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煜
摘 要:北村在作品中塑造了唯美主義的女性形象,她們在性格特征上表現(xiàn)為天性敏感、渴求完美。但由于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確定的價值取向,她們在生活和精神上都陷入了無所憑借的絕境。北村通過這些女性形象表達他對于精神性敘事的探索。悖論是,在他筆下,唯美主義女性形象最后走向了毀滅,男性卻在基督教的庇護下得救了。這種矛盾性顯示出北村作為男性作家的深層無意識傾向。
關(guān)鍵詞:唯美主義 悲劇 北村 女性形象
北村最初是以先鋒小說家的身份涉足文壇的。他的作品主要以個體話語和精神探索為主,呈現(xiàn)出形而上的精神探索的鮮明力量。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大多以唯美主義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此處的唯美主義指的是一種存在方式,是個體生命雖然置身于現(xiàn)實生活中,卻對精神世界保持著永恒的追求。唯美主義的女性形象在性格特征上表現(xiàn)為天性敏感、渴求完美。她們執(zhí)著地將自己與周圍的人隔絕開來,竭力從心理和精神圖景中摒棄世俗的污染,以永葆內(nèi)心的潔凈。但由于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確定的價值取向,她們在生活和精神上都陷入了無所憑借的絕境,無路可走,最終抵擋不住世俗的侵蝕,走向悲劇,或者是自殺,或者是出走,或者是淪落。
對于這些以孱弱身軀去對抗強大世俗力量和男性話語中心的女性形象,北村試圖過濾掉世俗化的影響,對她們的慘痛遭際予以溫情注視。瑪卓(《瑪卓的愛情》)、超塵(《傷逝》)、青果(《淌水的東西》)、美嫻(《強暴》)、周漁(《周漁喊叫》)等女主人公都是美女,與現(xiàn)實生活格格不入。美而不入世,這里面的戲劇性沖突就會相當(dāng)復(fù)雜。超塵剛到出版社時,讓人想入非非,但過了不久,人們就紛紛與她疏遠了。在出版社的人看來,超塵是一個“孤僻的人”,她從不與同事有上班時間以外的接觸。她的一舉一動都與現(xiàn)世價值不相符合:社里開分房大會,會議上說房子緊張,需要有人發(fā)揚風(fēng)格,超塵立即站起來說她不要房子了,令其他人大吃一驚又大喜過望;她年紀(jì)輕輕,卻向社里申請退休;在為舊情人找工作時,她無法容忍老干部的動手動腳,打了他一巴掌,憤然而去;當(dāng)出版社充滿著找保姆、談減肥等無聊話題,連丈夫也樂滋滋地融入其中時,超塵只能選擇向隅而泣或干脆逃離。
北村將超塵作為唯美典型置放于世俗生活的狹窄罅隙之中,展示出她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和曲折心境。而對于瑪卓,北村則通過她難堪的生活境況,一再強化著她內(nèi)心對于世俗生活的堅決拒絕。瑪卓是一個漂亮的才女,她可以選擇認同社會功利價值的方式舒適地生活。但這些東西無法打動瑪卓,更無法挽救她,她感到徹骨的孤獨。這種銘心刻骨的孤獨體驗使瑪卓自覺地將自己與他人區(qū)別開來。在大學(xué)時代的野炊中,瑪卓獨自出走,呆呆地站在一個干旱見底的水庫中,一任上百條泥蛇在她身邊竄來竄去;她感動于劉仁的癡愛,接受了他,卻無法容忍她對其他女人的偶一注視。她的“三次注視”理論讓人瞠目結(jié)舌,她的詩句更是體現(xiàn)了唯美主義者的極端立場:我向你舉起雙臂/不知以什么姿勢放下/你顱腔深處我的家鄉(xiāng)/是不是要我用死來到達?!边@種極端如此堅硬,最后大概是會令男士退避三舍的。這也意味著像瑪卓這樣的女性,她們的悲劇性命運早已注定。
再來看看北村筆下其他的女性形象:絕色天使青果不喜歡男友的粗俗,拒絕奢靡的物質(zhì)生活,而寧愿與“我”過著清貧的相親相愛的苦日子(《青果》);周漁是一個不明白世俗本質(zhì)、一心沉醉于自我世界之中的女人。在丈夫死了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生活在欺騙與背叛之中(《周漁的喊叫》);美嫻與劉敦煌本是令人羨慕的一對模范夫妻。在一個黃昏,美嫻被強奸,于是他們的生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美嫻對生活的感覺和胃口全部被破壞掉,敗壞掉了,這不只來自于施暴者,還來自于不能救助自己的丈夫劉敦煌(《強暴》)。
在這些唯美主義者看來,從實際生活出發(fā)的種種功利評判傷害了她們的內(nèi)在靈性,她們的處世原則與世俗價值之間發(fā)生了劇烈的沖突。她們看到了人生沉陷于庸俗泥潭中的本質(zhì)。但是,在與世俗的抵抗中,由于她們?nèi)狈詫嵉男撵`力量和自我化解的能力,只能在日常生活中四處奔走碰壁,無法抵達內(nèi)心的完善,因此,她們在精神上的抗衡只能以毀滅而告終。
超塵在對生活極度失望之后,自覺地將生活的理想放低了,企圖嘗試與世俗妥協(xié)??墒?,她能夠把握的生活比她最低要求的還要低:疼她的姐姐私下里塞給她二十美金,原是賣淫所得,姐姐因此被姐夫一拳打死;舊日情人李東煙回來后,超塵以為他們之間還能延續(xù)舊日未完的純潔情緣,可李東煙卻不斷暴露出他俗不可耐的一面,超塵向往幸福生活的可能性徹底地碎裂了,如小說所說:“超塵本來是一個視愛情為至上的人,總是把愛情理想化地虛擬成一幅山水畫。但她從來沒有實際地經(jīng)歷過這種愛情?!狈泊朔N種,無不尖刻銳利地刺痛了超塵對生活樸素的想象和纖弱細致的靈魂。在與世俗發(fā)生沖突時,大多數(shù)人會慢慢地妥協(xié),并漸漸地融入到瑣碎、具體和平庸的生活河流之中去,但追求完美的超塵無法忍受,她寧愿自殺也不愿意與世俗生活達成一致,這是唯美主義者與常人的重要區(qū)別。一天早上,出版社的人來上班時,將滿地的紅看成了一張紅地毯,原來那是超塵的濃釅血漿,她割腕自殺了。這種方式真是殘酷而觸目驚心。
既然連降低生活標(biāo)準(zhǔn)這么簡單的事都不能實現(xiàn),那么,像瑪卓那樣對生活精益求精的只能是別無選擇地走向滅亡?,斪颗c劉仁結(jié)婚以后,兩個人恐懼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愛落實了,卻失去了從前“精神愛”的浪漫情趣,他們在新婚第一天就迅速地陷入了婚姻的老化狀態(tài)。做了媽媽以后,瑪卓的生活暫時世俗化了,她從一個才女變成了一個“簡單甚至有些愚蠢”的母親。劉仁以“出國賺錢”為由從瑪卓身邊逃離開去,他在日本什么工作都做,想為瑪卓和孩子安排一個美好的未來。然而,瑪卓到日本以后卻跳車自殺了。漫天都飄舞著劉仁從前寫給她的情書,那鋪天蓋地的情愛、劉仁對未來的許諾、小孩失母的陰影,都戰(zhàn)勝不了她心中的“恐懼和黑暗”。唯有永恒的“黑”才能讓她徹底地從對生活的失望和對“黑”的恐懼想象中解脫出來。
周漁最后嫁了個華裔工程師,跟隨丈夫一起出國了。在這看似美好的結(jié)局里,蘊含著周漁對現(xiàn)實生活的逃避,這其實也是精神對抗的失?。焕钐m手執(zhí)電線觸電自殺了;美嫻從一個賢妻良母淪落為妓,只給人們留下了一個幻影,其實這一切都是從她被強暴的那個黃昏開始的。北村通過唯美主義者在現(xiàn)實中的悲劇性結(jié)局,撩開了兇險生活的一角:或許所謂的幸福只是一種表象。而強暴是一個鋒利的工具,割開、撕裂了生活的美好表象,裸露出了其絕望黯淡與無所皈依的本質(zhì)。
《傷逝》《瑪卓的愛情》《淌水的東西》《青果》等文本采取的是第一人稱敘事,主觀色彩極濃。經(jīng)由第一人稱的講述,文本中唯美主義者的生活不再是以女性特質(zhì)為主,即女主人公的戀愛、結(jié)婚、生子都不是她們生活的本身,而成為北村精神理念的投射方式。他借女性形象的塑造表達了自己對于精神救贖的極度追求:“一定有一個安慰者,來安慰我們,他要來教我們生活,陪我們生活?!蹦敲矗@個安慰者到底是誰呢?在基督徒北村看來,只能是神,是上帝,是耶穌。他認為,正是有著這樣一個信念的支撐,茍活者才有了繼續(xù)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念想。
北村是一個關(guān)注存在終極問題的作家,他將拯救的力量寓于精神追尋之中。在他的小說系列里,雖然女性都毀滅了,但他卻在男性人物中寄寓了自己的理想。對于那些“尋找一個信仰并得著這個信仰作生命”{1} 者,他會讓他們獲救,讓他們以皈依基督教的方式來為心靈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在經(jīng)歷了血腥、殺戮、情欲等各種各樣的嘗試之后,劉浪還是找不到在現(xiàn)實中安頓心靈的地方。當(dāng)他皈依基督教時,才發(fā)現(xiàn)這才是自己真正的“安慰者”,是自己的心靈和精神的棲息之所(《施洗的河》);程天麻曾以文學(xué)為宗教,癌癥摧毀了他的精神,在反抗死亡的恐懼中,他企圖切腕自殺。然而在楊福晉的禱告聲中,他的“眸子里漸漸地閃一種光”來,喻示著他在精神上得救了(《消滅》);孫權(quán)殺了張良,入獄后受到基督教徒劉北的感化,信了主。從此以后,他覺得生命充滿了力量,并以悲憫之心去拯救饑渴的人們(《孫權(quán)的故事》)。至于北村為何安排“女性毀滅/男性獲救”這一模式,我認為這里面體現(xiàn)出了他作為男性作者的深層次集體無意識思想,那可能是他自己也難以感知到的。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女性一向被描述為弱勢群體,只能在男權(quán)文化的規(guī)定中生活。當(dāng)然,在新時期以來的文學(xué)中,這一點已經(jīng)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大量的女作家涌現(xiàn),張潔、王安憶、鐵凝、遲子建等人以自身的體驗和經(jīng)驗,對女性的美和力量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在男作家中,也不乏對女性持欣賞、贊嘆、悲憫、同情者,比如莫言、蘇童和賈平凹等人。不過,細讀他們的文本,還是會發(fā)現(xiàn)一些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比如,關(guān)于莫言與女性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種觀點認為莫言是女性主義者,另一種觀點認為他不是女性主義者。從這種分歧中可以看出,在男性作家的文本表層與內(nèi)里,或許鋪展著兩種不同的意識、不同的想法。這一點在北村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他以溫暖潔凈的筆觸,將女性形象刻畫得那么生動、多情、搖曳、柔韌,執(zhí)著于自己的信念而從不改變。但是,這樣的贊美卻掩蓋不住北村的男性中心意識,他最終還是將對女性精神理念的投射化作了無處可依的虛幻,而對于男性在精神上歷經(jīng)掙扎的努力則持肯定性的態(tài)度,這種敘事模式呈現(xiàn)出北村二元對立的精神指向和理念化的敘事方式,是一種值得深入探究的寫作現(xiàn)象。
{1} 北村、朱水涌、南帆、謝有順等:《人文環(huán)境與知識分子》,《上海文學(xué)》199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