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手里有糧,心里不慌??兹视窕畹狡呤畾q,還是信奉這句話。別人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孔仁玉握了一輩子鋤頭,他就記住了父輩說的話:地是刮金板,年年刮,年年有。種子埋在地里,扎根,發(fā)芽,拔節(jié),抽穗開花,眼看著糧食就到手里了。每一年的秋天,孔仁玉就覺得自己的腰板挺得直,走路也顯得有底氣。這些年,村里的年輕男女們都到城市里去賺錢,撇下好端端的土地,任憑野草瘋長,孔仁玉看著心疼。他明白年輕人的心思,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辛辛苦苦累個驢死,一畝地的糧食能賣多少錢,誰心里都清楚。孔仁玉也算過這筆賬,刨除種子、化肥、農藥、抽水澆地等費用,這一畝地的糧食也就是頂得年輕人在城市做工一個月的收入。過年過節(jié)時,外出打工的人回到村子里,看到孔仁玉埋頭在地里忙活,都停下摩托車或小轎車,遠遠地笑著打招呼:
“嗨,忙著呢?今年收成怎么樣?”
孔仁玉總是直起腰,擦著臉上的汗水回答:“托老天爺的福,風調雨順,今年的收成錯不了。”
一問一答,瞬間就被田野里的風刮跑了。
其實打招呼的人不在乎孔仁玉的回答,他們的招呼聲里底氣十足,又帶著不痛不癢的調侃,只是想告訴孔仁玉,他們興高采烈地回來了,他們是衣錦還鄉(xiāng),他們過著跟孔仁玉不一樣的日子??兹视窨粗涣餆熍苓h的摩托車和小轎車,也會笑著搖頭嘆氣。有時候,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么這一輩子非要跟地里的莊稼摽上了勁。年紀大了,腰酸,腿疼,鋤頭也掄得有氣無力??墒撬矚g種地,他喜歡種地的感覺,赤腳踩著熱乎乎的土地,潮濕,柔軟,毛茸茸的,甜兮兮的,暈乎乎的,奶奶的,真是所有美好的感覺都被結結實實地踩在腳板下了,跑不了,越踩越舒服,孔仁玉覺得,自己的腳都在地里扎根了,他承認,他的腳板不會從地里拔出來了。他的兒子孔石頭也在城市里做工,也混得很好,買了小轎車,手里有存款,已經打算在城里買樓房??资^每次回家,都要斥責孔仁玉:
“爹,你是俺親爹不?”
孔仁玉已經習慣了兒子這樣的問話,他知道,每次兒子這么問他的時候,都是已經氣急敗壞了,孔仁玉就搓著手掌心里的老繭不吭聲。
孔石頭繼續(xù)說:“親爹,俺的親爹,你都七十多歲的人了,你就別土里刨食地活了行不行?別人都說我不孝順,你就別再給我丟人現眼了行不行?”
孔仁玉明白兒子的意思,雖然他自食其力,他不給兒子張嘴添麻煩,兒子還是覺得他這個種地的爹給全家人丟臉了。兒子在城市的建筑工地當個小頭目,這些年積攢了一些權力和人脈,曾經給孔仁玉在城市里安排了賺錢的活計,在住宅小區(qū)里當個保潔工人,在門衛(wèi)室里當個看門人,在建筑工地的食堂里洗菜??墒强兹视褚恢辈辉敢馊ァT挷煌稒C半句多,有時候,他們父子之間,剛搭話就嗆茬。
孔石頭咬著牙說:“爹,你天生就是個種地的命!”
孔仁玉悶著頭說:“兒哎,你說的沒錯,地就是你爹的命。”
這父子之間的關系,因為種地,僵持得就像一張緊繃的弓。孔夫子說,六十耳順??兹视裣?,我都到了七十的年齡了,聽不慣的話就忍忍吧。兒子回家叨叨幾天,發(fā)發(fā)牢騷,也就回城市里賺錢去了,他還是照樣種地??墒强兹视裨趺匆蚕氩坏?,兒子這次回家過年,蓄謀已久,摩拳擦掌,就是打算徹底革了他種地的命。
孔石頭回家過年的第二天,四五個城里模樣的年輕人來了。他們開著幾輛坦克一樣威武高大的車,嗚嗚叫著,豹子一樣順著村街竄到了孔石頭的家門口。孔石頭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根??资^指揮孔仁玉:
“爹,你趕緊把家里的笨雞殺了,洗點土木耳,用柴火燉雞,就要原汁原味的家鄉(xiāng)菜,我要和朋友們喝酒?!?/p>
孔石頭帶著他城里的哥們在村里村外轉悠,他們像胸懷大志的將軍一樣到處指指點點,言語鏗鏘,一副運籌帷幄的模樣。孔石頭逢人便說:
“這是我城里的哥們,個個都是大老板!”
“這些老板都是財神爺,馬上就給咱村送財了?!?/p>
孔石頭招呼這些人在他家里吃燉雞,喝酒。酒至半酣時,孔石頭把孔仁玉喊到了飯桌上,他讓孔仁玉坐下,夾菜,倒酒。幾個人齊聲喊老爺子,說著祝福吉祥的話,分別給孔仁玉敬酒??资^已經喝得臉紅耳熱,他大著舌頭給孔仁玉說:
“爹,親爹,今天來咱家的都是財神,我要告訴您一個決定,您兒子馬上就要賺大錢了,您以后再也不用種地了?!?/p>
孔仁玉咂巴著嘴巴不吱聲。
孔石頭搖頭晃腦:“爹,你知道嗎?咱土里埋著金子呢,咱得挖出來換錢啊。”
孔仁玉偏頭看著孔石頭:“你這才知道地里有金子啊,兒哎,地是刮金板,刮不完的金子呢?!?/p>
孔石頭伸著脖子打了個飽嗝,探身趴在孔仁玉身邊,像兄弟一樣拍著孔仁玉的肩膀:
“爹,你不懂,你累了一輩子,也沒弄懂這地里的金子藏在哪里?!?/p>
孔仁玉說:“那你說,金子藏在哪里了?”
那幾個城里來的年輕人站起身,伸著手指,指點著地面說:“老爺子,金子就在您家土地下邊。我們考察了,您種的那一片地,土地下邊就是三十米厚的沙子?!?/p>
孔石頭跟著說:“爹,這沙子現在可值錢了,城里的建筑工地都缺沙子,這沙子就是黃澄澄的金子?!?/p>
孔仁玉終于聽懂了他們的話,他們是要破壞了土地挖沙子,他們要做的就是殺雞取蛋。
“你們這是想要了我的命,我不愿意?!?/p>
孔石頭紅漲著臉逼近了孔仁玉:“爹,你老了,這個家該我說了算了,板上釘釘的事了,你不愿意也得愿意?!?/p>
孔仁玉抬頭瞥了兒子一眼,他沒吱聲,扶著飯桌慢慢地站起來,轉身離開飯桌。誰都以為孔仁玉要沉默地屈服了,他要默默地離開了??墒钦l也沒想到,孔仁玉愣怔了片刻,忽然轉回身彎下腰,抬手把飯桌掀翻了。
人臉其實就是一張皮,撕破了就無所顧忌了,甚至是破罐子破摔,明火執(zhí)仗了??资^對待他老爹孔仁玉的態(tài)度更是一竿子到底,既然老爹敬酒不吃偏要吃罰酒,拿你當老爹你卻翹尾巴,那就怪不得當兒子的無禮了。先禮后兵,既然撕破了臉皮,孔石頭像是找到了解除自我約束的理由,索性就歇斯底里地去做了。過了正月,孔石頭就和那幾個卷毛撅腚的城里人開始了他們的淘金工程。其實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只要有人力,開來幾輛挖掘機、鏟車,這淘金的夢想就可以實施了。最重要的還是要有勇氣,要有蔑視別人的理由和勇氣。現在孔石頭不缺人,城里來的那幾個年輕人斗志昂揚,大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雄心,他也不缺機械,挖掘機和鏟車就停在孔仁玉的莊稼地里,只要一聲令下,孔仁玉過冬麥苗就會拔根而起,整個田地就會被開膛破肚,挖出黃澄澄的金子一樣的沙子。
那天早上,放過一通鞭炮,噼里啪啦,孔石頭的挖沙場就算正式開業(yè)了。挖掘機嗚嗚怪叫著,在麥地里轉圈,像個醉酒的漢子一樣手舞足蹈,齜牙咧嘴,眨巴眼皮的工夫就把麥苗碾爛了,眨巴眼皮的工夫就把地里的泥土掀起了一層皮,那些黃澄澄的沙子就像埋藏在地下的麥粒,散發(fā)著莫名其妙的香氣,一下子就把孔石頭和那幾個城里人吸引住了。他們跳進剛挖開的土坑里,抓住沙子的表情就像手握麥粒的孔仁玉一樣激動。他們真是太高興了,高興得簡直忘乎所以,沒有誰注意孔仁玉來了??兹视袷桥苤鴣淼?,腳步踉蹌,他邊跑邊喊:
“了不得了,出人命了?!?/p>
他瘋癲地奔跑剛開始引起村人的一陣驚慌,只是眼看著孔仁玉朝村南河灘上的田地里跑,眾人也都好奇地跟著他跑,眾人邊跑邊喊孔仁玉:
“怎么就出人命了?哪里出人命了?”
孔仁玉顧不得回眾人的話,還是跑著喊:
“了不得了,出人命了?!?/p>
孔仁玉跑著跑著就跌倒了,跌成一個狗啃屎的架勢,他掙扎著爬起來再跑,他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他的狂奔讓田間雞飛狗跳,他凌亂的腳步踢得路旁的野花失色,鳥兒也跟著振翅飛走了。等他跑到田地里,看到怪叫著的挖掘機正在掘起一鏟鏟沙子,孔仁玉的雙腿一下子就軟了,他聽到孔石頭和那幾個年輕人哈哈的大笑聲,就覺得像是一根看不見的棍子,攔腰把他打倒在地里??兹视衽吭诘厣?,滿眼都是被拔根的麥苗,孔仁玉就覺得一把刀子插進他的身體里??兹视襁话胃霠€的麥苗,老淚縱橫。他不記得該有多少年沒掉淚了,他不記得該有多少年沒這么放聲大哭了,他更不記得該有多少年沒這么憤怒和絕望了。
“我只是想種地,我只是想用我的力氣種地,我只是想用種地的方式活著,我怎么就得罪你們了呢……”孔仁玉攥著麥苗,帶著哭聲對他身后的村人說:“我種地怎么啦?我祖輩都是種地的人,我只是個農民,我怎么就不能種地了?”
人群里躁動,嘆息,有人彎腰想扶孔仁玉站起身,卻被孔仁玉推開了??兹视襁溍?,趔趄著朝那幾輛挖掘機走過去,他一走一搖晃,他看到了被挖掘機挖出的土坑,看到了土坑里的沙子,他看到了土坑正在越挖越大,他的兒子正和那幾個年輕人在沙子里歡呼雀躍,孔仁玉看到兒子的模樣,雙腿一軟,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石頭,我是你爹,你不能這么欺負我,你不能這么欺負生你養(yǎng)你的爹?!?/p>
孔仁玉朝土沙坑里的兒子跪下了,他攥著麥苗,捶胸哀求兒子。
“石頭,這片地是你爹我當年一把土一把汗改造出來的,當年這里是一片河沙灘,我用小推車推著土,一點點蓋在了沙灘上,我推了六年的土,才把這片沙灘改造成這片地……你吃了這片地里的糧食才長大成人了,你現在不能歹毒地對待這片地,你不能這么對待你的衣食父母……”
孔仁玉邊哭邊說,他說得凄凄慘慘,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哀求,又像是控訴。好像沒有人聽清孔仁玉到底說了什么,他的哭聲很快就被嗚嗚怪叫的挖掘聲碾碎了,很快就被田間的風刮跑了。他只是看到兒子叼著煙卷從沙坑里沖他走過來,兒子沖他指點著,又羞又惱的樣子,他很快就要奔過來了??兹视癜咽掷锏柠溍绯瘍鹤拥哪樕先舆^去,兒子側身奪過,探手抓住了孔仁玉的胳膊。
孔石頭吐掉嘴巴上的煙卷,厲聲說:“別在這里丟人現眼,趕緊給我回家。”
孔仁玉被兒子強健的臂膀提起來,他覺得整個身子都離開了地面。一陣涼風嗆過來,孔仁玉止住了哭訴,他咳嗽著對兒子說:
“石頭,我要去鄉(xiāng)政府告你?!?/p>
孔石頭惡狠狠地說:“老子告兒子,好得很,去吧。”
孔石頭把孔仁玉背起來,背到了地頭的路邊,把孔仁玉放在一片枯黃的草叢里??兹视駫暝榔饋恚钢资^說:“我瞎眼了,早知道你是個敗家子,早知道你長大了能要我的命,你娘生下來我就掐死你了?!?/p>
孔石頭冷笑一聲,對孔仁玉說:“爹,長江后浪推前浪,你老了,以后你就靠我養(yǎng)活你就行了?!?/p>
孔石頭說著,扭身朝正在挖沙的挖掘機走過去。正午的陽光里,孔仁玉的田地里人影晃動,被拔根而起的麥苗隨著沙土飛揚在半空,陣陣清香的氣息彌漫在清涼的風里??兹视裥奶鄣脺喩矶哙拢郾牨牭乜粗@一片當年自己辛苦改造的土地被兒子恣意破壞,卻沒有能力阻攔。一輛接著一輛的大貨車裝滿沙子,慢吞吞地從孔仁玉的身旁穿過去,揚起一陣陣塵煙,迷住了孔仁玉的眼,孔仁玉揉著眼皮破口大罵:
“你們等著吧,我要去告你們?!?/p>
孔仁玉艱難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家里走,他一路走著,一路喊:“你等著吧,我要去告你們?!?/p>
他抬頭對著陽光喊,對著路旁沉默的楊樹喊,對著遠處正在埋頭吃草的羊群喊,他扭頭對著遠遠跟隨他的幾個人影喊。他的喊聲回蕩在村街里,驚得麻雀和烏鴉振翅亂飛,他一路喊著,歪斜的身影被陽光拉得時短時長。他走到家門口時,有人在他身后說:
“孔仁玉,別生氣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想挖沙就挖吧。”
孔仁玉扭身朝那人喊:“傷天害理的事,除非我死了,除非我死了……”
孔仁玉說著,拉開大門,進了家里。他想騎著他的三輪車去鄉(xiāng)政府。他找了打氣筒給三輪車的輪胎打足了氣,換上一件厚衣服,推著三輪車朝門外走的時候,才發(fā)現大門被關上了。他從一指寬的門縫里,看到一把拳頭一樣大的鐵鎖掛在門栓上??兹视窳⒓醋兊每衽饋?,他轉身找了一把梯子,靠在石墻上,一步步登上梯子,他扒住了墻頭,探頭朝村街上喊:“救命啊,要出人命了?!?/p>
村街的盡頭,遠遠的,村主任跟著一班人趕過來了。
村主任把電話打到了鄉(xiāng)政府,又從鄉(xiāng)政府打到了派出所,一直打到縣里的國土資源局,終于有人承諾出面解決這事。下午的時候,縣里果然派人來了,果然就制止了他們挖沙的行為,勒令他們立即開走挖掘機和鏟車,把土地恢復原樣,孔石頭和那幾個年輕人嬉皮笑臉,點頭稱是??兹视褚詾樗麄冋娴臅V雇谏场]想天黑了,挖掘機和鏟車又開回來,他們挑燈夜戰(zhàn),挖出的沙子隨時被大貨車拉走??兹视裼智笾逯魅?,再次找縣里的人,縣里派人又去了,只看到一片狼藉,卻沒有挖掘機和鏟車。一來二去好幾趟,縣里的人疲憊了,告訴孔仁玉,這事要取證,抓住現場,如果影響惡劣,破壞范圍大,我們可以會同公安部門逮捕他。
孔仁玉說:“真能逮捕他們嗎?”
工作人員說:“依法辦事,怎么不能呢。”
時隔幾天的夜里,挖掘機和鏟車又來了。他們已經挖遍了孔仁玉的麥地,正在朝地下深挖,燈火通明里,挖掘機揚起的沙子在燈影里塵煙般飄散,看上去就像一片忙碌的豐收場景。這時候,遠處的一群人悄悄圍過來了。
那天夜里,孔石頭和那幾個城里的年輕人被警察拘捕了。得知這個消息,孔仁玉抬起雙手,左右開弓,啪啪地打著自己的臉,他邊打邊掉淚,邊掉淚邊咳嗽,覺得一口痰吐出來,帶著咸腥的味道。孔仁玉擰亮了手電筒,定睛看那口痰,卻看到了一片黏稠的血。
孔石頭被檢察院以非法采礦罪向法院提起公訴的時候,孔仁玉已經被醫(yī)生確診為肺癌晚期,正在進行周期漫長的化學藥物治療。一個月以后,孔仁玉從醫(yī)院里偷偷跑了出來,他決定擺脫醫(yī)院的化學藥物對他的折磨。他想回到村子里,回到生養(yǎng)他的泥土里,他覺得他只是泥土里的一棵草,生也罷,死也罷,他只有在那片泥土里才能安靜舒服地生死。
從城里的醫(yī)院到村子里,是二十公里的路程,孔仁玉慢騰騰地走著,化學藥物的治療已經透支了他全身的力氣。他的頭發(fā)被藥物折磨得快要掉光了,僅剩的幾簇頭發(fā)像秋風里干枯的野草,隨著他歪斜的腳步瑟瑟抖動??兹视褡咭欢温罚阃O聛硇⒁粫?,大路上的各種車輛從他身邊經過,只有陽光和風跟隨著他不離不棄,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孤鳴一聲,振翅掠過,轉瞬即逝??兹视穸⒅帐幨幍奶炜?,想起了他的母親和妻子,這兩個女人,是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現在都已經離他遠去了。
孔仁玉記得母親臨死前說過的話,她不想死,她還想等著抱孫子呢。妻子臨死前也叮囑孔仁玉,咱兒子不求當官,只要能穩(wěn)穩(wěn)當當做個正派人就好。孔仁玉答應過妻子,為了兒子以后不受一丁點兒委屈,他發(fā)誓不再續(xù)娶女人,他要用自己的能力把兒子養(yǎng)大成人??墒乾F在呢,他的確是長大了,他的翅膀根子硬了,老虎吃天的心都有了。孔仁玉以為兒子能為這個家光耀門庭,可是現在呢,他卻把自己折騰進去了,是啊,孔仁玉不但沒有幫上自己的兒子,還把兒子折騰到牢獄里了??兹视癫幌脒@么做,他實在是不想這么做,他也從來沒想這么做過,他從來沒想過兒子會是他的仇人,他從來沒想過兒子會要了他的命,可是現在呢,兒子到底是這么做了,兒子終究是赤裸裸地想要了他這條老命。
孔仁玉做了一輩子農民,土地就是孔仁玉的命根子。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活了一輩子,最后還是他的兒子要了他的命。
孔仁玉歪歪斜斜地朝著回家的路上走,臨近村子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孔仁玉朝著河灘的那片土地怔怔地看了一眼,他只看到一個個隆起的土包,袒露著魚肚一樣慘白的顏色,挖掘機和載重汽車的輪胎碾壓出的車轍,從土地里彎曲到大路上,就像一段破碎的腸子一樣,孔仁玉的心瞬間又疼起來,他抿著嘴巴朝家里走,村街上冷清無人,孔仁玉推開大門,彌漫開來的夜色煙霧一樣淹沒了他。
孔仁玉在家里躺了一夜兩天。第二天早上,村主任帶著幾個人推開了他的屋門。村主任進門就說:“你從醫(yī)院溜出來,你害了這么大的病,你不要命了嗎?”
跟隨的幾個人也說:“你家三代單傳,就這么一根獨苗,現在法院判他蹲監(jiān)獄了,你不能毀了他啊。他只是在你自己家地里挖沙,你去告訴法官,你同意他這么做,你說你這輩子的家產都是他的,你活著就是為了你兒子嘛……”
孔仁玉癡呆呆地聽著眾人的話,他的嘴巴張開了又合上,像個孩子一樣看著村主任和跟隨的幾個人,很費勁地動了一下喉嚨,聲音嘶啞地說:“我想借你八千塊錢?!?/p>
村主任說:“你借錢回醫(yī)院治病嗎?”
孔仁玉說:“我想給自己辦一場喪事,我知道我要死了?!?/p>
村主任瞪大了眼:“你、你還沒死,你給自己辦喪事干什么?”
其他幾個人也說:“活人給自己辦喪事?孔仁玉你是怎么想的?你活夠了嗎?”
孔仁玉說:“我決定這么做了,你們借錢給我吧,我用我的土地給你們做抵押?!?/p>
一行人愣怔怔地看著孔仁玉,不知道該說什么。
孔仁玉要給自己辦一場喪事了,這事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村里的人都在議論,孔仁玉是不是活膩了?他怎么會這么做呢?很多人都在猜測孔仁玉這個活生生的人,要怎樣給自己辦一場沒有死人的喪事,人們都在猜測孔仁玉的這場喪事到底會有多熱鬧。
喪事定在五天以后??兹视裱肭蟠逯魅纬闪⒘伺R時的治喪小組。小組一共六個人,按照村子里千百年來的風俗,辦喪事的確是一件很熱鬧的事情,要請老親少眷、近友遠鄰來參加吊唁,給孔仁玉送行。這樣的場面圖的就是熱鬧,辦得越熱鬧顯得死去的人越風光,說明死去的人在活著的時候人緣好,家庭事業(yè)兩興旺。
按照慣例,村主任給小組里的人做了具體分工,有人負責去集市上采購蔬菜、雞鴨魚肉,用來答謝來吊唁的人。有人去鎮(zhèn)里預定了演唱說戲最紅火的戲班子,烘托喪事的熱鬧氣氛。剩下的人負責給孔仁玉挖墳,等著出殯的時候,把孔仁玉安葬在墳地里。按照孔仁玉的要求,他的墳地就在村內河灘的那片土地上。
這是個力氣活兒,要提前搭手去做,盡可能地讓死者在地下安息得舒服。有人負責給孔仁玉的老少親眷和近鄰遠友報信,說五天以后孔仁玉要給孔仁玉辦喪事,請務必去參加吊唁。接到喪事的人都很吃驚,孔仁玉怎么說死就死了呢?送信的人只得對每一個人解釋,孔仁玉沒死,他要在他活著的時候能自己辦完喪事再死。所有接到喪信的人哭笑不得,這不是胡鬧騰嗎?孔仁玉怎么了?他是不是閑得無事可做了?
所有的人議論和抱怨,都沒有阻擋住日出日落,五天以后,孔仁玉的喪禮還是在人們的指責和好奇中如期舉行。天氣很好,陽光明亮,天高氣爽,仿若水洗過一般干凈。幾只喜鵲在孔仁玉家院子的老槐樹上嘰嘰喳喳,轟嚇不走??磥碚媸翘鞎r地利人和,所有的一切都在極力配合孔仁玉的這場喪禮。
一大早,孔仁玉的院子里就開始熱鬧起來,臨時搭起的廚房里,請來的廚師正在蒸煮油炸,陣陣香氣吸引著村人趕過來。戲班子的樂器也不甘落后,一時間鑼鼓震天,歡快的嗩吶聲沖破院子,四處擴散,召喚著更多的人來參加這場喪禮。整個院子里就熱鬧起來,沸沸揚揚的叫嚷嬉笑像是一鍋沸騰的水。
人們來到孔仁玉家里,爭先恐后去屋里看孔仁玉,他們都想看看孔仁玉此時是什么樣子??兹视褡谥虚g的木椅子上,帶著一頂黑色的帽子,穿著一身簇新的中山服,腳穿黑布白底的鞋子,他的雙手搭在膝蓋上,神情平淡地給每一個人打招呼:
“來啦?辛苦了,隨便坐吧。”
看到孔仁玉端莊嚴肅的樣子,每個人都忍不住想笑,他們都說:“你這是鬧的哪一出???你沒死就辦什么喪事呢?”
“今天辦完喪事,就等于我死了?!笨兹视裆聞e人聽不懂他的話,又解釋說:“等我哪天死了,就不用給我再辦喪事了,簡單埋了就行,等于我今天就提前辦完了?!?/p>
孔仁玉說得一本正經,別人聽得目瞪口呆,實在是找不到什么話來反駁孔仁玉了。孔仁玉仔細看著每一個進屋來看他的人,他摸出一張紙一支筆,詳細地記下來參加這場喪事的人的名字。來吊唁的人來人往,按照喪事流程,來吊唁的在記賬臺前隨了禮金,折回孔仁玉面前假模假樣地哭幾聲,表達自己對孔仁玉去世的哀痛,然后起身去早已擺放好的飯桌前等待吃飯,只等吃完飯之后進行的出殯儀式。院子的嗩吶一聲高過一聲,氣氛也顯得愈加高漲。這時候的孔仁玉忽然顯出落寞的神情,他用失望的語氣說:“我看出來了,這些人都裝哭,沒有人對我的死覺得真心難過?!?/p>
別人反駁說:“你又沒死,誰能表示真正難過呢?”
“你這是在干一件很無聊的事,大伙都這么忙,來陪你無聊就算給你面子了?!?/p>
孔仁玉說:“我說過今天就算我死了,我死了怎么沒人真正痛哭呢?以前別人的喪事,親朋好友都哭得很傷心,滿地打滾的場面都有啊。”
孔仁玉說著,拉開抽屜,摸出一疊鈔票,走出院子,對正在喝酒吃肉的人們說:“待會出殯時,誰愿意當我的兒子孫子,給我哭著送行,我就給誰二百塊錢?!?/p>
孔仁玉說著,把手里的那一疊鈔票揚起來,對著眾人說:“自愿報名,人越多越好?!?/p>
眾人愣怔了片刻,終于爆發(fā)出一陣哄笑,這怎么是拿錢能買來的事呢,誰也不愿意因為錢當眾喊孔仁玉爹或爺爺啊??兹视竦暮奥曉谠鹤永锘厥?,連嗩吶聲都停止了。半晌,人群里有人說:
“只有孔石頭愿意喊你爹!”
“只有你兒子才能喊你爹?。 ?/p>
這句話像一根看不見的大棒,結結實實地砸在孔仁玉的身上,孔仁玉捏著鈔票的手慢慢耷拉下來,他慢慢地轉過身,朝屋里走了一步,又扭頭對村主任說:“我看時間差不多了,該出殯了吧?!?/p>
“行啊,今天這事你說了算,導演和主角都是你,我們都是跑龍?zhí)椎模趺崔k聽你指揮就是了。”村主任說著仰頭瞇眼打了一個噴嚏,揉著鼻子說:“我看也差不多了,你看這會天陰起來了,別磨嘰,真要是下雨了大伙都得挨淋呢?!?/p>
眾人吃飯的時候,孔仁玉在屋子里默默地坐著,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村主任抹著油光光的嘴巴,進屋來問他:“出殯吧?天上起云了,看來真要下雨啦?!?/p>
村主任見孔仁玉沒吱聲,只得靠近他,搖晃著他的肩膀:“要下雨了,大伙都忙,準備出殯啦?!?/p>
孔仁玉緩緩地睜開眼,像是剛從夢里醒過來似的,看著村主任,很費勁地說:“要下雨了嗎?下雨好啊,下完雨就該起苗種地瓜了?!?/p>
孔仁玉說著,猛地咳嗽了一聲,整個胸膛也跟著起伏,好像是滿腔的咳嗽就在胸膛里滾動,孔仁玉伸長了脖子,臉漲得紅紫,他像是要站起來的樣子,手摸在椅子的扶手上,還沒直腰,孔仁玉又咳嗽了一聲,猛地一口血吐出來,吐在他的嘴巴上,接著又吐出了一口血,碎塊狀的血濺在地上。村主任驚慌了,扭身朝院子里喊:“快來人啊,快來人!”
孔仁玉搖晃著身子,被村主任扶到椅子上重新坐下的時候,他恍惚看到一群人沖進屋子,他聽到有人在大聲喊他的名字,有人嚷嚷著趕緊撥打120,整個屋子亂成一團。孔仁玉覺得有人在給他擦血,他像是聽到了陣陣高低不一的哭聲鉆進了他的耳朵里。孔仁玉覺得整個身子像是被兒子的挖掘機從地上鏟起來了,拔地而起,卻又輕得像是一片被風刮起的樹葉,正在晃晃悠悠地朝半空里飄蕩。窗外忽然霹靂一聲,風起云涌,瞬間烏云密布,噼里啪啦的雨點響起來,孔仁玉聞到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兒從鼻孔里鉆到心肺里,他聽到了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他聽到了雨點打在麥穗上的聲音,然后他聽到了自己嘿嘿的笑聲,他聽到自己說:“我知道了……是該出殯了?!?/p>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