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奇
[內容提要]在中國目前的伙伴關系國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美國盟國。因此,評估這一伙伴與盟友的互動關系,有著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筆者認為,中國伙伴關系與美國同盟體系的互動有三個特征:一是協(xié)調性,與美國盟友的伙伴關系屬于中國伙伴關系網絡的一部分;二是差異性,與美國盟友的伙伴關系因區(qū)域而不同,與歐洲盟友的伙伴關系構建相對較為順利,與亞太盟友則遭遇困難;三是遞進性,即中國與美國盟國的伙伴關系隨形勢發(fā)展逐步推進。中國伙伴關系網絡與美國同盟體系的互動表現(xiàn)為三種模式:和平共處,同盟體系遏制伙伴關系,伙伴關系化解同盟體系的遏制。導致上述模式差異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一方面,中國經濟發(fā)展帶來的吸引力可使他國從與中國的伙伴關系中獲利,并以此為基礎擴大互信,夯實伙伴關系的基礎;另一方面,伙伴關系建設還取決于雙邊安全矛盾的程度,伙伴關系目前還停留在低政治的階段,故而一旦遇到高政治領域內的安全矛盾,伙伴關系開展將受到嚴重的阻礙。
[關鍵詞]中美關系 同盟體系 伙伴關系 互動模式
[中圖分類號]D822.3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16)05-0021-19
[DOI編號]10.13851/j.cnki.gizw.201605002
中國正在構建的伙伴關系外交網絡中,有著相當數(shù)量的美國盟國。更為重要的是,中國與這些美國盟國的伙伴關系都在近年內得到進一步深化。諸如《中法關系中長期規(guī)劃》、《中德合作行動綱要》、《充實中韓戰(zhàn)略伙伴關系行動計劃》和《中英關于構建面向21世紀全球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聯(lián)合宣言》等文件的頒布,標志著中國與此類國家的伙伴關系已開始向務實合作方面發(fā)展。如何評估中國與美國盟國所建立的伙伴關系?它有何特點?有哪些模式?等等問題,都值得深入探討。筆者認為,中國伙伴關系與美國同盟體系的互動存在協(xié)調性、差異性和遞進性三個特征:與美國盟友的伙伴關系屬于中國伙伴關系網絡的一部分,但可能因區(qū)域而不同,盡管它會隨形勢發(fā)展逐步推進。同時,這一互動還呈現(xiàn)三種模式,即和平共處,同盟體系遏制伙伴關系,伙伴關系化解同盟體系的遏制;中國經濟發(fā)展帶來的吸引力、中國與美國盟友的安全矛盾,是決定上述模式差異的深層原因。
一、中國伙伴關系與美國同盟體系互動的重要性
中國的伙伴關系網絡是指與中國結成伙伴關系國家組成的全球網絡。根據(jù)既有相關討論,伙伴關系可被定義為“國家間基于共同利益,通過共同行動,為實現(xiàn)共同目標而建立的一種獨立自主的國際合作”。在伙伴關系概念提出后,其與同盟關系的異同就成為討論伙伴關系的重點。目前,既有研究對伙伴關系和同盟體系的互動分析主要集中在兩類體系的異同上,對兩類體系的實際交叉、重疊與互動還缺乏較為細致深入的學理分析。
既有研究主要聚焦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的差異性。在外交部部長王毅的論述中,中國伙伴關系的核心是走“結伴而不結盟”的新路,主要特點是平等性、和平性和包容性。因此,與同盟體系強調軍事安全和針對第三方相比,伙伴關系有著顯著區(qū)別。門洪華教授認為,在同盟體系內弱國的利益往往會被強國所犧牲,而伙伴關系則強調溝通協(xié)商和協(xié)商一致。孫德剛教授認為,與同盟政治和準同盟政治相比,伙伴關系的主要特點是政治合作,在安全合作上著力不多,同盟和準同盟針對第三方,具有或強或弱的排他性。而伙伴關系不針對第三方,且不具備強迫性。蘇長和教授則認為“結盟是舊時代國際關系的特點,是零和思維和冷戰(zhàn)思維,而結伴則不針對任何第三方,將合作共贏作為目標。結盟是找敵人而結伴則是找朋友?!痹谟懻摶锇殛P系與同盟體系的差異性之外,也有學者嘗試探討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的相似性,或中國伙伴關系轉化為同盟體系的可能。例如,有研究認為中國應該從不結盟體系向“全天候伙伴關系改變”。還有學者以中俄關系的實際發(fā)展為例,認為中俄伙伴關系不排除形成軍事同盟的可能。
對于同盟與伙伴關系異同的討論,為深入理解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的復雜關系提供了許多富有洞見的觀點。但既有討論中對當前伙伴關系和同盟體系的交叉與互動還缺乏足夠的討論,盡管這對于深化伙伴關系性質與功能的理解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首先,分析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的相遇具有現(xiàn)實性。分析伙伴關系除了要考察其戰(zhàn)略目標和戰(zhàn)略意圖,還要評估其實際成就與問題。當前,中國構建的伙伴關系網絡與美國的同盟體系存在相當程度的重疊,這為討論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的互動提供了現(xiàn)實基礎。隨著中國實力日益增長,中國伙伴關系向美國的同盟體系“嵌入”的程度會日益加深,中國伙伴關系與美國同盟體系“相遇”的情況也會不斷增多。這使得探討兩類體系互動的現(xiàn)實緊迫性持續(xù)上升。
其次,分析伙伴關系與同盟的相遇是評估伙伴關系“結伴不結盟”特性的重要試金石。不結盟是伙伴關系的重要特性。與同盟不同,伙伴關系不以第三方作為假想敵。因此,一國發(fā)展伙伴關系應不會損害另一國的同盟關系,同盟體系和伙伴關系應可和平共處。這一理論預期能否得到實踐支持?這就需要對現(xiàn)實中的“相遇”情況進行分析。需要注意的是,根據(jù)現(xiàn)實主義觀點,伙伴關系本質上也是一國構建影響力范圍的手段,因此伙伴關系倡導國和同盟體系主導國出現(xiàn)利益沖突時,前者與同盟體系成員國構建伙伴關系的行為可能被理解為瓦解同盟的“楔子(Wedge)”戰(zhàn)略,會引發(fā)大量矛盾。因此,伙伴關系和同盟體系的“相遇”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判斷標準,幫助研究者更準確地評估伙伴關系內不結盟精神的實際貫徹情況。
最后,分析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的互動也是評估伙伴關系在安全議題和非安全領域效用的試金石?;锇殛P系的特點是和平性,主要覆蓋經濟、文化、政治等非安全議題,與同盟體系強調軍事安全存在明顯區(qū)別。但這也導致伙伴關系在安全領域的有效性成疑。另一個問題是,當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在安全領域產生沖突時,伙伴關系可能發(fā)揮何種作用?只有通過分析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的互動,才能較為客觀地評估與分析上述問題。
二、中國伙伴關系與美國同盟體系互動的基本特征
識別美國同盟體系與中國伙伴關系網絡的邊界,是分析兩種體系相遇的前提。筆者將美國同盟體系內成員國界定為,與美國簽署雙邊聯(lián)合防務協(xié)定或加入美國主導的多邊集體防務協(xié)定的國家。根據(jù)美國國務院網站信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美國先后簽訂了7個同盟安排的條約(表1)。這些雙邊或多邊安全合作協(xié)議大多是特殊歷史環(huán)境的產物,其中如東南亞條約組織(Southeast Asia Treaty Organization,SEATO)和美洲國家間互助條約(又稱里約熱內盧條約)已經解體或名存實亡。因此,就有效性而言,美國同盟體系中依然運作正常的主要是歐洲地區(qū)的北約和亞太地區(qū)的雙邊同盟(日本、韓國、菲律賓、澳大利亞)。而中國的伙伴關系網絡與美國同盟體系的交集和遭遇主要也集中在上述兩個地區(qū)。因此,筆者將中國與美國在北約和亞太的主要盟國的伙伴關系作為分析對象。
與之相對,中國也在近10多年構建了一個覆蓋世界各區(qū)域的基本成型的全球伙伴關系網絡。截至2015年底,中國共與78個國家和5個地區(qū)組織建立了伙伴關系。對這一伙伴關系網絡進行分析,可發(fā)現(xiàn)其中有相當多的國家也屬于前文提出的美國盟國體系。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與中國結成伙伴關系美國盟國共有16個,占中國伙伴關系網絡總數(shù)的近1/5(表2)。
對上述中國與美國盟國的伙伴關系建立歷史加以分析,可發(fā)現(xiàn)這一交叉具有協(xié)調性、差異性和遞進性等三個特點。
第一,中國與美國盟國構建伙伴關系與中國總體伙伴關系的建設保持總體協(xié)調性。自1994年中國與巴西構建伙伴關系以來,中國伙伴關系網開始逐步向全球延伸。在這一過程中,美國盟國往往在不同時期與中國或構建或升級伙伴關系,并總體上與中國伙伴關系網絡的整體構建相同步。根據(jù)一項研究,中國伙伴關系構建的進程可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1993-2002年的戰(zhàn)略探索期,2003-2012年的戰(zhàn)略發(fā)展期和2013年至今的戰(zhàn)略完善期。比較這三個階段中,中國與美國盟國新構建伙伴關系的數(shù)量與中國伙伴關系的總量,可發(fā)現(xiàn)重要的一致性(圖1)。在1993-2002年的戰(zhàn)略探索期,中國先后與法國(1997年)、英國(1998年)和韓國(1998年)建立全面伙伴關系。在第二階段,中國伙伴關系在全球全面拓展,中國與美國盟國的伙伴關系也水漲船高,先后與包括德國(2004年)、波蘭(2004年)、匈牙利(2004年)和西班牙(2005年)等建立了伙伴關系,并于2004年將與法國和英國既有的伙伴關系升級至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而在第三階段的伙伴關系完善期,中國也進一步與多個美國盟國加強伙伴關系建設,前述的多項標志性文件發(fā)布,代表著伙伴關系從單純的聲明宣示向務實合作進展。第二,盡管總體節(jié)奏一致,但中國與美國盟友構建的伙伴關系內部仍存在一定的差異性。具體而言,中國與美國的歐洲盟友在構建伙伴關系時相對較為順利,但與其亞太盟友構建伙伴關系往往波折較多。在與美國歐洲盟友構建伙伴關系時,其基本推進節(jié)奏往往較為順利。例如,2004年5月,中國與德國宣布在中歐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框架內建立具有全球責任的伙伴關系;2010年7月,默克爾總理訪華期間,中德雙方頒布《中德關于全面推進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聯(lián)合公報》,使中德伙伴關系進一步升級;2014年3月,習近平主席訪問德國時,雙方決定進一步升級中德伙伴關系為全方位戰(zhàn)略伙伴關系。中國與美國其他歐洲盟友的伙伴關系建構進程,也大多呈現(xiàn)與德國類似的模式,伙伴關系建立后仍保持穩(wěn)步推進,逐步升級。相比之下,中國與美國的亞洲盟友構建伙伴關系的進程要困難得多。中國與韓國和澳大利亞的伙伴關系構建相對順利,與菲律賓和日本的伙伴關系構建則較不順利。以中日關系為例,中日兩國曾在1998年宣布構建伙伴關系,但21世紀初由于日本小泉內閣的右傾舉動而放棄。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以來,受釣魚島國有化和日本修改憲法等影響,中日關系進一步緊張,伙伴關系的構建更是落入低谷。故而,中國與美國盟友構建的伙伴關系呈現(xiàn)出歐亞不同的差異性,這很大程度上與伙伴關系和同盟體系相遇時的優(yōu)勢與限制有關,下文將作具體分析。
第三,在中國與美國盟國進行的伙伴外交中,呈現(xiàn)出明顯的去安全化特征。通過分析中國與美國盟國所建立的伙伴關系的具體內容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與大多數(shù)伙伴國的合作重點依然集中在經濟、貿易、科技、文化等領域。以新近確立的《中法關系中長期規(guī)劃》、《中德合作行動綱要》和《充實中韓戰(zhàn)略伙伴關系行動計劃》為例,其中與安全合作有關的條款所占比重非常低,在寥寥無幾的安全合作條款中,大多涉及國際維和、共同打擊跨國犯罪、反恐、重視網絡安全等非傳統(tǒng)安全議題。同時,中國與美國盟國建立的伙伴關系也不涉及排他性的安全合作。在這些伙伴關系中,政治合作的重點集中在相互確保核心利益以實現(xiàn)戰(zhàn)略示善、建立溝通機制從而加強高層交流、協(xié)調彼此立場共建國際公域等方面。這些合作都不追求對抗守成國的安全合作,具有明顯的去安全化特點。
三、中國伙伴關系與美國同盟體系互動的模式
正如前文所說,中國伙伴關系與美國同盟體系的互動呈現(xiàn)一定的差異性。這就意味著中國伙伴關系網絡與美國同盟體系的互動并非一成不變,需要分類討論。整體而言,中國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的互動受中國與同盟主導國和同盟成員國兩組關系的影響。具體而言,中國伙伴關系與結盟體系的互動模式可分為三種:伙伴關系網絡與同盟體系和平共處,同盟體系限制伙伴關系網絡擴展,伙伴關系減緩同盟體系壓力。
第一,伙伴關系網絡與同盟體系和平共處,即在不影響同盟體系穩(wěn)定性的情況下,中國與美國的盟國發(fā)展良好的伙伴關系。從實踐上看,這一和平共處多見于中國與美國歐洲盟國構建的伙伴關系中,即中國與北約成員國的德國、法國和英國的伙伴關系,三者均以雙邊規(guī)劃和綱要等頂層設計的方式為伙伴關系日后的長期穩(wěn)定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導致這一和平共處的原因主要在于兩個方面:
一方面,中國自身發(fā)展帶來的巨大經濟機遇是伙伴關系建立和發(fā)展的前提。例如,據(jù)德國聯(lián)邦統(tǒng)計局最新統(tǒng)計,2015年中德進出口貿易總額達1627.3億歐元,增長5.5%。其中,德對華出口712.1億歐元;自華進口915.2億歐元,增長14.7%。目前中國是德國第四大出口目的地和第一大進口來源國。而根據(jù)英國稅務與海關總署統(tǒng)計,截至2015年10月,中國已是英國第四大出口市場和第二大進口來源地。在《中英關于構建面向21世紀全球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聯(lián)合宣言》中,雙方認為,兩國經濟發(fā)展合作具有獨特契合點,愿借鑒彼此成功經驗,探索新合作模式,通過高水平科技創(chuàng)新支持經濟可持續(xù)增長;雙方同意提升雙邊創(chuàng)新合作水平,建立中英創(chuàng)新合作伙伴關系。根據(jù)筆者對《中法關系中長期規(guī)劃》和《中德合作行動綱要》內容的統(tǒng)計,其中涉及經濟與金融、工業(yè)制造合作的條款分別占其總數(shù)的30%和25%。可以看出,經濟合作既為中國與美國歐洲盟國的伙伴關系構建帶來了切實動力,也得以規(guī)避排他性的傳統(tǒng)安全議題,從而推動伙伴關系網絡與同盟體系的和平共處。
另一方面,地區(qū)同盟體系性質本身也促進了中國與美國歐洲盟國的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的和平共處。美國在歐洲的同盟體系主要以北約為主,其主要假想敵是俄羅斯而非中國。正如美國學者沃特(Stephen Walt)所指出的,歐洲雖然是美國的盟友,但并不會直接加入美國在亞太地區(qū)針對中國的遏制行為。歐洲在中國的龐大經濟利益和對所謂中國“威脅”的不同判斷,導致其采取不同于美國的政策。需要指出的是,烏克蘭危機及北約與俄羅斯關系緊張,一定程度上也為中俄伙伴關系和中歐伙伴關系帶來兩難局面。盡管歐俄關系惡化會給中歐關系帶來消極影響,但在歐洲經濟持續(xù)低迷的背景下,經濟關系依然是中歐關系的重點。
第二,伙伴關系遭遇同盟體系遏制,即中國與美國盟友構建伙伴關系的努力遭到了同盟體系的遏制,導致伙伴關系構建無法順利進行。在具體實踐中,這主要體現(xiàn)在中國與美國亞太地區(qū)的盟友日本和菲律賓的伙伴關系建構上。具體而言,伙伴關系遭遇同盟體系遏制,可歸結為三方面原因。
首先,美國對中國的遏制意圖。與其歐洲地區(qū)同盟體系不同,美國在亞洲同盟體系的戰(zhàn)略目的無疑是指向中國的。雖然美國總統(tǒng)在官方的演講中多次表示美國歡迎一個和平崛起的中國,但在實際操作中,自20lO年以來的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將大量的戰(zhàn)略資源轉移至此地區(qū)。在2013年香格里拉對話會上,時任美國國防部長哈格爾(Charles Hagel)表示要在2020年前將把其本土以外60%的海空軍力量部署到亞太地區(qū)。近年來,美國智庫和戰(zhàn)略研究界遏制中國的呼聲也日趨強烈,很多文章以“如何遏制中國”為題,提出了各種遏制中國的手段和方案。
其次,在美國遏制中國的意圖之外,同盟中追隨美國的成員國與中國產生領土主權矛盾是導致同盟體系遏制伙伴關系的重要誘因。例如,目前中日關系緊張的導火索源于2012年9月10日日本政府宣布將釣魚島“國有化”;而中國與菲律賓關系的惡化則始于2009年2月菲律賓擅自將黃巖島和部分南沙群島劃為其領土。與一般性的沖突不同,中國與這些國家的沖突都聚焦主權領土爭端,高度敏感且排他性極強。這一矛盾極可能借助民族主義情緒和“中國威脅”印象上升為安全沖突,為同盟介入提供了借口。
最后,在同盟具有遏制中國的意圖和發(fā)生安全沖突后,同盟開始介入,進一步加劇中國與相關國家的安全困境,并遏制伙伴關系發(fā)展。例如,在中日2012年釣魚島沖突后,美日隨后在2015年修訂《日美防衛(wèi)合作指針》,擴大日本軍事支援美國范圍。盡管表示在釣魚島問題上不持立場,但美國總統(tǒng)和國防部長均表示,《日美安保條約》適用于釣魚島區(qū)域,并表示支持日本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在南海爭端上,在菲律賓將南海爭端提交國際仲裁庭后,美國也對此行動表示支持。在2016年7月,海牙常設仲裁法院作出對所謂中菲南海仲裁案的裁決后,美國國務院發(fā)言人表示該仲裁是“和平解決南海爭端的重要貢獻,并對中國和菲律賓方面都具有相同的約束力?!泵绹€于2014年與菲律賓簽署《美菲加強防務合作協(xié)議》,甚至鼓勵日本與菲律賓開展合作,協(xié)力遏制中國。
通過以上三個步驟,同盟體系得以成功調動,形成追隨國直接對抗中國,主導國暗中支持的格局。在這一背景下,中國與該同盟發(fā)展任何外交關系都勢必受到安全困境的約束?;ゲ磺址傅陌踩WC是發(fā)展一切外交合作關系的底線,在這一點無法達成的情況下,任何伙伴關系的建設都無法順利進行。
第三,除以上兩種模式外,另一種值得注意的互動模式是,伙伴關系網絡化解同盟體系遏制壓力。此模式是檢驗伙伴關系網絡在安全領域是否具備功效的試金石,但也是伙伴關系三種模式最不穩(wěn)定和最為脆弱的一種,依然處于初級階段,呈現(xiàn)脆弱性和易反復性的特點。這可體現(xiàn)在中韓關系和中澳關系近年的發(fā)展上。一方面,與中國和美國歐洲盟國的伙伴關系不同,美韓同盟和美澳同盟都地處亞太地區(qū),考慮到美國遏制中國崛起的意圖,這一同盟存在被拖入美國遏制中國的可能。但另一方面,與美日同盟和美菲同盟相比,中國與韓國和澳大利亞的伙伴關系開展相對順利,暫未受到該同盟體系的阻礙,并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美國亞太聯(lián)盟體系對中國的壓力。以中韓關系為例,自韓國總統(tǒng)樸槿惠上臺以來,中韓關系發(fā)展順利,不僅通過了《充實中韓戰(zhàn)略伙伴關系行動計劃》,樸槿惠總統(tǒng)還在美國反對的情況下出席2015年9月3日中國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的閱兵活動,成為出席該活動的唯一美國亞太盟國國家元首。因此,有學者建議把韓國發(fā)展成具有戰(zhàn)略示范效果的周邊支點國家。中韓伙伴關系的發(fā)展一定程度上化解了美韓同盟對中國的遏制。美韓同盟目前主要的戰(zhàn)略假想敵依然在于遏制朝鮮擁有核武器能力,直接針對中國的遏制舉動不多。而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也表示美韓同盟與中韓關系發(fā)展并不矛盾,美國支持中韓發(fā)展更為友好的關系。
中澳關系近年來也取得了較大的進步。在2014年習近平主席對澳大利亞的訪問中,雙方確定了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并完成了自由貿易協(xié)定的談判,雙邊關系進一步提升。根據(jù)公開資料,自建交以來,中澳雙邊貿易額擴大了1500多倍,中國早已是澳大利亞第一大貿易伙伴、第一大出口市場、第一大進口來源國、第一大農產品出口市場、第一大服務貿易出口目的地、第一大旅游收入來源國、第一大留學生來源國。澳大利亞政府2014-2015財年來自中國投資的審批金額位居第一,高達465億澳元,比上一財年增長68%,占審批總金額的33%。在此影響下,澳大利亞在外交及安全領域雖依舊將與美國的同盟關系放在首位,但并未亦步亦趨地跟隨美國。例如,在南海問題上,雖然澳大利亞表示支持美國所謂捍衛(wèi)航行自由的主張,但至今澳大利亞始終沒有正式表示其參與美國主導的“自由航行行動”(Freedom of Navigation Operations)。
必須指出的是,伙伴關系對同盟體系遏制效應的化解,目前仍處于初級階段,呈現(xiàn)脆弱性和易反復性的特點。例如,在2016年1月6日朝鮮進行第四次核試驗后,中韓關系遭遇嚴重波折。雙方在如何處理朝鮮問題和如何維護韓國及朝鮮半島安全上產生分歧。借口朝鮮半島威脅,韓國開始謀劃引進薩德反導系統(tǒng)。該系統(tǒng)雖名為防范朝鮮導彈襲擊,但其數(shù)千公里的搜索半徑已經深入中國腹地,對中國國家安全產生嚴重影響。基于此,中方多次強烈反對韓國部署薩德系統(tǒng),認為解決朝鮮問題必須維護好中國正當?shù)膰野踩?016年7月8日,韓國宣布部署薩德導彈,中韓關系負面因素上升,不確定性增加。與韓國類似,澳大利亞在南海問題上的立場也在不時倒退,試圖利用美澳聯(lián)盟對華施壓。2016年7月12日,海洋常設仲裁法院南海爭議仲裁庭發(fā)布所謂南海中菲爭議仲裁結果,單方面支持了菲律賓方面幾乎所有的主張。此后,澳大利亞積極追隨美國立場,將所謂仲裁案決議視為國際法基礎,對中國的正當維護主權行為進行無理指責。在2016年7月25日,美國、澳大利亞、日本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再度對南海問題表示關切,并對中國方面施壓,要求其遵守國際常任仲裁法庭的不公正裁決。
根據(jù)以上情況分析,當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產生沖突時,伙伴關系目前還處于弱勢,但也并非毫無作為??傮w來說,伙伴關系若要對同盟體系的壓力進行化解,需要具備如下條件。
第一,與同盟體系內成員國建立雙邊伙伴關系時需避免直接的安全沖突。當同盟體系內主導國開始遏制某崛起國時,其體系內盟友并不會完全服從主導國的安排。其更多還是從自身國家利益角度,根據(jù)崛起國與自身的安全沖突情況來決定其是否加入同盟體系的遏制行動。如若崛起國在此情況下利用伙伴關系成功管控與該國的雙邊安全矛盾并降低其不安全感,就會使同盟體系追隨國在其主導盟友和崛起國伙伴之間采取平衡的政策,從而緩解崛起國遭遇既有同盟體系圍堵的壓力。
例如,中韓伙伴關系在美國實施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背景下仍能順利發(fā)展,主要原因除了中國經濟吸引力和經貿合作基礎外,還與中韓政治一安全關系的性質和美國的亞太地區(qū)同盟戰(zhàn)略相關。中韓政治一安全關系中的共同利益超過其沖突矛盾。與日本和菲律賓不同,韓國雖然也與中國在黃海邊界劃界上存在爭議,但韓國當前最主要的安全矛盾依然是防范朝鮮安全威脅,而美韓同盟存在的直接目標也在于應對朝鮮可能帶來的安全威脅。在冷戰(zhàn)時期,由于美韓同盟和中朝同盟的對立,故而韓朝對抗也會導致中韓對抗。但隨著中韓建交,韓國客觀上產生了拉攏中國從而壓制朝鮮的意圖,并且中韓在半島無核化問題上的共識也使得雙方合作出現(xiàn)了新的基礎。而在中朝方面,由于朝鮮近年來多次進行核試驗,總體上中朝關系也從傳統(tǒng)的“鮮血凝成的戰(zhàn)斗友誼”向正常的國與國關系發(fā)展,這也為中韓走近造成更為有利的局面。此外,由于中韓對于二戰(zhàn)歷史的共同立場,雙方均對日本出現(xiàn)的否定歷史右傾化傾向表示警惕,這也導致韓國缺乏足夠的意愿來參與美國試圖構建的美日韓集體安全體系。
又如,中國與澳大利亞之間也并不存在直接的安全沖突。根據(jù)2009年澳大利亞國防白皮書,澳大利亞國家安全目標分為四類:本土安全、毗鄰地區(qū)安全、亞太地區(qū)安全、國際體系和國際規(guī)則安全。換句話說,澳大利亞的核心利益在地理上與中國距離較遠,并不會遭到中國的直接威脅。也有學者認為,澳大利亞整體國家定位是中等地區(qū)強國,與中國地區(qū)性大國崛起也不存在矛盾;中澳之間并不存在類似中美的霸權國與崛起國矛盾,也不會出現(xiàn)中日之間地區(qū)大國的糾紛。還有學者認為,南海問題是澳大利亞的次要安全問題,為此遏制中國將給澳大利亞帶來嚴重的經濟損失,是得不償失的行動。
因此,伙伴關系要想爭取同盟體系的成員,減緩戰(zhàn)略壓力,就必須管控好與同盟成員國的雙邊安全問題。這樣,伙伴關系可在同盟體系主導國和追隨國之間制造矛盾、添加張力,從而減緩同盟體系對伙伴關系網絡的壓力。
第二,要充分調動伙伴關系國的內部積極因素,遏制來自強硬派的干擾。在同盟體系中,各個成員國內部都存在著一批強調零和博弈、遏制假想敵、偏好使用武力的強硬派。這既是每個國家國內政治的產物,也和軍事聯(lián)盟體系的長期塑造有關。強硬派對沖突的偏好導致其將盡可能打壓伙伴關系,遏制后者的共贏共生積極影響,以確保其自身在國家權力結構中的地位。這在中澳關系中不時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中澳伙伴關系整體上推進順利,但以澳國防、軍方等部門為代表的強硬派一直試圖橫加阻攔。在2009年國防白皮書中,澳大利亞國防部就表示“如果中國不與他國溝通以建立起對其國防安排的信任,其鄰國就會對其軍隊現(xiàn)代化產生擔憂?!蹦虾幎吮l(fā)后,澳大利亞軍方更是多次就南海問題強硬表態(tài),表示將做好向南海派出軍艦和戰(zhàn)機的準備,還不斷渲染澳大利亞在南海的飛機巡航遭遇到中國的挑戰(zhàn)。更有軍方背景的學者放棄學術中立,宣稱中國是澳大利亞國家利益的首要威脅。
與同盟體系類似,伙伴關系發(fā)展中也會逐步塑造出一批“溫和派”,他們更關注共贏、合作和發(fā)展,不會簡單追隨同盟主導國采取進攻性政策。仍以中澳關系為例,盡管近年來強硬派有所抬頭,但也有一批重視中澳伙伴關系的溫和派積極發(fā)聲,避免澳外交政策被強硬派所壟斷。例如,澳大利亞影子內閣外交部長普利博斯克(Pliberske)就督促政府采取更為審慎的姿態(tài)對待中國海洋領土訴求,確保澳大利亞可以冷卻而不是引發(fā)事態(tài),并且促進有關各方的相互理解。還有學者通過對澳大利亞、美國、中國三邊關系的分析,認為盡管澳美同盟扮演決定性作用,但澳大利亞仍可有相當程度的自主外交,在兩個大國中發(fā)揮沖突調解者的作用。因此,伙伴關系網絡雖然沒有同盟體系的強制性,但也需增強其滲透性和國內基礎,從而培養(yǎng)一批受益于伙伴關系、認同伙伴關系、具有獨立自主意識的精英階層和利益集團。
第三,要確保崛起國與主導國之間安全沖突不可激化。美國在此地區(qū)的同盟特點也為中韓和中澳伙伴關系在其亞太同盟框架內順利發(fā)展開辟了一定的空間。美國雖然整體上將其同盟重心轉為防范遏制中國,但尚未完全將其轉變?yōu)橐粋€全面遏制中國的進攻性同盟。其政策立場更多還是在遏制和接觸之間徘徊。理論上,“遏制中國”是指不同中國建交和來往,不允許和中國貿易,對中國發(fā)動冷戰(zhàn),等等。在這一意義上,美國目前并沒有全面對華遏制,只是在一些具體的熱點問題上采取了局部遏制的策略。這樣,美國在此地區(qū)的同盟體系雖然會支持盟友對中國的對抗行為,但同時也要對盟友的對抗行為進行控制,以免上升為總體性的對抗。因此,美國對于其亞太盟友與中國發(fā)展的良好關系暫時也不會進行阻撓,故而也會允許中韓日益發(fā)展的伙伴關系與美韓同盟保持齊頭并進的態(tài)勢。以南海問題為例,在仲裁案裁決公布后,美國雖表達了對仲裁案具有裁決力的支持,但也表示對仲裁內容不持立場。這也反映出美國對華政策在遏制面上升的同時,也不希望中美徹底對抗,仍試圖在威懾與合作之間保持脆弱的平衡。當前伙伴關系網絡還處于初級階段,其凝聚力、動員力尚無法和同盟體系抗衡,因此管控好與同盟體系主導國的關系,可為同盟體系內成員提供更多自主選擇空間,避免其陷入選邊站隊的困境之中。
結束語
通過對中國伙伴關系網絡與美國同盟體系相遇的特征和模式分析,可得出兩個體系實現(xiàn)和平共處的必要和充分條件。一方面,中國日益增長的綜合國力和經濟吸引力是實現(xiàn)兩個體系和平共處的必要條件。如果中國綜合國力不夠強大、經濟吸引力不夠持久,美國盟國對發(fā)展與中國的伙伴關系將缺乏充分動力,中國也缺乏推進此類伙伴關系的有效手段。但必須看到,中國的經濟吸引力和影響力并不能自動轉化為政治和安全上的向心力,中日和中菲均有非常密切且高度依賴的經濟關系,但在涉及安全威脅和主權爭議時,仍不能避免同盟體系對伙伴關系網絡的遏制壓力。另一方面,較低的安全沖突水平是實現(xiàn)兩個體系和平共處的充分條件。在沒有強烈的安全矛盾情況下,中國伙伴關系網絡與美國同盟體系可以實現(xiàn)和平共處,歐洲就是典型。一旦出現(xiàn)較強的安全沖突,伙伴關系網絡就會遭到同盟體系的遏制,中國與菲律賓和日本的伙伴關系建構遭遇的困難就是典型。需要指出的是,在同盟內成員國戰(zhàn)略利益存在分歧的情況下,伙伴關系網絡也會某種程度上化解同盟體系的潛在壓力,中韓伙伴關系的發(fā)展便是明證。
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日益提升和伙伴關系“朋友圈”不斷擴大,中國伙伴關系網絡與美國同盟體系將會頻繁“相遇”?;锇殛P系的內涵在于結伴不結盟,是新型國際關系和共同安全觀的體現(xiàn)。因此,伙伴關系與同盟體系的和平共處乃至前者對后者的揚棄,應當成為伙伴關系未來發(fā)展的重要目標。結合前述討論,筆者認為需要注意如下方面:
第一,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構建是伙伴關系網絡與同盟體系和平共處的根本保障。傳統(tǒng)觀點認為,崛起大國與守成大國之間的權力轉移往往伴隨著戰(zhàn)爭,但卻忽視了國際關系的進化可能,是一種靜態(tài)觀點。當前,國際關系體系的發(fā)展已使大國權勢轉移從傳統(tǒng)的零和博弈,日漸向去暴力化過渡。隨著國際政治從斗爭走向競爭,各國尤其是各大國已就不使用武力摧毀另一國家達成共識一一盡管國際體系中的競爭依然會長期存在。在此背景下,中國提出了與美國構建以“不對抗、不沖突、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為主要特征的新型大國關系。這是避免出現(xiàn)中國伙伴關系網絡與結盟體系沖突的根本保障。前文分析已經表明,一旦中美產生安全沖突,同盟體系就會成為遏制中國的工具,而追隨美國的盟國也會面臨中國伙伴關系和美國同盟體系間的兩難選擇,從而為伙伴關系網絡構建帶來重大困難。
第二,非傳統(tǒng)安全領域合作是伙伴關系網絡與結盟體系和平共處的主要著力點。前文分析表明,一旦出現(xiàn)傳統(tǒng)安全領域的對抗,如中日釣魚島爭端和中菲南海矛盾,伙伴關系網絡往往會受到結盟體系的抑制。由于伙伴關系網絡的要義在于促進共贏和非排他性,故而其重點還應放在拓寬中國與相關美國盟國的經濟、治理、城市發(fā)展等共同利益上,在非排他性利益領域開展合作。此類合作不會給相關的美國盟國帶來選邊站隊的尷尬局面,故而可實現(xiàn)中國伙伴關系網絡與美國同盟體系的和平共處。而在傳統(tǒng)安全領域,由于其前提是對假想敵的遏制,與伙伴關系所提倡的“結伴不結盟”立場明顯沖突,因此并非伙伴關系的強項。
第三,要用長遠眼光看待中國伙伴關系網絡對美國同盟體系的安全意義。伙伴關系網絡在傳統(tǒng)安全領域影響同盟體系比較難,短期內也不能寄希望于伙伴關系網絡成為替代美國同盟體系的安全安排。但從中長期角度看,伙伴關系網絡的安全功能仍有強化的空間。從中期發(fā)展看,與美國盟國發(fā)展伙伴關系盡管難以動搖美國同盟體系,但通過共同利益的積累,可使美國盟國逐步將同時維持與中美兩國的友好關系作為外交政策最優(yōu)選項,進而可起到緩解戰(zhàn)略壓力的作用。這一變相的“中立化”可使有關國家在美國試圖利用其同盟體系遏制中國時予以緩沖,從而間接保護中國的國家利益。從長期發(fā)展看,隨著國際體系轉型日趨完成,國家間安全矛盾逐步化解,安全威脅顯著降低,同盟體系的有效性自然會逐步降低,進而逐漸被伙伴關系網絡所取代。到那時,伙伴關系網絡將成為一個兼具維護持久和平和促進共同發(fā)展雙重功能的新型外交政策工具。
[收稿日期:2016-03—15]
[修回日期:2016-08-04]
[責任編輯:張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