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平
那天我老是打哈欠,從早晨打了個噴嚏就開始打哈欠了,一天里打了無數(shù)個哈欠。那天是個庸常日子,只是隊長給它賦予了特殊意義。打噴嚏也不是毫無緣由的,與村上老木家殺豬有關聯(lián)。那毛豬意識到大難臨頭,就賴著豬欄不肯挪窩兒,老木操起破畚箕闖進豬欄驅逐,可是沒用;老木的女人在豬欄門口啂、啂啂妮地深情呼喚,也不聽使喚,它就是不肯挪步。那時節(jié)天空一片清明,天際上一片片白云靜靜地待著,我坐在自家屋前道坦古井沿上背數(shù)學公式。聽見毛豬的嚎叫,我就知道老木家殺豬了,我就想起昨晚上烏鴉的號叫——想起烏鴉的號叫仍舊嚇嚇的,萬籟俱寂時刻,烏鴉忽然啞啞啞叫起來,先是從村后老樟樹那兒傳過來,而后飛到村子中央老槐樹上又叫。老鴉叫,禍事到,是香梅老娘說的。三年前那個晚上,村里也響起烏鴉的叫聲,次日香梅老娘的老屋就被大火燒了。昨晚上,我確實惶惶然想了會兒,村上到底會發(fā)生什么禍事呢,要死人還是發(fā)火災?現(xiàn)在似乎釋然了,雖然毛豬不是人,但畢竟也是一條鮮活生命,挨刀子了,也是禍事一樁,不再發(fā)生別的禍事了。人要殺豬,豬是毫無辦法,它就只管嚎叫,叫聲越來越嘹亮,越來越凄厲,像蒙古刀一樣在澄明的空中劃來劃去,老木和徐清叔幾個男人生生地將它從豬欄里拽了出來,然后拽上殺豬案子。也許豬的腿腳在欄子里鬧騰大了,就有豬尿豬屎的氣味從老木家黑黑的瓦片縫隙里鉆出,然后氣勢洶洶地彌漫開來,于是我就狠狠地打了個噴嚏。還沒有完,還想再打一個,卻打不出來了。我打著哈欠,拿右手在灰黃的數(shù)學書上揩去噴嚏留下的唾沫星子,卻在毛豬的嚎叫聲間隙,傳來了老木女人“啂、啂啂妮,去水南村頭做相公”的吟唱聲。也許老木的女人動了感情的,吟唱聲里攜帶了些哭腔,就有些悲壯了。這是一種儀式,殺豬時皆要舉行,其實也挺簡單,屠工在白刀子進入之際,主家女人拿著一刀燒紙,從屋前道坦往外一路燒出去,嘴里吟詠道,啂,啂啂妮,去水南村頭做相公哎。重來復去,也就這一句。村人不叫“豬”,叫“啂”、叫“啂啂妮”,很親切的;去水南村頭做相公呢,水南是大地方,是我們縣的縣城。揣摩起來,也是某種祈禱了,祈禱毛豬下輩子投胎為人,而且去大地方做體面的相公。
我又開始背數(shù)學公式了。
原本我很是灰心喪氣,而且決定放棄了,不再去背那些枯燥乏味的數(shù)學公式。有幾個晚上,我跟自己賭氣似的,摔下書本離開閣樓,去跟庖士老司他們玩撲克了。徐清叔就找上了我然后相當嚴肅說道,你想走出山門就只有這條路子,沒別的路子,恢復高考是你們年輕人的福氣,一定抓住機會。徐清叔曾經走出山門,只是后來回來了,帶回一個皮膚白膩的小巧女人,帶回一個白嬸子,我喚她白嬸子。徐清叔走出山門先是當兵,而后在舊衙門當差。全國解放了,舊衙門也就解散了,徐清叔就返回村子。徐清叔身材頎長,眉骨高隆,眉毛茂盛,不像生產隊社員,倒像個紹興師爺。徐清叔說,你有基礎,今年如果還考不上明年再考,明年還考不上后年再考,總會考上的。我說愚公移山啊,沒意思了。徐清叔說,愚公移山好,只有立下移山之志才可成事兒。徐清叔以為我有基礎,是我喜歡說《聊齋志異》里的故事,而且記憶力挺不錯,看了從他家里借來的《三國演義》能說出個大概。我之所以喜歡說聊齋志異故事,是內心里把聊齋志異里一些女鬼,與白嬸子聯(lián)系起來了。白嬸子確實太姣好了,我不敢細看,發(fā)覺她瞥過來,就匆忙閃開眼神。徐清叔說,不論什么朝代,考學都是好的,讀書都是好的,書中自有顏如玉——你知道什么是顏如玉嗎?我笑說道,知道啊,顏如玉就是白嬸子。我確實這樣認為的,白嬸子都四十多奔五十了,體態(tài)仍舊輕盈,膚色仍舊白皙。坐在老槐樹下面青石板的月色里,格外素凈典雅,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像貓咪一樣,顏如玉應該就這番模樣。
隊長從老木家的屋子里走出來,右手提著一刀油亮亮的豬肉。
老木家住著的屋子坐落于村子中央,七間兩伙廂的院落,村上最大的房屋,也是最破敗的房屋,住著老木、徐清叔等十來戶人家。我們的村子是小村子,地形猶如豁了一角的倒撐著的破傘子。全村的屋子緊緊地分立于七間兩伙廂三面的斜坡上,有些局促,也有些小氣,站在自家屋前的道坦上可以看見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樹以及樹后的七間兩伙廂。夏天傍晚,七間兩伙廂飛出許多白蟻,全村人都看見密密麻麻的白蟻在昏黃色的空中蠕蠕而動,然后消失于屋前黑壓壓的老槐樹里。白蟻安靜下來后,有時便看見白嬸子。月色朦朧中的白嬸子,月下聚雪,云發(fā)豐艷,更有韻味了。隊長走出七間兩伙廂老屋就開始登石階。村上幾乎每一座屋子都有一小段灰褐色石階接連著同樣顏色的村道。隊長登上三節(jié)石階時發(fā)現(xiàn)尾隨著一條黃狗,便站下來瞥一眼瘦骨嶙峋的黃狗,然后將手中的豬肉提了提。我望著這一切就又有了打哈欠的感覺,卻張了張嘴打不上來,黃狗則猶猶豫豫地轉過身去,然后倏忽加快步履踅回老木的老屋。隊長來到村道,然后往我這方面走過來。路過我家屋前的村道,我終于打出了個長長的哈欠。隊長說,還沒有睡醒啊。我說,今天不知怎么啦,老是哈欠連連。隊長說,不要太熬夜了,太熬夜那些公式記不住的。隊長的房屋在我家左邊,隔著香梅老娘的空屋基,是座巖墻瓦屋小三間。那刀豬肉一晃一晃地消失在長著一株桑樹的灰黃色墻角,留下一些清冷的寡薄的引人饑渴的氣味。
誰都知道,今晚上全體社員可以大吃一頓了。
我聽見母親喊吃早飯了。灶間鑊子里的番薯煮熟了,其實是吃連皮番薯。母親已不用削皮刨刀子。以前她是拿削皮刨刀將番薯皮削掉的;后來改為用刀背將番薯那層薄薄的苦皮蹭掉了事;現(xiàn)在干脆不用削皮刨刀了,連皮煮著吃。母親是個精打細算的人,地窖里的番薯越來越少,她心里就越來越慌。這是一個相當尷尬的季節(jié)。
我吃了三塊番薯喝了一碗加鹽的開水,然后打著哈欠走到屋前的道坦。
村道上有挑水的女人,也有一些孩子不安地走動。雖然村上有一些古井,但從前年開始就基本枯竭了,要到村東坑塘里挑水吃。在村道上走動的孩子,鼻子里聞到老木家漫出來的豬肉的香味。確切地說,不是豬肉的香味,是豬雜的香味。老木家的豬肉挑走了,連豬頭都挑走了,挑出村口,挑縣城水南去賣錢??諝饫飶浡氖秦i雜的香味。老木家煮豬血湯了。村里一戶人家殺豬,全村每一個人都可以喝口豬血湯的。這豬血湯,也不單是豬血,還有豬肺、大小腸子和槽頭肉。有的主家還加上幾片豬肝。都和在了一起,大鑊里煮著,湯香味美之后,一碗碗盛好,分送出去,全村每戶一碗。這是村上先人立下的規(guī)矩,誰都破不了的。在村道徘徊的孩子,鸕鶿也似伸長脖頸使勁地聞著濃濃的豬雜香氣。有幾個聞著香味的孩子,似乎感覺到無所著落,空空洞洞的,喉管里咕嚕咕嚕響了幾下,然后跟我一樣打起了哈欠,昏昏欲睡的樣子。
太陽出來了。天際上那些白云亮起來,掛在隊長家階沿頭屋檐下鐵鉤上的那刀豬肉瑩瑩生光。
我們這個小村子的屋子基本上就同一模式,堂屋外面是階沿頭,階沿頭外面是道坦。隊長家的道坦上有一株石榴、一架葡萄,還有一口干涸的老井。我捏著一把草刀轉過香梅老娘的空屋基來到隊長家屋前的村道,瞥了眼那刀瑩瑩生光的豬肉就又打起哈欠來。隊長出工了,他喊了兩嗓子出工就打先走了。每當出工時節(jié),生產隊就像一個耄耋老人,反應相當遲緩了。我聽到后面的腳步聲,徐清叔從后面晃過來了。他穿著及膝的深青色短褲。這樣不長不短的褲子村上惟獨他有,有兩條,還一條是麻白色。穿著這樣不長不短的褲子,徐清叔腿腳越發(fā)見長了。徐清叔也捏著一把草刀。在徐清叔后面庖士老司踢踏踢踏地快步走了過來,手里也捏著一把草刀。這天隊里割稻田的田埂草,每個社員帶的農具都是一把草刀。隊長早就捏著一把草刀當家做主地走了,他總是早出工晚收工的。
庖士老司望著那刀豬肉說,嗨,今晚上可以大吃一頓了。
那年隊長確實是這樣說的。那天隊里是整秧田撒谷種,隊長在秧田上撒下最后一把谷種直起脊梁豪情滿懷地說,隊里還有八十來斤谷種,早稻開鐮之前青黃不接時節(jié),全隊社員大吃一頓,田野上便響起一片歡呼聲。就這樣開始了,每年早稻開鐮之前,全體社員都要大吃一頓。隊宴是徐清叔取的,他說國有國宴,就叫隊宴吧。所謂隊宴,就是生產隊社員集體吃一頓,非社員不得享用。村上女人都做家務的,不是社員,也就是男人的隊宴了。吃一頓,也不是大魚大肉,是白米飯外加人均三四兩豬肉。飯是可以放開肚子撐的,頭些年不夠吃,隊長一再加米,這些年都有些剩余了——豬肉必定事先在小碟子里分好,不得多要,每人三兩或者四兩。
徐清叔說,殘酷了,不知又有誰的肚子里會爬出蟲子來。庖士老司聽不大懂,就有些茫然。我說,這次不會吧,每個人都有一口豬血湯解饞了,隊長選擇這個日子也許考慮過,每個人喝了口豬血湯,饞蟲不會在肚子里鬧騰了。徐清叔說,香梅老娘可能沒份吧,老木這個人。庖士老司終于聽明白了,他說,香梅老娘不會有豬血湯,老木不會送她。經他們一說,我也覺得豬血湯香梅老娘可能沒份,我被復習功課確實弄得昏頭暈腦了。殺豬人家每戶都要送一碗豬血湯是祖宗立下的規(guī)矩。盡管老木是個有名的吝嗇鬼,這規(guī)矩是不敢破的,只是可能淡薄些,豬肝也許就不放了。不過,這每一戶是指家里養(yǎng)豬的人家。問題就在這里了,香梅老娘沒有養(yǎng)豬的,她是個五保戶,三年前老屋被大火燒了后在我家住了十來天,然后就搬村西生產隊灰寮里住了。香梅老娘很衰老了,眼目也不大好使,她不能養(yǎng)豬。其實,我小時候香梅老娘就很老了,一個人住在我家左邊沒樓的破老屋里,好像患有沙眼或者別的什么眼疾,眼目就不好使了,低著頭小心翼翼走路,我沒見她養(yǎng)過豬。我說,老木這個吝嗇鬼,香梅老娘可能真的沒份。我這樣罵一句,有點討好徐清叔的意思。徐清叔沒孩子,老木說他的小雞雞當兵時就被槍打掉了,當然不會生孩子。小時候,我好生奇怪,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兒,跟男人的小雞雞有什么關系呢;小雞雞懂什么呀,呆那兒長著個酒壺嘴,只曉得尿尿。稍大后,我知道小雞雞挺神奇的,女人生孩子確實需要它的幫忙。有回,徐清叔蹲著在篾簟上寫毛筆字,我就偷窺他的褲襠,小雞雞仍在,烏龜也似躲在里頭。
稻田在村西那邊的山坳里。
村西那個灰寮孤零零的。村上的房子都聚集在七間兩伙廂周邊,房子與房子之間至多也不過數(shù)十米間隔,而村西那個住著香梅老娘的灰寮卻在幾百米開外,看上去就特別孤單,特別凄涼?;义寂静?,有的稻草腐爛了,一攤灰黃,一攤烏黑,長著一些青青的茅草、黑乎乎的菌類?;义寂c村子之間是一些旱地,滿是番薯藤,青幽幽一片。肚子里爬出蟲子,去年隊宴時節(jié)香梅老娘肚子里確實爬出了蟲子。那天黃昏村子刮起一些東風,這些亂闖的東風就將隊長家隊宴上的香氣裹挾著走,走進村西灰寮里,香梅老娘肚子里的饞蟲就蠕蠕而動了,先是吐出一些灰黃色的水,然后就吐出三條麻白色蟲子。這是白嬸子看見的。每逢隊宴開宴時,白嬸子便遠遠地躲開。她在村子周邊輕飄飄地溜達,就到了村西的灰寮旁邊,就聽見香梅老娘坐在灰寮跟前矮竹椅上面對如血的夕陽嘔嘔地嘔吐,就看見吐出一些黃色的水,然后就是蟲子。那時候村子有些蒼茫,那些東風裹挾著香味在蒼蒼茫茫的空中無所顧忌地亂闖,都有些無法無天了。
我們路過灰寮前面的土路時,香梅老娘坐在灰寮內那把矮竹椅上,蒼老而渾濁的目光望著門洞外面土路沿上早晨的太陽。那扇腐朽了四個角的粗木門是香梅老娘搬進之后裝上的,她搬進之前隊長起出草木灰然后在東向泥墻上挖出一口窗子,灰寮里也有一些從窗口斜照進來的陽光,看起來有些清薄飄忽。我想起蟲子,禁不住又打了個哈欠。徐清叔或許也想起蟲子了,他說,太殘酷了,又會打雷了。庖士老司不知太殘酷是什么意思,他沒讀過書,掛著兩筒鼻涕就成了生產隊里的小社員,破衣服的前襟、袖管都很臟,就叫他庖士老司了。庖士老司是村人的叫法,其實就是廚師。村上逢著紅白喜事,便請鄰村那個禿頂?shù)男±项^掌勺。禿頂小老頭身上的灰色廚師服總是油膩膩的。徐清叔說,什么隊宴呀,本該一人一口分而食之。我想起去年吃過隊宴回家的情景,那時忽然烏天黑地起來,響起隆隆的雷聲。村上老人說,人間有罪孽,上天就打雷,天雷佛心里明鏡似的,什么都知道。我想著隆隆的雷聲張了張嘴又想打哈欠了,我說今天他媽真是見鬼啦。
走過村西的灰寮然后轉過一個山嘴就看見山坳里的稻田了。
稻田里的稻子尚未掛穗。隊宴比往年提早了,要是老木家不殺豬,肯定在半個月后舉行,早稻開鐮起碼還得二十多天。我望著青青的稻田又打了半個哈欠,里頭還有半口氣轉了幾下轉不出來。我確實太熬夜了。也許昨晚上烏鴉的叫聲全村就我一個人聽見。那時節(jié)村子非常沉靜,可烏鴉叫了起來,忽然叫起來的,似乎它在村子夜空盤旋了一陣子,然后歇在村子中央老槐樹上號叫。我把腦袋伸出閣樓的窗口,聽仔細了,烏鴉確實歇在老槐樹上凄凄地號叫。老槐樹下面自然不會有白嬸子,但我的目光還是在月影里搜索了一下。開始割田埂草時,我又想打哈欠了。每一丘稻田的田埂上都彎著男人,一把把草刀在陽光的照耀下泛白。我張了張嘴,嘴巴里頭那團氣體轉了幾下就是轉不過來,卻毫無感情地流出眼淚了。我們把田埂下面的茅草割下來,然后踏進早稻田的爛泥里漚肥。收割了早稻要插二季的。
我一邊割田埂草一邊想著老木家的豬血湯。豬血湯香梅老娘有份嗎,老木會不會送她呢?我又涌出些眼淚,嘴里也差點掉出口水來。我咽下口水,卻聞到了香味,是稻谷的香味,稻田在太陽光照耀下居然飄起稻谷香。實際上,谷子遠未成熟,青色的,谷子外面的細毛也是青色的,擰一下是乳白色漿汁。我直起身子,前后左右田埂上的草刀一劃一劃的,白亮亮的,晃人眼目。我揉了揉眼睛,終于打出一個完整的哈欠。
我家中午飯依舊是連皮番薯。
那一張舊木桌上除了一盆連皮番薯,還有一碗豬血湯。也許除了香梅老娘家其他人家的餐桌上都有豬血湯。村上的女人向著男人,待男人回來一起打牙祭??赡腥艘蚕蛑?,從地上割田埂草回來的男人都不怎么動那碗豬血湯。過幾個小時就是傍晚,傍晚舉行隊宴的,是男人的隊宴。碗里的豬血湯果然淡薄,多半是米豆腐,沒有發(fā)現(xiàn)豬肝的影子。我夾了兩片豬血,我父親也只夾了兩片豬血,就決裂地連看都不看了。我發(fā)現(xiàn)父親只吃兩塊連皮番薯,平時至少吃三塊的。凡是隊宴當天的中午飯,全村的男人都不肯吃飽,要留下一口糧食,留著空肚子對付晚上豐盛的隊宴。這是公開的秘密了,有點心照不宣。庖士老司當小社員那些年,每逢隊宴他就極端興奮,像打了雞血一樣上躥下跳。那時節(jié)他還是一個孩子,全村的孩子只有他能夠享受隊宴。那幾年的隊宴,庖士老司不是少吃中午飯,而是不吃中午飯,他要把胃里的番薯或者番薯干野菜之類騰空了盛裝香噴噴的白米飯。
下午依舊是割田埂草。
隊長喊出工時楊愛珍就張羅開了,也就是一小鑊豬肉兩大鑊白米飯。隊長的女人楊愛珍是個相當能干的女人,這點事兒獨自干得了。她所以喚白嬸子等兩個女人來幫忙,是考慮要落個清白,不要讓人說閑話,豬肉全下鑊的,白米也全下鑊,清清白白。白嬸子是村上惟一認得字眼的女人,能夠為人代筆寫信,但不怎么會勞動。家里養(yǎng)著的一頭豬也多半由徐清叔打理,也不會生孩子,不過也說不明白了,老木說是徐清叔不會生的,當兵時小雞雞被槍打壞了。楊愛珍大大咧咧的,看不上不會勞作不會生孩子的女人,卻對白嬸子高看一眼。楊愛珍將豬肉過了秤,又將白米過了秤,然后就系了攔腰布切豬肉了。白嬸子看過秤星子就沒什么事了,另一個女人坐灶前燒火。沒什么事了,白嬸子就輕飄飄地走出隊長的家。幫忙的女人可以吃一碗白米飯,但白嬸子不吃,開宴時躲得遠遠的,她說這是男人的隊宴。
休工比平時大約早半個來小時。每當休工,生產隊猶如矯健的野小子反應極其迅速,有幾個揣摩著將要到點了就待在田頭待著,一聽隊長喊休工拔腿就跑。其實到不到點兒隊長說了算,誰都沒有手表。隊長是習慣性地早出工遲休工的,我們走出老遠了他才離開田壟,然后遠遠地跟在后面。隊長矮墩壯實,腳板子賊硬,荊棘也扎不進去。腳底的功夫也了得,發(fā)現(xiàn)路上有荊棘或者小石頭什么,就踩上去,然后腳脖子只一扭,腳下之物便呼的一聲飛路下去了。我們興沖沖地回到村西灰寮那兒,有點像掃路機的隊長尚未轉過山嘴來。
西邊的太陽有氣無力地斜照過來,我們從村西番薯地田埂上往村子走,那些夕陽將我們的身影拉得悠長,然后就蒼白乏力地掛在隊長道坦的石榴樹、葡萄架上,看上去非常久遠非常古老的樣子。村子顯出傍晚時分固有的昏黃,在昏黃的色暈里洋溢著豬肉的香味白米飯的香味。這些濃濃的香味無孔不入,就連蒼茫的空中那些小蟲子都似乎飛舞得更歡了,興高采烈地往人臉上亂撞。女人則看管著自家的孩子,以言語甚或武力增強孩子對于香味的抵御力。一些有思忖的女人在陣陣香味肆無忌憚襲來之際,適時地變出半碗豬血湯來。將老木家送來的那碗極其淡薄的豬血湯悄然一分為二然后匿藏了半碗是女人的聰明之舉。但這般聰明的女人畢竟是少數(shù),在我們吃隊宴的時候就傳來一些孩子的哭鬧聲。聽出自家孩子哭聲的男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忽然被白米飯噎住了,于是僵硬地伸了伸脖頸,然后又埋頭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
庖士老司吃得太快了,忽然打起嗝來。隊長以干部的口吻說道,慢慢吃,白米飯多的是,吃不完。開始辦隊宴那幾年,白米飯老是不夠吃,庖士老司便抓住吃隊宴的要領:計劃吃四碗的,頭三碗必定狼吞虎咽地吃得極快,要不然去盛第四碗時鑊里就只有飯焦了。隊長換之以長者的口吻說道,今晚上肯定吃不完,大家慢慢吃,吃得太快容易飽,那不是真飽,是假飽,假飽快餓。庖士老司仍舊打嗝,脖頸一伸一縮的有點滑稽。徐清叔說,按住少商穴試試看。庖士老司沒聽懂。其實我也不知哪兒是少商穴。徐清叔便放下筷子走了過去,拿起庖士老司的右手,按住拇指指甲下面那兒,然后說,深呼吸,做深呼吸。
庖士老司平靜下來后我卻又打起哈欠了。其實隊宴一開始我就想打哈欠了,只是張了張嘴沒打完整。隊長說,早晨我就看你打哈欠了,現(xiàn)在又打了。我說,今天真奇怪,不知打了多少個哈欠了。鑊里的白米飯吃不完達成了共識,許多嘴巴就放開飯碗參與說話了。這個說看見我打哈欠了,那個說看見我打哈欠。我父親說,他沒睡好。我說,昨晚上我聽見烏鴉叫了,那時候不知幾點鐘,烏鴉叫過之后我才睡覺。就都說,沒有聽見烏鴉的叫聲,肯定是凌晨了吧。其實我也不知是幾點鐘睡覺的,村上只有徐清叔有只小碗口大的鬧鐘,其他人家都沒有,別說手表了。每逢生了孩子或者老人咽氣了,都要去徐清叔家里問時辰。白嬸子總是把時辰說到分,并囑咐要記住,自己則拿起圓珠筆在一張牛皮紙上記下來。那張牛皮紙是陰陽兩界,一邊是陽間,一邊是陰間。陽間的一日一日長大,陰間的一日一日遠去。我說,昨晚上可能真的睡得太晚了。其實,我感覺上也不是太晚了,跟平時也差不多。只是跟平時也差不多,老打哈欠就無法解釋了,我不想讓大伙繼續(xù)討論我的哈欠問題。
鑊子里的白米飯果真沒有吃完。有的人碟子里的四兩豬肉也沒有吃完。白米飯是真吃不完;豬肉是不舍得吃完,只有老木真吃不完。楊愛珍把白米飯一碗一碗盛好,每人都分到一淺碗。那些豬肉舍不得吃完的,便把豬肉倒在白米飯上端回家去。老木做得更仔細,他把豬肉倒在飯碗里后又弄些純飯粒將豬肉碟子丁點油星都沾走了。這真是一次豐盛的隊宴,大伙都非常高興,端著白米飯打著飽嗝兒非常高興地走了。
滿村子都是月光。
我端著一碗白米飯走出隊長家樹影婆娑的道坦,飯碗立刻被如水的月光籠罩住了。月色里的白米飯白珍珠一樣晶瑩剔透,閃爍著有一層包漿似的乳白光澤。我端著晶瑩而剔透的白米飯穿過村道來到村西,就在月色里看見了徐清叔,他拿著一只空碗長手長腳地晃蕩過來。徐清叔說,分而食之。我打了個哈欠說,分而食之?;义祭镉蜔羧缍?。香梅老娘坐在那把矮竹椅上吃著白米飯,整個兒被淡黃色燈光籠罩著。矮灶頭上有只深褐色木盆,里頭盛著白米飯,同樣被淡黃色燈光籠罩著。那只深褐色木盆是隊長送的,那把矮竹椅子是我家送的,灰寮里一切用具都是村人送的,都被淡黃色燈光籠罩著。我有些恍惚,那些淡黃色似乎不是來自油燈,而是來自木盆里的白米飯。那些淡黃色似乎不是光線,而是香味,白米飯的香味。浸潤在淡黃色香味里的香梅老娘吶吶道,好人,好人,愛珍早就送來了,徐清也送來了,還有細琴,好人,都是好人。我把碗里的白米飯扣在木盆里,碗底里的三片豬肉就露在靈光閃爍的白米飯上面,就像一盆白珍珠里頭盛開起三支花朵兒。細琴就是庖士老司。徐清叔所說的太殘酷了,也許庖士老司聽懂了;分而食之,他也懂得了吧。我拿著空碗子一邊走一邊想,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狗在月色朦朧的村道上慢慢走步,拖著一團陰影。村里只有兩只狗,還一只是黃毛的,都瘦骨嶙峋。
次日,香梅老娘死了。白嬸子估摸著在那張牛皮紙上記下她咽氣的時間,只有時,沒有分,某年某月某時許而已。
當年我就考上了大學。我接到入學通知書那天,徐清叔把家里的《三國演義》等五本藏書送給了我。次年,我暑假回來聽說隊宴沒有舉行,聽徐清叔說的,他說太殘酷了,搞什么隊宴啊,不是誘出饞蟲,就是把人撐死,罪孽。再過一年,生產責任制了,也就沒有隊宴了。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