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小吃難吃想到非首都功能疏解

首先聲明，今天這篇文章全是因為大象公會那篇《北京小吃為什么難吃》，那篇文章實在寫得好，把北京今天飲食習(xí)慣與格局的形成寫得一清二楚，讓長期飽受北京飲食貧乏之苦的朋友把大腿都拍紅了。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姑且不論蘇東坡寫下這句詩的時候心中具體作何感想，單從字面理解，也讓人心向神往。我們就暫且讓東坡先生做一回吃貨好了，畢竟嶺南的荔枝那么好吃，而且一直那么好吃，從唐朝玄宗時代到宋朝蘇軾長達三百多年的時間都那么好吃，好吃到令萬千寵愛的楊貴妃都能見一騎紅塵便言笑晏晏，又能令蘇軾自愿放棄長安戶籍甘作嶺南之人，可見是真好吃。拍攝《舌尖上的中國》的陳曉卿在吃到好吃的東西時是這樣形容的，叫做“油然而生的幸?！保鳛橐粋€旅居（北）京城（漂）八年之久的人，在我的記憶中卻很少有過這樣的時刻。

北京有什么特別好吃的東西嗎？我不知道。可能是有的，一定是有的，只不過，要么遠在星級酒店或者私人會所，非我等消費階層所能企及，要么深處江湖之中，無跡可尋。自從結(jié)婚生子，每天忙于孩子的嘴巴和屁股，便更少了搜尋美食的時間和精力。更準(zhǔn)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當(dāng)人生突然走到上有老下有小的階段，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讓人有些措手不及。人在突然被迫承受某種巨大壓力的時候，整個人其實是麻木的，從精神到味覺，精神是繃緊的，感受力也不及以往。人只有在放松的情況下才能放大感受力。所以現(xiàn)在全國流行一道萊——川菜，既然味覺已然麻木到吃不出什么味道，那就加重對味覺的刺激，而且普通辣已經(jīng)不能滿足要用超級辣甚至變態(tài)辣，不然吃不出味道。能把粗茶淡飯吃出香味的人，是會讓人心生羨慕的。

其實美食是能給人帶來極大的幸福感的，這種幸福感甚至能延續(xù)很長的時間。記得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部門同事一起去成都出差，三月的成都，美景美食美人隨處可見，成都的美食給我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那種路邊隨處一家小店隨便做一做就好吃得不得了的體驗，好像一下子打開了塵封許久的味蕾。其實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楚當(dāng)時吃了什么，但是那種美好的感覺一直留在了心底，時不時找出來回味。只記得美好。

記得清楚的是有一次去重慶的武隆，那邊的烤魚真好吃，當(dāng)真是先放在碳上烤過，再上鍋調(diào)制，配菜也不額外收費，放的都是當(dāng)?shù)氐臅r令蔬菜，韭菜洋芋什么的，大致是有什么放什么，沒有什么規(guī)矩方圓，等的時間確實要長一點，但是覺得值得，等的人很多。北京這邊的烤魚基本上是放到油里炸過，再調(diào)一下味道就給你端上來了，所以應(yīng)當(dāng)是擔(dān)不起“烤魚”這個名號的，直接叫“炸魚”比較貼切，細想想，大概是北京的食客很沒有耐心，恨不得點完菜馬上就上桌，炸比烤快得多。點菜的人往往是很少能體諒做菜人心情的。

現(xiàn)在講究的飯店點完菜以后會在桌上放一個滴漏，雖然很理解食客與酒家的心情，但也清楚地知道，這么快的上菜，菜的味道真的好不到哪兒去。就是為了保證上菜效率，很多菜品用的都是半成品，離上桌的距離只差一步，加熱。這其實是沒辦法的事，顧客是上帝嘛，顧客要快點吃，飯店就只好快點做，來不及就只好提前做。

不過好在食客并不十分挑剔。在北京吃飯，即便是在今天，“吃飽”似乎仍然是第一位的，所以飯店照開人照來。其實不只是北京，整個北方的飲食文化本質(zhì)上都是一致的。為什么長江以南地區(qū)的飲食文化明顯更精致？就因為他們從古到今都是魚米之鄉(xiāng)啊，餓著肚子是絕說不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種話來的。就算物質(zhì)生活極大豐富的今天，我們?nèi)匀粩[脫不掉祖輩們曾經(jīng)挨餓的陰影，那些吃飯?zhí)貏e快的人，往上追，他們的父輩或者祖父輩，一定有人挨過餓。那是對食物刻進骨子里的恐慌。

吳余在他這篇《北京小吃為什么難吃》的稿子里提到，由于近代華北自然災(zāi)害頻繁，再加上戰(zhàn)亂四起，大量災(zāi)民涌入北京。從1911年清王朝覆滅到1949年建國之前將近四十年的時間里，北京周邊有22年發(fā)生旱災(zāi)，19年發(fā)生水災(zāi)，而由于城市工商業(yè)基礎(chǔ)薄弱（政治屬性過重），北京根本無力容納新增的大量勞動力，市民貧困化成了最嚴(yán)重的問題。到底有多嚴(yán)重呢？

極貧戶是指“毫無生活之資者”，次貧戶是指“不賴賑濟則不足維持最低之生活者”，下戶是指“收入之僅足以維持每日生活者”，這占74%的家庭能吃飽肚子就已屬不易。這樣的物質(zhì)環(huán)境自然不能指望誕生出什么精美小吃。對廣大生活在“老北京”的老北京們而言，鹵煮、炒肝已是難得的肉食，用豆渣制成的豆汁或許已是唯一買得起的湯飲?！敖裉斓耐獾匕最I(lǐng)理應(yīng)予以同情之理解”。

除了北京當(dāng)?shù)亍疤禺a(chǎn)美食”難吃，“外來美食”也沒有好吃到哪里去。僅是高房租一項，就把絕大多數(shù)好吃不貴的美食拒之門外了。武漢的熱干面五塊錢一碗，您在北京上哪找去？外地的小吃養(yǎng)不起北京的貴瓦片。就算養(yǎng)得起也不好吃。重慶小面應(yīng)該是2014年以后在北京形成鋪天蓋地之勢的，在此之前很難見到。吃過很多次，都不是重慶的味道，感覺很潦草。曾經(jīng)在八里橋附近有一家還比較地道，但是只隔了半年沒吃就再也找不到了，人去樓空，連同一整條胡同的飯館都不知去向。

為什么能從北京美食難吃想到非首都功能疏解？就是因為隱藏在大街小巷里的不好吃但是能吃飽的美食也要被趕出去了。最近半年來，整個北京都在打擊所謂的“開墻打洞”，散落在北京的小吃店幾乎被一網(wǎng)打盡。當(dāng)年，城市的管理者就是為了給居民生活提供便利，也為促進城市的商業(yè)繁榮，鼓勵臨街的底樓業(yè)主把房騰出來做商業(yè)，而今時移世易，再不提過往。前兩天去北京婦產(chǎn)醫(yī)院看朋友，發(fā)現(xiàn)婦產(chǎn)醫(yī)院往北往西的底商全部在拆除，乒乒乓乓玻璃磚塊散了一地，不知道地還以為在拆樓，嚇得住在樓上的老人全跑了下來。有老人上去理論，被一句“我們也是奉命行事”頂了回來，只剩老人在原地徒勞跺腳。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講北京還是很仗義的，拆完門會幫忙把窗戶裝上，用水泥砌好，聽說天津就只管拆……

被趕走的豈止是做美食的人，吃美食的人不也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嗎？

老實說，我雖然長得胖，但實在不能算一個吃貨，我的四川朋友小A才是，她，以及她的那群吃貨朋友，真的能為一頓好吃的穿越整個北京城。曾經(jīng)，他們像喜歡探險一樣探索北京的美食，在各種黑暗料理當(dāng)中尋找珍寶打發(fā)了多少個周末，大家圍爐而坐，對著滿桌菜肴評頭論足一番，然后捧腹而笑，熱氣騰騰里友誼再一次升華?？墒乾F(xiàn)在，他們幾乎都已經(jīng)離開北京了。走丟了一群美食家，而北京對此渾然不覺。（或者滿不在乎？）

美食家們?yōu)槭裁匆x開北京？北京的壓力太大，房租太貴，好吃的太少，為吃一頓好吃的付出的時間和金錢太多，而在他們的老家，遍地都是好吃的，想吃的東西幾條街以內(nèi)就可以解決，想見朋友一個電話半小時就呼呼啦啦坐滿一桌，她問我，我為什么還要留在北京？從二十四歲到三十歲，六年的時光留在北京，她在這座城市看了話劇見了導(dǎo)演聽了演唱會走了無數(shù)遍后海，在后海的歌聲里一次又一次想象自己的愛情。六年過去了，房租漲了一次又一次，一個又一個好朋友選擇離京歸故里，一家又一家公司關(guān)門，愛情卻依舊沒有著落。她最喜歡的歌叫《大齡文藝女青年之歌》，從她還不是大齡文藝女青年的時候就喜歡，到她真的成了一個大齡文藝女青年，而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繼續(xù)做文藝女青年，總讓人覺得有些尷尬。

“我的夢想都已經(jīng)被這座城市消耗盡了，我曾經(jīng)以為我會留在這座城市，但是現(xiàn)在留給我的空間其實已經(jīng)很小了，以我的資質(zhì)和能力，再干十年也買不到房子，而再過十年我就老了，北京要的是有能力的人不是有夢想的人，我要回去了，人生不僅有詩和遠方，還有眼前的茍且。我不能假裝看不到，我都有魚尾紋了?！?/p>

小A回到老家，很快很快地相親，很快很快地結(jié)婚，很快很快地生了孩子，婚后的小A在婆家的幫助下進了當(dāng)?shù)氐墓珓?wù)員系統(tǒng)，錢多人閑，朋友圈里的小A顯得特別的幸福，至于真實的生活打幾折，誰也不會去問的?？雌饋硇腋２痪秃昧藛幔?/p>

下一個離開的，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