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寧璐
上海老兵,27年機槍彈殼的生死情緣
□ 江寧璐
姚惠濤保存著當年戰(zhàn)場上的照片
上海老兵姚惠濤27年來為戰(zhàn)友堅守在戰(zhàn)場上訂下的“生死盟約”:尋找陣亡戰(zhàn)友的父母。他懷揣一個信念,一定要將戰(zhàn)友的遺物交到其父母手中,親口叫戰(zhàn)友父母一聲“爸爸”“媽媽”,替戰(zhàn)友盡孝。幾經(jīng)曲折,百轉(zhuǎn)千回的夢終于實現(xiàn)……
“聽你口音,你也是上海人?”
“我是上海的呀,上海長寧區(qū),你是哪里的?”
“長寧區(qū)啊,我是崇明的?!?/p>
上個世紀,1984年12月底一天下午,云南省麻栗坡縣邊境老山,微風小雨,彌漫著硝煙的戰(zhàn)壕里,三個年輕戰(zhàn)士正聊著天,其中兩個來自上海。
上海崇明人姚惠濤是工兵二團的汽車兵。前5分鐘,一場惡戰(zhàn)結(jié)束,他從戰(zhàn)壕旁公路運物品過來,車剛停下,他聽到有戰(zhàn)士的話語里夾雜著上??谝?。姚惠濤找到這個戰(zhàn)士,得知他叫陳建中,機槍手。和陳建中聊天的戰(zhàn)士是河北衡水人。
陳建中說:“再過兩個月就過年了,很想吃姆媽做的上海菜?!焙颖北鴨枺骸澳悄阆矚g什么菜?”陳建中和姚惠濤異口同聲:“響油鱔糊,四喜烤麩……”兩人報出六七個菜名,還舔舔干裂的嘴唇,口水往肚子里咽。河北兵說:“等戰(zhàn)爭結(jié)束,我要跟你們?nèi)ド虾3陨虾2?。”“?歡迎?!币轁完惤ㄖ型瑫r回答。
姚惠濤打量上海兄弟陳建中,他皮膚白白的,眉目清秀,身高1.76米以上。陳建中比姚惠濤小1歲,21歲,1982年冬入伍。陳建中說,他是步兵,打了10多場仗,命挺大的,因為機槍手最容易吃子彈。3人說著,邊上不斷有黑乎乎、軟塌塌的東西嗖、嗖、嗖穿過。姚惠濤眼尖,大叫:“哇,好大的松鼠!”“啊,你不知道,這里的老鼠比松鼠大多了。”陳建中說。
陳建中從挎包里掏出筆記本撕下兩張紙,一張遞給姚惠濤,一張自己寫了起來。陳建中說:“我是機槍手,很危險,上海阿哥,我家地址你帶著。如果我陣亡,你代我去看阿爸姆媽。你把你家地址給我,萬一你犧牲了,我去崇明看你阿爸姆媽?!?/p>
姚惠濤回憶說,當年的“生死盟約”就是這樣訂下的。
隨后的春節(jié)期間,他們又見過兩次面。第三次見面時,邊境的槍聲停了,熱心的陳建中召集了9個上海兵,在貓耳洞里,大家吃著牛肉罐頭和咸菜罐頭。但他們還是惦記著上海菜,其中一個上海兵說起“蔥油拌面”。突然大家都停下了,都在尋找記憶中蔥油拌面又鮮又香的滋味。陳建中說:“如果打完仗我們都還活著,回家我讓姆媽煮一大鍋,管夠!”姚惠濤說:“蔥多放點?!?/p>
姚惠濤怎么也沒有想到,這次聚會竟成永別。
臨別時,陳建中拉住姚惠濤的手,掏出兩個機槍彈殼:“阿哥,萬一我……你去我家,把這兩個彈殼送到我爸媽手里。我爸對我很好,我喜歡玩子彈殼,他專門到城隍廟舊貨攤找,不過那些都沒這兩顆好,這是好鋼,不太會生銹。”姚惠濤接過彈殼,沉甸甸的,一時語塞。他拿出一條白色毛巾,寫下“姚惠濤”和“1985年春節(jié)老山”。他把白毛巾塞到陳建中手里:“阿弟,我如果那個了……你把這條毛巾送給我爸媽,他們認得我的字。”兩個人都有要哭的感覺,陳建中說:“阿哥,我聽說過完年再打幾仗就撤回了,我們定能在上海相會的。”
1985年3月20日中午,老山微風、微雨。一場惡戰(zhàn)又打響,姚惠濤下午要為陳建中駐地運送糧食和彈藥,他牽掛著陳建中:這場戰(zhàn)爭什么時候會停?會不會有意外?
下午4點,姚惠濤正準備出發(fā),雨停了,一團團火燒云飛過,他心里七上八下的。突然,一個湖南兵聲嘶力竭地沖到他駕駛室邊,哇哇大哭:“上海兵,不好了,你那個上海小老弟出大事了,他把著機關(guān)槍朝敵人大炮打,中彈了……”姚惠濤猛地關(guān)上車門,朝陳建中的戰(zhàn)壕飛馳而去。姚惠濤來到一個半山坡下,看到一個個被抬下來的傷員和陣亡戰(zhàn)士,便發(fā)瘋般沖過去:“上海阿弟!哪個是我上海阿弟?”有抬著擔架的戰(zhàn)士停下,姚惠濤看到陳建中歪斜地躺在擔架上,頭部中彈,慘不忍睹,挎包只剩下一根背帶……看著遠去的擔架,姚惠濤仰天大哭。想不到,交往了3個月不到的上海戰(zhàn)友,只見了3次面,第4次竟以這樣的方式告別。
也就在那次,姚惠濤把汽車開回駐地的路上,一顆加農(nóng)炮彈飛來,砸在緊隨其后的挖掘機車上,幸好是啞彈。他全身冒冷汗:“建中兄弟,如果我也沒了,還有誰能去看望爸媽?”
1985年7月,姚惠濤從老山前線撤回。當年10月,他退伍回到上海。最讓他自責的就是有一次貓耳洞發(fā)生了塌方,他把陳建中給他的地址丟了,幸虧兩顆機槍彈殼放在貼身衣服里。姚惠濤決定,一定要找到陳建中父母,把機槍彈殼送到他們手里。
這時,姚惠濤只記得陳建中的相貌和他叫“建中”,姓什么忘了。記得“建中”的名字還是因為他有個遠房親戚也叫“建中”。陳建中說過,他家在上海長寧區(qū)一個叫什么“華”的飯店樓上。僅有的線索就只有這兩條。
1985年10月底開始至1987年年底,姚惠濤找得好辛苦,他回上海后的職業(yè)是的哥,在上海亞通出租車公司。姚惠濤尋人的第一站是長寧區(qū)幾個派出所。那些年以紙質(zhì)信息為主,電腦里的信息不全。派出所里熱心的工作人員,倒也幫著姚惠濤找資料。一天,他遇到一個最溫暖的女民警,一下子幫他找出轄區(qū)內(nèi)27個叫“建中”的人。兩個人忙了整整一下午,可27個“建中”一個都不是他要找的那個。有一個差一點感覺就是了,但人家年紀大了些,而且是海軍,人還健在。那天很熱,他給女民警買了塊光明牌冰磚,可女民警怎么也不肯吃。
那些日子里,他盤算著只要一找到人,就先去菜場買做響油鱔糊和四喜烤麩的食材,除了給建中爸媽送上彈殼外,還要讓建中媽媽燒兩個上海菜,給兄弟擺一擺酒,點一炷香……
1988年,姚惠濤都在尋找有什么叫“華”的飯店的樓上住戶,曾找到“達華”“建華”“麗華”的飯店樓上,但樓上沒有叫“建中”的人家。有好心人告訴他,當時上海動遷較多,那家人可能搬走了。好多次戰(zhàn)友聚會,當他一個個打聽過去時,竟沒人有建中的消息。
1990年3月的一天,他從一個司機朋友那得知,長寧區(qū)泉口路有個叫“建中”的在老山前線犧牲了。姚惠濤覺得這回肯定是了,他買好菜,穿上沒有領(lǐng)章帽徽的軍裝,敲開二樓一對老年夫婦的房門,墻壁上掛著鏡框,里面是一張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頒發(fā)的“革命烈士證明書”,邊上有一張年輕烈士的黑白照片。姚惠濤心跳加快,沖過去喊:“建中兄弟,我終于找到你了?!币粚先嗽谝贿吥鳒I。烈士老父親問:“你是我們建松的戰(zhàn)友吧?!币轁龥]顧得上仔細聽,看到烈士證書寫著“程建松”,他嘀咕:“不是建中嗎?怎么是建松?”轉(zhuǎn)念一想,或許就是建松,自己聽錯了,而且寫著地址的字條不在了,他也記不清了。
姚惠濤(右一)終于見到了犧牲戰(zhàn)友的母親
犧牲戰(zhàn)友的父親見到兒子生前的機槍彈殼,很激動
走近一步再看,覺得照片里的人和記憶中的建中不像。姚惠濤詢問二老得知,程建松1984年6月犧牲于老山邊境,而建中是1985年3月20日犧牲的。眼前的二老和墻上的烈士不是他要找的,但犧牲的烈士也是他的戰(zhàn)友,姚惠濤沒把真相說出來,陪二老坐了會兒,把食材留下來給他們。
一字之差,還是沒找到建中家。姚惠濤一個勁地流淚:“大上海啊,我還能找到戰(zhàn)友的家嗎?”
2012年7月30日中午,姚惠濤和老戰(zhàn)友參加紀念八一建軍節(jié)聚會,一個戰(zhàn)友說:“老姚,我在想,那場惡戰(zhàn)中傷亡的戰(zhàn)友可能多了些,也許該換種方式找?”
姚惠濤感慨,他再找不到,就真是太對不起建中爸媽了,因為自己的爸媽已衰老,建中的爸媽肯定也老了。在老人的有生之年,他一定要了結(jié)這個心愿。有個戰(zhàn)友講,上海人民廣播電臺有尋人欄目,或許有希望。
這年的8月1日早晨開始,上海人民廣播電臺不斷插播著姚惠濤尋找戰(zhàn)友父母的消息,姚惠濤開著出租車,聽著廣播里每一條聽眾反饋,有時一整天一個反饋也沒有。8月4日上午10點30分,一個叫戚美娟的女士向電臺反饋,長寧區(qū)淞虹路上有一個淞虹苑小區(qū),她記得與自己父母隔了幾幢的鄰居,有一個在老山前線犧牲的兒子,年齡和建中相仿。戚美娟說,她父母和陳建中父母是一起從動遷的老小區(qū)過來的,現(xiàn)在又在同一個小區(qū)。
姚惠濤通過電臺和戚美娟聯(lián)系。他連聲追問:“他是叫建中嗎?你說他姓陳,叫陳建中嗎?”得到確切回答后,姚惠濤記起來,上海阿弟就姓陳。他相當激動,馬上聯(lián)系當年和建中都是步兵的6個戰(zhàn)友,大家一同前往。姚惠濤拎著水果,拿著響油鱔糊等食材,其他戰(zhàn)友也帶著禮物,一起來到淞虹苑。
一幢老式居民樓里,姚惠濤見到陳建中的父母。姚惠濤在墻上看到烈士的照片,捧著鏡框看了又看。來之前他暗暗告訴自己,不要在老人面前流淚,以免引起他們傷心。但他還是忍不住失聲痛哭:“建中阿弟,我來晚了?!彼贸鰞蓚€已有些生銹的機槍彈殼:“爸、媽,這是建中犧牲前10多天給我的彈殼。”兩位老人老淚縱橫,建中爸爸領(lǐng)著姚惠濤來到建中的床邊,拉開床頭柜抽屜:“建中從小就愛玩槍,這些塑料槍和木頭槍都是我買的,他最喜歡的是我從城隍廟那里淘出來的子彈殼。他一直夢想成為解放軍,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心愿,人卻沒了……”
這年,建中父親83歲,母親85歲。姚惠濤覺得這樣的歸還比任何承諾都來得重要。臨別時他說:“阿爸,姆媽,我從老早開始就把你們當自己的爸媽了,現(xiàn)在終于找到你們了,我會一直來看你們的?!苯ㄖ懈改妇o緊拉著姚惠濤的手,什么話也不說,因為不是所有的疼痛都說得出來……
第二天,姚惠濤和6名戰(zhàn)友帶著建中父母來到上海龍華烈士陵園紀念建中。之后,每年元旦、端午、中秋、春節(jié),姚惠濤必定來看望建中父母,陪他們吃飯。除節(jié)假日,姚惠濤還隔三差五開車到淞虹苑看望建中父母。建中父母把姚惠濤當成自己的兒子,建中母親記憶衰退,但姚惠濤一到,她馬上會指著他喊:“惠濤,惠濤,你來了。”然后又指著兒子照片說:“建中,建中,戰(zhàn)友來看你了。”每次,姚惠濤都會燒很多菜,和老人講起貓耳洞,往事歷歷在目。而今,建中父親已去世,建中90歲的母親還健在。
姚惠濤27年來信守對犧牲戰(zhàn)友承諾的義舉被人們傳頌。2016年年底,他被評為“最美崇明人”,還登上2016年11月“中國好人榜”。
(摘自《家庭》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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