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天曉
摘 要: 《史記·楚世家》中記載,西周晚期周夷王時期,楚國熊渠先后興兵討伐庸、楊粵、鄂三地,并封其三子分別駐守三地,分別僭號為句亶王、鄂王、越章王。后世學者對這幾處地名所在爭執(zhí)不休,訖無定論。本文在眾多說法的基礎上,結(jié)合近年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出土文獻,試圖探究這三處地方的真正所在,進而對楚國早期這段歷史做出推測。
關(guān)鍵詞: 《史記》 楚史 地名考
《史記·楚世家》記載:“熊渠生子三人。當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zhí)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及周厲王之時,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①
這一段文字涉及五個地名:庸、楊粵、鄂、句亶、越章。根據(jù)上下文可以推知:楚王熊渠先后討伐了庸、楊粵、鄂三地,然后將長子封在庸或者庸附近,號句亶王,次子分在鄂,號鄂王,三子封在楊粵,號越章王?!秴窃酱呵铩分幸灿蓄愃朴涊d,《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記載楚善射者陳音對越王談論弓矢之道時說:“琴氏傳之楚三族,所謂句亶、鄂、章,人號麇侯、翼侯、魏侯也?!雹趯τ谶@幾個地名的所在,除庸在鄂西北竹山縣,學者皆無異議外,其它三處、四個地名歷來眾說紛紜,下面逐一考證。
一、楊粵與越章考
楊粵,索隱云:“有本作‘楊雩,音吁,地名也。今音越。譙周亦作‘楊越”。對于這個“楊粵”或者“楊越”,學界大致有三種觀點。
一種觀點著眼于“越”,認為它是南方越人的一支?!妒酚洝つ显搅袀鳌份d:“秦時已并天下,略定楊越?!薄都狻芬龂鴱堦淘唬骸皳P州之南越?!薄墩x》云:“夏禹九州島本屬揚州,故云楊越。”再結(jié)合“皆在江上楚蠻之地”一句,許多學者認為此楊粵在鄂東南、贛西北一帶。錢穆《史記地名考》亦認為“此越與南粵同祖,故南粵亦稱楊越?!雹?/p>
第二種觀點著眼于“楊”字,認為此“楊”指漢水中游的楊水,“楊越”即楊水流域的越人。《水經(jīng)注·沔水》載:“陂水又徑郢城南,東北流謂之楊水……楊水又東入華容縣……楊水又北徑竟陵縣西……楊水又北注于沔?!雹苡纱丝芍獥钏鹘?jīng)江陵、華容、竟陵一帶,北上注入漢水,流域大概在今荊州、天門一帶。
第三種觀點認為“楊粵”諧音“钖穴”⑤,“穴”,古為入聲質(zhì)部匣紐?!盎洠ㄔ剑?,古為入聲月部匣紐,“粵(越)”與“穴”聲同韻近,當可通假。⑥钖穴即鄂西北古麇國之所在,麇國與庸國相鄰,皆在鄂西北漢水流域。
以上三種觀點皆有道理,此處暫且不論,先看有關(guān)“越章”的探討。
越章,索隱云《系本》作“就章”,《大戴禮·帝系》作“戚章”?;蛘J為“越章”即“楊越”,持此說者甚多;或認為“越”之本字為“戚”,因為“越”與“就”沒有關(guān)系,但“戚”與“越”、“就”二字皆可通,“‘越是因與戚義近而假借,‘就屬從母覺部,與戚音同義近,`可以相通?!雹吖识?,討論“越章”所在,實際上應探究“戚章”之所在。黃錫全認為,根據(jù)出土楚簡中的“戚郢”來判斷,“戚”應當在今江陵城北紀南城遺址一帶,此地距漳水不遠,“章”指的是漳水,“戚章”即戚地和漳水一帶,大致在今江陵縣西北一帶。⑧這種觀點的一個佐證是《吳越春秋》在記述此事時只言“章”而不言“越”,可見“越章”一詞的中心語在“章”,即漳水一帶⑨。
我們再來看有關(guān)“楊粵(越)”的討論,第二種觀點認為楊越在漢水中游楊水流域,即潛江一帶,這個地方與江陵毗鄰,證實了越章王封于楊越。綜上,我們認為楊越指的是漢水中游的楊水流域,即今江陵潛江一帶,越章即戚章,指的是漳水流域。
二、鄂地考
鄂,《正義》引劉伯莊語曰:“地名,在楚之西,后徙楚,今東鄂州是也?!庇忠独ǖ刂尽吩疲骸班囍菹虺强h南二十里西鄂故城是楚西鄂?!笔菫槲鞫跽f。接下來講到分封鄂王時,《集解》引《九州島記》曰:“鄂,今武昌?!薄墩x》引《括地志》云:“武昌縣,鄂王舊都。今鄂王神即熊渠子之神也。”是為東鄂說。近些年在隨州出土了鄂國貴族墓地,因此有學者又提出了隨州說。
考慮到《史記·楚世家》云此三地“皆在江上楚蠻之地”,西鄂說即南陽說不足為信,還剩下東鄂說和隨州說。
根據(jù)禹鼎記載,大概在西周晚期時隨州的鄂國因聯(lián)合淮夷、東夷反叛被周人滅國。⑩在此之前鄂國的勢力還是很強大的,因此它不太可能遭到楚國征伐。另外,根據(jù)“乃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這句來判斷,庸、楊粵、鄂三地應當是順路的,而且鄂距離楚國當時的都城比較遠。前面已經(jīng)論證過,庸在漢水上游的鄂西北竹山一帶,楊粵在漢水中游的潛江、江陵一帶,那么楚軍沿漢水而下,再進入長江,正可到達鄂東南的武昌,即現(xiàn)在的鄂州地區(qū),而隨州遠在北方的涢水流域,并不順路,可見熊渠所伐之鄂當為鄂東南地區(qū)的東鄂。李學勤在《論周初的鄂國》一文中也認為鄂國當在“扼居江漢會合處的湖北鄂城”{11}。
三、句亶考
句亶,《集解》引張瑩曰:“今江陵也。”索隱云《系本》“亶”作“袒”。由于張瑩之說缺乏根據(jù),后世學者多未從其說,而認為句亶與庸地有關(guān),至少應在庸國附近區(qū)域。
如趙逵夫先生就認為,句亶“當在庸以北的漢水邊上”,并進一步推測在钖穴以東、句澨以西的漢水邊,即古麇國地域。{12}葉植先生認為句亶就是《左傳·文公十六年》“楚師次于句澨,使廬戢黎侵庸”{13}的句澨,即今丹江口市西北至鄖縣一帶。{14}黃錫全先生從文字音韻學的角度提供了新的證據(jù),他認為“句”字是有實義的,山名、水名的詞頭常用“句”字,《說文》:“句,曲也,從口丩聲?!倍斡癫米⒃唬骸胺驳孛芯渥终撸灾^山川紆曲,如句容、句章、句余、高句驪皆是也?!眥15}而“亶”、“袒”二字古屬定母元部,“澨”字古屬禪母月部,古舌面音讀如舌頭音,韻部元月對轉(zhuǎn),因此“亶”、“袒”、“澨”三字古音相近可通,句亶、句袒即句澨?!熬洹睘閺澢?,“澨”為水邊之地,則句澨為水邊彎曲之地。{16}此說頗為有理。黃鳳春先生進一步指出,句亶即鄂西北漢水南岸的鄖縣遼瓦店子。{17}
結(jié)合衛(wèi)星圖,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遼瓦店子是在漢水南岸一處彎曲的地方(見附圖一),而且2005-2009年這里發(fā)掘出大面積文化遺存,自新石器時代的石家河文化一直綿延到唐宋時期。夏商時期的遺存明顯與北方中原同期文化相同,到了西周晚期,這里的文化面貌已經(jīng)有了質(zhì)的變化,以鬲、盂、罐、豆為組合的典型楚遺存占據(jù)了主導地位,春秋時期幾乎全部是典型的楚器?!眥18}這個發(fā)現(xiàn)恰恰符合西周晚期熊渠伐庸后封長子康于此的猜測,且此地西距麇國钖穴僅三十公里,南距庸國都城八十公里,皆有水路可通,沿著漢水東南而下,可直達楚國當時的政治中心丹淅之會{19},再繼續(xù)前行,可至楊越、鄂國,戰(zhàn)略位置極其重要。楚國在此封王,既可扼住麇、庸二國的咽喉要道,又可以此為根據(jù)地向東北方的中原地區(qū)開拓,還能夠以漢水為交通線快速補充兵員、物資,甚得地利之便。
四、楚國伐三地封三王史實推測
通過以上考證,我們可已初步確定,楊越指的是漢水中游的楊水流域,即今江陵潛江一帶,越章即戚章,指的是漳水流域;鄂在今鄂東南地區(qū);句亶在今鄂西北漢水南岸的鄖縣遼瓦店子。
結(jié)合傳世文獻記載,及近年來楚地的考古發(fā)現(xiàn)成果,我們基本可以弄清熊渠伐三地、封三王這段史事:西周晚期夷王之世,周室衰微,楚國熊渠崛起于丹淅之會,緊鄰它的是西邊的麇國和庸國。為了穩(wěn)定后方,熊渠興兵溯漢水而上,經(jīng)句亶(今遼瓦店子)進入堵河流域討伐庸國,盡管這次戰(zhàn)爭沒有滅掉庸國,但給庸國以嚴重警告,并在庸國的水路咽喉之地句亶建立軍事堡壘,封長子熊無康為句亶王駐守在此,以防范庸國和麇國。穩(wěn)定了西邊的勢力以后,楚軍順漢水而下,到了沃野千里的江漢平原,在這里的楊水流域生活著一群越人,他們被稱為“楊越(粵)”,楚軍征服了楊越,并在戚地(今江陵一帶)和漳水之間建立軍事堡壘,封中子熊紅(一說名熊摯)為戚章王駐守在此,這也為后來楚國遷都江陵、開發(fā)江漢平原奠定了基礎。征服了楊越之后,楚軍繼續(xù)沿漢水向東,來到了江漢會合之地,即今天的鄂東南一帶,這里雖然地方偏遠,但卻是中國古代最大的銅礦產(chǎn)區(qū)之一,早在商代這里已經(jīng)有銅礦開采冶煉活動了。熊渠征服了這里的鄂國勢力之后,封三子熊執(zhí)疵(一說名熊疵)為鄂王駐守于此。熊渠自稱蠻夷,封三子為王,這分明是與周王朝分庭抗禮。但這種情況沒有持續(xù)多久,楚國后因懼怕暴虐的周厲王前來征伐,于是自去王號。
最后我們需要解釋下《吳越春秋》中楚國三侯名稱的問題?!秴窃酱呵铩す篡`陰謀外傳》云:“琴氏傳之楚三族,所謂句亶、鄂、章,人號麇侯、翼侯、魏侯也?!本鋪嵧醴庠邝鍑汲氰栄ㄒ詵|幾十公里處,因此名曰麇侯;趙逵夫先生認為漢水入江處的魯山,又名翼際山,或許與翼侯之名有關(guān)系。{20}至于魏侯,黃錫全先生認為,這里的“魏”應讀作“夔”或“歸”。古音“魏”屬疑母微部,“歸”屬見母微部,“夔”屬群母脂部,三字音近相通。{21}《史記·楚世家》楚成王三十九年“滅夔,夔不祀祝融、鬻熊故也?!薄都狻芬唬骸百?,楚熊渠之孫,熊摯之后。夔在巫山之陽,秭歸鄉(xiāng)是也?!薄端饕吩唬骸白S周作‘滅歸,歸即夔之地,名歸鄉(xiāng)也?!笨梢娦軗吹拇_封于夔,而夔地在今秭歸以東,與本文所考證的越章在荊州、潛江一帶正相合。
注釋:
①[漢]司馬遷《史記·楚世家》,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第5冊,中華書局2014年版,3043頁。下文多次引用《史記·楚世家》,不再一一出注.
②[漢]趙曄《吳越春秋》,二十五別史第六種,齊魯書社2000年版,128頁.
③錢穆《史記地名考下》,錢賓四先生全集35,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版,1450頁.
④[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669-670頁.
⑤葉植.試論楚熊渠稱王事所涉及到的歷史地望問題[A].楚文化研究會.楚文化研究論集第4集[C].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395-405.
⑥陳朝霞.楚國西部疆域演變與民族融合[D].武漢大學,2011:62.
⑦黃錫全.楚地“句亶”、“越章”新探[J].人文雜志,1991(02):82-85.
⑧黃錫全.楚地“句亶”、“越章”新探[J].人文雜志,1991(02):82-85.
⑨趙逵夫.屈氏先世與句亶王熊伯庸(兼論三閭大夫的職掌)[J].先秦、秦漢史.1986(8):41-52.
⑩趙炳清.楚國疆域變遷之研究[D].復旦大學,2013:81.
{11}李學勤.論周初的鄂國[J].中華文史論叢.2008(4).
{12}趙逵夫.屈氏先世與句亶王熊伯庸(兼論三閭大夫的職掌)[J].先秦、秦漢史.1986(8):41-52.
{1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618頁.
{14}葉植.試論楚熊渠稱王事所涉及到的歷史地望問題[A].楚文化研究會.楚文化研究論集第4集[C].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395-405.
{15}(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88頁.
{16}黃錫全.楚地“句亶”、“越章”新探[J].人文雜志,1991(02):82-85.
{17}黃鳳春.鄖縣遼瓦店子與楚句亶王—楚熊渠分封三王地理的檢討之一[J].江漢考古,2010(02):82-87.
{18}黃鳳春.鄖縣遼瓦店子與楚句亶王—楚熊渠分封三王地理的檢討之一[J].江漢考古,2010(02):82-87.
{19}有關(guān)楚國早期政治中心的變遷,參見清華簡《楚居》的研究成果:高崇文.清華簡《楚居》所載楚早期居地辨析[J].江漢考古,2011,04:61-66+76;黃靈庚.清華戰(zhàn)國竹簡《楚居》箋疏[J].中華文史論叢,2012(01):53-106+395;
{20}趙逵夫.屈氏先世與句亶王熊伯庸(兼論三閭大夫的職掌)[J].先秦、秦漢史.1986(8):41-52.
{21}黃錫全.楚地“句亶”、“越章”新探[J].人文雜誌,1991(02):8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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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趙炳清.楚國疆域變遷之研究[D].復旦大學,2013.
附圖一:句亶、庸、麇地理形勢圖
附圖二:楚國三王封地形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