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曙
鈞窯平底三耳瓷盤。內中養(yǎng)了一清瘦上水石。石上附有苔蘚。一叢菖蒲,長在石縫疏漏處,幾尾寸許小魚,日影下,鱗光閃閃,出沒其間。
天井口懸得很高。四沿瓦楞黧黑。其中,一方深藍,是天空。
入冬,鈞窯三耳盤旁另擺了一只青花水盂,一叢單瓣水仙,根須清麗嫩白,浸在水盂底下雨花石上,花瓣新開,或嫩黃,或淡粉,臨水而立,甚是養(yǎng)眼。
天井兩旁是廂房,雕花木窗下,擺了一張長案,上置筆、硯、紙、墨、印、泥、筆洗,及兩方檀香紫檀鎮(zhèn)紙。他坐在那把明式官帽椅上,因身材瘦小,兩只腳懸在空中,一對眸子,漆亮注定案上。
他在看畫。
水墨山水。疏林遠樹。平曠遼闊。水色江天。峰巒煙雨。
上水石上,何日長出一株肥翠虎耳草。青花水盂中,水仙變成浮萍,幾枚清圓,浮在黃昏日影下。懸在空中的兩腳轉瞬間及著地了。窗欞靜寂。日影明黃?;乩葯跅U旁,父親青緞團花馬褂上,雪花飄落。
東方無稽躺在床上。
這是一間搭在后墻底下的矮屋。水泥抹就的毛地面,墻也一樣,面西墻上開了一方窗。老式木床,橫對窗口。東方無稽著灰布內衫,蜷縮側身,左眼緩緩睜開,看向前方,日影如一刀云母箋熟宣,薄而黃亮,窄窄一片,從窗口一直鋪至床前。
那棟久遠以前的老屋,在眼前,像是一個重影。
手抵住床,肘一點一點前挪,身軀同時做出努力,東方無稽想爬起來,最終,還是失敗了。
距離木床十米開外,臨窗擺在那兒的,是東方無稽的畫案,一塊整板三合板,下面支了四根木條,兩豎條間又交叉釘了兩根拉條,作為固定,鋪在畫案上的畫氈是正宗的羊毛墊子,筆洗里殘存有水,硯盒里墨已干了,畫案北端墻上,即東方無稽床頭前方墻壁,掛了一幅水墨山水中堂,兩旁是一幅七言聯(lián)——
長風生浪水無與,春氣集林山不知。
書有二爨高古意韻。
挨近床頭墻根,立了許多空酒瓶。高低錯落,形制差異,然羅列整飭,一一依墻而立。
東方無稽臉清瘦,寡白,那只睜開的左眼,長久不挪,望向前方窗下畫案。案臺一角,一團朦朧墨色,是東方無稽收養(yǎng)的一貓,因為衰老,原有一身華光如今褪去,那貓一如主人蜷縮著,無息,不動,雙眼注定床上主人。貓旁邊,一張六尺開宣紙上,煙嵐遠黛,山巒露骨,蒼樹清流,水聲猶聞。一支小楷羊毫畫筆擱在墨盒邊沿,穎毫干枯了。
使君。
東方無稽喚一聲。聲音極微弱。那貓竟然聽見了,“喵嗚——”,聲音雖蒼老,卻透出無限依戀,隨聲頭抬起來,一對瞳子,放出光芒,哀哀望著床上主人。
敘說東方無稽,須先從東方世家遠祖正秀公說起。
東方氏族譜記載,北宋政和八年(公元1118年),遠祖正秀公入徽宗皇家畫院為畫師,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浮江南下,退隱老家湘西石城。史載靖康二年四月,北宋都城東京汴梁為金軍淪陷,燒殺擄掠,血可漂櫓,腥風百里,徽、欽二帝及后妃、皇子、宮女、大臣、教坊百工,四萬七千余眾悉數作了俘虜,押解北上。正秀公當時如何僥幸逃脫,又怎樣一路逃回到了老家,對于遠祖的這段傳奇,族譜未留一言,就像一個謎,被時間永久埋入了塵埃。
東方無稽年歲稍長,一日,他的老祖母,一位雙鬢皆白慈目藹笑的小腳老婦人,讓他見識了那位神秘的遠祖——正秀公。老祖母將他帶進天井后面一間小退屋里,一只楠木箱子,銅環(huán)猶亮,漆已斑駁,開鎖,啟蓋,小心懾懾,一件一樣,取出箱內物件,老祖母看著他,神態(tài)一下變得肅穆:這就是你正秀公當年從汴梁帶回來的東西。
水墨山水。
正秀公畫稿。
李成《晴巒蕭寺圖》。
董源《瀟湘圖》。
徽宗趙佶花鳥,上鈐玉璽一枚,書畫印若干,落款“趙佶御筆”,瘦金體,下壓拇指形狀 “趙佶印”一枚。
四楞珊瑚鞭,上銘“御賜”款識,下墜綠松石玉墜。
箱內畫、印、器、物,共四十七件。其中以畫居多,水墨、青綠、金碧、沒骨、淺絳、淡彩,凡是種種。
東方無稽少年失怙,是祖母一手將他撫養(yǎng)長大。七歲習畫,師從白云亭。白老工山水,沅澧一帶,其時頗負盛譽。一天,祖母將那只楠木箱子里的畫取出,讓白老過目一識,白老見罷,一下呆住,忽“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七歲的東方無稽手執(zhí)小楷湖筆,白老身著竹色杭紡長衫,靜立一邊,指示作畫。山水以水墨為勝,今人作畫多趨流俗,淡、濃、焦、宿四墨,竟不知其稟賦性格,更不知風骨精神為何物;魏晉大小謝創(chuàng)山水詩一派,五代北宋,山水畫興起,荊浩、關仝、李成、董源、宋迪、王詵的水墨山水,王希孟、趙伯駒、趙伯骕的青綠山水,意蘊何其幽遠,元人山水趨寫意,明清經營更求意境傳達;何謂山水?山水實為人格之向往,精神之遠騖,心靈滋養(yǎng)修為之安頓憩居,翎毛花鳥,固不足觀,媚俗迎奉,尤為筆墨大忌,不要跟在改七薌、費曉樓屁股后頭跑,倪墨耕更其甜俗,要越過唐寅等輩,意趣旨歸直追兩宋南唐。
白老先生說以上話時,神態(tài)肅然,注目凝視東方無稽,對跟前的這個小弟子,老先生是別有一番寄望的,他要東方無稽先從直觀入手,讀畫——正秀公的水墨遺稿,李成的《晴巒蕭寺圖》,董源的《瀟湘圖》《夏山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雪景塞上圖》——“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白老先生展開正秀公一幅水墨遺稿,讓東方無稽坐好,端正,凝神直視紙上峰巒,寄語深長如是說。
可惜東方無稽再也見不到那些先人的山水了。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一天,東方家的大門虎鈕、天井石欄、雕花窗欞,統(tǒng)統(tǒng)被砸爛,那只楠木箱子,及箱內四十七件畫稿物器被指為“四舊”,全皆擄去。那年,東方無稽祖母一百零四歲,銀發(fā)飄拂,小腳戰(zhàn)戰(zhàn),因兩只手緊護著那只祖?zhèn)飨聛淼拈鞠渥樱蝗艘荒_踢倒在地,從此,天人永隔。
正秀公,那些先人的山水,再也看不到它們了。所幸的是,當年,祖母一張一張小心展拂,白老先生捉筆講解,經年累月,目染耳濡,它們已經深入到了東方無稽心底。東方無稽坐在夜黑深處,恍惚中,看見自己在走,松風曉月,巉巖遠黛,團欒靜輝,一步一步,正走在那些先人們的畫境里。
白老先生被人揪到了臺上。
東方無稽也被揪到了臺上。
為什要畫黑山黑水?
誣蔑紅色江山,該當何罪?
逼問。喝斥。怒吼。
東方無稽兩眼發(fā)直,嘴張開,瑟瑟顫栗。
砰!東方無稽右眼窩上,一聲爆炸,水墨迸飛,當空麗日瞬間粉碎。
那年,東方無稽三十。而立之際,不獨失去了右邊一只眼睛,他的妻子——白老先生的女兒芷畦,一日竟也離他長去。
多年后,東方無稽在石城后山洼一間草屋中重操畫筆,因為那只失去的右眼,他特意為此制作了一枚閑章——“眇一目樵夫”。邊款銘二十八字:
眇一目看山,東邊日頭,僅半邊紅熟;以一孔觀景,花開兩朵,只一支堪摘。
語近諧謔,猶帶幾分玩世況味。然沉吟回味,卻是難言的悲愴。
對這枚自制的閑章東方無稽很是偏愛,制成,把玩于手,以一目湊近,上下覽閱,吟詠自賞,腮邊,笑紋一縷。
一天,朗州某治印金石家來東方無稽茅廬,東方無稽將那枚“眇一目樵夫”拿與金石家賞鑒,金石家觀印,讀款,讀著,兩頰清淚,不禁泫然長嘯。
有人慫恿東方無稽向司法機關提起訴訟,追究當年行兇者的責任,東方無稽淡笑,搖頭:天下攘攘,去哪里追究那只鐵拳呢?何況,時過境遷,追又何補,究又何益。妻子白芷畦走時,毛毛僅一歲,如今已長大成人了,倒是兒子毛毛提出一件事讓他覺得大有必須——毛毛要他去當地公安機關報案,追查當年抄家擄走的那只楠木箱子。那可是無價之寶啊,不說四十七件,就一件,徽宗一幅花鳥,價值連城啊,爸!東方無稽果真到石城公安機關就那只楠木箱子報了案,負責立案公安問他:人證,物證?祖母作為人證,顯然不可以,因為是自家人,況且老人家已經歸了西;白老先生看過那些箱子里面的畫,但老先生也走了,接連幾次揪斗后的一天夜晚懸梁自盡。雖無確鑿證據,石城公安機關還是對那只楠木箱子立了案;東方無稽對箱內四十七件失物從形制、大小、著色,乃至每一細節(jié),描述形狀,詳盡備至。從辦案室出來,負責立案的公安對東方無稽說,那只楠木箱子已經記錄在案,至于何時偵破,他要東方無稽先回家,等候消息。
因為少去一邊眼睛,東方無稽作畫時樣子便顯出與眾不同:背佝僂,脖子拉長,頭前趨探伸,鼻準及那只左眼傾斜,偏向畫案上稿紙,形狀類似一名瞄準射擊的狙擊手。失去右眼后,約摸有十年東方無稽再沒拿過畫筆。原來依山面河的東方祖屋,回廊,照壁,荷池,井欄,青石鐫花門券——兩扇朱漆大門上交叉貼上了兩紙封條,祖屋是回不去了……由是,東方無稽在石城后東家洼搭建了一間草屋。東家洼為東方家族祖塋地,東方無稽祖母及白云亭先生兩座新墳,距離不出百步,即在草屋前后。
草屋蓋的是一種名“牯牛黃”的茅草,細株生節(jié),色近深黃,節(jié)結處生麥粒狀穎穗,茅屋屋檐邊沿以茅草尾梢綰以編結,意在連綴,抵御風襲;其辮花交織,長長一線,望之竟不失為一道頗具審美的工藝。墻是黃泥。后墻面東開了一孔窗,新月初上,正好對著墻頭窗孔,清輪靜照,臨窗獨懸,泥墻四壁生輝。門前荒地開成一塊菜園,種瓜,種豆,種四時各類藤蔓葉綠;屋旁開墾出的荒地則種薯類、粟、玉米。薯洗凈,吊鍋煮熟,囫圇拿手上,稱“拿飯”;粟、玉米熬粥,色澤金黃,唇齒俱香;菜或青綠,或絳紫,或涼拌清炒,雖無魚肉,卻是清新鮮嫩。三十歲的東方無稽就這樣喂養(yǎng)兒子毛毛,及一條撿來的鬈毛小狗。
那些年,石城人,那些昔時的街坊鄰里,差不多將東方無稽全忘了,偶爾想及,心生悱惻,不覺唏噓。其實,東方無稽并非他們想象那樣悲苦,只是寡言,不說話,去菜畦里鋤草,把毛毛的一只小手牽著,帶在身邊;到屋旁坡地挖土,也將毛毛帶去了,就像放牧一只豢養(yǎng)的幼崽。他讓毛毛在泥土里挖掘蚯蚓,在草叢中攀摘燈籠花,與那只鬈毛小狗嬉戲在地上打滾。日暮黃昏,東方無稽有時會坐在白老先生墳前,老先生墳上長滿青草,東方無稽寂默坐在那兒,神情蕭肅,一動不動,直至暮色侵臨,遠山一片蒼茫。有時,東方無稽也會到祖母墳前去,將墳前新長出的雜草一棵棵拔除干凈,而后,揀一塊石塊坐下,面對墳冢,長久獨坐無語。毛毛睡著了,那只鬈毛小狗守在毛毛身邊,東方無稽從床上披衣坐起,無聲小心開了門,往屋后山坳走去。正秀公的墳在山坳遠處,四山屏圍,遠水橫陳,原來的石碑被砸爛了,榛莽荒蕪,蟲鳴清泠。東方無稽在一塊殘碣上坐下來,月輝清明,草葉生光,遠處,澧水澹光一片,鱗鱗邈邈,山巒淡遠,黛色如煙。東方無稽眼前浮現正秀公山水圖畫,心底忽作涌動,霍然起立,望山下茅屋而去。
輟畫十多年,筆乍拿在手里,未免荒疏,然胸臆深處有一股奔涌,蘸墨揮毫,云水呼應,林巖簇擁而來,水激石鳴不一而足。東方無稽以一目視紙,斡、皴、渲、捽、刷、擢、點、勒,忽頓筆,一目乜斜,遠觀,近視,凝思默想,乍然,嘴咧開。
十年光陰何漫漫,東方無稽笑了。且笑著頻頻點頭。
東方無稽作畫時,兒子毛毛一直伏在桌子一邊,一雙毛桃小眼睛瞪大,追隨東方無稽手中筆毫轉動,見東方無稽忽然握筆作笑,毛毛眉心凝結,盯著東方無稽:爸爸,你的畫能賣錢嗎?
東方無稽一愣,旋即,一笑,沖兒子點頭:能,能賣。能賣錢。
板橋潤格,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且附言,“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子之所好也,送現銀則心中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體倦,亦不能陪諸君,作無益語言也?!辈⒏皆娨皇子诤螅骸爱嬛穸嘤谫I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舊話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p>
想到前有先例,東方無稽信心大振,笑得更是得意了。
東方無稽第二天真的將幾幅近作水墨山水拿到了石城街上,效仿鄭板橋,東方無稽也為自己寫了一份潤格:“六尺山水中堂,每幅價兩千元,四尺一千五,條屏二尺八百元。”寫潤格時,毛毛趴在桌邊,眼盯著東方無稽手中毛筆。當紙上出現“兩千元”一行字,毛毛驚叫,呀,這么多錢!東方無稽停筆,朝毛毛覷一眼,繼續(xù)寫。
來到石城西街,行至那顆老榆樹下,東方無稽將包袱里面包裹的幾幅山水展開,系上樹枝,并將那張毛邊紙寫的潤格掛于樹干,隨后,尋來一塊石頭,坐下,背倚老樹桿,雙手置膝,神態(tài)安詳淡定。
這里為東西兩街交會處,車馬輻輳,行人往來稠密,東街后為蔬菜鮮貨市場,雞鴨魚鱉、蔥蒜醬醋、瓜果青綠競相叫賣,另有一批鄉(xiāng)下來的老嫗大媽,或提著籃子,或背了背簍,或蹲,或坐,從市場巷口一直排出來,直排到正面大街上,竹籃背簍擠擠挨挨,擺在腳前,排成一排,其中,雞鴨爭鳴,魚蝦競躍,蔬果鮮綠青嫩,紛呈搶眼奪目,其景象可謂物阜繁榮之盛。 西街前,橫進去一條巷口,為石城美食一條街,香風飄拂,喧聲麇集,四方饕餮,聞香而來,車鳴人呼,更是熱鬧。
風,窸窣吹動枝頭畫幅,陽光透過葉罅,灑落東方無稽腳前,一枚枚,燦若金幣。東方無稽靜坐樹下,美食一條街飄來的香風,菜市巷口傳來的喧嘩,短裙長發(fā),販夫走卒,匆匆眼前走過,東方無稽如坐禪入定,絲毫不為身邊所動,臉上始終呈一抹恬淡笑意,腰身佝僂前傾,安坐石上的屁股一動不動。
那些賣空了籃子背簍的老婦大媽一路笑嚷著從東方無稽跟前走過去,忽又站住,臉扭過來,好似在看一件怪物,眉心揪起來,投向東方無稽怪異一瞥,其中,有識字的發(fā)現那張掛在樹旁的潤格,不禁咂舌驚呼。
兩千塊,天?。?/p>
就那張黑紙?
豬蹄髈才十三塊。
正宗土雞,也才十五塊一斤咧!
……
日影西斜。
一個中年男子踱著方步來到東方無稽跟前,不出聲,先是看那幅樹桿上的潤格,繼而看畫,一張一張,仔細看。最后,眼睛定在那幅六尺中堂上。老先生,這幅畫我跟您買了,八百塊。東方無稽笑看著中年男子,不說話。怎么,您不肯少價?老實說,您的畫不錯,意境淡遠而不入于輕浮,渲染流利而不至于流俗,尤其,這曹衣出水的描法筆致,蠻好,有韻味。東方無稽臉上笑貌斂去了,身子動了一下,前傾,以一目審視跟前男子。老先生,恕我直言,您這畫是好畫,但可惜它不是名畫,要是放在哪位名家名下,別說兩千,就是兩萬……東方無稽臉上復又浮出笑貌,笑容淳和,溫煦,也不辯言,只微笑著看著那男子。中年男子欲走,一只腳邁開去復又收回來:好罷,我給您再加兩百,整一千。說著,手伸向掛在枝上的畫,正要取下,東方先生站起來,將那只手攔住了。
對不住,年輕人。東方無稽臉上笑容可掬。
一千塊,您還不賣?
東方無稽微笑。搖頭。
燈下,東方無稽看著那幅六尺中堂。
一千塊,你都沒賣?
一千塊,那是把你爸賤賣了。
畫一幅影像,人家怎么只給你兩百?
那不是畫。
分明就是您畫的!
畫那些時,你爸是畫匠,不是畫師。
早年,石城有一樣職業(yè),寫真,畫生活像。隨著攝影技術普及,此一職業(yè)便隨之消亡了。偶爾,也有上年歲的老人,眼看就要辭別人世,去留之際,便想留存一幅自己的影像,作為最后的念想傳諸后世,老人們大多不愿去照相館,據說照片保存時間有限,尤其彩照,弄不好幾年褪色毀掉,這樣,東方無稽偶爾會被人請去,為某位即將駕鶴西去的老人寫真。
中國人物寫真原來有一套秘傳——百臉圖,三停五眼,將人的面部五官加以分析,歸類一百種類型,寫真者每對一張臉譜,只須依了那套藏匿胸中的百臉圖,稍作加減修正,也就是說,畫寫真,依樣畫瓢,無須胸臆靈感,充其量就是個技術活兒。畫寫真大多用碳筆,素描,東方無稽用的卻是墨,兼工帶寫。與別人的碳筆寫真不同,東方無稽的寫真不僅形似,更以傳神,這樣,他的寫真尤為人所稱道。
東方無稽的解釋無法令毛毛釋疑,一千塊,放在東家洼這間茅屋里,簡直就是一筆巨富,送到手里不要——少年毛毛朝東方無稽臉上冷瞥一眼,橫眉斜目,眼白居多,且一邊嘴角有意識噘起來,這是他第一次以這樣的態(tài)度表達一個少年對于父親的內心不滿。
有關白芷畦,東方無稽是這樣向兒子毛毛說的:你剛生下來,你媽媽便難產去世了,你媽媽漂亮,聰明,畫荷花,你外公看了直夸獎。毛毛要去媽媽墳地,給媽媽磕頭,東方無稽將毛毛帶到屋后山洼,指著一團草堆,說,這就是你媽媽。毛毛摘了一簇百合,放在草堆前,說,媽媽,清明節(jié)的時候,我來跟您燒紙錢。毛毛年歲稍長,一天,放學回來,哭著對東方無稽說,我媽媽沒有死,是跑了,跟人家跑了。東方無稽臉上笑容一下凝固,聽誰說的,胡說!一把揪住毛毛衣領,怒目忿恚,氣勢粗暴。稍許,揪住領口的手松懈下去,神情哀痛看著兒子,人家這是在侮辱你媽媽,曉得嗎?
東方無稽作畫。畫著,提筆頓住,看著紙上一片煙雨,那只幸存的左眼瞪大,豁然有光,忽然,擊掌而笑,滿臉洋洋自得,頭與脖子同時搖晃。有時,實在畫累了,從茅屋走出來,站在檐下,看山,看暮云,看落日余暉,看歸林的雁陣,直至夜影彌漫,依舊站在那兒,渾然不覺。
依然賣畫,去那株西街老榆樹下,不過,至今未有一張售出。
平日,東方無稽很少與人說話,不是狷傲,亦非自卑,實為生性訥言;然,雖寡于言語,臉上則一貫微笑著,無論對了何人。常年,東方無稽似乎只穿那身灰褂,短發(fā),胡茬灰白,頭上亦然。逢人淺笑一下,不熱絡,也不淡然,輕輕點一下頭,然后走過去。有人在身后竊語,也有目光尾隨其后,東方無稽自能感覺到那些,但他從不將臉回轉過去,自顧向前走他的路。
屋前,菜畦又綠。
兒子毛毛與東方無稽站在一起,已然比肩。
一天,東方無稽茅屋前方土路上駛來一輛榴紅色小轎車。車門打開,一個女人從車上走下來。華服綽約,風姿雅麗,步態(tài)從容嫻定。東方無稽正在門前菜畦挖地,揚起的鋤頭忽就停在了空中。距離茅屋數十步處,女人揀一條小徑朝山嘴那邊走去了。東方無稽眼發(fā)直,身體僵硬,兩只膝頭則簌簌在抖。小徑前方,即是白老先生墳堆。女人一步步朝白老先生墳前走,停在空中的鋤頭一點點下垂,脫離手掌,落到地上。東方無稽驀然驚覺,轉身朝茅屋疾去,掉在地上的鋤頭也顧不得去撿,直奔進屋,關門,閂緊,復又“嘩啦”打開,這時,女人已來到白老墳前,東方無稽不朝那邊看,繞過墻角,望屋后山坡一路疾奔。越過一面緩坡,登上山埡,東方無稽氣喘吁吁,在一處山洼頹然坐下。
晌午過后。
山下傳來兒子毛毛的喊聲。
爸——
是媽媽——
媽媽回來了——
喊聲在山谷回蕩。
東方無稽坐在那里,像一座石塑。
毛毛仍在喊。
喊聲嘶啞。
帶了哭腔。
東方無稽左邊眼窩有水漬滲出。漸漸的,水漬匯成一窩透明,顫顫閃閃,自眼角溢出來,順著一側鼻翼,緩緩爬行,浸入臉頰縱深的褶溝。
那天,直至夜黑,東方無稽才回屋。門敞著,毛毛坐在屋中央,沒有開燈。東方無稽拉亮燈,看著兒子,然后,轉身走向灶邊。毛毛兩眼發(fā)紅,瞪著東方無稽,胸脯一鼓一鼓,突然,伏在桌子上,失聲慟哭。
我這就去跟你做飯。東方無稽說著,拿起鍋鏟。
吃了——
毛毛一聲哭喊,起身沖出屋外。
毛毛進了一家街道小廠。
與父親不同,東方無稽訥言,毛毛卻嘴甜,能說。進廠不久,即追得一女孩,聽說還是一朵廠花。眾人疑惑,尤其一幫婦嫂大媽,就他家那條件,荒墳野洼里一間茅屋,老子簡直就是個窩囊廢,那丫頭不是鬼撞南墻迷了心竅?毛毛穿一身水洗藍工裝下班回家,果真,一個丫頭,標標致致,細皮白肉,挽著毛毛臂膀,笑嘻嘻一路走過來了。
眾目皆驚訝。
疑惑卻更深。
那么乖致一個丫頭,毛毛這小子憑什么把人家挖來的?
毛毛憑的是那只楠木箱子。正秀公?;食嫀?。四十七件寶物。宋徽宗花鳥畫。玉璽。金瓜墜子。央視二套《一錘定音》。香港拍賣行。形容。描摹。比劃。展望。末了,毛毛一臉神秘,看著女孩。
不是說,那只箱子被人抄走了嗎?
毛毛點頭。
那不就是個畫餅嗎?
怎么會是畫餅呢,公安都立了案的。
公安說,偵破一有消息……
毛毛故意賣個關子,按下話頭,朝女孩睒去一眼:你知道那時會是個什么情況嗎?
毛毛把女孩帶到一棵樹下,趁月色未朗,將女孩一把擄進懷里,渾身炙熱,嘴里熱烘烘氣喘喘,兩手抖抖索索開始亂動,女孩將兩只一路往下的手強行捉住,看著毛毛,說,給你可以,但你必須得先有一套城里的房子。
毛毛如流彈擊中,怔住,身體一下變涼,手垂落下去。
東方無稽站在茅屋檐底下。菜畦瓜蔓上,開出鵝黃小花,一只藍色蝴蝶立在花蕊上,緇須修長,翅翼扇動。山巒遠處,有白鷺在飛。大片大片的金色,是油菜花。澧水穿越花海,最終沒入平曠金黃遠處。身后,泥墻,土窗,洞開的門,檐上的茅草,春陽青碧,全皆布滿。屋坡上,茅草腐爛處,生出白嫩的茵盞,原來編結的茅檐散脫了,幾縷青藤從檐邊垂下來,有一根藤蔓上結了形狀橢圓的果實,色澤赭紅,墜在那兒。毛毛回來了,走到東方無稽跟前,東方無稽竟渾然不覺。
毛毛要東方無稽去公安局追問那只楠木箱子的偵破情況。東方無稽緩過神來,看定毛毛,盯著兒子的那只左眼忽然現出警惕。毛毛又說了一遍,望著父親,等著回答。東方無稽不出聲,搖頭,而后,長久發(fā)呆。毛毛終于忍不住了,第一回,父子二人爆發(fā)正面沖突。毛毛瞪著東方無稽,眼角盈亮,睫毛盡濕,說,就這條件,人家送上門來,人家就只要一套房子,打著燈籠火把你再到哪去找這樣的好事?東方無稽一反常態(tài),態(tài)度強硬,想打那只箱子的主意萬不可能,那可是東方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傳家寶啊。突然,毛毛一聲哭吼——
人家肚子里都有你兒子的種了!
無奈,東方無稽只好去了石城公安局。
回來,也不進屋,蹲在地上,如同傷風,手抱住頭,腦袋則朝兩胯間深深扎下去。晌午早過,東方無稽聽見癟塌的腹內傳來轆轆腸鳴之聲。許久,勉力站起來,眼前有眾多金星閃耀。開門進屋,將所有畫稿取出,一張一張,裝進包袱,夾在腋下,來到門邊,一只腳邁出門外,不知何故,忽作猶豫,躊躇不前。最終,邁出去的那只腳又收回來了。
東方無稽坐在畫板旁那把椅子上,眼望畫板,眼神空洞迷茫。忽然,身子激靈一動,一目通明,驀然站起?;乩?。天井。柚木欄桿?;ǜ翊皺?。東方氏祖屋,不是他的老家嗎?十多年前,它變成司令部、革委會、三結合領導小組、街道辦,如今,變成一座高樓。那可是東方家的祖業(yè),他家的房子,怎么說沒就沒了呢?東方無稽如夢方醒,腸鳴戛然而止,金星倏然散盡,先前躊躇的腳一下變得果決堅定,日影西斜,離機關下班還有一段時間,東方無稽疾步出門,來不及鎖門,一路望山下匆匆而去。
新房在西溶。三間二層。與原來的東方氏祖屋相去甚遠。
新房并非東方無稽找政府落實政策得來。為那棟失去的祖屋,東方無稽前后奔走長達三年,最終,得到的是西溶新區(qū)一塊三間房屋的地皮。東方無稽不服,訴諸石城司法,駁回,理由是,以西溶新區(qū)現行地價折算,三間房屋地皮現行價超過東方氏原有祖屋價值。無奈,東方無稽上訪,但,每次不是被中途攔截,就是上訪信轉回當地政府,最終仍舊不了了之。
西溶新房修造包括室內裝修,共花了三十多萬元。錢全部為白芷畦所出。喬遷新婚同步進行。東方無稽對毛毛說,我就不搬了,還是住在這。毛毛說,這是哪里話。東方無稽看著毛毛,面有愧色,欲言又止。兒媳婦雨芹也勸公公,我跟毛毛還等著您在新家里為我們畫一幅婚慶畫哩。由是,東方無稽住進了新居。二樓面東一間為畫室,青山在案,遠水映窗,后為起居臥房。搬進去當晚,東方無稽即開始為兒子新婚作畫,六尺中堂,水墨山水,青岫綠水,藤蘿松風,恬靜有武陵桃源旨趣,幽遠如摩詰詩意畫境,畫成,并作屏聯(lián)一幅——
良風清妙殊解頤,
晴巒靜好尤達觀。
聯(lián)語不僅為水墨點睛,且有意為兩位新人藏頭,毛毛大名良駿,兒媳婦雨芹,張掛上墻,毛毛一眼便看出來了,連聲說好。雨芹立在一邊,臉含笑,心里卻有嫌意,要是畫一幅牡丹,或一對鴛鴦,再不,兩只樹上的鳥兒,豈不更能顯出喜慶?
看得出,為出席兒子的婚禮,白芷畦特意作了一番準備而來,從榴紅色“寶馬”出來,米黃開領羊毛外套,領口墜猩紅毛織披巾,泥色毛料西褲,達芙妮中跟淺棕色皮鞋,右腕戴一只冰種淡綠翡翠鐲子,頭發(fā)中分,作小波浪,發(fā)梢微卷,眉、眼、唇,均作了淡妝,淺笑莞爾,皓齒明眸,雖人過中年,然風韻猶在,且別具一番嫻雅韻致。
東方無稽與白芷畦被請上兒子婚禮臺上,二十多年后,兩人站在一起,相顧一望,竟是無語。東方無稽顯然也為兒子婚禮做過一番改頭換面,頭上花白刈為平坦,兩頜腮鬢,一片青光;那套常年灰褂為簇新藏青中山裝所取代,腳下,老北京布鞋,白底青幫,襯托一身,尤見瀟放儒雅風度。剛開始,兩人站在一起,白芷畦不免顯出尷尬,眾目當前,以笑容掩飾,很快,那敷上兩頰的笑容便顯出天然流露,眸子含輝,青眉淡遠,飽滿潤澤雙頰溢彩流光。看著眼前一對新人,東方無稽臉上也在笑,額頭、眼尾、嘴角,那些深刻的褶皺因之柔軟松弛,紛紛浮游而動。比之白芷畦兩頰上的春光,東方無稽臉上的笑容,有如苦難深處開出的花朵,眾多的褶皺,清癯的面容,尤其,那只沒了眼珠癟塌進去的右眼,讓人望之不禁唏噓。
婚慶酒宴上,東方無稽和白芷畦被請到了一桌,并且,兩人挨著坐在一起。東方無稽臉上唯唯笑著。白芷畦則顯出一個成熟女人的自然與優(yōu)雅。
還畫嗎?
畫。
白芷畦矚目東方無稽。
東方無稽唯唯點頭。
畫山水?
畫山水。
白芷畦微笑一下。
水墨山水?
水墨山水。
那天,東方無稽居然喝醉了。平日,東方無稽也喝一點小酒,獨酌,一小口,一小口,淺抿。那天,東方無稽大口喝酒,硬是把自己喝成了爛醉。白芷畦坐進“寶馬”,“滴滴”兩聲,按響喇叭,引擎發(fā)動,就要開車離去,東方無稽從屋里奔出來,仰天大笑,雙手高舉,指向天空,朗聲高吟——
沉魂浮魄不可招,
遺編一讀想風標,
何妨舉世嫌迂闊,
故有斯人慰寂寥。
路人見狀紛紛圍觀,毛毛上前來手臂架住父親歪斜的身子,毛毛要東方無稽進屋,東方無稽掙脫毛毛架住的那只手臂,搖晃著,一路歌吟大笑而去。夜晚,毛毛在白云亭墳前尋找到了父親,白老墳前一片蒿草已碾為平地,月光下,東方無稽身子歪躺在草地上,滿臉淚痕,鼾聲如雷。
半個月后,石城郵局通知東方無稽領取一件包裹,一個很大的紙箱,郵發(fā)地址安徽涇縣。打開,內裝“雙鹿”凈皮生宣紙二十件,特制“曹素功”徽墨一件,另,玉帶素池老坑端硯一方,長、中、小鋒湖筆各十支。包裹收件人寫著東方無稽名字,寄件人一欄卻為空白,東方無稽尋到二樓收發(fā)部,要求查尋寄件人,一職員翻出包裹收件記錄,告訴東方無稽,這件包裹只有寄件地址,沒有寄件人姓名。下樓時,東方無稽在記憶里努力搜尋,安徽涇縣,中國宣紙原產地,《小嶺曹氏族譜》序:“宋末爭攘之際,烽燧四起,避亂忙忙,曹氏鐘公八世孫曹大三,由虬川遷涇,來到小嶺,分從十三宅,此系山陬,田地稀少,無法耕種,因貽蔡倫術為業(yè),以為生計。”東方無稽看著眼前巨大紙箱——是誰從那里給他寄來這么一大箱子東西?
畫室面東那扇窗子,站在那兒,雖也望見遠處山巒,但畢竟受了局囿限制,所見不過取景一框;而在東家洼,開門見山,站在茅檐下,天低云闊,山連荒遠,一望無礙?,F如今,站在窗前看山,東方無稽總感覺胸臆逼仄,意猶未盡。
下樓。出門。穿越車水馬龍。徒步朝山野蔥蘢走去。近日,東方無稽正在心里謀劃一幅山水長卷,宋人張擇端作《清明上河圖》,布局宏大,狀物繁復,實為一時風俗寫實,他則要一反張氏,務去塵風俚俗,只求胸臆營造表達,作一幅空前的山水圖畫。
走出街市,東方無稽正要往山野方向走,不想一輛小車“吱”一聲橫在前面。東方無稽意欲從小車旁邊繞過去,車上人笑呵呵下來快步走上前,一把將東方無稽的手拉住。余茗齋?師弟!東方無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那只眼睛。余茗齋不等東方無稽說話,將他一把推進車內,強按坐下。小車駛進芷園酒店,一間裝潢富麗偌大的包間,巴西花梨木大圓桌前,余茗齋將東方無稽請到上席,酒是余茗齋剛才從車上帶下來的貴州茅臺,余茗齋為東方無稽面前的酒杯里斟上酒,而后,給自己面前酒杯里倒上:東方兄,二十年闊別,師兄老矣。余茗齋滿臉盛笑,給東方無稽敬酒。東方無稽神情恍惚,酒杯端在手里,隱隱在抖,看著余茗齋的那只眼睛將信將疑,似乎還沒有從先前的怔忡中回過神來。珍饈盈桌,酒香四溢,余茗齋為東方無稽殷勤敬酒,漸漸的,東方無稽兩頰原有寡白瘁色褪去,取而代之酡色漸侵,渲染彌漫。余茗齋抿一口酒,住了筷子,看著東方無稽:師兄,想不想知道兄嫂的消息?
東方無稽笑著,嘴皮動了動,輕輕搖頭。
那師弟我的——也不想知道?
東方無稽看著余茗齋,抿進一口酒,淡然一笑。
余茗齋說,現在他在省城開了一家文化公司,規(guī)模稱不上宏大,但也算得上有模有樣,功夫不離本行,公司經營自然還是同畫畫有關……說到這,余茗齋忽停住話頭,看著東方無稽,臉上笑容似比先前尤為熱烈:說來也巧,先前進城時,我正尋思,去哪尋找?guī)熜?,不想天緣巧合,一下便碰上了。東方兄,實話告訴你吧,師弟這次回石城,只為一件事——請師兄出山。
東方無稽看看自己,然后,看著余茗齋,一笑,搖頭:我能出到哪去?
師兄錦繡滿腹,一方才俊,豈可久困荒野柴牖中?說著,話鋒一轉,師兄還記得當年師父為我們講過的仕女圖畫嗎?
東方無稽愣一下神,點頭。唐人張萱的《虢國夫人游春圖》、周昉的《簪花仕女圖》,乃至清人吳求的《豳風圖》,師父當年說到它們,意在讓他們辨識境界,立意高遠,遠離媚俗,余茗齋為何突然提及?
是這樣,師兄。東方無稽杯子里還有酒,余茗齋還是在往里面添加,師兄偏安一隅,對外面形勢可能有所不知,近年,仕女畫在境外市場看好……當然,不會有真跡,現在的仿真技術厲害,作舊如舊。不瞞師兄,這些年,我和香港那邊市場建立了聯(lián)系,這次回石城來,就是專程來請師兄的。
請我?東方無稽臉上猶在笑,那只看著對方的眼睛一忽一閃分明捕捉到了什么東西。
余茗齋說,他請東方無稽去他公司,畫仕女畫,高價聘請,月薪三千塊。
東方無稽不出聲,看著余茗齋。
如今,一個科長月薪也就二百不到,師弟開出的這個數目東方兄應該還滿意吧。
余茗齋笑吟吟看著東方無稽。
東方無稽笑一下。又笑一下。
我用的寫意,茗齋弟曉得的,工筆人物可是從來沒有畫過。
面對眼前美酒珍饌,無端地,東方無稽心底生出一種抗拒和排斥,他想走,即刻離開這間豪華包廂,甚至,對余茗齋此時臉上的笑貌本能生出一種厭惡。自然,以上只是內心深處一股暗流,他還是那樣坐在那兒,面呈笑意,甚至,說出以上話后,臉上不無歉疚之色。話有三說,巧說為妙,婉拒,對,還是婉拒為好。
余茗齋說,不是完全的工筆,兼工帶寫,以師兄的功底,那就是小菜一碟。
東方無稽則說起了他的眼睛。“眇一目看山,東邊日頭,僅半邊紅熟;以一孔觀景,花開兩朵,只一支堪摘?!睎|方無稽瑯瑯而吟,一臉自嘲看向余茗齋。余茗齋連聲稱妙,與東方無稽同時大笑。
你說,讓這樣一個眇一目樵夫,去你那能有何用,尸位素餐,濫竽充數,占著茅坑拉不出貨來?東方無稽笑吟吟,一邊臉偏起來,問余茗齋。
余茗齋似笑非笑,看著東方無稽,看來東方兄還是心存芥蒂,不愿幫襯你這個師弟啊。東方無稽連連搖手,不不,師兄老矣,剛才師弟不是第一眼便看出來了,朽木不可雕也,心有余而力不逮,師兄實是力不逮啊。
從芷園酒店出來,東方無稽感覺頭有些暈,腳下似有飄忽之感,兩頰無須說是紅了,脖子大概也一樣,紅如醉蝦。余茗齋要他上車,說這就送他回家里去。東方無稽站在車門口,朝坐進駕駛座上的余茗齋含笑搖手,師兄老了,不勝酒力,讓師弟看笑話了。
哪里哪里。余茗齋連連搖頭。催東方無稽上車。
東方無稽不上車,身子前傾,腰身朝車內佝著:師弟看我這是不是醉了?
余茗齋說,沒醉,真的沒醉,花看半開,酒飲微醺,正好,師兄正好!
當年,東方無稽為兒子取名良駿,內心深處實則寄寓了一分期待。在他的眼里,兒子就是一匹小馬駒,東方日暖,春風得意,他期待兒子就像他的命名一樣,是一匹好馬,能有一個輝煌遠大的前程。然世事乖舛,一天,兒子的名字突然出現在一張落款“企業(yè)改制領導小組”的公示布告欄里面。
三十歲的東方良駿下崗了。兒媳婦姚雨芹也一樣,街道小廠倒閉,員工皆作鳥獸散。
得知小兩口同時下崗,東方無稽心頭一驚,跟著發(fā)涼、發(fā)緊,捏在手里的畫筆,本應作曹衣出水描法,卻逆筆直捽而去。
東方無稽愣住。
擱筆。
一張畫稿抓起來,團了。
深夜,東方無稽聽得何處傳來聲響。屏息靜聽,響聲來自良駿房里,木器的鈍響,金屬撞擊的清音,瓷器粉碎的爆裂聲,不聞人語,但有急促雜沓的腳步聲陣陣傳來。東方無稽聞聲而起,黑暗中,身子僵直,坐在床上。良駿房里,響聲忽而激烈,某一刻,又戛然止息。這時,東方無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口中粗重的呼吸,突然,“砰”一聲,什么東西摔在地上了,東方無稽如同遭遇電擊,身子不禁一顫,從床上爬起來。
響聲仍在持續(xù)。
東方無稽披衣下床,也不開燈,下樓,開門,朝黑暗深處走,步下臺階。身子忽一顛躓,踉蹌之際,東方無稽穩(wěn)住身子,頭扭轉過去,望向身后,屋影黢黑,響聲猶在。東方無稽怔忡片刻,靜默往前走。
一千塊一幅你不賣,三千塊一月高價請你,你不畫,你說,你畫這些都有什么用?你兒子已經下崗了你知不知道?
東方無稽坐在河邊一塊草灘上。來自河面的暗光映亮兩頰,那只望向河水的左眼里,幽光斑斕,空茫冷寂。
良駿并沒有吼他,只是質疑,詰問他的畫。畫案上,剛才暈染出的一團水墨,清麗靈妙,似有濕潤的云靄縹緲彌漫,水氣氤氳,林巖含煙。看著那團渲染,他愣在那里,他不敢直視良駿的那雙眼睛。是啊,人家花高價請你,你怎么就不肯去畫呢?他拿起電話,手在抖,按下一串數字,一會兒,電話里面?zhèn)鱽硖J笙悠揚的彩鈴聲,心突突作跳,電話接通了,余茗齋,他的師弟,雖相距數百里,傳到耳邊的聲音卻是那般中氣十足——您好,哪位?鬼使神差,他卻將電話掛斷了。
晨曦漸臨,河面生出金屬的光澤,水鳥翅膀由暗而白,山從朦朧遠處現出輪廓,樹,立在輪廓的弧線上,清俊而傲岸,間或,一行鳥羽掠過頭頂,流風襲面,翙聲貫耳而去。
東方無稽從草灘上站起來。
沿河上行,漫無目的走著。沅有芷兮澧有蘭。兩千三百年前,眼前這條河流竟出現在那篇《九歌》的詩行里。東方無稽會意而笑,面對眼中清流,凝眉不覺舒展開來。
水聲清越,新綠堆砌,鳥鳴圓潤,輕風解懷,山崖高處,晨嵐為薄紗一抹,或系于崖巔,或掛于枝頭,或散淡林梢壑谷。東方無稽站住,看樹,看樹巔上的嵐靄,看懸掛額前的一線春藤,看墜在樹葉邊緣的一顆碩大的晶瑩。那只張開的左目,為水光山色濡染,清粼熠熠,瀏明生輝,額頭、兩頰、頜角、下腮,那些縱橫的褶皺,在變軟,變柔,線條舒緩,坼裂愈合,一尾尾,蛻去苦痛的銘刻,呈現春日魚動漣漪景象。
長風生浪水無與,春氣集林山不知。
東方無稽想起他的山水長卷。
回家。直奔二樓畫室。門被鎖上了。喊良駿。喊雨芹。匆促下樓,忽站住,左目駭然僵直:他的長卷、畫氈、筆墨,兩方紫檀鎮(zhèn)紙,及諸多畫稿,包括那幅掛在客廳墻上的山水中堂,字聯(lián),龐雜一堆,扔在了樓下墻角。
那天,良駿、雨芹兩人的戰(zhàn)爭終于從不聞人聲發(fā)展為吼叫對罵。雨芹一反往日良淑形象,頭發(fā)蓬亂,臉近朱赤,一手拤腰,一手點著良駿鼻子,嗓門宏闊,嗓音極其尖銳:東方良駿你就是個騙子,你當初騙我的那個百寶箱呢,你就一個窩囊廢,一個掙不來錢養(yǎng)家的窩鱉貨,你要我一人再養(yǎng)活幾個像你這樣的東西?東方無稽在一邊撿拾扔在地下的東西,他不朝良駿、雨芹那邊看,愈演愈烈的吵鬧聲似乎充耳不聞。良駿把門鎖砸了,沖下樓,將散在地上的畫稿紙張擄起來,拉起東方無稽一只手臂往樓上趨奔,東方無稽無法跟上良駿的步伐,口張大,作愕然狀,身子一路跌撞踉蹌。幾乎是拖拽著,良駿將東方無稽拉進二樓畫室,用力將其塞進畫案前那把座椅里,吼:你就給我在這待著,看誰再敢把你怎樣?
夜里,良駿、雨芹房里闃寂無息。
東方無稽從西溶新區(qū)那座兩層小樓里走出來,一邊腋下夾著畫稿,另一邊,夾了一只藍布包袱,里面為筆墨印章之類。東家洼茅屋一邊墻已傾圮,蓋在屋上的茅草腐爛垮塌,洞穿無數大、小、方、圓窟窿,星光穿鑿洞窟而下,黑暗中,一孔一眼清輝,如舞臺追光,打在地上。洞穿窟窿的地上長了蒿草,草葉葳蕤,蟲聲奏鳴,清婉悠長。
東方無稽站在一眼洞窟下,仰頭上望,望向夜空浩淼深邃極處。額頭、兩顴、一邊鼻翼,高光部分,為星光鍍亮,兩腋依然夾著原來的東西,但他似乎已將它們全然忘了。身邊,蒿草掩映,蟲聲忽而清越,上揚、攀高,忽而下滑,滑出長長一線尾音,余音不絕、悠長如縷,忽一下,蟲聲寂沒,投在草葉上的星光瞬息顯出更多輝明,斑斕,駁雜,圖案有如蘭花花瓣。東方無稽站在那只窟窿底下,臉上星光流布,那身灰布褂子,褂子背后,整個身子,則全為暗夜涂影。
一顆流星劃過天空。
東方無稽身子顫了一下。
夾在腋下的包袱掉到地上了。
突然,蟲聲又起。
東方無稽不肯回西溶新區(qū)。
良駿給余茗齋打電話。
茗齋叔說,仕女畫他們現在沒做了,香港那邊市場行情不好,不過,他答應盡量幫忙找找,看有沒有什么合適的事情。良駿說話時,看著蹲在草地上的父親。
東方無稽神情木然,頭下垂,不朝良駿看。
姚雨芹用她和丈夫兩人工齡買斷的三萬塊錢,在石城西路開了家“紅蜻蜓”品牌鞋店。
良駿則在石城環(huán)衛(wèi)所謀得一份開垃圾車差事。
一日,良駿正拖運一車垃圾出城,忽接到余茗齋從省城打來的電話。說,這些天他四方奔走,為師兄終于覓得一份好事體,一房產開發(fā)大佬,在省城郊區(qū)建了一處院子,光裝修就花了上千萬,那人對院子現在的裝修不滿意,想弄出點文化品位,院廊堂廳,弄一些字畫掛上去。余茗齋在電話那端鄭重交待良駿,說他向那人介紹師兄時,說師兄是國家一級畫師,國內知名山水畫家。末了,余茗齋再三叮囑,要良駿轉告父親,見面房產老板時,務必記住以上名頭,千萬別說漏了嘴。
庭院依山而建,未進院門,房產老板迎了出來,余茗齋滿面盛笑,向老板介紹,我?guī)熜?,東方無稽,國家一級畫師,山水畫大家,作品多次參展國展,多次獲國內外大獎。余茗齋一邊為房產老板介紹,一邊偷偷朝東方無稽使眼色,東方無稽唯唯諾諾笑著,一邊臉無端便紅了,包括一邊脖子,一下全皆赭色。房產老板為人隨和,對東方無稽甚是尊敬,先是請進茶室,殷勤烹茗,而后,領著參觀院落,來到一堵墻壁前,笑,看著東方無稽,說,一面素壁,就等著您的精彩畫作了。又說,老先生別看我這里只幾十間房屋,要畫不多,實話告訴您,我還有好多生意場上的朋友,送人,送情,只要您愿意,您老就安心安意在這畫,想畫多久都可以。說著,目光投向余茗齋,再看著東方無稽:錢,在我這里,您老只管放心——不差錢。房產老板末了一句幽默,說罷大笑。
東方無稽沒有即刻作畫。他先看院子。移植的古樹。堆砌的假山。雨花石小徑。漢白玉月門。蓮池?;ㄆ浴V裨?。彩繪磚雕。東陽木刻。酸枝老紅木旋梯扶手。檀香紫檀鞋柜。鎏金欄桿。金絲楠烏木院柱。東方無稽數了一下,大小房屋三十八間,需掛字畫二十余處,若以十天一幅作畫計,需時兩百余天。房產老板除了給東方無稽安排一間起居室,特意另安排了一間畫室,窗明幾凈,闊案高臺,紙墨筆硯,一應俱備。東方無稽坐在案前,面對羅列的紙筆,淺淺作笑,復又搖頭,拿起筆,蘸墨,眼卻望向窗外,想到自己的山水長卷,心底不禁黯然。
三天后的傍晚。
東方無稽從那座房產大佬的庭院走出來了。肩頭,依舊是來時那只藍布包袱。路燈已經亮起。進城車輛如織。東方無稽站在一處交叉路口,神情迷惘,一只腳試探著邁出去,緊跟著又縮回來。
一幅沒骨淡墨山水已經初具氣象,淡、宿二墨調和,這是他的創(chuàng)新,也是他自鳴得意的地方。幾處間以潑墨,蒼茫淋漓,意境渾遠;尤其,蘭葉描,筆筆精致清妙。東方無稽住了筆,遠觀,近瞧,打量,端詳,不禁頷首而笑。房產老板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邊,默聲看著案上畫稿,無形中,臉偏朝一邊,眉頭皺起來。
老先生,您這畫滿紙都用這種墨黑?
東方無稽微笑點頭:淡墨山水,只以水墨兩色作畫。
能不能添加一點別的顏色進去,譬如紅色,金色?
您說的是淺絳和金粉。
對對對,就是淺漿(絳)金粉,我想,那樣會顯得喜慶些。
房產老板看著東方無稽。東方無稽一時語塞。
房產老板一只手伸過來了,一顆肥碩指頭點著畫幅下方一筆暈染——那是東方無稽剛剛畫出的一筆曹衣出水,空靈而秀潤,清妙而淡雅,頗有帝子乘風仙袂飄飄之感,房產老板的手指頭恰好點在了那兒:您能不能在這兒給我畫一只仙鶴,丹頂的。說著,手指頭點在另一處地方,再在這兒配上一只鹿。
東方無稽一時懵懂,以一目望向對方,不過,很快回過神來:您的意思是福祿壽喜?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房產老板欣然點頭。
翎毛。走獸。東方無稽兩頰艱難笑著,望向房產大佬的那只眼睛顯出痛苦與無奈。李公年《宣和畫譜》,“運筆立意,寫四時之圖,春為桃源,夏為欲雨,秋為歸棹,冬為松雪,而所布置者,甚有山水云煙之思?!眲_《山水軸》,“群峰積幽翠,止水澄天鏡,叢林坐秋涼,飛云變朝暝,波深荇藻靜,地遠衣冠勝,意愜遂忘機,神閑足怡境,此中無塵坌,漠漠淖煙艇。”東方無稽眼前掠過無數山水勝境,林巖幽壑,妙峰晴嵐,青蘿響泉,紛紛如同走馬。您看……這個……不太合適吧?
東方無稽枯瘦脖子中央,喉結一哽一哽。
房產老板的手指頭仍在那兒,一笑。我看蠻合適。
金、赭、黛、綠,各色顏料很快擺在畫案上面。調色。洗筆。筆毫蘸一點朱色。提筆。凝目。淡墨山水為沒骨渲染。鶴、鹿則需設色勾線。房產大佬站在身邊,笑吟吟看著東方無稽作畫。
先畫鶴。朱毫臨紙輕旋一斡,一顆丹頂即然眼前,房產大佬喝彩叫好。
畫鹿。從犄角下筆。耳。鼻。臀。尾。
運筆走線,筆在手里忽抖起來,東方無稽聽到自己噴出的鼻息。平日作畫,神凝氣定,眼追隨于筆毫,一縷氣息,細若幽蘭,自丹田深處輕盈吐納,此刻,他鼻翼擴張,呼氣粗重,且心率愈來愈覺紊亂。忽地,東方無稽勒住筆,兩頰冷寂,站住。房產大佬臉上,剛才喝彩的笑容一下凝住,兩眼疑惑看著東方無稽。東方無稽不朝房產大佬看,面對畫稿,一動不動站在那兒。
“咔嚓”,筆折斷了!
六百里外石城。
良駿從垃圾車上跳下來,正要往西溶新區(qū)方向走。忽然,裝在褲兜里的手機響了。不待開口應答,余茗齋在那一端開口第一句便是鳴冤叫苦:你爸這回算是把我害苦了,看在當年師兄弟一場情分上,我好心跟他介紹一處地方,房產大佬,不差錢,只管在那畫,愿意畫一輩子都行,關鍵是人家豪爽仗義——你爸怎么啦?你爸跑了!良駿大驚,忘了往西溶新區(qū)去的路,手執(zhí)電話,走到另一條道上去了。余茗齋在電話那端連呼冤枉:你問他往哪去了?我哪知道?我這才接到房產老板電話,挨了好一頓臭罵,背人過河硌了人家腰,你說我冤不冤?他在省城舉目無親,這個我知道,侄子,你要我?guī)兔?,這個我當然會,我這不是在幫他嗎,我說大侄子,眼看天都快黑了,幾百萬人的省城,你叫我去哪找你爸呢?
有井水處,即有詠歌。
石城雖屬偏遠,其實也有一個畫壇。有領袖,有旗手,有流派陣營宿將新秀。畫壇也熱鬧,集會沙龍,聯(lián)姻企業(yè),服務地方經濟社會建設,辦展覽,出畫冊,上電視電臺;偶爾,募得一筆贊助,請來省城某名家,及視覺、平面媒體,研討畫作,推介畫人,打造石城畫壇新氣象,說石城畫苑春色滿園一點不為過。
按理,在石城畫壇,東方無稽當屬元老級人物。實際上,東方無稽極少參與石城畫壇活動,各類集會,鮮見東方無稽身影,參展參評更不用說了,人們也很少念及他的名字。久而久之,本屬元老級的東方無稽從石城畫壇完全淡出,甚至,連名字也為人們遺忘。
石城畫壇活動也邀請過東方無稽。一次,某領袖得一商家慷慨解囊,出版了一本個人畫集,邀來省市畫界名流,加當地領導、媒體,在芷園酒店會議廳拉出一張巨幅橫標,并懸掛彩球若干。那次,東方無稽也應邀去了,會場充滿喜慶熱烈氣氛,與會者輪番發(fā)言,恭喜、恭維,褒揚紛呈,溢美薈萃,頌詞層出,貫耳不絕。輪到東方無稽,眾目睽睽下,他居然說話完全跑題,面前明明擺著領袖新出的畫集,他卻視而不見,一句話出來,逾越千年,離題萬里:南朝山水畫家宗炳,晚年居江陵,繪平生所見名山大川懸掛四壁,并題“澄懷觀道,臥心游之”八字其上,宗氏作《畫山水序》,云,“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余眷念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砧石門之流,于是畫象布色,構茲云嶺……”
眾目相覷,一室喑啞。
省城請來某名流問,這位老者是誰。
領袖答,復姓東方,名無稽。又補上一句:文革受過一點剌激,這里出了一點問題。
領袖以手指輕叩大腦。
從此,東方無稽再也不見在石城畫壇露面。偶爾,街頭巷尾與石城畫壇領袖邂逅,領袖佯裝不見,高視闊步而去。
那天,從房產老板庭院出來,東方無稽沒有往省城里走,他面北而行,與省城方向背道相馳。車聲呼嘯從身旁疾馳而去,他不朝那些小轎車看,他走得很慢,步履從容且穩(wěn)定。天完全黑下來,一輛白色奧迪在東方無稽身邊停下,余茗齋下車,將東方無稽肩頭包袱奪了過去,他要東方無稽上車,跟他回城里去,東方無稽滿面愧疚,笑著,搖頭,說,我就不再回轉去了,謝謝你,茗齋。他要余茗齋回省城里去,別管他。真的,你別擔心我。東方無稽看著余茗齋,微笑,嘴皮輕輕顫動,那只僅有的眼睛透著懇切,且有難以言傳的執(zhí)拗蘊含其中。余茗齋一臉無奈,搖頭,嘆氣:師兄,東方無稽,我的山水畫大師,你叫我說你什么好呢?
當晚,余茗齋將東方無稽送回了石城。奧迪進入石城街道,東方無稽要余茗齋停車,余茗齋說,西溶新區(qū)我知道,良駿告訴過我,我這就直接把你送家去。東方無稽執(zhí)意要下車,說他不到那去。那你到哪去?余茗齋問。東方無稽笑著說,這你就別管了,你只管停車就是了。余茗齋給良駿打電話,一會兒,良駿趕過來了,父子見面,三目相對,不出聲,良久,東方無稽頭垂下去。
最終,那天晚上,東方無稽和余茗齋兩人睡在了芷園酒店的一間標間里。
開始,姚雨芹對東方無稽也算禮敬有度,客氣謙讓,甚至,枕頭邊常給良駿吹風:我們得對老爺子好,不然,那只楠木箱子老爺子不給我們怎辦?良駿故意逗姚雨芹,甑壇里捉烏龜,這個你就放心,老爺子哪天死了,未必他還能把它帶到土窟窿里去?姚雨芹不放心,話不能這么說,這時你不把老爺子心暖著,要是哪天他弄個遺囑出來,硬是要交給國家——那時,“背起橈片趕船”,就遲了。當初,把二層東邊一個大套間給東方無稽作為畫臥室,就是姚雨芹的主張。一年兩年,楠木箱子沒有消息,姚雨芹對東方無稽態(tài)度并沒見出多大變化;三年,她和丈夫同時下崗,寶寶要上幼兒園,這時,她再看眼前這個公爹,眼神便與以往不一樣了,默聲斜視,冷眼旁觀,眼白居多;五年,她開在石城西路的鞋店生意有了起色,手下雇了兩名雇員,這時,她也像那些富麗一族一樣,繡眉描唇,身著華彩,手捏真皮坤包,做起名副其實的老板來。
成為一家經濟命脈主宰后,回過頭去再看那只楠木箱子,真就是個畫餅,一個騙局,一個劃時代的黑色幽默。偶爾,聽得石城畫壇某領袖一幅《國色天香》為某國企高價數萬元人民幣買去收藏,某旗手的畫獲大獎,石城一把手親自為其頒獎戴花,再聯(lián)想自家那個老蔸,姚雨芹心底便禁不住生出一股鄙薄,甚至,一股氣躥上來,憋在喉嚨口,咽不下,吐不出,揮不去。這時,她才體會到了“如鯁在喉”的真正涵義。
東方無稽回到了東家洼茅屋。刈去屋內蒿草,伐來椽檁樹木,割一些新鮮牯牛黃茅草來,翻檢屋上腐敗,壘砌坍圮斷墻,補苴罅漏,修葺連綴,居然又成一間棲居。良駿先是站在一邊,勸父親回去,見勸歸實在無效,只好上前,兩人協(xié)力動手。茅屋修成,東方無稽開始重拾山水長卷。
這天,一只貓,悄寂無息,走進了東方無稽茅廬里面。東方無稽左眼湊近那貓,身漆黑,四腳雪白,粉鼻,薄耳,銀須,心頭不覺生出愛憐,將貓抱在懷里,端詳一會,而后,輕輕放在畫案上。鋪紙,潤筆,開始作畫。刷,擢,點,勒,以水墨點而澤之,以筆頭特下而直指之,東方無稽正畫得入神,忽聽近旁“喵嗚”一聲,抬頭,那貓正盯著自己筆下——點苔垂藤,攢三聚五,你也懂?東方無稽笑容可掬,問。繼續(xù)描筆,很快,進入畫中境界,眼仁生出神采,湊近宣紙的鼻尖上,滲出魚籽般大小晶瑩顆粒,什么時候,右邊嘴角奓咧開了,一縷長長的嘴尾紋,朝頜下牽連開去,柔曼如水中藻類?!斑鳌獑琛?,那貓忽地又叫出一聲,東方無稽住筆,看筆下,一筆蘭葉描,溫潤清秀,堪稱妙筆。東方無稽不勝驚訝,左眼注定那貓,端詳,打量,忽忍俊不禁,將貓一把抱進懷里。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中午,東方無稽特意下山買來一壺包谷燒酒,一碟水煮花生米,一盤鹵豬耳,一碗刀拍涼拌醋蒜黃瓜。未曾開始飲酒,東方無稽切下一塊肥腴豬耳,又夾來幾顆水煮花生米,放在黑貓面前,之后,坐下,斟滿酒杯,舉杯黑貓面前,笑一笑,抿一口包谷燒,嘴唇咂巴,回味,送一顆花生到嘴里,細嚼,慢咽,眼生輝澤,面泛桃花——
“翎毛、走獸,吾不為也?;ㄇ圄魇?,淺絳金粉,東方無稽此生獨愛水墨。聲名不出于里巷,七尺困居于蓬牖,衣無錦華,食無甘肥,棲無高廡華構,行無車馬載屬,零丁孑然,孤苦乎?悲寂乎?非,東方無稽有山水之至樂,松風在耳,翠色盈目,巍峨峻秀常隨其右,一山一石,皆可騁懷,一草一木,足以徜徉,孤寂苦悲于我安在哉?”
東方無稽手執(zhí)酒杯,笑看黑貓,朗聲高吟。
黑貓忽又叫出一聲。
“清人張心齋言,天下有一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蓮以濂溪為知己,石以米顛為知己,茶以盧仝、陸羽為知己,香草以靈均為知己——今使君南來,以為知己,東方無稽此生可以無恨矣!”說著,東方無稽高舉酒杯,咕嘟一口,一杯包谷燒酒,一飲而盡。
有時,天才薄亮,東方無稽鎖了茅屋出去。天黑了,也不見回來,甚至一連幾日不見蹤跡。良駿傍晚上山,茅屋門鎖著,只見那只黑貓蜷伏檐下。不見父親,良駿難免焦急,早些天,他要跟父親弄只手機,東方無稽堅辭不受,說他一個人,住在山里,用不著那東西。良駿后悔當時沒能買只手機來,夜黑山空,沒有現代通訊聯(lián)絡,他去哪里尋找父親?后來,他在門邊墻頭發(fā)現一張壓著的紙條:外出寫生,三天后回來。良駿拿著那張紙,苦笑。
又是一年清明。
白芷畦驅車來白云亭墳前掃墓。東方無稽在茅屋里正伏案作山水長卷畫。白芷畦推門走進來。東方無稽住了手中畫筆,看見白芷畦,神態(tài)并無突兀,拂桌設凳,洗盞烹茗,茶是前日采摘自己炒制的新茶,東方無稽也不說話,面呈溫煦,將泡好的新茶遞到白芷畦手里。接過茶盞,白芷畦沒有喝,臉上笑意呈現,默聲注目東方無稽。白芷畦問訊東方無稽的身體,東方無稽說,還好,偶爾有點咳嗽,并無大礙。白芷畦不出聲,看著案上畫稿,許久,輕聲問——
還在畫?
在畫。
白芷畦不再下問。
東方無稽滄桑一笑。
一抹春陽斜在案頭。
門靜開著。
擱下茶盞,白芷畦起身往屋外走。東方無稽站起來,腳動了一下,沒邁出去,站在原地,眼望白芷畦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到門邊,白芷畦臉扭過來,望向東方無稽。
年歲大了,你一個人住在這,怎么行呢?
東方無稽面朝門口,身子佝僂,站在那。
要是突然有個病痛,怎么辦?
東方無稽現在的住處,那間搭在二層小樓背后的矮房,廚衛(wèi)配套,畫臥兼顧,生活起居也算方便。小樓一層原開有后門,現在,鎖上了,門鑰匙為姚雨芹拔去。這樣,東方無稽現在住的那間矮房,與二層小樓外觀雖為整體,實則兩相隔斷,行走進出完全不相往來。
矮房實為白芷畦出資建造,不過,東方無稽并不知情。當時,白芷畦把錢給良駿時特意叮囑,要他不要將此事告訴父親。房屋建成后,一開始東方無稽仍不肯住進去,直至一天夜里,良駿去到東山洼茅屋,發(fā)現父親一人倒在地上,這樣,良駿才強行將父親背進了現在的居處。
余茗齋坐在那張三合板搭成的畫案旁,笑眼明媚,注目閃爍間,分明帶了某種特有的神秘,東方無稽住了畫筆,起身前去跟客人沏茶,暖瓶卻是空的。東方無稽頭發(fā)奓亂,胡茬連鬢,鼻翼沾有一點焦墨,灰褂佝身立在那,面呈干笑,口中唯唯,一時顯出無措。余茗齋以手示意要東方無稽坐下,說他不喝茶,他這次來是要跟師兄報告一個特大喜訊。
余茗齋故意按下包袱,兩目凝聚東方無稽臉上,作神秘狀。東方無稽站在原地,訥憨而笑,樣子顯得有些笨拙,臉上不見有余茗齋預期的驚喜,亦無迫不及待欲聽下文神情,余茗齋不免有些失落。他笑而不語,故作延宕,兩只眼睛就那么笑瞇瞇盯在東方無稽臉上:師兄真的不想知道我給你帶來的喜訊?東方無稽點頭,忙又搖頭,樣子顯出尷尬,嘴里卻是無語。終于,余茗齋禁不住笑出聲來——恭喜你,師兄,“洞庭湖里吹嗩吶”,這回你要名聲遠播,修成正果了!
東方無稽一臉懵。
有人愿意出錢包裝你。
東方無稽嘴咧開,笑了一下?;蛟S,“包裝”一詞于他顯得陌生,望向余茗齋的那只眼睛,其中既有未知的疑竇,更兼有釋疑的渴求。
“包裝”是近些年興起的一個名詞,這么跟你說吧,一塊木頭,放在那,永遠就是一塊木頭,要是你跟它弄上一層包漿,再說它是某朝某代某名士案頭的一件清供,這時,那塊木頭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塊了,一下就有了身價,成了待價而沽的稀世奇珍。
東方無稽笑,不無自嘲:我就是一塊木頭,可是,朽木不可雕也。忽斂去笑容:你說的那個人是……
這個你不用管,反正不是你師弟余某人。
東方無稽走近畫案,臉上頗有些沾沾自喜,他要余茗齋看他的畫。余茗齋走近去,不真看,只是略略掃過,嘴里連聲說好。他告訴東方無稽,包裝他的人要為他辦一個畫展,在省里,也說不定在北京。東方無稽露出驚訝,看定余茗齋。余茗齋說,怎么,你不相信?東方無稽摸摸頭上亂發(fā),憨笑。
告訴你,師兄,一切都有可能。辦畫展,出畫冊,請權威,請媒體,人家這次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把你包裝出去,讓你走出東家洼,走出石城,走向省里,乃至全國,成為一顆耀眼升起的畫壇新星!
余茗齋告訴東方無稽,這次他來的目的,一是向他通風,二是要他挑一批最能代表他水準特色的畫作,做好準備,到時候,去省城或者北京拜訪畫壇權威。東方無稽面露困惑,艱難笑著,這些年,我呆在東家洼里,連石城一幫畫畫的也很少來往,出門兩眼一抹黑,去省城北京……余茗齋打斷東方無稽的話,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把你的畫挑好,包好,帶在身上,別把它弄丟了就成了。東方無稽搖頭,笑,嘴咧開,眉頭枯立起來,像是在聽一個天方夜譚。余茗齋一邊臉偏著,打量東方無稽,怎么,還是不相信?當然,省里北京的權威不會輕易就那么讓你去見,更不會見一面就幫你說話,替你定位、定調子。余茗齋笑著搖頭,別有深意看著東方無稽,這些都不是師兄你要考慮的事情,你只管做好你的準備就是了,你要相信,奇跡一定會出現,現在,你要笑起來,師兄,為馬上就要出現的奇跡滿臉笑起來才是!
余茗齋走了。
東方無稽展紙,研墨,繼續(xù)作畫。畫出一筆,感覺得不對,站定,愣愣看著剛才畫的地方,手伸出去,將那張紙團了。
擱筆凈手,掩了門往外走。黑貓尾隨身后。
不知不覺來到白云亭老先生墳前。前年大寒日,白芷畦為父親立了一塊石碑。東方無稽站在碑前,看著石碑上的夕陽,發(fā)呆,發(fā)癡。
半月后,余茗齋電話打到良駿手機上,說,北京那邊已聯(lián)系落實好,他要東方無稽帶上畫稿,趕去省城,翌日將帶他一起去見那位畫壇重量級人物。良駿驚喜難禁,手持電話,連聲朝那端的余茗齋稱謝,東方無稽盯著良駿手里的手機,朝良駿連連搖手,良駿愕然,瞪著東方無稽。
怎么啦?你什么意思?
余茗齋在電話那端大聲問,良駿,怎么回事?
沒什么,余叔叔,我是在說我爸身邊的那只貓。
東方無稽把良駿手里的手機一把搶了過去:師弟,茗齋,謝謝你,也謝謝那位好心人,我想了想,還是不去了吧。
你不去了?余茗齋在電話那端驚呼。
不去了。東方無稽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兩頰笑著,口氣歉軟,對著手機連連點頭。
矮屋前方,一方小空坪,開墾成了菜畦。一方方,以尼龍網圍欄間隔,網內,或正或倚,一塊袖珍土壤,各自生長著青黃黛綠。圍繞空坪,是高樓,天空被墻壁切割成逼仄的景深,澧水對岸的遠山,肢解成招貼畫,窄窄一片蒼綠,鑲嵌于樓與樓間隙的空間。眾多高樓下,那間搭在后墻底的矮屋,獨自趴在那兒。門前,一道灰白,是東方無稽踏出的痕跡;灰白兩邊,有十字花科草本開出的小花,有蔓生的藤蘿,有蕨類錐形的葉子,有鋸齒狀肥綠的淺草。平常,那扇面對小徑的門關著。偶爾,門開了,東方無稽從門里走出來,灰褂,微笑,滿嘴胡茬,腰呈佝僂。那只黑貓跟隨其后,沿著那塊小空坪,蜿蜒下行可通石城大街,東方無稽出門去了,那些站在門邊的老嫗婆姨眼睛不舍地追隨著,直至某建筑物遮蔽了東方無稽的身影。
那一人一貓究竟去了哪里?
又是何時回來的?
每天晚上,良駿下了班回來,會照例從大門前面繞去后墻矮屋,推開門,也不說話。東方無稽或在案前作畫,或在屋中枯坐,也不開燈,那只貓便蹲在東方無稽腳邊,黑暗中,一對眼睛熒光幽幽。偶爾,良駿帶了一瓶酒來,同時攜來幾樣熟的鹵菜,把菜擺在案上,酒瓶蓋擰開,杯子倒上酒,放在父親面前。東方無稽端過酒杯時,也不說話,朝良駿默聲看去一眼,抿一口酒,夾起一箸菜,送進嘴里,而后,再抿一口。良駿看著父親喝酒,不說話。
案上,一張六尺宣紙上,煙云醞釀,翠峰嶄露,一支羊毫小楷畫筆擱在墨盤邊上,緊挨墨盤,立了一只剩了殘酒的酒瓶。良駿看著宣紙上的水墨畫跡,他從不跟父親談畫,哪怕一句,從來不提。東方無稽也一樣,不過問兒子的工作,輕松、勞累,順心、憋氣——從來不問。東方無稽喝慢酒,一口,一口,淺斟,細品。良駿坐在父親身邊。終于,東方無稽酒喝好了,面微醺,眼蒙眬。這時,良駿起身,出門,隨手將門拉上。
這天,良駿實在來了氣,賭氣沒到后面矮屋里去,并且從那天開始,他狠心切斷了東方無稽的經濟來源——以往他每月從工資里拿出五百塊錢給父親,作為最低生活保障,這天,他痛下決心再也不跟他給錢了,一分錢也不給。
因為回絕余茗齋電話,良駿滿臉怒氣沖出去了,沖出去時,有意將門碰出一聲爆炸巨響。那天,東方無稽沒有吃中飯,坐在畫案前,看著案上的山水長卷發(fā)呆,后來,他把那枚“眇一目樵夫”閑章拿出來,看著上面的邊款,不由苦笑,笑著,不知怎么,兩只眼窩同時有了淚水。
周末,姚雨芹要良駿和他一起去廣州進貨。
三天后,良駿從廣州回來,依舊賭氣沒到父親房里去。夜半時分,他從床上起來,悄聲來到一樓后門,耳朵貼在門上,屏息諦聽,什么東西響動了一下。像是床板的響聲。貓叫。
良駿回到樓上。睡了。
第二天,良駿下班回來,悄悄溜到后墻矮房窗前。父親蜷縮床上,那只黑貓一如父親,蜷縮在畫案上,頭朝向床上父親。
爸。良駿低聲叫一聲。
床上,東方無稽沒有動彈。
良駿胸口突然擂起鼓來,奔到門邊,拍門。手攥緊,砸。
門撞開了,良駿奔到床前,喊:
爸,爸!
爸——
春陽明媚。
山巒盡翠。
挨近白云亭墳旁,新添了一堆黃土。
出殯那天,姚雨芹特意叫了兩個臨時工,將矮屋中所有畫稿,包括余存紙筆,一齊擄到那堆黃土前,燒了。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