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五四以降,女性開始出現(xiàn)在文學公眾場域,經(jīng)歷了娜拉式的二難之后,一部分女性退出了公眾的視線。到了30年代,女性漸次步入了或者是左翼革命作家的文本,或者是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上海的文學序列之中,演繹了現(xiàn)代女性的文學都市傳奇。本文試從新感覺派作家筆下的海上女性與都市的表層關系與精神肌理出發(fā),研究其作為都市風景的能指和都市人生的所指。
關鍵詞:新感覺小說 女性 文學生存
新感覺派作家“第一次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打量上海,用一種新異的現(xiàn)代的形式來表達這個大都會的城與人的神韻”[1],通過上海故事的女性演繹、上海感知的文學路徑,塑造了具有現(xiàn)代都市特色的滬上女性形象,從而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介入的文學理解與想象,為30年代的海上建構了一道獨特的十里洋場女性文學風景。
一.都市風景的能指
新感覺派作家筆下的30年代的上海,逐漸被植入了感性喧囂和奢靡狂歡的洋場文化的因子。在對諸多現(xiàn)代元素的艷羨與追求中,女性成了城市視覺識別的最基本底色。在充盈著現(xiàn)代、新奇、神秘都市情緒中,女性以城市的“體形、面孔和氣質(zhì)”華麗地轉身為都市的象征物和,以獨異的生活方式和獨特的價值精神走向,構建了一種全新的都市與人的關系格局。
女性營造的都市時尚。新感覺作家在中西歷史和現(xiàn)實語境的制約下,在上海這座新興的國際化大都市里,運用直接和間接的文學手法,形成了關于女性的雙重及多重的文學寫意;以女性作為載體,營造了先鋒、時髦的都市時尚氛圍。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歷史與當下、西方與東方、虛幻與真實、健康與病態(tài)、理性與情感的種種糾結中,達到了一種關于文學界域中對上海的西方想象,建構了一種異樣的海上風景。摩登的妖婦魔女、時尚的布爾喬亞小姐、前沿的都會女郎、柔媚的舞女舞娘、左右逢源的交際花,建構了上海整個的物理與精神時空。都市的時尚在女性、女性的時尚在于她們別致、西化、魅人的眉眼。劉吶鷗的心中至美的女子應該是嘉寶、克勞馥,她們應該健康、智慧、性感并且?guī)в杏蛲獾哪承┨卣髋c質(zhì)素。于是有了《游戲》中有著理智的前額、隨風飄動的短發(fā)、瘦小而隆直的希臘式鼻子的女子;《風景》《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中直線的鼻子、敏活而不容易受驚的眼睛、漂亮的法國綢下彈力的肌肉的顫動的女性。穆時英筆下《五月》中半閉的大眼睛、直鼻子的蔡佩佩;《夜》中高鼻子、精致的嘴角、長的眉梢和沒有擦粉的臉的那個姑娘;《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中繪著嘉寶型的眉,有著天鵝絨溫柔的黑眼珠子和紅膩的嘴唇的少女;《紅色的女獵神》中有著天真的纖眉和一條希臘型的高鼻準的女匪首。
女性參演的都市故事大寫意。所有的都市地域無不快閃著關于女性的故事。公共界域中的無生命的街道、酒吧、舞廳等城市標志的場所與有生命的女性形成合體,男性的興趣點就是被隱喻化的并無生命的某個場所,因為有女人在。男人與城市的故事就是男人與女人的故事,女人也變成了城市精神的象征。女性的命運、歷史與現(xiàn)實和上海的命運緊緊相連,一部上海生活的風俗史變成了上海女性的命運史,女性在一定層面看來成了上海的隱喻,上海故事就是女性故事,女性自覺不自覺地成就了上海,完成了對都市全方位的解讀。在新感覺作家的作品中,任何一個地域,諸如公園、商店櫥窗、舞廳、電影院、夜總會、火車、輪船、跑狗場、跑馬場、港口、飯店、餐館、旅游地都有女性故事的發(fā)生和演繹;每一個故事都有女性作為主角或參演其中:劉吶鷗的《熱情之骨》、《風景》、《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赤道下》,穆時英的《上海狐舞步》、《夜》、《街景》、《五月》、《pierrot》、《墨綠衫的小姐》、《夜總會里的五個人》,施蟄存的《春陽》、《梅雨之夕》,葉靈風的《未完的懺悔錄》、《第七號女性》、《流行性感冒》,黑嬰的《南島懷戀曲》、《都市Sonata》。
現(xiàn)代文明的強力沖擊并沒有使傳統(tǒng)文明在上海失去立足之地,而是在經(jīng)過碰撞、沖擊之后采取了一種寬容、開放的姿態(tài),與外來文明融合共生共存[2]。新感覺作家將女性作為城市的象征,現(xiàn)代、新奇、神秘。女性被抽空了具象的塑形而成為單純的都市符號,隨著欲望的不斷延宕像都市中的商品一樣不斷地被運作、流通著,成為新感覺派小說的一種寫作標記。穆時英《CRAVEN“A”》躺在床上的“她”的身體好像是“婦女用品店櫥窗里陳列的石膏模型”、《白金的女體塑像》“一個沒有血色,沒有人性的女體。不能知道她的感情,不能知道她的生理構造,有著人的形態(tài)卻沒有人的氣質(zhì)和氣味。”《上海的狐步舞》鐵道交通門在汽車弧光燈的閃爍中,使人聯(lián)想到白臉紅嘴唇,戴了紅寶石耳墜子的女人;上了白漆的街樹的腿,像擦滿了粉的姑娘們大腿交叉地伸出來的,構成了寂靜大街的風景畫。
女性牽引的都市欲望。城市由欲望構成,女人是表現(xiàn)欲望的符號。新感覺派把女性作為文學與生活的中心意象進行構思,用靚麗華美的意象與撩人眼球的文字講述了一個個關于男性欲望的故事。女性是眾目關注的焦點:女性以時髦、敏感、柔韌的外表掩飾世俗、妥協(xié)、頹廢的真實,成為迷亂癲狂而又有著致命吸引力的上海的最好載體。像是商店陳列廚里的物品,吸引著來往人群的或駐足、或流連的關注;她們是都市情欲世界的主宰,憑依與生俱來的形體,活躍在都市舞臺的鎂光燈下,利用對男性原始的吸引力,掌控異性的身心,成為情感世界的主動出擊者。以強勢、任性的做派,游刃、游蕩于展示身心、性情,或笑或哭、或憂或喜、或買或賣、或貴或賤,悠游于各種娛樂、社交場所。她們是自由的女性,盡管被都市男人所色欲所意淫,但絕不完全是以出賣身體為職業(yè)而沒有人身自由的妓女;盡管被欣賞窺視、附庸消費,成了欲望的尤物,但她們是都市的精靈,“這種女人是超現(xiàn)實的,是男人——特別是像劉吶鷗那種洋化的都市男人——心目中的一個幻象?!盵3]施蟄存的《特呂姑娘》中的秦貞娥,是永新百貨公司的服務員,因工作所需常常勸導男女顧客(尤其是男性)購買貴重物品,結果卻被無聊之人色情地品鑒姿態(tài)和容貌。劉吶鷗的《方程式》和《殘留》無不展示了被女性牽引的都市欲望,因女性而起,以女性為主動力,將欲望實體化女性化,間接佐證了女性在都市化的進程與發(fā)展中的地位與作用。
二.都市人生的所指
上海是是老中國土地上誕生的一段新興神話?,F(xiàn)代文明給上海的宿命不在精神層面的思想轉型,而在于生活、器物的改變帶來的行為、娛樂方式的更張,是現(xiàn)代市民生活情趣與都市商業(yè)功利文化的混合。
身的他律性。新感覺派小說中的女性在穿梭于都市,男權社會的主場是她們生存的依托,都市的消費市場,既取決于女性的智慧與識見,更取決于男權社會中男性群體的表決。在這里,女性沒有獨立的人格,有時還要屈尊、俯就、趨炎、喪失作為人的尊嚴才能夠獲取她們所希望得到的。一定程度上,女性無法規(guī)避低廉、卑微的命運和生活法則,難以用自信自持的步履顯示出從容的身姿,結局是“一個信仰變質(zhì)的都市畸形人在心無可托,路無可走的絕望呻吟”[4],以其生活的困頓艱澀和精神家園的迷失為自己的人生做結。穆時英筆下的舞女系列,施蟄存筆下的平凡女性、不堪重負的都市人系列均屬此例?!逗谀档ぁ分薪猩罱o壓扁了的舞女,“托著下巴,靠在幾上的倦態(tài),和鬢腳那兒的那朵憔悴的花”。劉吶鷗《殘留》中的霞玲,心甘情愿讓自己被一個外國水手勾引。為了房租、車資、飯錢很樂意奉獻自己的身體成為男性的一種附屬;《方程式》中的密斯脫Y,兩個女子A和W一個不選,和昨天還不認識的密斯S睡在了一張婚床上。邊緣化的婚姻觀念、快捷的生存方式、商業(yè)與功利的人生目標,自然而然形成了密斯脫Y式的方程式的婚配方式。女性成為男性棋盤上的木偶或小卒,“在享受了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和解放了的男女性愛后,女性也不時透出一種負罪感,她們負的是‘文化之罪”[5],仍積淀于女性的集體無意識,使女性在盛宴狂歡的時節(jié)仍然要承受著精神上的重負,從而造成這些都市女性最終走向頹廢情緒所圍筑的身心的迷障。
情的自在性。新感覺派作家的筆下都市女性,激勵于解放、個人、自由的觀念,在現(xiàn)實生活中掌握話語權,在婚戀上把握主動權、在男女關系上爭取自主權。在都市的漩渦中拼力營造一方自己的專屬,逆轉傳統(tǒng)中對女性的禁錮、約束,以開放、自由作為她們自覺與不自覺的夙愿;努力擺脫都市落魄異性的安慰者、服侍者、呵護人的身份認同,以自信獨立、大膽強勢高標示人;以時尚、妖嬈為都市制造著潮流,身披放縱墮落的華衣,在潑頑任性中盡情揮灑不再畏懼的世俗。流連于歌廳舞場,陪伴著爵士狐步,口酌咖啡美酒,從心而欲。對“性”自有其獨特的理解、詮釋與實用。劉吶鷗的《都市風景線》中,在場的女性都沒有苦悶的體驗,男人只是她們眼中的風景一道,愛情是她們?nèi)粘5纳睢坝螒颉?,譴情解悶甚至玩弄男性是她們消遣的日課。她們沒有寡居的性郁悶,因為他們隨時都能得到性滿足;沒有靈肉分離的性苦悶,因為她們從心所欲?!秲蓚€時間的不感癥者》中,自以為獵色的快槍手諳熟風情的H和T,那一堆瑣屑的儀式,在都市摩登女郎眼中不過是浪費時間?!笆裁闯员苛芾采⒉嚼?,一大堆羅嗦?!疫€未曾跟一個gentleman一塊兒過過三個鐘頭以上呢”,“你的時候,你不自己享用,還要跳什么舞”,于是丟下人在夜總會里,去換衣衫赴另一個人的約?!队螒颉分校魅斯烊丝煺Z堂而皇之:“我對你老實說,我或許明天起開始愛著他,但是此刻,除了你,我是沒有愛誰的。你呢?你愛我嗎?”對傳統(tǒng)性別觀念顛覆蘊的女性尤物,優(yōu)裕地穿行于都會的各個時空單元空間,以都市的寵兒、才俊的地位和身份附體了都市萬種風情所給予的魔力和精神。穆時英的《黑牡丹》中的黑牡丹時尚西化,玩世不恭;《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的蓉子身邊的男人們不過是傻子、叫花子、朱古力糖、糖炒粟子、上海啤酒、花生米之類的消遣品,是她用來打發(fā)無聊的空閑時間的隨手隨心物。
希望的愿景性。新感覺作家在文本中塑造了生活在自己主觀世界中那些傳統(tǒng)女性的形象,以寄托作家們對傳統(tǒng)的秉承與延展,在對過去的美好的憑吊與巡禮。表達了作家們在優(yōu)遇的都市人生中,為了彌補人生的缺憾而進行的文學努力。把自己的都市向往、女性構想、精神的處置安放在理想、愿望和追求的帶有一點浪漫、虛擬的愿景之中,表征心跡,填充虛化的、幻境的都市大愿。穆時英《公墓》中的歐陽玲,老穿淡紫的樸質(zhì)色調(diào),如丁香般的輕愁,像明朗的太陽光底下嘻嘻地笑著愉快的白鴿;《玲子》常穿一件蔚藍的布旗袍,天真得像一個明媚如南國白鴿般純潔的“圣處女”;《第二戀》中的靜謐、天真純潔、美麗多情,有一雙“一點塵垢也沒有的眸子”。施蜇存《上元燈》中的鄰家少女、《扇子》中的珍官、《梅雨之夕》中那位第五個下來的,手里沒有傘,身上也沒有穿雨衣的那位姑娘。她們有容顏姣好、風儀溫雅、談吐不俗。還有那講述困頓生活中依然堅信、依然溫婉、一樣可親、一樣善解人意的日?,嵤潞头菜兹松骸渡婆诵衅贰贰ⅰ稓埱锏南孪以隆?、《妻之生辰》、《莼羹》每一篇都閃爍著中國傳統(tǒng)女性溫柔賢淑的光輝。
三.結語
新感覺派小說依托都市中的男女,尤其是時代女性形象來表達屬于自己的那份現(xiàn)代情緒。在厭倦與依戀,親和與背離的夢魘中,對都市進行一種浮光掠影的摩登大寫意,盡管沒有把握“中國人在伴隨著現(xiàn)代大都市成長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文化精神”[6],但它為中國20世紀城市文學敘事,經(jīng)由“女性”來編織現(xiàn)代都市的現(xiàn)代寓言,卻為都市文學的發(fā)展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借鑒和愿景。
參考文獻
[1]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7
[2]王嘉良.現(xiàn)代中國文學思潮史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1.
[3]李歐梵.《現(xiàn)代性的追求》.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P118
[4]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5]吳富輝.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
[6]王文英.《上?,F(xiàn)代文學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P376
(作者介紹:畢金林,南陽理工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