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立
山東“刺死辱母者”案經媒體報道后,引起廣泛熱議。這次社會輿論與專家學者意見基本一致,無論從法理還是從情理角度看,幾乎是一邊倒地支持行為人于歡屬于正當防衛(wèi),不應負刑事責任。
然而一審法官為何會作出有罪判決?經過多年法律訓練和司法實踐的法官、檢察官的觀點與社會普遍觀念為何差距如此巨大?與全面掌握案件材料和法律事實的法官相比,我們無法作出準確判斷,也無意對司法案件的審理進行干涉,只是本案反映了當前司法實踐中具有典型意義的問題,即認定正當防衛(wèi)很有難度,因而值得關注。
從法理來看,刑法第二十條對正當防衛(wèi)進行了規(guī)定,通說認為成立正當防衛(wèi)需具備起因條件、時間條件、主觀條件、對象條件和限度條件。目前絕大部分的觀點都認為行為人于歡符合這些條件,屬于正當防衛(wèi)。只有個別觀點認為可能屬于防衛(wèi)過當,但是無論如何達不到本案一審確定的無期徒刑的程度。
應當說,本案的法理并不復雜,那么問題來了,如何才能在我國司法實踐中被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正當防衛(wèi)在我國的現(xiàn)狀可用“窘境”二字來形容。最高法院的判例文書網有5569件關于正當防衛(wèi)的刑事文書,而最終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的案件不足30件,比例低于0.5%。據張明楷教授的調查,故意傷害在我國判決書中的比例遠高于其他國家,原因就是很多國外當作正當防衛(wèi)處理的案件,在我國則認定為故意傷害。
多年來,許多專家學者,包括司法系統(tǒng)內的人士,紛紛指出在我國司法實踐中要認定正當防衛(wèi)面臨許多苛刻限制,比如只要有打斗就算“相互斗毆”,頂多輕判自衛(wèi)者以求平衡;只要對不法侵害能避而不避,就被認為有斗毆故意,“無路可退”時的自衛(wèi)才能算正當防衛(wèi);只要自衛(wèi)者殺傷了侵害者,就難脫“防衛(wèi)過當”甚至“故意殺人”的罪名;只要歹徒還沒開始入戶殺搶奸淫,戶主的防衛(wèi)程度就不能危及歹徒性命,否則反而是戶主難脫“故意傷害”等罪名……
對于在我國要成立正當防衛(wèi),有人作這樣的形容:“他/她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敏銳判斷施害人何時下手,準確分析下手可能造成的損害,以及根據客觀環(huán)境確認是否具有防衛(wèi)緊迫性,注意,這個緊迫性必須是客觀存在的,而不是防衛(wèi)人主觀認為的。在完成以上一系列判斷之后,還要在防衛(wèi)時拿捏得恰到好處。惟其如此,方能成立正當防衛(wèi)?!?/p>
在自衛(wèi)者和社會大眾看來,這樣的要求未免太過苛刻,司法機關的做法未免太過簡單化、太不公平了,明明是自力救濟,為何會被扣上犯罪的帽子?然而在某些公檢法人員看來,卻是順理成章。因為,偵查機關以“破案”為核心,而打斗的案件一發(fā)生,有些偵查機關往往能夠迅速“告破”,既缺乏動力去查清案件事實,同時也因警力不足、法律素養(yǎng)不夠高等現(xiàn)實因素制約,以“相互斗毆”結案移送公訴機關,既經濟又高效。
現(xiàn)行司法體制下,有些檢察官和法官還要考慮:被害人家屬會不會上訪?改變偵查機關的定性,會不會影響公檢法三家關系?會不會影響對方的考核?因此檢察院和法院一般也很少會否定偵查機關的定性,最多給防衛(wèi)人減輕處罰以求均衡。
關于正當防衛(wèi)的案件就以這樣的司法邏輯慣性運行至于歡的案件中,這也部分解釋了本案中警察出現(xiàn)卻未能有效制止暴行的困惑。但是,在法治意識日益增強、法治理念逐步健全的今天,這個案件既涉及人命,又涉及人倫,還涉及民間借貸等經濟問題,經知名媒體報道后,此類案件被迅速揭開了蓋子。
然而這個蓋子能夠揭開多少,還要看人們的認識程度和司法系統(tǒng)的自省程度。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沈德詠強調,刑事審判工作“要高度關注社情民意,將個案的審判置于天理、國法、人情之中綜合考量”。陳興良教授指出,正當防衛(wèi)是公民的權利行為。目前本案已進入二審,無論二審結果如何,我們等待的是有說服力的判決,期待的是正當防衛(wèi)不能經常成為“沉睡條款”、公民的權利能得以更完整地實現(xiàn),盼望的是本案能成為闡釋公平正義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