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中的婚姻狀態(tài)及成因

王姮

摘 要：魯迅小說中的夫妻關系大都展現(xiàn)出濃厚的悲劇色彩。短暫的幸福、無愛的婚姻、激烈的婚變，這些都飽含著魯迅對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失望，成為寄托孤獨生命體驗的載體。這既源自魯迅自身孤獨的生命體驗，又體現(xiàn)出魯迅對人道主義的向往和追求，成為他后來反抗絕望、勇于重生的絕地。

關鍵詞：魯迅小說 婚姻狀態(tài) 孤獨體驗 人道主義

20世紀20至30年代是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寫作并出版于這一時期的《吶喊》《彷徨》和《故事新編》是魯迅僅有的三部小說集。這些小說涉及到新舊交替之時中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也不乏對家庭生活，特別是夫妻關系的描寫。在魯迅筆下，夫妻雙方糾結于紛繁復雜的日常生活小事中，為每日的吃喝拉撒發(fā)愁，在不斷的爭吵、冷戰(zhàn)中茍延殘喘，經營著所謂的家庭。即便是為數不多的相對美滿的愛情，要么以一方迅速地死去而凋零，要么因為子女的死亡而浸染了悲情意味。

一、難以維持的短暫幸福——真實生活的寫照

魯迅的小說描寫了20世紀初期中國傳統(tǒng)社會廣闊的生活畫卷，塑造了一系列頗具個性的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了各種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單就其小說中的夫妻關系來看，無論是有志階層的新青年，還是思想較老套的舊派知識分子，抑或是大字不識、只想安靜過日子的平頭老百姓，甚至是傳說中的神仙眷侶，即便有過幸福，也是相當短暫的，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墜入不幸。這種短暫的幸福在魯迅的小說中有直接或間接的描寫。

直接描寫指通過作者對人物生活的描述、神態(tài)的白描和直接對話，將人物之間的生活狀態(tài)直觀地展現(xiàn)出來。如《藥》中的華老栓與華大媽，他們的愛情融化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了普通夫妻之間平實樸素的默契。然而，這種簡單的幸福卻因獨子的死亡而中斷，呈現(xiàn)出一種沒落的傷感和灰暗。由此，從家庭關系的角度來審視整篇小說，華小栓的死便具有了頗為無奈的象征意義——婚姻是“無后”的，是難以為繼的。

魯迅小說中對于短暫幸福的描寫還有間接的，即通過他人的言語將人物曾經美滿的生活講出，與人物當下的遭遇形成鮮明的對比。如《祝?！分行l(wèi)老婆子對四嬸講述祥林嫂再嫁后的幸福生活：“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Π?，她真是交了好運了?！眥1}可惜，祥林嫂的幸福是那樣短暫，不出幾年，她又淪落為孤身一人，只能靠打工養(yǎng)活自己。走投無路的祥林嫂，獨自咀嚼著短暫甜蜜的渣滓，帶著深深的懷念過著更加苦澀的生活。

無獨有偶，《鑄劍》中眉間尺的父母也是有過短暫幸福的夫妻，他們的生活被大王的多疑殘酷打破。眉間尺的父母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雖然身為下層百姓，卻有著強硬的骨氣和與霸權抗戰(zhàn)的勇氣。最終，他們的兒子眉間尺在復仇的道路上犧牲了自己，其結局與華小栓、祥林嫂的阿毛一樣，暗示出作者潛在的心理悖論。

作家的創(chuàng)作深受作家心理的影響。文藝心理學認為，“文學乃是作家內心情感外化的產物，任何作品都與作家的內在沖動息息相關，都要受作家心理的支配和制約”{2}。魯迅對于婚姻、愛情的懷疑態(tài)度，與他自身的生活息息相關。早年家庭的敗落，魯迅的母親在兒子們身上傾注諸多的精力與汗水。正因為如此，魯迅才不得不忍痛喝下母親為他釀就的人生苦酒，維持與朱安的無愛婚姻。這場婚姻像一個陰暗的牢籠，囚禁了他將近二十年。魯迅無奈地表示：“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老的少的罪，又不能責備女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眥3}二十年的忍耐與禁欲，給魯迅的打擊可想而知，以至于當真正的愛神向他走近時，他竟有些懷疑了：“我還能愛嗎？我配愛那一個人嗎？”1927年9月末，魯迅終于與許廣平一起由廣州前往上海，這時他們在上海正式開始同居生活，而此時的魯迅四十六歲，已經渡過了他整個生命的十之七八。再看魯迅的小說，僅有的幸福也是短暫的，更多的是已經無愛的婚姻，夫妻之間感情淡漠得近乎路人，這無疑不是他真實生活的體現(xiàn)。

二、無愛婚姻的冷漠維持——孤獨體驗的展現(xiàn)

在魯迅小說中，不管是觀念保守的舊派知識分子，還是思想超前的新型知識分子，甚至是神話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夫妻之間的日常生活都非常冷淡，互不理解。彼此之間對話干癟，仿佛與對方多說一句話都是浪費精力。

舊派知識分子的夫妻關系是淡漠的?！抖宋绻?jié)》中方玄綽用一個“喂”字稱呼太太，而“太太對他卻連‘喂字也沒有，只要臉向著他說話，依據習慣法，他就知道這話是對他而發(fā)的。{4}同樣，在小說《幸福的家庭》中，主人公“他”眼中的妻子有著“兩只陰凄凄的眼睛”，跟“他”說話的時候是“盯住他的臉”{5}，全無愛意。

新型知識分子，如《傷逝》中的子君和涓生，他們頂著來自社會、家庭各方的壓力，決然地走到一起，在經歷了短暫的幸福之后便只有無盡的冷漠與猜疑，糾結于吃喝拉撒的生活瑣事中，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傷腦筋。在瑣碎的日常生活中，子君的怨色并沒有讓涓生心疼，反而使他感到氣憤和暗笑。原本志同道合的親密愛人，在愛情火焰燃燒殆盡之時也不得不分道揚鑣。

不只是知識分子，魯迅筆下神話故事中的夫妻，也浸潤在無愛的苦澀婚姻中?！侗荚隆分械暮篝嗍莻€過氣的英雄，早已被人們遺忘，卻還留戀自己當年的英勇。當周圍的獵物都被他射完，后羿只好每日射些烏鴉回來吃。而嫦娥對每頓的烏鴉炸醬面憤憤不平，最終忍無可忍，偷食神藥飛向月亮，與平淡無聊的生活決然告別。同樣，《理水》中大禹是為百姓敬仰的治水英雄，為天下蒼生奔波操勞?？墒窃谒钠拮佑硖抢?，大禹是個“殺千刀的”{6}，奔波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不是為了百姓，而是為了做官，甚至還詛咒大禹“仔細像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到池子里變大王八”，尖銳的態(tài)度刺破了本該溫情脈脈的愛意。

魯迅筆下無愛婚姻的冷漠維持，體現(xiàn)出濃厚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源自魯迅內心深處深沉的孤獨體驗。不被群眾理解的孤獨，新文化陣營內部的分化，是魯迅彷徨無助、孤獨無依的重要原因。魯迅本以為新文化先驅們的想法是不錯的，他應該去助助威。然而后來《新青年》的同仁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而他則“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并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過已經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做隨便談談?！碌膽?zhàn)友在那里呢？”{7}先前的戰(zhàn)友紛紛離戰(zhàn)場而去，只剩自己在不聞戰(zhàn)叫的戰(zhàn)場上繼續(xù)堅守，這是一種很無奈的心境。正如他詩中所流露出來的孤獨感：“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眻猿謫⒚傻膽B(tài)度，拒絕小團體的融入，使得孤獨結成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緊緊裹住，無法逃脫。

三、激烈的爭吵與婚變——人道主義的吶喊

如果說前兩種婚姻狀態(tài)尚且算是較為冷淡與平和的，那么魯迅小說中不乏夫妻雙方正面沖突的描寫。在小說《肥皂》中，有點小虛偽的舊文人四銘在街頭看到年少的孝女賣身葬父，聽到小痞子們褻瀆的言語“你去買兩塊肥皂來，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8}，便心生邪念，忍不住買了塊肥皂回家。太太得知孝女的事情之后大為惱火：“‘咯吱咯吱，簡直是不要臉！”{9}四銘在太太的氣勢威壓之下，連話都說不完整。同樣，七斤嫂對七斤的責罵也是在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xiàn)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么說呢？這活死尸的囚徒……”{10}《離婚》中愛姑對丈夫的稱呼是“小畜生”“逃生子”，尖酸的稱呼中毫無情分。尖下巴少爺也不甘示弱，開口“賤胎”，閉口“娘殺”，甚至在有了外遇之后，“連祖宗都入起來了”{11}。

惡毒的語言從最親近的人口中說出，體現(xiàn)了當時中國社會普遍的把人不當人的社會狀況。在那個人與牛馬無異的年代，“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xiàn)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12}。魯迅的這些話，深刻地揭示出隱藏在這些粗魯的辱罵背后的社會心理——將人不當人。這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不把別人當作人看待，猶如畜生，從而對之冷漠、踐踏，作踐別人，把別人當作自己發(fā)泄獸行的對象；二是不把自己當作人，自輕自賤，忍受著不該忍受的咒罵與摧殘。在這種不把人當作人的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缺乏心靈的溝通，內心的隔膜不斷加寬加厚，即便是最親近的夫妻之間也沒有應得的理解與尊重。粗魯話語的使用，無疑是一種失語，即在高壓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與人之間除了破口大罵就再也講不出其他的話。魯迅小說中的婚姻關系折射出人道缺失的痛苦和無奈，整個社會充斥著焦灼與憤懣卻找不到原因，只能在相互咒罵與親密關系的破碎中發(fā)泄不滿。

作為文學家，魯迅旨在改造中國人民的靈魂。在那個動蕩不安、風云變幻的年代，即便在最為親近的家庭之中，在最為親密的夫妻關系里，仍然充斥著各種不解和冷熱暴力，瘋長的孤獨猶如纏住人靈魂的大毒蛇。魯迅出于對獸道社會的憎惡，給粗野社會以直觀的描述，將野蠻的語言與行為直觀地展露于紙上，并通過這種描寫和揭示來激發(fā)人們對這個社會的否定意識，在那個風云詭譎變換的年代保持著自己獨立的意志和人格。魯迅就是這樣將自己孤獨的生命體驗熔鑄在作品之中，從社會最小的單位——家庭入手，刻畫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和他們不幸的婚姻，展現(xiàn)出社會冷漠的根源，呼喚著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新一代人的出現(xiàn)?！?/p>

{1} 魯迅：《祝?！?，選自《彷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13頁。

② 敖行維：《試論魯迅的孤獨情結》，《貴州社會科學》1996年第5期，第48頁。

{3} 魯迅：《隨感錄四十》，選自《熱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40頁。

{4} 魯迅：《端午節(jié)》，選自《吶喊》，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24頁。

{5} 魯迅：《幸福的家庭》，選自《彷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44頁。

{6} 魯迅：《理水》，選自《故事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0頁。

{7} 魯迅：《南腔北調集》，選自《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56頁。

{8} 魯迅：《肥皂》，選自《彷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66頁，第64頁。

{9} 魯迅：《風波》，選自《吶喊》，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59頁。

{10} 魯迅：《離婚》，選自《彷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191頁。

{11} 魯迅：《燈下漫筆》，哈爾濱出版社2011年版，第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