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從縣城隔著蜈蚣河谷看對面的東山梁子,有一條順著山勢盤旋纏繞的機耕道,把桃子坪、拉和溝、馬桑坪三個公社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營盤、寨子給連在了一起,然后從日比德埡口翻過山梁通向80公里外的安科區(qū),讓人覺得這些地方交通挺方便似的。實際上,當年蔣博在這兒教書的時候,只有在農(nóng)忙季節(jié)前夕,政府要組織支農(nóng)物資下鄉(xiāng),或者秋收之后要拉公糧入庫了,養(yǎng)路段這才忙著找些村民來平路。這些臨時找來的“養(yǎng)路工”拿的工錢很少,又沒有“上崗證”,就把修路保暢通這樣的大事當成是在生產(chǎn)隊修飭修飭田坎溝渠一樣,隨隨便便就近取土將路面上的大坑小凼墊一墊,把路中間的“魚背脊”鏟一鏟,能使車子吭哧吭哧地通過就行了。因此,除了這時能看見車子跑外,平時大部分時間通不了車,反倒成了一條人走馬馱的大道。
蔣博1982年7月師范校畢業(yè)分回了屯子縣??丛谒改付耆缫蝗赵诳h內(nèi)最偏遠的力瓦區(qū)教書的份兒上,縣文教局終于開了下恩,改變了原擬分配他去安科區(qū)的方案而照顧到了東山梁子桃子坪中心校教書。
到桃子坪一段時間后,蔣博很快就適應了,感覺到確實比父母教書的地方要好得多。首先是進城方便。星期六放學后,三幾個年輕人邀約起,走過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到縣城感受感受當城里人的味道了;而從力瓦區(qū)到縣城,那是近百公里的山路,蔣博父母沒有特別的事情一年進不了一次城。其次是供應優(yōu)待。雖說每月三十斤口糧仍有粗糧、細糧之分,但比起力瓦區(qū)把面條、灰面等同大米一樣都當成細糧,粗糧賣的包谷米米或苦蕎顆顆而言,城關(guān)糧站供應的細糧只是大米,面條和灰面則變成了粗糧。再次是氣候暖和。力瓦區(qū)上是一個在六月天也會突降鵝毛大雪,平時連蚊子都不長的地方;而桃子坪海拔千米左右,種水稻、產(chǎn)蔬菜,特別是一個冬天過完了,蔣博的耳、手、腳沒再像在力瓦生活時長滿了凍瘡。這些都讓他感到很滿足。
(一)
屯子縣位于大涼山的邊緣,烏蒙山區(qū)腹地,奔兀聳切的峽谷峻嶺乃是大自然不停洗滌雕刻的盆景。雖經(jīng)幾百上千年的朝代更迭,除金沙江沿岸有兩三個碼頭小街外,縣治內(nèi)卻一直沒有形成統(tǒng)轄、輻射一方的大小集鎮(zhèn),現(xiàn)在縣、區(qū)、公社三級的所在地,大多是解放后人民政府擇地修建掛牌而成。桃子坪公社就是這種情形。黨、政、工、青、婦和供銷社、信用社以及農(nóng)機站、農(nóng)經(jīng)站等都擠在一個占地兩三畝大的院內(nèi),兩橫一豎三棟房子全部就安頓了。院外左側(cè)是公社衛(wèi)生院,右側(cè)就是蔣博所在的中心校了。除這些公家建的房子外,附近連個賣涼粉兒的小攤子都沒有。
蔣博從小在家中洗衣煮飯慣了,生活自理不成問題。只是和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他也喜鬧不喜靜,從讀中學起就過慣了集體生活,現(xiàn)在當老師了,上課和學生在一起還可以,而放學后,一個人就感到寂寞了。
很快,蔣博和衛(wèi)生院的李醫(yī)生熟悉了。李醫(yī)生叫李且,削挑身材,清癯臉龐,上嘴唇一排齊整的八字胡,于雅儒之中透著時尚。那時,糧、油、肉類統(tǒng)購統(tǒng)銷有計劃,每一位城鎮(zhèn)居民每一個月只有兩斤肉的指標。但公社一級從農(nóng)民手中統(tǒng)收肉、禽、蛋等上交夠了任務后,自己也可提留一部分,用于接待客人和過節(jié)時供應本級職工。當然平時接待的畢竟不多,一年也只有兩三個節(jié)慶,常常是公社機關(guān)食堂以各種理由將這些給拿走了。因此,一般來說除了大院里的人可以搭伙外,其余的是不行的,比如說學校的老師,但李醫(yī)生例外。
李醫(yī)生在衛(wèi)校主要學的是五官科,而到了這一人一院的公社衛(wèi)生院,只好內(nèi)外兼醫(yī),甚至連婦產(chǎn)科都要干,蔣博就有好幾次陪著他去村民家中接生。他態(tài)度好,醫(yī)術(shù)也不錯,在當?shù)仡H有口碑,時常有人向其帶一些時令瓜果蔬菜,偶爾還有抱個公雞,拿筐雞蛋什么的。鄉(xiāng)下人樸實,他送東西來你不收是會生氣的。自從二人成為朋友,衛(wèi)生院便成了蔣博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也每每有意料中的驚喜。李醫(yī)生總會拿出特意留著的臘肉呀、雞腿腿呀,或者水果呀,花生呀之類的讓他獨享。有一次,蔣博還在上課,李醫(yī)生帶口信叫他放了學就過去。等蔣博急匆匆跑來,李醫(yī)生提出一個平常挑水的銻桶,笑吟吟地向他眨眨眼。他揭開蓋子一看,是半桶煮熟了的雞蛋,怕有五六十個。李醫(yī)生說,今天我們兩個把它干掉!蔣博大喜,兩人圍著桶就開吃。但雞蛋雖好,那也不能過量,蔣博吃到第六個時,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害得他不僅當天惡心打干嘔,而且一連好幾天,只要一打嗝,嘴里就是一股濃濃的雞屎味。這情節(jié)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還記憶猶新。
時光飛逝,一晃到了83年3月份,李醫(yī)生要調(diào)去區(qū)衛(wèi)生院當副院長了。聽到這個消息,蔣博一方面為好友高興,區(qū)公所和縣城建在一塊兒,到區(qū)衛(wèi)生院實際上就進城了,這是鄉(xiāng)下工作的人夢寐以求的;另一方面也感到失落,兩人以后在一起的時候就少了。李醫(yī)生勸道,雖說不在一個地方了,但仍然可以常來常往。再有就是接任的楊醫(yī)生,這人好處,相信和你也會成為朋友的。
不久,李醫(yī)生走了,楊醫(yī)生來了。
楊醫(yī)生叫楊光,二十七八年紀,個頭和李醫(yī)生差不多,也留著八字胡,只是膚色要黝黑些。經(jīng)李醫(yī)生介紹,蔣博和楊光也很快變成了朋友。楊光性格開朗,好交朋友,不管大人、小孩,都能找到共同語言,不多久點便與團鄰四近混熟了。他心靈手巧,凡是木工、電工、泥工這些出自手上的活路,一看就會,一弄就精。三十多年前沙發(fā)屬于稀罕物鮮有地方賣,即使有賣的也買不起,于是很多家庭紛紛自己買料自己做,一時蔚然成風。那時造的沙發(fā)沒有現(xiàn)在的樣式繁多,通常是一個長沙發(fā)加兩個單人沙發(fā),需要的建材有:雜木半方,棉絮四至五床,坐墊彈簧四十雙,靠背彈簧四十五雙,麻布口袋十二至十五張,以及麻繩和大、中、小型鐵釘若干。楊光有次到一個朋友家玩兒,見其正在打沙發(fā),便當了兩天幫手,回到單位后,依樣畫葫蘆地舞了起來。
還別說,他這樣搗鼓了一陣,沙發(fā)越做越精致。衡量手藝好不好的標準,首先看整組沙發(fā)各部分之間大小和高矮的搭配是否協(xié)調(diào)成比例;再次看沙發(fā)的棱角是否分明和平直;最后還要看坐墊和靠背表面是否硬實一致。如果達到了協(xié)調(diào)、平直、硬實,那么所做的沙發(fā)就是頂呱呱的了。而楊光做的不僅達到這些標準,且還省時間,少用料,有造型。縣上的,特別是衛(wèi)生系統(tǒng)的聞訊后爭相來請,一時間比當醫(yī)生的名氣還大。他來桃子坪,不僅把做沙發(fā)的名聲帶過來了,還引出了一段故事。
(二)
當時,在公社任計生專干的叫羅秀,其父母也在力瓦區(qū)工作多年,她和她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是蔣博父母的學生,比蔣博低一個年級,年齡卻大一歲。到了羅秀讀初二時,她們一家進了縣城,便沒有了聯(lián)系。那是蔣博到了桃子坪有一段時日,一次路邊偶遇,才知道羅秀一年前高中畢業(yè)后招干分到了這兒。他鄉(xiāng)遇發(fā)小,兩人很高興地在路邊談笑了好一陣。俗話說女大十八變,還真的不假。此時的羅秀十九年紀,一米六幾個頭,白皙的臉頰綴點著幾粒雀斑反而愈顯嬌嫵,豐腴的身材一扭百媚。
羅秀除突擊抓計生宣傳和收超生款的時間在公社外,平時難得一見。當然她即便呆在這兒,一般也是不會寂寞的。這些年來在無數(shù)男人的注目禮中,讓她品出了自己的優(yōu)勢所在,無師自通地周旋于不同男人之間而游刃有余。幾次小痛小病到衛(wèi)生院看病吃藥,就讓羅秀與楊光很快熟絡了,尤其當她跨進楊光寢室看見墻邊佇立的沙發(fā)時嘴里不住地驚嘆和贊美,把個楊醫(yī)生給夸得連連表態(tài):“羅妹妹有啥吩咐盡管說,盡管說!”
羅妹妹還真的吩咐了:“楊醫(yī)生,我早就想打一套沙發(fā),只是沒找著合適的人。以前就聽說你會做沙發(fā),沒想到做得這么巴適!我想請你幫忙,你答不答應?”
楊光本是掛口一說,沒想到羅秀順桿就上。只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沉吟間,羅秀又說:“我不會讓你白做的。我曉得你還沒有耍女朋友,而我呢有很多閨蜜,有的還沒得男朋友。我馬上給你介紹一個,咋個樣?”
這話還真叫說中了!楊光工作好幾年了,一直就沒處上個女朋友。前一久,楊光到務科大隊巡診,認識了務科小學的小田,有心交往卻不好意思表白,便特意到縣城買了床毛毯送去,回到公社又寫了一封信找蔣博轉(zhuǎn)交,因為他聽小田說她是蔣博的高中同學。但二人同窗兩年中連話都沒搭過一句,生茬茬的咋好面遞嘛?蔣博只好跑了趟縣城,用掛號把信寄去。沒想到一個月后全公社教師集中到中心校開會時,小田把收到的毛毯和信交給蔣博轉(zhuǎn)回,也是因為楊光給她吹他和蔣博是好朋友。這事確實讓楊光郁悶了一陣?,F(xiàn)在,羅秀主動提出來介紹女友且蠻有把握的樣子,楊光便答應了。
一段時間過去了。一天,蔣博正在寢室備課,楊光敲門進來,神情忸怩,欲說還休。這可不是楊光的風格!蔣博感到詫異,便用探詢的目光瞄了幾眼。楊光只好斯斯艾艾開口了:
“兄弟,想請你幫個忙!”
“弟兄之間,有事盡管說。咋個害口是羞的!”
“肖瓊是不是你的同學?”
“肖瓊?你問她干嘛?”
“你是曉得羅秀給我說的那事兒。她想把肖瓊介紹給我,說是你的同學?!?/p>
“嗯。那見面了?”
“哪兒了呢!羅秀只是當著我的面給肖瓊寫了封信,談了我的情況并有意從中牽線,然后叫我把信交了。現(xiàn)在幾個月過去了,不要說見面,連封回信都沒有。更氣惱的是這個羅秀,做沙發(fā)拿來的材料差了一莫多,還是我拿了自己的給添上才做好的。自從把沙發(fā)抬走后,每次遇到她,要不是躲,要不就給我打哈哈?!?/p>
“嘿嘿,你這么聰明的人,咋就上她的當了呢?”
“兄弟別笑我了!你知道我的年齡確實大了。這個肖瓊,雖沒見過,但聽羅秀的介紹還不錯。你和她從小一塊兒讀書,關(guān)系挺好的,你說的應該比羅秀管用。我的想法是,羅秀前次寫的信她沒回,但總有這么一回事兒吧。你也給她寫封信,把我再介紹給她。怎么樣?”
外地干部在大山區(qū)的鄉(xiāng)下工作,除了生活苦外,解決個人問題就是一個老大難。屯子縣一直流傳著這方面的軼事。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有兩個男教師在兩個區(qū)工作,一個叫宋群,一個叫黃英,因名字的異化都認為對方是女的,便相互寫信聯(lián)系。一來二往半年多過去,兩人都覺得僅僅靠書信的往來已經(jīng)不足以進一步交流感情了,于是約定某月某日幾點鐘在縣城的十字路口見面。那時縣城小,只有一個十字路口。為了避免在見面時認錯人,又約定每人各拿一本《兒童文學》作為接頭信物。兩人當然是乘興而去,敗興而回,還落下了笑柄。七十年代末,安科區(qū)要分來一名女教師,一下都曉得了。到了那一天,好些個未婚教師走了幾十里路到日比德埡口去等。從清晨旭日東升直到晌午烈日中天,等倒是等來了,可是無一不垂頭喪氣。原來這女教師是由她男朋友陪著來的,你說嘔不嘔人!
蔣博出生于教師家庭,父母嚴謹、敬業(yè)且傳統(tǒng)。他的母親對她的學生特有耐心,特有愛心,師生之間特有感情。當她在調(diào)回老家27年之后的2007年8月,與同時受到屯子縣委、縣政府隆重邀請在屯子建縣初期進屯工作的一百余健在者一道重返故里時,她過去的學生們用當?shù)厣贁?shù)民族最高的禮節(jié)回報了老師。這讓她自豪了好些年。
但在蔣博小時看來,母親是一個性情很急躁的人,對子女的管教基本繼承了“黃荊條子出好人”的中式教育法,誰一旦犯錯,輕者痛叱,重者則“青筍爆炒”。這與她在學生面前和藹可親的形象大相庭徑,完全和慈母沾不上半點兒邊。母親是這樣了,在同胞四個中,雖有一個妹妹,卻在八個月時病得不輕,害怕帶不大送去老家,由外婆撫養(yǎng)長大沒再回過屯子。蔣博從小就是和老三、老四兩個弟弟“打打殺殺”一路過來的。加之那些年代,男女關(guān)系看得重,如果一個男生一旦被人說和某個女生有關(guān)系了,那是一件非常嚴重的問題!少年時代的蔣博不知為這些事情和人打了多少場架。
工作一年多了,鄉(xiāng)下單調(diào)的生活亦使蔣博產(chǎn)生過找女朋友的念頭??墒牵搅苏嬉胝业臅r候,才覺得情況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容易,城鄉(xiāng)差別一下就出來了。昔日看似不起眼的黃毛丫頭幾年不見都長大了。那些模樣乖的、單位好的、城里工作的個個眼高于頂,看還不看下里巴人一眼呢。而在鄉(xiāng)下工作的女青年無論俊丑通過找個城里人達到曲線進城的,那也是相當多的。就在前不久,一個連降了兩級才與蔣博同年級,好不容易混了個高中畢業(yè)證的同學,只因頂班進了縣民政局工作,就把與蔣博一個公社教書的一位漂亮女教師娶走了。蔣博剛工作時還去找找在縣城的同學玩,但那種明顯的優(yōu)越感確實讓人受不了,以至于漸漸就不走動了。
年少時母親嚴厲的印象和初涉社會的體驗,讓這位快滿二十歲的青年,在感情生活上尚是一片空白??扇缃裰苯颖粭罟狻疤岚巍彼敿t娘,一時給整懵了。
蔣博有五年多時間沒見著肖瓊了。蔣、肖兩家都是五十年代中末期先后到的力瓦區(qū)。蔣博父母在力瓦公社中心校教書,肖父在力瓦區(qū)供銷社工作,兩地有半個小時的路程。在那個年代,商業(yè)部門是一個最熱門的單位,掌管著所有居民的肉食和副食。肖父好酒,蔣父也愛喝兩口;肖父做得一手好菜,蔣父廚藝也不差。由于身在異鄉(xiāng),又有共同的經(jīng)歷和愛好,使得兩家交情非常深厚。肖瓊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她占老四,下面還有一個妹妹。蔣博與肖瓊同歲,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窗同桌。肖家除大姐參加工作早在外地外,小的幾姊妹都曾在中心校讀書。肖母早逝,蔣母對她們的關(guān)心更甚于其他學生。多少年來,供銷社一旦來了新貨、俏貨,肖父會及時帶信,或者就先把東西買了讓肖瓊背到學校再收錢和票。老一輩的友誼也影響著小一輩。肖瓊的哥哥肖全是蔣博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肖全上初中起就去縣城讀書了,但只要放假回來,蔣博總是要到區(qū)上和他同吃同住上幾天,或者肖全下來找他。小時候,蔣博出了名的調(diào)皮搗蛋,愛和人打架,甚至連自己的弟弟都不讓,卻唯獨不打肖瓊,甚至看見有人惹她還會間接幫忙。
但這并不說明就走得近,即使是同窗共讀八年,兩家關(guān)系又這么的好,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可以說一次也沒有。何況從初中畢業(yè)到現(xiàn)在更是杳無音信,誰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一個情況?現(xiàn)在突頭突腦地給她介紹男朋友,豈不是太荒唐了嗎?說不定事情辦不成不說,反遭來一頓臭罵。
躊躇、猶豫、矛盾了好一陣,想起鄉(xiāng)下工作的種種不易和面前楊光的殷切眼神,蔣博只好硬著頭皮寫信了。
(三)
半個月后,肖瓊的回信到了。
這讓蔣博吃了一驚。他之前寫那封信完全是礙不過楊光的面子,純屬應付根本沒抱希望,但精致的信封現(xiàn)時明晃晃地攥在了手上。這可是蔣博平生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信,明知信中內(nèi)容與己關(guān)系不大,仍然有一種異樣的感受像一束電流從脊管閃閃透擊背皮子,麻酥酥的。他輕輕撕開信封,慢慢抽出信紙,一排排娟秀的鋼筆字便跳躍著映入眼眸。肖瓊詳細介紹了其高中畢業(yè)后參加工作分配到了金河供銷社的經(jīng)過,也一直認為蔣家全都離開屯子縣了。當那天突然收到蔣博的信時是既意外,又高興,一下讓她想起了很多在力瓦區(qū)發(fā)生的事情,特別是兩家一二十年的交情讓人不勝感慨。至于說男朋友,肖瓊言那個羅秀很是討厭,時不時給她介紹這呀那的,已經(jīng)被她罵了好幾次仍然厚臉糙皮。前次見是她的信,看都沒看就扔了。如今既然是你蔣博想要做媒,那就把他的照片寄一張來看看再說吧。
洋洋幾大篇,蔣博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才急忙跑到衛(wèi)生院拿給楊光。二人商量一陣,仍由蔣博執(zhí)筆回信,并精選了兩張照片一同寄走。
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秋風葉落的時節(jié)?;匦艆s一等等不來,二等也等不來。楊光來學校的時間明顯增多。蔣博想咋辦呢?他想到了與肖瓊同在一個公社教書的姐姐蔣春。
作為家中長子,蔣博又哪來一個姐姐呢?這便又牽出了另外一個故事。
1975年的三四月份,蔣博還在讀小學五年級。這天下午,蔣母和兄弟仨正蹲在門口吃晚飯。突然,從場壩邊走來幾個人,其中有位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穿一件紅燈草絨上衣,十分醒目。此地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當?shù)厝硕嘀久褡宸b。蔣母和同在一起端著碗的林老師見這一行人跨進了公社大院,猜測那個女的大概是新分來的干部吧。兩天后的一大早,卻見她匆匆而去。特別喜劇的是:天要擦黑時,這名“紅衣姑娘”跟在蔣父的后面又回來了。
蔣父給蔣母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他們這群校長開完會從縣城返回爬上瓦日梁子埡口歇氣時,見這女子坐在一旁低眉垂淚,蔣父不由問道:怎么了?女子看問的人面目和善,言語中透著關(guān)心,便實言相告。她叫蔣春,是沱江邊凌家場的人,家中兄弟姊妹六個,母親生病臥床多年,一家人常常是吃了上頓就沒有下頓。她初中畢業(yè)兩三年了,一直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今年春節(jié)后有好幾家來提親,但她不愿意這么早就嫁人,想到有一個嫡親伯伯在解放前販鹽到了屯子的東坪,并在里邊安了家,解放后被招進東坪區(qū)供銷社參加了工作。她便產(chǎn)生了投奔的念頭,于是籌了點錢緊趕慢走十來天到了伯伯家,沒想到眼前看到的狀況卻不是想象中的那樣。雖說伯伯在供銷社,也只是一個一般職工而已,家中九個子女除老大嫁人外,其余的正是處在吃長飯的年紀,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她的到來增加了伯伯的負擔。
一天,力瓦公社的干部楊而哈來看望她的伯伯。在閑談中,扯到了她投奔的事情,伯伯唉聲嘆氣不知怎么辦才好。楊而哈說,要不然他幫她在力瓦找一個活路,以解燃眉之急。看到伯伯一籌莫展,無奈之際她才貿(mào)然跟著到了力瓦。但來這幾天看到的情況完全不像楊所言的那樣,便只有離開了。當走到這里歇氣時想著自己盤纏所剩無幾,伯伯家是再也不好意思去的了。環(huán)顧茫茫群山,這下來的路都不曉得咋個走了?直說得悲從中來,淚流滿面。
蔣父自小家境貧寒,是吃過了很多苦的人,見她說得可憐,一看就是個本分的女子,便動了惻隱之心。他勸道:“我也姓蔣,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就認你是侄女?,F(xiàn)在既然走投無路了,那就跟我回去,想想辦法再說吧?!?/p>
蔣春到了蔣博家,十分勤快,手腳麻利,見啥干啥,很快就博得了全家人的好感。蔣博更是樂得不做家務,巴不得這個姐姐不要走。
那時正值文革期間,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如火如荼。蔣父去找公社領導,想把蔣春當做回鄉(xiāng)知識青年把戶口遷來。力瓦民風淳樸,干部也好說話,聽蔣父說是自己的侄女,就同意接收了。然后,蔣父找到區(qū)文教辦領導老伍看能不能安排到哪一個村小代課?老伍聽了事情的緣由也同意了。他說目前缺人的學?;臼且蝗艘恍#荚谔貏e偏僻的地方,她一個姑娘家不安全。大概兩個月后,區(qū)中學就要從納吉甲谷搬到力瓦中心校旁邊了,倒不如叫她去中學安排個后勤工作。蔣父當然非常感謝老友的好意!于是,蔣春迅速回到老家辦了遷移手續(xù),不久就到中學上班了。
自此以后,蔣春把蔣博一家當成是自己的家人,一旦有休息時間都要回來,幫著料理家務,管教弟弟。蔣博兄弟仨也全然把蔣春當作了親姐姐,就像從小在一起生活似的。即使到了1978年蔣春被推薦進入師范學校讀書后,親密的關(guān)系依然體現(xiàn)在了書信的不斷來往。
蔣春師范畢業(yè)后,分回屯子縣東坪區(qū)金河公社中心校教書,因為工作認真,三年后就當教導主任了。83年初開學時,蔣春在信中告訴蔣博她于元旦節(jié)結(jié)婚了,姐夫姓王,在東平區(qū)信用社工作??紤]到交通不便沒通知家人,也沒辦酒席,只是單位的同事來熱鬧了一番,希望蔣博抽時間下來一趟。
知道姐姐成家了,蔣博當時就想去一趟,但隔得遠,又東一頭西一趟的,大半年過去了仍沒成行。現(xiàn)在這件事情僵起了,且把自己也牽連了進來,蔣博便動了盡快去看望姐姐的同時打探一下肖瓊情況的念頭,于是算了算近期有沒有較長的假期。那時沒有雙休日,也沒有國慶長假,但恰好在一個月之后有一個彝族年假,假期是七天。蔣博當即就定在了這個時間,只是還沒和楊光商量。
恰巧就在臨要放假時,肖瓊的信到了。內(nèi)容仍然洋溢著青春女性特有的溫言軟語。她除說明沒能及時回信的原因外,熱情地邀請蔣博過彝族年假時下金河玩。這正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便興沖沖地拿著信找楊光。
楊光把信看了一遍,說道:“她在信里只請了你而沒談我們倆的事?!睈灹艘粫河终f:“我看我就不去了。”
蔣博見楊光有點失落,勸道:“你咋這樣說呢?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和她聯(lián)系。雖然信中是沒有提到你,但也沒退回照片,萬一是人家女孩子害羞,不好主動邀請,而是以請我的名義,連你一起了呢?何況假期里你也沒走處,倒不如我們就去一趟,一來你親自去看看,實地了解,成與不成不就清楚了?二來如果別人問起,就說是你陪我去看姐姐和姐夫的,也好說。”楊光覺得有道理,便同意了。
兩人去公社找到文書,請他用手搖電話接通了金河公社,找到蔣春告訴了要去的時間。同時蔣博也給肖瓊回信說了這件事。
(四)
終于等到放假了。
當時從縣城到金沙江沿岸每天只發(fā)兩趟班車,一趟到東坪,七點發(fā)車;一趟到廬江,七點半發(fā)車,都是出城下至蜈蚣河溝底并行約半個小時方經(jīng)過務科大橋班車??奎c。按平時的速度從桃子坪到大橋兩個小時即可到達。凌晨五點過,天空漆黑一團不見星光,二人打著手電,步下生風,直走得頭冒熱氣。
眼看離務科大橋就兩三百米了,突然兩道光柱從上邊射來,楊光借著些許微光定睛一看說:“糟了!是班車?!北阋贿吪芤贿吅?,可是無濟于事,眼睜睜地看著十余米開外的尖腦殼班車絕塵而去。這時剛到七點,兩個人喘著粗氣在橋邊等候。
過了一會,另一輛班車駛來,二人使勁招手,車停了下來。班車師傅認得楊光,問這是要到哪里去?當說到東坪時,師傅言那趟車已過了。楊光納悶早前都是七點發(fā)車,咋現(xiàn)在提前了?師傅笑著回答:”現(xiàn)在是11月底了,白天短晚上長了嘛!到東平的班車早就改成六點半發(fā)車了。你們還走不走?”兩人商量了會兒,還是決定到了廬江再說。
車里座位肯定是沒有了,但蔣博能夠上得車來,前面的一切都是陌生且令人馳思的,不可名狀的情緒從心田剎時涌出讓他亢奮了起來。他努力擠到車窗邊,興致滿滿地盯著窗外。
蔣博雖說在屯子長大,但少年時代幾乎都在力瓦區(qū);高中兩年在縣城讀書最遠就到過城腳下的蜈蚣河邊玩水;參加工作一年多也沒去過其它區(qū)。當然,對沿江的廬江啊、春江啊、紅衛(wèi)啊、東坪啊等地名,他也早有耳聞。本來蔣父1958年師范校畢業(yè)分配到屯子縣,最先就是分到廬江中心校,一年后蔣母從師范??茖W校畢業(yè)也分配到了與廬江中心校同屬一個區(qū)的紅衛(wèi)小學教書,只是到了1960年倆人結(jié)婚不久就調(diào)力瓦區(qū)了。在力瓦時,父母偶爾會提到過去的往事,蔣博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他即將要踏上留下過父母足跡的地方了。
紅鼻頭班車沿著蜈蚣河溝蜿蜒而下,到了倉房下面的一段,兩山對峙幾乎挨在了一起,使本來已經(jīng)明朗了的山谷霎時昏暗了下來。右邊是長滿青衣筆陡的壁仞,左邊是飛瀉咆哮轟鳴的河水,車子在窄窄的車道上蹣跚蠕動,飛濺的浪花不一會兒就打濕了車身,團團水霧一飄一飄潤浸著窗邊的乘客。車上的人除了蔣博顯得激動外,其余的都見慣不驚了。
車子拐過了一道長彎,兩方的山腳幾乎同時各往自己的一邊縮了半步而豁然開朗,鑲嵌在其間的河床像平放的漏斗,徐徐展寬。湍急的河水此時像一位青衣少女臨近情怯,將輕浣的綠紗波波悠蕩漫邊以致漸流漸慢,然后娉娉繾綣擁入久候的“江哥”懷抱。
車回路轉(zhuǎn),顛簸蹌行。成片的甘蔗,蒼綠的芭蕉,參天的黃桷樹以及凝練的金沙江。這低山河谷的風光與蔣博看慣了的高山景象迥然不同,讓他感到特別新鮮。
十點過,班車駛進了廬江鎮(zhèn)的場口。二人下了車,在街邊小攤吃了碗本地小吃——金豌豆涼粉,便一邊閑逛,一邊留心著過往車輛。
廬江鎮(zhèn)以公路為街,高高矮矮、樣式各一的磚房小屋矗立兩邊,挨江一邊多為吊腳樓,靠里一排則把斜坡鏟平,傍山搭建。由于離山太近了,即使站在街心仰望,都有一種危峰高百丈,巉石懸當門的感覺。這里幾百年以來一直是一個重要的水陸碼頭,整條街彎彎繞繞有兩里多長。除了政府機關(guān)在一個院子外,像供銷社、營業(yè)部、糧站等都沿街獨居一棟,占地不小。一些蔣博過去沒見過的機構(gòu),如漂木站、水文站、工商所、稅務所等都懸掛著十分醒目的牌子。相鄰尚有一兩家旅館,三四家飯館,最多的是居民自建房,就連七七八八的涼粉攤也有一席之地。
一條街來回逛了兩三趟,倆人腳走痛了,瞌睡也上來了,正想找個地方休息。這時,一輛墨綠色的貨車摁著喇叭從縣城方向?qū)χ瘪偟浇种行牡臓I業(yè)部大門前“吱”地停了下來。二人跑到跟前,駕駛員倒也認識,是改革開放后縣城邊老營盤第一批買私家車的人。楊光大聲道:”柳師,好久不見了!‘“咋在這里遇見你?”楊光把原由說了下。他爽快地說:“今天這個時候朝東坪去的車估計是沒得了。我往幺米沱運化肥,你們順便坐我的車在那里下后,再走十多里路就到區(qū)上了。”這真是天上掉下了餡餅,高興得二人直點頭。
柳師吃完飯,把車發(fā)動了。坐在裝滿化肥的車蓬里,楊光說這個駕駛員過去經(jīng)常到洪峰拉木料,時有擦刮傷痛到衛(wèi)生院包扎、拿藥,都沒收過他的錢。蔣博點了點頭,覺得當醫(yī)生比當老師強。
搖晃了一個多小時,車子停了。柳師說他要在這春江街上辦點事,便徑直走了。
二人再次下車,在這個陌生的鄉(xiāng)場踱著步,一根紙煙還沒咂完,就從街頭逛到街尾了。這時,傳來陣陣學生的朗讀聲,便循著聲音到了中心校大門口。學校靠公路一邊正在新建一棟教學樓,操壩堆滿了水泥、木板,亂翻翻的。但里邊的教室里正在上課,清脆的童稚音和揚灑的敦厚聲相映渾成。
一位女教師走了過來,問找誰。楊光說是從縣上到東平的,司機到街上辦事去了,我們在這里等他。女老師邀請到家里坐,楊光說不了。老師笑著說看你們都站了好久咯,進屋喝口水嘛!二人確實又倦又渴,便接受了。問老師貴姓,言姓孔。一坐下,孔老師遞上兩杯熱茶,又從水果盤中擇出一個大紅蘋果削皮,倆人忙不迭的推辭,但孔老師不由分說,把削好的果子遞給蔣博,又接著削第二個。一直坐到下午快四點了,二人才向孔老師告辭,重新爬上了車廂,繼續(xù)搖晃二十余公里抵達了此次乘車的終點——幺米沱。不管怎么說,如果不是搭上這輛車,那極可能就滯留在廬江了。因此,二人真誠地向柳師傅道謝后邁開步子上路了。
冬日晝短,這時離天黑已不到兩個小時了。公路上的塵土足足有幾寸厚,每踩一步都要下陷一截,就連路邊半高的梧桐樹也像打了敗仗的日本皇軍,灰不拉嘰,垂頭喪氣。才走了幾里路,太陽落坡了,氣溫驟降,冷流增強,陣陣河風勁掃著路面浪成一個個的旋渦,卷得塵土飛揚,昏天黑地。風勢繼續(xù)加劇,推來一團釅釅黑云直壓頭頂,筆頭大的雨點跟著下來,擊打著地面發(fā)出“噗噗噗噗”的響聲,激起的灰塵直撲鞋面褲腿,頓時濺滿了點點黃斑。正要想找個地方躲一躲,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幾分鐘就停了。沒想到冬天頭還挨場急雨,這在屯子地區(qū)實屬難遇。二人顧不得狼狽一心趕路,待到夜幕降臨時,終于看見了前方的千家燈火。
進入場口,一路問到信用社,蔣博找到了姐姐家。從未謀面的姐夫熱情將二人迎進了屋,一面倒水,一面解釋:你姐早就說了,知道你們今天要來,一早就去買雞割肉,然后到車站接人,哪知沒有接到。估計搭便車了,便把雞宰殺燉起,只要聽到街上汽車的聲音,都要出去看看。從中午到下午,雞都燉溶了,仍不見你們。眼看天已經(jīng)擦黑,又沒聽見汽笛聲,想是不會來了,正準備關(guān)門吃飯,嘿!你們還出現(xiàn)了。蔣博把路上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將特意買的兩瓶瀘州特曲遞給了姐夫。
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了桌。二人確實餓了,端著碗就吃。席間,姐夫?qū)κY博說:“從區(qū)上去金河有二十多里不好走,你姐吩咐你就不要去。她過兩天放彝族年假就回來了?!笔Y博說:”有好幾年沒見著大姐了。一二十里路就幾支煙的功夫,算不了啥。如果去了后確實不好耍我們當天轉(zhuǎn)來?!崩删藗z是第一次會面,見蔣博執(zhí)意要去,姐夫不好多說,只道:“已經(jīng)累了一天。明天你們要去的話,那就早點休息吧?!?/p>
當一里外東平中學的高音喇叭響起了雄壯的運動員進行曲時,二人一骨碌翻爬起來,沒驚動姐夫,輕輕關(guān)門上路了。
夜幕徐收,金風拂面。街上除了匆匆趕路的學生和窸窣擺貨的商販外,就只聽見二人急促的腳步聲了。出了街口是一條機耕道,有一個車子的寬度,走起來倒還感覺不窄,只是除了常踩的地方外,凈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掉下的滾石大大小小,撒落草叢,須繞著而行;飛瀉的瀑流沖刷路面形成水溝或水凼,得小心跳過??礃幼铀赡茉趧傂藓脮r通行過一陣,以后就再沒有車子在上面跑了。
天光漸漸放亮,遠眺轎頂山尖洇洇染紅,也為停泊在尖頂?shù)陌自棋兩狭艘坏澜疬叄克{的天空仍掛著星星,似乎伸手可摘。山腳邊,歡笑的金沙江像一條黃龍搖頭擺尾地永遠在路上。對面的山勢稍為平緩,有連彎的梯田和挨片的瓦屋。早起的晨鳥一群群的,一會兒掠過江面撲向叢林,一會兒又折回過來。人行軸展,鳥啁溪吟,清甜的空氣沁入心扉,似乎沒走多久,拐上了一個山嘴,但見對面緩緩現(xiàn)出一片臺地,就像巨人在江邊泡腳時裸露著的一只腳背。壟壟青灰蔗林掩映著錯落交織的白屋,有的房頂已經(jīng)冒出了炊煙。想來這該就是目的地了。
二人加快了步伐,轉(zhuǎn)個彎來到了學校的操壩邊。整個校園清風雅靜,不僅沒見學生的身影,就連所有的教室、教師宿舍都關(guān)著門。莫非學校已經(jīng)放假了?正在忖度間,一位老者牽著一頭水牛悠悠過來,忙上前詢問。老者打量了兩眼,一邊用右手扯下握在左手花生藤上的新花生遞了過來,一邊眼含謔味,說道:“二位是從區(qū)上過來的吧!現(xiàn)在才幾點?老師們都還在睡大覺呢!”柳博撩開袖子一看果然才八點過點兒,不禁啞然而笑,謝過了老人家。
也許是聽見外面有人說話,也許是到該起床了,二人返回操壩不久就有老師開門走了出來。借問蔣春住哪里,遙指靠邊那一間。蔣博走過去舉手欲敲,門打開了。蔣春突見兄弟立在門口,旁邊還站一個,驚鄂片刻,便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下房間,叫二人進屋。過了一陣,蔣春忙著在外面的柴灶上生火,先燒開水泡茶,再燒水煮雞蛋下面條,給每個人挑了一碗。她抱歉地對楊光說:“就怪這個蔣博搞突然襲擊,啥都沒準備。你第一次來,一碗面條就打發(fā)了,真不好意思!”楊光連說沒關(guān)系。
這時學生來得差不多了,教室里傳來了朗讀的聲音,蔣春忙著出去了。早讀課后,蔣春把蔣博叫到一邊,說她已經(jīng)跟附近的老鄉(xiāng)說妥了,等會他們就把雞呀菜呀送來,肉也托人從東平帶過來,下午好好嘗嘗姐姐的手藝。又遞上二十塊錢,叫蔣博到供銷社去買些煙、酒回來招待楊醫(yī)生。蔣博沒接錢,問供銷社怎么走,并裝著不經(jīng)意地提到:“聽說肖群在這里工作?”柳春想起來了:“是呀,肖群也在這里。你們當真還是同學哈!你去買東西時順便請她下午過來吃飯?!笔Y博答應了。
(五)
金河供銷社如桃子坪一樣,與政府同在一個大院內(nèi)。也許是心靈感應吧,當楊光、蔣博穿過壩子走到供銷社門前,肖瓊也正好出現(xiàn)在了門口。四目相對,似曾熟悉又覺變化多多。與五年前相比,肖瓊出落成大姑娘了。她不是特別漂亮,但清麗的臉龐長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柔髶青絲似乎剛洗不久,用了一條白手絹兒綣束著披垂至腰,婆娑飄逸。上衣是一件鵝黃色的夾克,恰好襯呈于纖細的腰翹;下身著一條白色的筒褲,把高挑勻稱的身材表現(xiàn)得凹凸有致。肖瓊粲然一笑,熱情招呼。蔣博忙把站在一旁的楊光作了介紹。
供銷社有大小三間屋,沿江一溜。大的是營業(yè)廳,兩邊小的作為職工宿舍,肖瓊住在右邊。進屋一看,一張木床將房間一分為二。把門的這半邊擱置著簡易的小碗柜、矮桌凳和兩個煤油灶。從床當頭進里面的半邊,向江一面是窗子,靠窗放著一張辦公桌和幾張靠椅。右屋角是一張大理石圓桌。亙中的木床用雪白的蚊帳圍住了三面,帳中是藍白相間的床單和被子,床沿和大理石桌面是用手鉤的線罩鋪著。整個房間窗明幾凈,整潔井然。
肖瓊招呼坐下后,從抽屜里拿出一條紅牡丹牌香煙放在桌上,撕開后拿給二人抽,然后又出門抬回一件金江啤酒和兩瓶白酒。楊光也從包里把幾斤高級糖果遞給肖瓊。遲疑了下,肖瓊也收下了。這時有人喊要買東西,她出去了。二人抽著煙,湊在窗前眺望江景。蔣博逗了逗楊光問第一印象如何?楊光笑了笑,不說話。
沒過多久,蔣博就聽見肖瓊叫他,出來就看見兩個人正在從背篼里先把剛買的鮮肉、臘肉以及還滴著水珠的幾樣蔬菜放進盆里,又抓出兩只大雞放在地上。肖瓊吩咐蔣博先把雞殺了煮起,公雞涼拌,母雞燉湯,然后等她下班后再弄其它的菜。蔣博忙說:“晚飯大姐那邊已經(jīng)準備了,還叫你也過去吃?!毙き偘琢艘谎?,說:“你把人都帶來了,不在這兒吃還到哪兒去?你就按我說的辦。蔣大姐那里我馬上去說,也請她過來一起吃。”
蔣博回屋把肖瓊安排的任務告訴了楊光。反正閑著沒事,二人把煤油灶搬出屋外放在屋檐下生火,一個灶燉湯,一個灶炒菜。楊光使出渾身解數(shù),弄出了一大桌子菜,葷、素、冷、熱、燉,樣樣都有,等到肖瓊、蔣春、肖瓊的同事謝芳,還有鄉(xiāng)上的文書陳大姐進屋看見都嘖嘖稱贊,說沒想到兩個男子漢還有這本事!蔣博連連搖手說:“我可不敢貪天功為己喲,這可是楊醫(yī)生弄出來的,我就在旁邊擇了些菜?!?/p>
由于都沒有喝酒,飯很快就吃完了。這時離天黑還早,一群人走出大院,沿著學校外面的一條堰堤往石子壩方向散步。肖瓊提議去逛一逛白石灘。蔣、楊不知何謂白石灘,且隨附眾人走走看看。極目霜天,蒼穹之下,山中奇峰異景,溪水飛瀑,白霧紅葉,林鳥山獸,真是美不勝收。三三兩兩的馬兒在群山的懷抱中悠閑地吃著草,夕陽下,身姿被拉得很長很長。終于走到白石灘上邊的高坎旁,大家在一塊翹石上向下俯瞰:這白石攤方圓有一平方公里左右,一半沉江里,一半露江邊,不知是哪位龍王爺把美輪美奐的水晶宮搬到這里來了。置身其中,仿佛漫步在萬里冰封的北國冰雕之都,又好似徜徉在石筍林立的南粵九鄉(xiāng)溶洞。晶瑩的玉白石經(jīng)過江水上億年激蕩沖滌,被雕琢得千姿百態(tài),或栩瓊花瑤草,或似異獸怪鳥,或如山石嶙峋,或擬樹枝椏槎。有的像才起鍋剛剝了殼的雞蛋,白白嫩嫩的;有的像觀音菩薩座下的蓮蓬,瓣瓣花蕊纖毫畢現(xiàn);有的像抽象派大師的杰作,三筆兩劃便勾勒成了凝固的樂符。特別是有一方巨石上斜臥著的一塊亙石極像蓄勢欲躍的白虎,惟妙惟肖。讓人不得不驚嘆大自然的偉力。直到江霧漫起,濕氣浸骨,眾人方才折回。
一群人中大多是第一次見面,楊光更是來相親的,因此相互之間搭白不多。而蔣博姐弟、肖瓊仨人久別重逢,此情此景,都有很多話想說。蔣春想聽蔣博多談談這些年他及家中發(fā)生的事情,這也是肖瓊想知道的,于是兩個女的相繼發(fā)問,蔣博不?;卮?,其他人則成了聽眾。
回到學校操壩,從教室里傳來彈風琴的歌聲,一齊便擁了進去。正在彈琴的老師一見,停下來和大家打招呼,站了起來不彈了。蔣春推辭幾句便坐了上去。估計這”蔣主任”平時也難得摸琴,彈了幾首甚感費勁,就沒興趣了。楊光說:“蔣博來彈!”聽楊光這一說,蔣春開腔了:“蔣博會不會我不曉得,但老爹風琴彈得好?!毙き傸c頭說:“是的,我們的音樂課就是他爸爸上的。”蔣博坐到琴前,十指嫻熟地在鍵盤上跳動,流暢悠揚的《牡丹之歌》便響了起來,眾人不由跟著唱了起來,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天擦黑才作罷。走出教室,蔣春把鑰匙遞給了蔣博,她去和陳大姐擠,又邀請大家明天都來學校吃飯。
別看蔣博一直嘻嘻哈哈的,其實心里挺著急的。從見面開始,他就一再探試著肖瓊的態(tài)度,但她始終不作正面回答,反而愈到后面愈與他靠得攏,目光也愈是停留在他的身上,眾人都看出了一絲端倪。這讓蔣博遑遑不安,因為他此行可不是來談戀愛的!但短短半天的時間,隨著交流的加深,蔣博覺得與肖瓊越來越貼近,越來越默契。許多兒時不經(jīng)意的細微末節(jié)本已忘到九霄云外,但此時一經(jīng)觸動全激活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雙方都能心領神會。這讓他體驗到了過去從未經(jīng)歷過的一種愉悅,就像沉睡已久的精靈突然被喚醒,一鶴沖天翱翔于九天界外盡情引亢高歌、馳騁舒卷!又好似大漠困者陡見綠洲忘形踉蹌跌宕、掬懷暢飲。
身負的任務和心境的嬗變讓蔣博陷入迷茫暈乎當中,猶如兩股相迥的疾風刮得他不停的轉(zhuǎn)圈,既想掙脫又身不由己。
操壩里只剩下楊光、蔣博和肖瓊仨人了。肖瓊問:“不過去坐一坐了?”楊光說:“那過去坐一會兒?!被氐叫き偟奈堇镒虏痪茫瑮罟馐紫雀兄x肖瓊的熱情接待,說明有朋友約好在縣城見面,明天得先回去。他建議蔣博反正放假了,就不要忙著走多耍幾天。蔣博知道這是楊光臨時編的一個借口。但他不同意自己留下來,既然一起來的,就應一起回去。楊光勸不聽,時間又比較晚了,便站起來告辭。蔣博也跟著出了門。
眼看二人快要走過大壩,肖瓊喊住蔣博,她準備送樣禮物給他媽媽給帶去。蔣博看了看楊光,躊躇了下,遞過鑰匙,折回了屋。
剛才仨人在一起沒覺得啥,現(xiàn)在可獨與年輕女子共處一室,還是在晚上,蔣博頓感一股寒氣嗖的從腳心冒起,渾身麻起了雞皮疙瘩,一時手腳無措。肖瓊“撲哧”一笑,覺得挺逗的,嗔道:”你咋了?傻站著不曉得坐嗦?看樣子,要加不加件衣服?”蔣博回過神來,忙說不加不加,怪難為情地坐了下來,肖瓊也跟著坐在了對面。兩人一時不知說啥好,都沉默了。過了一陣,肖瓊先說了:“叫你回來就是想和你談一些事情。通過一天的了解,他人是不錯,但不是我所屬意的。我想找的人就要像你這樣的性格和愛好?!笔Y博插嘴說:“楊光平時也是很活躍的……”肖瓊把話打斷:“你聽他剛才在學校時唱的,非常簡單的歌都唱走調(diào)了??傊?,這件事情就這樣了!”
蔣博不知說什么好,心里有一絲遺憾、氣惱,也有一絲解脫。肖瓊看出來了,接著說:“你不要責怪我對他冷淡!你呢就不要走了,后天我也放假。到時,我們要么去清溪縣大姐家,要么回縣城看望父親。老爺子經(jīng)常念叨著你們一家呢,說你爸爸才是他貼心的朋友加酒友。去年八月份我們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回了趟昭通,這是我爸爸參加工作30年后第一次回老家。大家有說有笑、又唱又扮,特別是大姐夫和哥哥表現(xiàn)得最突出,基本上都是聽他們侃。哎呀,那種濃濃的親情至今歷歷在目!你看哈,我們家里的人除大姐夫你不認識外,包括二姐夫在內(nèi)你都熟悉,你又和哥哥是最好的朋友。當時不曉得你分回來了,要不然把你一起叫上。哎喲,那場面就更熱鬧了!“面對熾熱的眼神,蔣博十分明白肖瓊這一大段話所包含的意思。說真的,在力瓦區(qū)時倆人相濡以沫的經(jīng)歷和兩個家庭的患難之交,已經(jīng)深深鐫刻在大家的腦海之中,積淀成了生命歷程中共同的一部分了。過去歲月中發(fā)生的哪怕是一件錯事、蠢事,現(xiàn)在說起都是甜蜜的。倆人沉浸在了過去。
無意當中肖瓊瞄了下表,笑著說:“到一點了,該休息了。記著,明天早點過來!”
蔣博出得門來,皎潔的月亮偎近了西山。她把清輝的銀粉撒向河流,布施山崗,特別的晶瑩澄澈。蔣博穿過操壩到了住的房間,輕輕推了推門,里邊沒關(guān),躡手躡腳進了屋。楊光把手電筒摁亮照了過來。蔣博問:“還沒睡呀?”楊光說:“等你啦。她沒說啥?”蔣博不知咋答,含糊了幾句。楊光說:“那睡覺吧。”
二人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蔣博非常明白:在肖瓊的心中,他和楊光的角色完全對調(diào)了;他也非常明白:明天只要留下來,自己希望的就得到了。是走是留,難以定奪。
快要天亮了,蔣博終于決定:不能讓楊光一個人孤獨地離去,他得陪他回縣城。既然姑娘心屬于自己了,那么就更要處理好與朋友的關(guān)系。他以一年為期,待楊光尋找到另一半后,自己再單獨下來,向心儀的姑娘鄭重提婚!
天邊有一對雙星
那是我夢中的眼睛
山中有一片晨霧
那是你昨夜的柔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