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訪談

《申報》采訪村上春樹2006年年初，村上春樹憑借著《海邊的卡夫卡》入選美國“2005年十大最佳圖書”。而后，他又獲得了有“諾貝爾文學(xué)獎前奏”之稱的“弗朗茨·卡夫卡”獎。風(fēng)頭正健的村上春樹，2006年在中國出版了新書《東京奇譚集》。只是喜好“匿名信”一樣生活的村上春樹，向來低調(diào)處世，不愿意接受中國媒體的采訪。而這回，卻破天荒地為《申報》開了綠燈，愿意接受越洋電郵采訪，附加的條件是：有選擇地回答。寫作《東京奇譚集》的過程中可有奇事發(fā)生？我記得不太清楚，但我想寫作的過程沒有什么特別的，也沒有做什么奇特的事，完全跟平日一樣。不過，為了集中精力，我待在出版社擁有的房子里閉門工作，花了很短的時間寫成了這本書?！镀孀T》中的“奇事”由何而來？我只是將頭腦中自由地浮現(xiàn)各種故事原封不動地變成文字寫下來，并沒有特地搜集什么“奇事”。寫這次的短篇小說集，我決定以“奇事”為主題，所以就出現(xiàn)了很多“奇事”。您在《天天移動的腎形石》一篇中談到，從“小說家”變成“優(yōu)秀的小說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您自己的這個變化發(fā)生在何時？我什么時候變成了“優(yōu)秀的小說家”呢？這個問題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成為了“優(yōu)秀的小說家”。也可以認為，自己應(yīng)該還有很多可以改進的余地。不過，當我在39歲寫完了《挪威的森林》時，我有了一種“從今以后，從技術(shù)上說，大多數(shù)事物我都能寫成文章了”的感覺。讀者注意到，《東京奇譚集》里有多位主人公在喝葡萄酒，這是否與你的愛好有關(guān)？20世紀80年代我曾在意大利住過幾年，從那時起常喝葡萄酒。在日常生活中，我總是不加任何思考、平常地去喝。讀者同時注意到，您小說中的主人公正在聆聽普朗克的音樂……關(guān)于Poulenc的音樂，我出版了一本《沒有意義就沒有搖擺》，其中詳細寫到了這個問題。說來話長，你可以去讀那本書，當然，中文版可能還沒有出。是否有興趣把自己的小說拍成電影？關(guān)于拍電影，有幾個項目正在進行之中，我本人對此并不太積極。我覺得，讓小說就作為小說而完結(jié)就可以了。不過，如果導(dǎo)演非常有創(chuàng)造力，非常優(yōu)秀，并且有具體的條件，我覺得也可以把作品交給這樣的人。這在現(xiàn)實中很難。生活中的你是否花大量時間思考寫作的事情？在實際生活中，我忙于做運動、聽音樂、干家務(wù)等等，沒有閑暇進行很深的思考。我通過寫文章來思考。因此，不坐在書桌前寫文章時，我盡量不去思考。不寫東西時的我，是個非常普通的人。怎么做到這一點的，我自己也不清楚。在不知不覺間自然而然地開始寫小說，又在不知不覺間自然而然地開始寫到“異境”。我想，這“異境”也許存在于我自身之中，我去了那里，看到了很多東西，然后回到這個世界，就能寫出有關(guān)的文章了。只要習(xí)慣了，這并不是很難的事，不習(xí)慣的話就會覺得很復(fù)雜。至于為什么 “異境”總是那么黑暗？也許是因為它存在于黑暗的地方吧。您對自己的作品在全世界熱賣這件事情是怎么看的？被很多的讀者拿在手里，我當然會很開心。我想，沒有作家不為自己的書暢銷而感到高興，不是嗎？根據(jù)你的大多數(shù)作品，人們喜歡把你的小說歸結(jié)為“青春題材”，“青春”是你特別珍惜的東西嗎？我并不是特別珍視青春。我57歲了，作為57歲的男人過著普通的現(xiàn)實人生。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讓你來參觀一下。不過，寫作的時候，我可以化身為故事中的一切，我可以徹底地變成任何人物，既可以成為15歲的少年，也可以成為65歲的有智力障礙的老頭，既可以變成20歲的女同性戀，也可以化身為會說話的貓。我非常珍視自己的這種能力，我想變身為種種角色，僅此而已。寫作計劃是什么？我已經(jīng)連續(xù)跑了25年的馬拉松，現(xiàn)下正在寫關(guān)于奔跑的長篇隨筆。對我而言，奔跑就是活著，就是寫作。完成之后，接下來我想要著手寫長篇小說。是否出現(xiàn)過編不出故事的情形？想要寫小說而寫不出，我還一次也沒有過這樣的事。有時我自己不寫，但沒有過不能寫的情況。寫小說是艱辛而嚴苛的工作，但我沒有因?qū)懖怀龆鄲赖那闆r。還在繼續(xù)關(guān)注西方現(xiàn)代小說嗎？將英語（主要是美國的）小說翻譯成日語是我的工作，所以我經(jīng)常讀美國的現(xiàn)代小說，但是并沒有特意參考其技巧。年輕時受到過一定程度的影響，但（自從建立起自己的小說形式以后）沒有什么影響，只是作為工作的一部分去讀。我印象較深的小說，很遺憾，幾乎沒有，石黑一雄的《NeverLetMeGo》（別讓我走）大概算一本。是否仍像您小說里的人物一樣，對于烹飪親力親為？自己吃的東西是自己親手做的，不過都是些非常普通的菜，僅僅是用冰箱中的材料適當?shù)刈鳇c東西吃，微不足道，沒有什么稱得上食譜的東西。旅行依然使您著迷么？您的“中國情結(jié)”可有進一步的發(fā)展？我在美國的波士頓住過一段時間，之后回日本。說起中國，很想跑一次北京馬拉松。如果請村上春樹用一句話描述自己的性格……就像大多數(shù)認真的作家一樣，有著勤勞和不老實的性格。

《世界新聞報》楊歡曾采訪過林少華，關(guān)于他去日本見到村上之后發(fā)生的事情。

1、2003 年您去日本和村上見過一次面，是嗎？能具體說說當時的情況嗎？（比如說由誰組織的，有哪些活動，和村上主要談了些什么，中間有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村上說過什么話給您留下了較深的印象等等，最好能說的詳細一些）——2002年10月開始我應(yīng)日本國際交流基金之邀，作客東京大學(xué)從事一年學(xué)術(shù)研究。轉(zhuǎn)年一月中旬見了村上。其實也沒什么人組織，沒什么豐富多彩的活動。約了時間，我去了他的事務(wù)所。談話談得很愉快。一開始他問我路上怎么樣，我說東京的交通可就不像您的小說那么輕松有趣了，他笑，我也笑，氣氛很快放松下來。關(guān)于談話的內(nèi)容我在不少場合都提過，概括起來主要談了以下五點：

（1）關(guān)于創(chuàng)作動力。“我已經(jīng)寫了二十多年了。寫的時候我始終有一個想使自己變得自由的念頭。即使身體自由不了，也想使靈魂獲得自由。我想讀的人大概也會懷有同樣的心情。而這大約就是我所追求的東西?！?/p>

（2）關(guān)于奇異的想像力?！跋胂窳φl都有。難的是接近那個場所，找到門、打開、進去而又返回——我并沒什么才華，只不過具有這項特別的專門技術(shù)。如果讀者看我的書過程中產(chǎn)生共鳴，那就是說擁有和我同樣的世界?！?

（3）關(guān)于孤獨與溝通?！叭松臼枪陋毜?，但同時又能通過孤獨這一頻道同他人溝通。我寫小說的用意就在這里。”“人們總要進入自己一個人的世界，在進得最深的地方就會產(chǎn)生連帶感?；蛘哒f人們總要深深挖洞，只要一直挖下去就會在某處同別人連在一起。而用圍墻把自己圍起來是不行的?！?/p>

（4）關(guān)于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可能性?！白钪匾氖亲x者。獲獎不獲獎對于我實在太次要了。何況一旦獲獎就會打亂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和‘匿名性，非常麻煩。再說諾貝爾文學(xué)那東西政治味道極濃，不怎么合我的心意?！?/p>

（5）關(guān)于小說中流露出的對中國（中國人）的好感和中國之行。“我是在神戶長大的。神戶華僑非常多，班上就有很多華僑子女，就是說從小我身上就有中國因素進來。短篇《去中國的小船》就是根據(jù)那時候的親身體驗寫出來的。關(guān)于去中國，由于中國有那么多讀者，去還是想去一次的。問題是去了就要接受采訪和宴請什么的，而我不擅長在很多人面前講話和出席正式活動。以致逃避至今。倒是很抱歉的?！?/p>

談話印象最深的是第（3）點，通過孤獨與他人溝通這樣的見解在我聽來十分新鮮，也是第一次。覺得有意思的，是他往書上簽名留念時蓋的兩個章，一個章是趴在草地上的小兔，一個是一對紅蜻蜓，很有童趣。

2、一直以來，您通過翻譯村上的作品，都是在和村上進行“神交”。真正見到村上后，您對他的印象和您想象中的一樣嗎？請具體談?wù)劥迳辖o您留下的印象，比如他的著裝、講話的方式、是否很健談等等。通過這次交談，您對村上有了什么新的認識嗎？另外，村上見到您之后，他有什么反應(yīng)呢？他原來知道中國有一個長期翻譯他作品的人嗎？——您也知道，日本人對著裝十分講究，尤其見客人時往往西裝革履，一派莊重。但村上不是那樣。盡管時值冬季，他卻像在過夏天：灰白色緊身牛仔褲、三色花格襯衫（看胸袋繡的標志，大概是POLO）、里面套一件黑T恤（是不是MADE IN CHINA我看不出），挽著袖口。中等個頭，由于跑步的關(guān)系，身體顯然很結(jié)實，加上小男孩發(fā)型，的確一副“永遠的男孩”形象。見到我，沒有像一般日本人那樣一邊深鞠躬一邊說“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握完手，對我這么多年翻譯他那么多書表示感謝?？偟恼f來，見面的感覺和想象中的差不許多，自然、真誠、不造作，完全沒有大作家的架子。最后我請他為中譯本《海邊的卡夫卡》寫序，他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笑道：“即使為林先生也要寫的！”當時我在村上訪問記中寫過這樣一些話，如果您不嫌長，我愿意錄在下面：我起身告辭，他送我出門。走幾步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村上這個人沒有堂堂的儀表，沒有挺拔的身材，沒有灑脫的舉止，沒有風(fēng)趣的談吐，衣著也十分隨便（他從不穿西裝），即使走在中國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上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這個文學(xué)趨向衰微的時代守護著文學(xué)故土并創(chuàng)造了一代文學(xué)神話，在聲像信息鋪天蓋地的多媒體社會執(zhí)著地張揚著文學(xué)魅力，在人們?yōu)槲镔|(zhì)生活的光環(huán)所陶醉所迷惑的時候獨自發(fā)掘心靈世界的寶藏，在大家步履匆匆急于向前趕路的時候不聲不響地拾起路旁遺棄的記憶，不時把我們的情思拉回某個夕陽滿樹的黃昏，某場燈光斜映的細雨，某片晨霧迷濛的草地和樹林……這樣的人多了怕也麻煩，而若沒有，無疑是一個群體的悲哀。

3、作為長期翻譯村上作品的專家，您應(yīng)該是最了解村上思想的人。能具體談?wù)勀鷮Υ迳献髌返恼J識嗎？——我從1989年開始翻譯村上作品，十多年了。也是因為這個關(guān)系，無論寫文章還是講演，很多時候都談到村上和他的作品。具體談起來很長，只能簡單概括一下。首先，文體別具一格。簡約、流暢、幽默和有節(jié)制的抒情筆調(diào)給讀者帶來閱讀特有的愉悅，至少中國讀者有這樣的感覺。其次，想象力跨度大。村上的小說雖然屬于純文學(xué)作品，卻演示了不亞于科幻、魔幻小說的大跨度的想象力。天馬行空，隨心所欲，光怪陸離，神鬼莫測，點化出現(xiàn)實世界中的本質(zhì)性真實和人們的心理真實、潛意識真實以至靈魂的真實。第三，有距離感。村上作品的主人公從不擅自闖入他人的私生活地界和精神疆域，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優(yōu)雅姿態(tài)。此外，距離感還表現(xiàn)在對社會制度和官僚機構(gòu)的無視和揶揄上面，從而守住了靈魂制高點和精神優(yōu)勢。第四，西方的視角。村上往往用非日本即西化的視角來審視、把握和感受日本社會的種種現(xiàn)象，用非日本話語審問日本的當代話語，表現(xiàn)出一個優(yōu)秀作家所應(yīng)有的勇氣和良知。

4 、您個人覺得，為什么村上的作品能同時獲得東亞國家和西方世界的認同？我覺得很難梳理出一個共同原因。德國人欣賞村上作品的出奇制勝和對內(nèi)心世界的把握，認為村上是“日本的卡夫卡”；英國人欣賞其中的溫情、美感和迷失感；俄羅斯人甚至從中發(fā)現(xiàn)了“日本傳統(tǒng)美學(xué)”；美國哈佛大學(xué)一位叫Jay Rubin的教授認為“村上最出色的成就就是體察出了市井小民生活中的玄秘和疏離”。韓國人似乎更為村上作品中“蕩漾的空虛感、失落感”所吸引。中國人主要對其文筆和所謂“小資情調(diào)”情有獨鐘。日本作家島田雅彥對此倒是有個概括性說法，他認為：“村上春樹的作品之所以能像萬金油一樣暢銷世界各國，是因為他在創(chuàng)作中刻意不流露民族意識，寫完后還會反復(fù)檢查，抹去所有民族色彩。這樣，他的小說就變得‘全球化了?！?/p>

5、您在翻譯村上作品的時候，如何去拿捏原著的精神，并把這種精神和語言上的美感恰到好處地譯成中文？——我的譯文所以為無數(shù)讀者朋友所肯定和欣賞，主要得益于兩點。一是我在精神上碰巧同村上有相通之處，如對日常景物和人際關(guān)系的感受，如對無限追求物質(zhì)生活的現(xiàn)代社會的思考和憂慮，如對孤獨情境的體察等等；二是我非常熱愛中文，始終留意中文表現(xiàn)方式的可能性、尤其微妙語感的傳達方式。我為漢語言近乎無限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感到驚訝和自豪。這使得我在翻譯當中有得心應(yīng)手之感。至于翻譯方法之類一下子很難總結(jié)?？梢哉f，翻譯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是藝術(shù)，是跟著感覺走的東西?！斑\用之妙，存乎一心”。

6、在翻譯村上作品的時候，有沒有什么具有挑戰(zhàn)性的地方？在您譯過的所有作品中，有沒有哪一部是譯起來挑戰(zhàn)性比較大的？能具體說說嗎？——花時間最久的是《奇鳥行狀錄》，日文厚厚三大本，譯成中文都長達五十萬言。而最吃力或者說最有挑戰(zhàn)性的卻是四萬字《爵士樂群英譜》，因為我是“樂盲”，書中層出不窮花樣翻新的外來語樂隊名、樂曲名、歌手名辭典上大多查不到，搞得我焦頭爛額，苦不堪言，簡直天昏地暗。

7、您在翻譯村上作品的時候，一般要將原著看幾遍才會動筆？到目前為止，您一共翻譯了多少部村上的作品？除了村上的作品外，您還翻譯其他作家的作品嗎？——《挪威的森林》因是第一本，看了兩三遍，往后一般通看一遍就動筆翻譯。迄今為止，村上作品翻譯了三十四部，已出三十一部。此外還譯了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井上靖、東山魁夷以及片山恭一的作品?！对谑澜缰行暮魡緪邸芬彩俏曳g的。加起來有四十五部左右。

8 、經(jīng)常收到讀者的來信嗎？大概有多少封？讀者們對村上作品最感興趣的是什么？——經(jīng)常收到，越來越多，平均一天有三四封，差不多裝了半個書柜，數(shù)不清有多少封了。信中提及最多的主要有兩點，一是對《挪威的森林》主人公的一些想法和心情感同身受，二是語言優(yōu)美，包括說我翻譯得好。這好像有自吹之嫌，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