一場莆仙戲,還得走很長的夜路。閨蜜們就結伴去看戲,莆仙戲里多的是千金小姐和落難的公子,后來公子考中狀元,與小姐完婚,戲臺上鑼鼓喧天,閨蜜們也看得心花怒放?;丶液笏齻冞€要在煤油燈暗淡的燈光下,嘰嘰喳喳地議論一會兒。當然時間不會很長,第二天她們還得早起,煮飯、喂豬和下地。有一次演的是《春草闖堂》,戲中的丫鬟“春草”膽大潑辣,戲弄了胡知府,還巧妙地成全了公子和小姐的婚事。她們議論了一陣,但該干嘛還是干嘛去,如春天里的小草,順其自然地活著,在僻靜的角落。還有一次,潛伏在她們身邊的我發(fā)現(xiàn)她們的眼眶都濕了,看了什么悲劇,還是談起什么傷心事,我不得而知,只感覺氣氛有點像下了綿綿春雨,天空是低沉的。
那時還有露天電影,放的多數(shù)是黑白電影,一般都是閨女們不太喜歡的戰(zhàn)斗片。閨蜜們還是結伴去看了,長夜漫漫,有場電影看總聊勝于無。閨蜜們不喜歡銀幕上那些高大全的英雄,反而青睞電影里被妖魔化的女特務,每次看了,她們都要議論一番。大概女特務嘴唇抹了口紅,指甲上涂了蔻丹,就有閨蜜們偷偷模仿。當時唯一的化妝品是治皮膚皸裂的華士蓮,但閨密們自有辦法,她們取來紅花瓣,揉碎了,擠花汁,抹在指甲上,膽子最大的云還涂在嘴唇上。后來這事不了了之,如花瓣枯萎了,據(jù)說一位閨蜜挨了母親的罵,罵得很難聽,什么勾引人的“狐貍精”之類的。
有一次,閨蜜蘭用狗尾草編結了一個小圓環(huán),套在手指上。狗尾巴草是金黃色的,戴在手上有點像金戒指。閨蜜們輪流戴著,左看右看,一種向往的神色恰到好處地掩藏在她們黧黑的臉色之后。后來閨蜜們偷偷聚在一起,用各種草編各種花樣的草戒指,戴了又戴,然后收起來。很小的我,是臥底,當然知道姐姐們這些事,還趁大姐不在,偷偷把這些草戒指戴了一遍,但沒有異樣的感受。
月亮升起的夜晚,閨蜜們也坐在一起,說起月亮上有嫦娥,后來大家都不說話了,只靜靜地讓如水的月光透過眼瞳,流進心底。不知誰哼起了歌謠,閨蜜們就跟著輕輕地唱。這是一首有關勞動的歌謠,沒有題目,歌中詠嘆的是鄉(xiāng)下孩子日復一日的繁重勞作。它是我從姐姐那邊學會的唯一的一首童謠。我跟著姐姐們輕唱:“一只竹扁水面浮,阿公叫我去牽牛;牛兒牛兒我不會牽,阿公叫我去擔蟶……”依偎在姐姐身邊,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有濕意滴落我臉上,不知道是露水,還是姐姐的眼淚。遠處,草蟲唧唧鳴叫著,好像與我們一唱一和。
時光就像臉上的汗水不斷流失,草青了又黃了,閨蜜們先后出嫁了。她們也忘了戲臺上的公子小姐,婚事無一例外都是父母包辦的。父母跟媒人爭論最多的還是她們的彩禮,她們的彩禮也是弟弟娶親的聘金,父母們?yōu)榇藸幍妹婕t耳赤。大姐嫁在本村,出嫁的那天按習俗穿著紅衣,本地習俗還說,女子出嫁了,一定要大聲地哭,表示感念父母養(yǎng)育之恩,姐姐也哭得淚水淋漓,是不是只是“哭嫁”,我那時還小,不得而知。我是最小的弟弟,母親安排我完成一個風俗任務,即在姐姐肩批紅布走出我家大門門檻時,由我扯下紅布。村里老人說,這樣做,是把娘家的風水和福運留下來?,F(xiàn)在我回想,這種習俗有一點“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意味。姐姐由媒人撐著紅傘邁過大門,當時人太多,我擠不上去,那塊紅布還是母親自己扯下來,我收到母親的一聲壓低聲音的怒斥和一個倏忽擲過來的大白眼。
芳嫁到隔壁村,我現(xiàn)在還記得她的兩件事,一是她把衣服晾在門前,被丈夫大罵一頓,二是她一個人要去醫(yī)院生孩子,結果走到蔗林,孩子就出生了,還好撿回兩條命。云嫁到另一個村,未出嫁,訂婚的男子就病故了,她嫁給了那家的二兒子。蘭是姑換嫂嫁到一個更偏僻的村莊。閨蜜們偶爾見面,大多長吁短嘆,流一點眼淚,有人走過時,就很快擦干。大概兩三年后,性子有點烈的蘭喝了農藥,復歸泥土。
我也是在多年以后突然想起草戒指的。印象中的草戒指金黃金黃的,放在陽光里一瞄,就有一種讓人心動的光暈眩人眼睛。當然這只是我的想象,姐姐們大概早已忘記她們的生活中曾經有一種愛,就叫草戒指。我的姐姐在29歲那年積勞成疾,病逝了,距今也有三十來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