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白玉
每逢長假來臨,我的一位外國朋友就像任何一個在春運里想盡一切辦法要回家的中國男孩一樣,思鄉(xiāng)病起。他用不怎么流利的中文說:“我必須回家拿回我自己的力氣?!本秃孟裨诋愢l(xiāng)是一種消耗,回家是補給。雖然平日里他和父母并不頻繁聯(lián)絡(luò),父母旅行時就在時程3小時的鄰國,也不會專門來北京看他一眼,但你剛覺得他們家庭關(guān)系淡薄,又發(fā)現(xiàn)他們見面時非常親昵熱絡(luò)。對于父母來說,孩子回家的日子,是放下手邊一切重要工作的家庭日,在任何時候都是節(jié)日。
所謂家園,就是他自出生起便生活的地方?,F(xiàn)在他回到這里,一切輕車熟路。他敲響院外的大銅鈴鐺,帶我們?nèi)タ锤浇淞掷锼陼r用繩索做的秋千,上面已長滿青苔。某一棵外形并無特別的樹被他準(zhǔn)確地認(rèn)出來,他稱之為“我的樹”——那是他出生那天父親種下的。還有和他18歲離家時沒有任何差別的房間,欄桿上刻著他當(dāng)時喜歡的電影明星的名字,樓梯后面是每年的身高刻度。他能翻出一些從前的唱片和電影,塑料盾與木劍,斷了手的錫兵和石頭、木棍,以及一切古怪的收藏,都完好無損。
他18歲以前的全部物件記憶都被父母保留下來了?;氐郊依铮匀幌窈⒆右粯颖粚Υ焊改赋W鲂┧r候愛吃的食物,他每天如同兒時暑假般和家人一起出行、游泳,或是在家一起看場球賽或電影。
他說他年近40歲的哥哥求婚失敗,被女友撂在滑雪圣地的酒店里心灰意冷,拿起電話打給父母,說:“我要回家?!?/p>
于是他父母專門趕去接他哥哥回家。在此之前,自長大成人,他哥哥保持著每3年回一次家的頻率,可在傷心痛苦中,他下意識地要回家。他回到自己童年的家園,是去觸碰真實的自己的一部分,這是一種有效的撫慰。雖然傷痛平復(fù)后他仍然很久才回一次家,但父母、家園就是無須時刻眷戀卻總是真切的存在,沒有難分難舍的糾葛。
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會有忽然想要回家的時候,這不關(guān)乎地域、種族、文化。從出走到獨立,到回歸,只有回家的部分應(yīng)該是最溫暖的旅程。他們的回家不帶有復(fù)雜的情感,無須證明自己,不被評判,無須談?wù)撀殬I(yè)、收入,無須交代私人生活,回家就僅是和小時候的自己重逢。
而我的童年記憶變得沒有任何證據(jù),雖然家人很努力地保留過一些我小時候的東西——背詩的錄音磁帶、童書、望遠(yuǎn)鏡、日記和同學(xué)間的往來信件,但是因為數(shù)次如南征北戰(zhàn)一般的遷徙搬家,以及無法承受的龐大的日常雜物累積,它們作為別人眼中的破爛兒徹底消失了。
我們很少有人現(xiàn)在還能回到童年伊始就住的房子,那多是單位的家屬樓或已在拆遷范圍內(nèi)的舊商品房,在三十幾年飛速發(fā)展的社會里,我們的生活到底是從容了還是更倉促了?這是個矛盾,大時代里的人常會在充裕之時悵然若失。
買一套更新更大的房子,置辦全新的家具,過一種嶄新的生活——我們什么都要新的,鄰居經(jīng)常更迭成新的面孔,因為總有人把房子賣了,有人買下這套房子重新裝修。有時裝修時間長達(dá)兩年,住了一年后又有新主人遷入,否定了這個風(fēng)格。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我們無法社區(qū)化,四周望去沒有熟人,只有鄰里。
在一個二線城市,我的某個朋友好端端地搬了7次家,每次都是因為她母親又看上一個新小區(qū),要換新房子,于是十幾年的時間就在買房、賣房、裝修中度過。她在外地要是一兩年不回去,就很可能找不到家門。當(dāng)然,十幾年里跨城跨省搬家的也大有人在。但是你到這樣的家中去做客,會發(fā)現(xiàn)四處都乏善可陳,刻意顯示屋中奢華,又處處透著節(jié)省算計。中國大部分人家的家裝風(fēng)格都奇像——木地板、電視墻、綢緞窗簾,寬大的整體沙發(fā)配玻璃茶幾,茶幾上是零亂雜物。一到傍晚,一家老小橫七豎八地仰倒著看綜藝節(jié)目或電視劇。
你不得不說,那是因為經(jīng)濟寬裕了,大家都想提高生活質(zhì)量,所以在7次搬家中每次我朋友家的面積都更大。為了讓屋子不顯空曠,她母親必須煞費苦心地添置物品,于是有了大型十字繡、大水晶魚缸、敦實的大圓桌子、碩大的衣柜、一束束讓人驚心的假花、低仿的乾隆瓷瓶、酒柜里形色可疑的洋酒、不能把玩的各式假文玩……為了給這些東西騰地方,那些真正與生活相關(guān)的、帶著記憶的舊物,不得不被處理掉了。然而她回家時躺在寬敞的臥室里卻郁郁寡歡,一張超大的床,旁邊是一個超級大的衣柜,屋中空蕩蕩的。她想在床頭安個閱讀燈的念頭也被打消了,因為頭上的吊燈花了母親不少錢。她全部的書都被裝進(jìn)紙箱里,存放在地下室,壓根沒有拿出來。我們中國多年來形成的實用主義,落實在具體生活里又完全不實用。
每個假期,一旦她回家和母親見面,她都會被問到:“你還有多少錢?每月能供多少?我們換個大房子吧?”于是一起去看期房,詢問貸款。但是她常年不在家,父母兩人的居住面積已經(jīng)達(dá)到200多平方米,她母親每天打掃衛(wèi)生時都不停地抱怨。一到晚上,坐在水晶燈下的兩位老人顯得既無聊又孤獨。只有在買房和裝修的時候,她母親的臉上才會出現(xiàn)興奮的表情。
后來她到德國去生活了,有一天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又買新房了,但是因為“地方不夠”,把她放在家里的書全部處理掉了,因為那些書“最占地兒”。那些在青少年時期給她重要精神慰藉的書其實很大一部分是父母給她買的。那時,他們陪她用一整個周末泡在書店,幫她挑選,為她付賬,然后一起在書店旁邊的餐館吃頓烤肉,再散步回家?,F(xiàn)在她覺得自己和原生家庭的某一部分聯(lián)系也被處理掉了。
是什么促使我們老是有搬家的欲望和決心呢?對空間的更大需求?對資源的占有欲?不動產(chǎn)的保值特性?還有我們的焦躁不安和對社會的不信任?我們沒有空間可以好好保存時光的情感證物,也不屑于去保存,因為那無法形成可供炫耀的外在;我們也并不珍惜與過去的關(guān)聯(lián),因為中國人過去在物質(zhì)上的貧乏實在是刻骨銘心的,有什么好紀(jì)念的,我們巴不得撇下那一段。
在很多人看來,只有在空間上不斷占有才最鼓舞人心,這是實實在在的價值坐標(biāo)。我們中國人的家庭,核心話題不是家,而是房子;不是當(dāng)下,而是未來。但華麗而空曠的屋子里是凌亂而倉促的生活,我們學(xué)會了攫取物質(zhì),卻沒學(xué)會怎樣更好地享受它。我們不眷戀與人和事物的熟悉關(guān)聯(lián),只是用一些大而無當(dāng)?shù)奈锛裨徇^去,毫不吝惜。
房子和家的概念一直沒被我們區(qū)分開。當(dāng)然需要房子,但是怎樣去規(guī)劃和經(jīng)營生活、理解生活,是另外一碼事了。
想到我的一位長輩是生物學(xué)教授,雖然他在城里已經(jīng)有幾套公寓,但堅持在靠近河北的地段買了一棟別墅。他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去裝修它,雖然并沒有人住進(jìn)去,但是他高興地說:“我要讓所有親戚周末來參觀,這是我爭的一口氣?!?/p>
(步步清風(fēng)摘自騰訊《大家》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