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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小鎮(zhèn)派出所工作。
鎮(zhèn)子下轄有三十幾個村子,村子都是山村,山村像星星一樣灑落在山溝溝里。小鎮(zhèn)古樸,一年沒有幾個案件,派出所平時的工作寡淡得很。閑得沒事兒,我就到離鎮(zhèn)子不遠(yuǎn)的李家溝轉(zhuǎn)轉(zhuǎn)。
我的一個表姐嫁到了李家溝,她家有個大桃園。
夏天,桃子成熟了。我又去表姐家,幫她摘桃。摘完桃,裝好的桃箱搬在路邊等著販桃的來收。有個小孩兒從石板橋上走過來,他嚶嚶地哭著,淚水和著泥巴使他的臉臟兮兮的。過了橋,他在表姐家桃箱旁立住了,看樣子他并不打算停下哭,眼睛里汪著很多淚,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小男孩赤著腳,夏日的地面燙熱,他的腳每隔幾秒就要抬起來,不讓滾燙的地面烙熟,他的動作滑稽得很,像個活潑的螞蚱。
他直直地盯著表姐家的桃箱,眼睛流著淚。
我問:“你怎么了?”
他不語。
我問:“你哭什么呀?”
他還不語,只是一臉淚水地看著桃子。
李家溝家家戶戶種桃,漫山遍野都是桃子。我覺得他家不至于缺桃子,但我還是問:“你想吃桃子嗎?”
他點(diǎn)了一下頭。
我讓他自己拿。
他拿了一個。
我囑咐他去橋下水里洗一洗吃。
他拿桃向橋那邊走,我也回轉(zhuǎn)身去山坡上搬桃箱。等我下來的時候,看到那個男孩子在橋上站著,手里拿著桃,桃已啃了一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桃子并未洗,上面的毛還歷歷在目。
我問:“你怎么不洗呀?”
小男孩已停止了哭,臉上的淚痕還在。
他并不理我。
表姐嘆了口氣,悄聲對我講:“別管那么多,這個孩子是李旺家大肚子帶過來的。”大肚子帶過來的,意思是指孩子非婚所生。在農(nóng)村,這種情況讓人難以接受。表姐說這個孩子是李旺家大肚子帶過來的,不受待見,當(dāng)野孩子養(yǎng)著。
表姐說這孩子最愛哭了,一天到晚哭。
我說這孩子是不是有病呀?表姐說,沒病!這孩子可精了,見了人哭得更厲害,看中了什么東西,想要東西的時候哭得最厲害,不了解情況的人可憐他就給錢或者東西。
那個東北的張老板,這孩子一見他哭得最傷心,那個張老板給他買衣服,買好吃的。
張老板是個不笑不說話的人,看上去就像彌勒佛。
我說還是有好心人的。
夏去秋來,時光飛逝,我在那個鎮(zhèn)上派出所一晃待了五年。那個男孩子也上到了三年級,我偶爾能看到他,他雖然不是臟兮兮的樣子了,但是聽表姐說他還是遇到事情就哭,通過哭來解決問題。
哭成了他對付他人、對付世界的武器。
這五年時間,由于種桃的人越來越多,桃子的價格也越來越低。外面來販桃的人也不像以前那么多了。表姐家都考慮把桃樹砍了改種其他果樹。幸好彌勒佛張老板每年夏天桃子熟了的時候還開著車來,拉走一箱又一箱的桃。
這年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那個小男孩不見了。家里人找了一段時間也沒有找到,來所里報案,我根據(jù)規(guī)定把孩子錄進(jìn)了人口失蹤系統(tǒng)。他的家人對于這個孩子的失蹤似乎也不大上心,見了我問了幾次以后就不再問了。
我曾經(jīng)調(diào)過路上監(jiān)控錄像,那是張老板運(yùn)走最后一次桃的車上。小男孩藏在一個大桃箱里,桃子把他蓋起來??赡芤驗樘颐?,他忍不住把臉從桃子中間伸出來。
監(jiān)控錄像非常清晰,我看著他的臉上是滿臉的笑和滿臉的桃毛。
后來,我從那個小鎮(zhèn)派出所調(diào)回了城里,表姐所在的李家溝我很少去了。偶爾打電話,我會問一下表姐那孩子回來了嗎?表姐說沒有。
表姐還說從那以后,張老板沒有來拉桃,他是個好生意人,給的價也比別人高,大家都很牽掛他。
我囑咐表姐張老板如果再來,一定通知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