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
一
寶德睜開眼睛,看到太陽從窗口斜射進來。明晃晃的陽光里,有很多灰塵。寶德聽到他娘拍著床沿喊餓。他揉著眼睛,把兩只腳伸到床下找鞋。終于找到了,幾個腳趾像蟲子那么一拱,就鉆到鞋里去了。他拖著布鞋往外面走,露出來兩個沒遮沒攔的腳后跟。墻上掛著件蓑衣,上面落滿灰塵,看起來臟兮兮的。
寶德背著那件蓑衣,站在糞塘邊撒尿。濁黃的尿水在糞塘上沖出個小窟窿,冒著白色的泡沫,然后慢慢浸到里面去了。寶德撒完尿,蹲在屋檐下面洗臉,他聽到娘還在屋里咒罵,就多少有些潑煩,掄開胳膊倒水。洗臉水從盆里灑出去,像張撒出去的漁網(wǎng),噗地一聲,罩住半個場壩。
寶德扔掉洗臉盆,跑到娘的跟前氣沖沖地說,你號喪?他娘說,我快餓死了。寶德說,你就曉得吃。這么說著,他彎腰往灰洞里刨。他掏出幾粒洋芋,扔到娘的床上。他娘仰著臉,盯著火炕上邊說,我要吃肉。那里掛著幾塊臘肉。寶德說,要吃就自己做。他覺得胸口憋著個什么東西。他娘就咒說,早曉得這樣,我當初就不該養(yǎng)你,該把你扔在茅坑里嗆死!
那些臘肉被柴火薰得黑糊糊的,掛在架子上,有點高。以前,他娘踮起腳尖還能夠著,后來就夠不著了。幾年前,他娘上山背柴,摔了個跟頭,兩條腿就癱瘓了。他娘拍著床沿,嘴里咒個不停。她咒寶德爬山摔死,過河淹死。
寶德不想跟娘吵架,他披著衣裳,打算去曹明清家賭錢。曹明清家原來開雜貨店,但沒啥生意。曹明清頭腦靈活,他在家里開了一個賭局,以此招徠生意。賭棍抽煙喝酒,都在他家的雜貨店里買,生意果然就好起來了。寶德是曹明清家的???,他先把家里的牛輸?shù)簦髞磉B過年豬也輸?shù)袅?。連續(xù)很多天,寶德都很毛躁,他想盡快把本錢扳回來。
寶德就那么披著衣裳往前走。他的衣裳半年多沒洗,就顯得很臟,衣領(lǐng)涂著一層泥垢,黑亮黑亮的。他天天坐在板凳上賭錢,褲子就磨出兩個洞。走路的時候,屁股上的肉就一閃一閃的。寶德很邋遢。自從婆娘跑掉以后,他就變成這個臟兮兮的樣子了。
寶德踩著鞋幫往前走,他覺得胸口憋著個什么東西。走到曹明清家門口。曹明清的婆娘靠在門邊,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寶德看到曹明清的婆娘,憋在胸口的東西就散開了,他感到骨頭癢酥酥的??吹竭@個女人,他的骨頭癢癢。
曹明清的婆娘很水靈,皮膚白嫩嫩的,似乎輕輕一掐,就能掐出水來。寶德常常想,不曉得摟著這個女人睡覺會是什么感覺。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寶德往往會這么想。當然,他想不出來。
寶德看不起曹明清,覺得他太吝嗇,抽根煙也要看看周圍有人沒有。曹明清老剃個光頭,腦袋像被什么擠過,看起來扁扁的。尤其讓寶德厭煩的是,他總喜歡把兩手塞進袖筒,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寶德有些憤憤不平,他橫豎想不明白,土不拉嘰的曹明清,怎么會討上這樣好看的媳婦。
雖然寶德不喜歡曹明清,但總往曹明清家跑。想到曹明清的婆娘,他就管不住自己的兩條腿。其實寶德很清楚,就算他踏破門檻,也甭想占到什么便宜,頂多就是開幾句不痛不癢的玩笑。但他偏偏愛去,實在沒有辦法。
最開始,寶德沒有賭博,他只是去曹明清家看熱鬧。自從媳婦跑掉以后,他的時間就有點不好打發(fā)。他聽到曹明清家擺起牌桌,就跑去消磨時間。賭場確實好玩,能看到很多有趣的場面。殺豬匠曹毛狗,把錢扔到牌桌上,從來不心疼,就像扔樹葉子,要是輸光,他誰都不理,站起來拍拍屁股就走。還有曹明義,拿到好牌就哆嗦,滿臉汗淋淋的,怎么擦都擦不完,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的。
寶德坐在旁邊,兩只手撐著下巴,看得很過癮。別人讓他挪位置,他懶得動彈,總翻白眼。別人喊不動,但曹明清的婆娘喊得動。她看到寶德閑著,時不時會讓他幫忙做點啥。說不清是什么理由,寶德就愿意聽她支喚,看到那張紅撲撲的笑臉,骨頭無端就會癢酥酥的。
這會兒,曹明清的婆娘就看著他笑。寶德感到身上的骨頭一陣癢癢,接著又是一陣癢癢。曹明清的婆娘說,寶德呀,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寶德說,還早哩。曹明清的婆娘說,早來早贏錢。寶德說,贏個屁,連輸幾天了。曹明清的婆娘笑嘻嘻地說,寶德呀,我看你的眼皮腫,晚上怕是沒睡好。
寶德有點臉紅,他曉得這是什么意思。前幾天在牌桌上,王金富說,男人呀,千萬不能打手銃,要不然眼睛會腫。寶德眨著眼問,什么是打手銃。大家就哈哈笑,說寶德也裝起來了??吹酱蠹倚Φ眠@么曖昧,寶德突然就明白了。
要是男的這樣說,寶德覺得沒啥,但話從曹明清的婆娘嘴里說出來,他就有些臉紅了。曹明清的婆娘看到寶德這個大老爺們居然害羞,笑得胸都顫起來了。她捶著腰說,寶德呀,你趕快贏錢把房子翻修一下,我給你重新找個媳婦,你就用不著打手銃了。寶德感到臉上燙乎乎的,說你盡開玩笑。這么說著,他就往屋里鉆。曹明清的婆娘在后邊說,嘿嘿,寶德,我說真的哩。
寶德走到屋里,發(fā)現(xiàn)曹明義和曹毛狗早就等著了。曹明清看到他,趕緊給他遞煙。寶德很討厭曹明清,想不通這個賊眉鼠眼的家伙怎么能討上個漂亮媳婦。盡管他不喜歡曹明清,但煙是不能不接的。曹明清很吝嗇,要在以往,休想得他半根煙。寶德不想便宜曹明清,所以把煙接過來。他現(xiàn)在不想抽,他把煙夾在耳朵上。寶德看著曹明清那粒光禿禿的腦袋,想象他摟著俊俏婆娘在床上,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曹明清把牌桌架起來,他們就坐過去了。打牌的時候,寶德有點走神,他覺得腦袋暈乎乎的,總是出錯牌。寶德在想先前的話。曹明清的婆娘說,寶德呀,你趕快贏錢把房子翻修一下,我給你重新找個媳婦,你就用不著打手銃了。
寶德老走神,沒過多久,他就把身上的錢輸光了。曹明清說只要算利息,可以借錢給他。要是往常,寶德肯定會借錢扳本,但今天他不想借。他把耳朵上的煙取下來點著,站起來就走。曹毛狗和曹明義嫌他掃興,在后面喊他。寶德沒有理會,他拖著兩片鞋底,叭嗒叭嗒地邁出門檻。
曹明清的婆娘沒在門口,不曉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場壩上臥著一條黃狗,瞇著兩只眼,好像沒有睡醒的樣子。寶德開始往回走,煙縷就像幾股青線線,有點薰眼睛,于是他把香煙移到嘴角。他癟著嘴巴吸,煙頭上的紅點被慢慢吸近。經(jīng)過竹林的時候,他看到那里有一只老母雞,提著爪爪,在路邊抓來抓去。寶德把煙蒂彈過去,老母雞慌忙提著翅膀閃躲。
近處是些樹林林。這季節(jié),樹葉差不多都被秋風摘光了,看起來,那些樹就可憐兮兮的。遠處盡是大山包包,一座比一座更高,一座比一座更陡。山上的泥土很薄,經(jīng)雨水沖刷,躲在里面的石頭就露出來了,白森森的直往眼里戳。生活在這種地方,無端會絕望起來。其實近處也是山,這個叫迎春社的村子就搭在山坡坡上。
看著荒涼的大山包包,常常感到壓抑,總想站在山尖尖上,敞著嗓子吼上幾聲。很多年前,寶德悄悄往外邊跑。他不甘一輩子窩在深山旮旯,想跑去那些平坦的地方看看。他翻過一道山梁,等待他是第二道山梁。天黑的時候,他看著兩只滿是血泡的腳,嗚嗚地哭起來了。
迎春社四周布滿大山包,寶德覺得這是最難熬的地方。他娶媳婦后,才曉得世上還有更怕人的深溝。他老丈人家在格佬河,河這邊是貴州,河那邊是云南。本來是個大峽谷,河流七拐八拐,硬是拐出個河灘來。他老丈人家就在崖根腳,他去過那個地方。由于憋促,許多房子就斜斜搭在崖壁上,只有半個屋頂。
格佬河兩面都是崖壁,把河水擠在中間,好像是里面擠出來的膿血。那些亂七八糟的茅草房,也像被擠出來的臟東西。站在那河邊,天就顯得非常狹窄,就像根布條條。按理說,媳婦從格佬河嫁過來,應(yīng)該滿意才對,但她還不知足,老跟寶德吵架,說早曉得這么難過,還不如嫁個鬼。
要是他娘不出差錯,日子或許就這么過下去了。偏偏的,有一次他娘去山上背柴,不小心摔了個跟頭,兩條腿就癱瘓了。他娘不能幫忙干活也就算了,受不了的是,她連屎尿也拉在床上。他娘原本很溫順的,自從癱瘓掉,性格慢慢就變了,稍不遂意就張嘴亂罵,什么臟話都罵得出來。
媳婦伺候婆婆,只伺候了八九個月,還來不及讓她懷上娃娃,她突然就跑掉了。那天早上,婆婆給兒媳婦說,你的肚子就像個口袋,怎么裝都不見鼓起來。然后,她們就吵架。媳婦嘲諷婆婆說,你也是個口袋,裝滿就漏在床上。
寶德聽得潑煩,揪著媳婦的頭發(fā),掄倒就打。在迎春社,男人都喜歡打婆娘。活在這種鬼地方,大家都憋著火。他們就喜歡揍婆娘,村里經(jīng)常聽到嗷嗷叫。婆娘哭鬧一陣,該做飯還做飯,該洗衣還洗衣。
哪里想到,寶德的婆娘突然就跑了。她不像別人,出遠門要換一身新衣裳。她只是洗了個臉,似乎還梳了個頭發(fā),然后背著個籮筐就走了。寶德記得,她走的時候,好像還給自己笑了一下。當然,也有可能是看錯了,但不管怎樣,反正是寶德看著走的。寶德以為她去摟木葉子。中午過后,還沒看到媳婦回來。寶德去找,結(jié)果只找到一個籮筐??帐幨幍幕j筐,在風里滾來滾去。
寶德有些慌了,跑到格佬河找媳婦。那天,他跨進老丈人家的門檻,屋里的光線有些暗,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聞到一股豬食的酸臭味。好半天,他才看到老丈人端著煙桿坐在墻角。寶德打聽媳婦這幾天回來沒有。老丈人說,她在你家,她回這里干啥?寶德說,她跑掉了,我來你家要人。老丈人瞪眼說,我把姑娘嫁給你一年多了,你現(xiàn)在來找我要人,鬼曉得她是不是被你打死埋掉了。他們爭吵幾句,老丈人就提著煙桿把他趕出來了。
寶德滿世界找媳婦,但橫豎找不到。后來聽說,他媳婦跑到省城去了,好像在那邊賣衣裳。媳婦看起來傻乎乎的,沒想到突然就跑這么遠。剛聽說的時候,寶德嚇了一跳,他也想去,但家里丟不開。
二
路邊的房頂上,飄著一股股炊煙。這時候,大家都忙著做中午飯。寶德有點餓,他想回家做點什么吃的。遠遠的,寶德就看到一幫子人圍在他家門口。寶德不曉得大家圍在那里做啥,他快走幾步,想過去看看。那伙人看到寶德,他們說來了,他來了。然后,那里就豁出一條口子。
寶德擠進去,他看到娘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地上。娘居然在吃草,她滿嘴三瓣草。這種草通常只有三個瓣瓣,偶爾也會長出四個,但它就叫三瓣草。大家都不說話,所以他娘吃草的聲音就很響。她鼓著腮幫,嚼得咯噌咯噌響。她曉得寶德來了,她嚼得很攢勁,嘴唇上沾滿綠汁。
寶德站在那里眨眼,他沒想到娘會這么干。他娘的牙齒很好,像山羊似的把草咬斷,然后嚼個不停。寶德看看周圍,大家都在盯著自己,臉上怪模怪樣的。他娘吃得很歡,喉嚨滾動幾下,就把嘴里的草咽到肚里去了。
寶德彎著腰,抱著娘的上半身,拖著往屋里走。他娘用力掙扎著,似乎想說些什么,但草堵在嘴里,只能發(fā)出嗚嚕嗚嚕的聲音。僵硬的腳拖在地上,劃出兩道痕痕。經(jīng)過門檻的時候,有一只布鞋掉下來了,露出幾個蟲蟲樣的腳趾頭。
寶德把娘拖進屋,然后轉(zhuǎn)身撿鞋。他看到大家還在外邊圍觀,趕緊把門關(guān)上了。他明白娘的意思,擺明要讓自己出丑。屋里的光線有點暗,但他娘坐在床上,那里有個窗子,臉上就看得清清楚楚的。她還在嚼嘴里的東西。寶德坐在墻根角,他感到胸口好像憋著什么東西。
要是他娘不亂罵,或許就沒什么事了。但她就像雞屙屎,噘起嘴巴,突然把那些嚼過的草吐出來,接著就罵起來了,她說,你早晚要遭雷劈的。寶德側(cè)臉說,你使勁折騰嘛。娘恨恨說,我就曉得,你想把我活活餓死。寶德盯著她看,她頭發(fā)亂蓬蓬的,像個雞窩,臉上擠滿皺紋,看起來就有點臟。
他娘說,你不給我做飯吃,你要挨刀剮的。寶德說,我背著你吃肉了?娘說,你這個雞啄的。寶德說,這么多年,我真是受夠了。娘說,你這個野貓摳的。寶德說,世上沒你這么狠毒的人。娘說,你就巴望著我早點死,我死掉你就安逸了。
寶德不說話,他的胸口憋著什么東西,很不好受。他娘露出兩排黃漬漬的牙齒,獰笑說,我就要整個迎春社都曉得,娃娃到底是怎樣對我的,嘿嘿,我看你這張臉還要不要。寶德往床上看,光線照在娘的身上,讓她半邊陰暗半邊明亮,看起像鬼一樣。娘接著說,早曉得你不講孝道,我還不如養(yǎng)個牲口!
寶德知道,娘鬧起來不會輕易消?!,F(xiàn)在她就兩眼放光,越罵越興奮。寶德有點難受,他不清楚,這幾年自己到底是怎樣挺過來了,更不清楚,往后的日子要怎么熬過去。看著娘的兩片嘴唇不停翻起,他忽然憤怒起來。他想,要不是攤上這個老東西,自己就不用窩在這種鬼地方。
娘罵得起勁,嘴角邊甚至掛起口水沫子。寶德覺得這張老臉很討厭,恨恨地想,要不是伺候她,這會兒早就跑去找媳婦了,根本不用再過這種造孽的日子。娘還在咒罵,什么難聽的話都會從她嘴里跑出來。
寶德?lián)炱鹣惹澳侵徊夹?,霍地沖過去,他拿鞋底朝娘的臉上抽。叭地一聲,他娘捂著臉頰,有些蒙。寶德又抽了一下。他娘張著嘴,兩片眼皮不停地眨。寶德接著又抽一下。娘終于回過神來了,她號叫說,哎呀,連親娘都敢打,你這個畜生!寶德黑著臉,拿著布鞋使勁抽。
沒打幾下,娘的臉就腫起來了。寶德有點手酸,他扔掉布鞋,坐在墻根腳喘氣。他娘雙手拍打床沿,嗚嗚地哭得厲害。寶德沒管,他有點餓,他想弄點吃的。本來寶德打算炒個洋芋什么的,但娘這么一鬧,他就不想做了。他舀了一碗包谷飯,往上面澆冷酸湯,然后給娘端去。
娘還在哭,她滿臉淚花。寶德看到她不接碗筷,干脆給她蹾在床邊。寶德想,餓了你總會吃。寶德給自己也舀上一碗酸湯飯,胡嚕胡嚕地吃起來。他吃完兩碗飯,娘還在哭,嗚嗚嗚的。
寶德覺得娘的聲音有點吵耳朵,他皺著眉頭往外邊走。他準備去曹明清的雜貨店,把早上輸?shù)舻陌饣貋?。曹明清家不遠,半根煙的工夫就能走到。寶德看到曹明清的婆娘,骨頭就會癢酥酥的。他想,再過一會兒,身上的骨頭就會癢起來了。
前邊有幾棵馬桑樹,彎來扭去。樹皮龜裂著,黑糊糊,很不好看。馬桑樹把光禿禿的枝條伸過來,毫不講理地擋在路上。過路的把馬桑攔腰砍斷,本以為會慢慢死掉,但馬桑命硬,第二年春天,它們又從別的地方擠出嫩芽來了。
寶德還沒有走到雜貨店,曹明清的婆娘就遠遠招手,好像她永遠站在店門口。寶德染上賭癮,完全是因為曹明清的婆娘。起初,寶德并不賭錢,他只是看。別人也叫過,但寶德不玩,他只是撐著下巴在旁邊看熱鬧。后來曹明清的婆娘喊過幾次,他覺得不玩臉面掛不住,就慢慢陷進去了。
寶德想起早上的話,曹明清的婆娘說要幫他找個媳婦。寶德覺得她會提起這件事情,但偏偏沒有。她說,寶德,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跑掉了?寶德說,我輸光了。曹明清的婆娘說,輸?shù)艟驮谖壹医杪?。寶德說,順便回去吃東西。曹明清的婆娘抿嘴笑說,看你跑得猴急,還以為你摟女人去了。
以前,寶德也經(jīng)常和曹明清的婆娘開玩笑,過嘴癮,但從來不敢過火。今天不曉得怎回事,寶德從旁邊走過時,突然把一只手掌蓋在她的屁股上。曹明清的婆娘瞪眼說,寶德,你干啥?寶德沒想到她會翻臉,迅速把手縮回來,悻悻地說,我沒干啥。他以為曹明清的婆娘真要翻臉,他想要是吵起來,事情就有些麻煩了。 但很快,曹明清的婆娘就把臉色緩過來了,她舉起拳頭,在寶德的身上捶了兩拳,嗔怪說,你們這些臭家伙。
賭錢時,寶德老是想著先前的屁股,圓滾滾的,很有彈性,手按上去,差點就被彈回來了。寶德整天都很興奮,臉上紅撲撲的。尤其是看著曹明清,他就更加激動了,他想,終于占到這個狗東西的便宜了。
寶德離開雜貨店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晚了。他把早上輸?shù)舻陌饣貋?,還多少贏到一點。寶德很高興,他很久沒這么高興了。寶德哼著小曲往回走,他想,娘天天喊著要吃臘肉,晚上就炒點給她吃。
寶德回來,發(fā)現(xiàn)村長曹樹林竟然坐在他家,似乎在跟娘說些什么。寶德的好心情被破壞了,他不喜歡曹樹林。曹樹林官沒多大,但喜歡擺架勢,總是背著兩只手,說話也拿腔拿調(diào)的。聽說雜貨點開設(shè)賭局,曹樹林就跑去找過麻煩,就像教訓幾個孫子那樣教訓寶德他們。曹明清的婆娘經(jīng)常站在門口,其實就是防著曹樹林,怕他跑去搗亂。
曹樹林跟寶德打招呼說,回來了?寶德沒有說話,他想,這是我家,你管我回不回來。曹樹林說,我跟你談點事情。寶德拉條板凳,挨著火邊坐下,他覺得曹樹林有點日沖。曹樹林說,寶德啊,你這樣做不地道,傳出去也不好聽。寶德側(cè)著臉,沒明白他的意思。
曹樹林說,幾天沒給你娘東西吃了?寶德說,你盡說鬼話。曹樹林說,你娘跑到我家,說你幾天沒給她飯吃了。寶德有點驚詫,他把目光投到床上,那碗酸湯包谷飯已經(jīng)不見蹤影。他娘拍著床沿叫嚷說,他想把我活活餓死哩。
曹樹林說,寶德,你不能胡搞,盡管她癱瘓了,但總是你娘,她把你養(yǎng)這么大可不容易。寶德盯著娘看,發(fā)現(xiàn)她的身上確實沾著很多泥土。曹樹林語重心長地說,寶德呀,做人要良心。寶德看到墻腳放著把斧頭,他順手把斧頭撿起來。蓋新房的時候,家家都往地上鋪黃泥巴,天長日久,黃泥巴就被踩緊了。這會兒,寶德在砍地上的黃土。
曹樹林說,你娘的身體不好,年齡也大了,她想吃啥,你就給她做點啥。寶德還在砍土,斧頭陷進去,泥土就崩起來。曹樹林說,就算你不能天天供她大魚大肉,總吃要讓她吃飽嘛。他娘在床上嚷嚷說,他就盼著我早點咽氣哩。
寶德突然把斧頭砍到曹樹林的腳邊說,你滾!曹樹林嚇了一跳,說你這是干啥?寶德又砍了一斧頭,差點砍到曹樹林的腳尖尖。曹樹林驚呼說,寶德,你總要講點道理。寶德攥著斧頭說,再不滾開,我就把你剁成兩截。曹樹林看著腳邊的幾道溝溝,慌慌張張跑出去了。
娘看到他把村長嚇跑了,生氣地說,你過來。寶德上前幾步,他不明白娘又要搞什么名堂。娘歪著脖頸說,你幫個忙,朝我這里來一下。寶德感到胸口堵著什么東西。娘說,你只要來一斧頭,我就解脫,你也輕松。寶德把斧頭扔掉,坐在板凳上喘氣。
聽著惡毒的咒罵聲,寶德有點潑煩,他不知道往后還會鬧出什么事來。曹樹林家有點遠,要穿過兩片竹林,還要繞過幾塊包谷地。寶德有點驚詫,娘已經(jīng)癱瘓,就像堆在床上的什么東西。她到底用啥方法,把自己搬到這么遠的地方去?
后來才知道情況,是曹樹林說出來的。當時,曹樹林坐在屋里看黃歷,忽然聽到小門響,他抬起頭,但啥也沒有。在黔西北農(nóng)村,家家都有大小兩道門,小門只有半截,白天就關(guān)著擋雞什么的,免得它們進屋。
曹樹林又聽到幾聲響,他以為豬從圈里拱出來了,于是趕緊起身。沒料到,他剛把小門拉開,就看到寶德他娘趴在門檻上。曹樹林剛開門,寶德他娘就用胳膊撐著身子爬到屋里來了,然后號叫說,村長啊,嗚嗚,你要給我做主啊,我快活不成了,嗚嗚。
三
當晚上,寶德沒有睡好,他翻來覆去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想不能讓娘再溜出去,爬到曹樹林家給自己丟臉。后來,寶德就想到辦法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寶德的兩粒眼珠就紅得冒血。他沒顧上洗臉,拖著兩只鞋子就往外邊走。他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根鐵鏈。
寶德把娘抱到屋檐下面,把鐵鏈拴在她的腰上。寶德這樣做的時候,他娘哇哇哇哇地叫起來,要掙開那條鐵鏈,要往外爬。寶德把娘拴住,他看到墻縫里插著根木棍,順手就把鐵鏈掛上去了。他想,這樣娘就不能亂跑了,要不然,鬼曉得還會鬧出什么事來。
那根鐵鏈確實給寶德帶來幾樣好處。原來的時候,只要天氣好,寶德就會把娘搬到外邊曬太陽。沒想到,娘竟然爬到場壩上,跟過路的娃娃吵嘴。惹得那些娃娃天天朝他家門口扔石頭。娘已經(jīng)變了,幾年前的那個跟頭,不僅讓她兩腿癱瘓,還把她的性格摔出來了。長年累月地窩在床鋪上,也許是憋得難受,她總跟寶德吵架,然后發(fā)瘋耍潑。除了吃飯和睡覺,她的罵聲很難停止。那些難聽的話,已經(jīng)把寶德的耳朵磨起一層老繭。
最重要的問題是,自從娘癱瘓以后,屙屎撒尿都在床上,怎么都弄不干凈,推開門就有一股惡臭撲過來。寶德實在煩透了,他覺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個茅坑里面,恨不能把鼻子割來喂狗。這些年,寶德也想重新找個女人,但這種情況,鬼都不肯邁進家門。
冬至以后,天空變得昏沉沉的。地里的活少,賭館也就漸漸熱鬧起來。寶德跑得很積極,自從有了上次的事情,他和曹明清的婆娘,似乎就多了點什么。兩人目光對視的時候,也就別有意味了。
寶德見氣候變冷,本想把娘移進屋去,后來看到娘的身上蓋著蓑衣,他就沒再管了。他爹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穿著那件蓑衣。他爹已經(jīng)死掉很多年,那件蓑衣也在屋檐下面掛了很多年。蓑衣掛在高處,娘夠不著。寶德不曉得是誰取下來給娘蓋在身上的,他也懶得過問。最近寶德手氣不錯,他急著把輸?shù)舻谋惧X扳回來。
早幾年,娘在村里很受歡迎的。那時候她的身體還好,村里有個什么紅喜白事,她總是早早跑去幫忙,非常勤快,比做自家的事情還要起勁。即使看到鄰居門口經(jīng)過,娘也會招呼說,先到屋里坐坐,喝杯茶嘛。但她現(xiàn)在變了,見人就罵,尤其是寶德。
寶德天天窩賭館里,偶爾他會忘記給娘做飯。他擔心娘會咒罵,所以每次都急匆匆地往家趕。這天,寶德剛走到半路,就碰到個放牛娃。那個放牛娃拉著牛尾巴,身體后仰,任牛拖著走。牛好像有點不滿,它嚼著什么東西,回頭哞哞叫喚。
放牛娃看到寶德就喊:寶德,你娘是只老鼠。寶德瞪眼說,你娘才是老鼠!放牛娃放開牛尾巴,拍著巴掌說,寶德,你娘是只大老鼠,她在找洞哩。寶德沖過去,想賞放牛娃娃幾巴掌。放牛娃看到事態(tài)不好,提著褲子跑掉了。
寶德想不通放牛娃為啥這么說。他繼續(xù)往回走,剛剛走過竹林,就看到一幫娃娃圍在他家的場壩上。寶德以為他娘又跟這些娃娃吵嘴,沒想到,他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娘披著蓑衣在地上爬來爬去。寶德鼓著眼,他不明白娘究竟搞啥名堂。
那些娃娃看到寶德了,他們笑說,寶德,你娘是只老鼠哩。寶德說,你們這些小王八蛋。那些娃娃興奮地說,寶德你快看,你娘要鉆洞了。寶德他娘伸著腦袋往墻縫里鉆。縫隙只有兩根手指那么寬,她當然鉆不進去。
寶德沒想到娘會這么干,肚子差點氣炸了。他娘知道兒子回來,爬得更攢勁了。寶德看到娃娃們樂得跳腳打巴掌,就像趕一群山羊那么驅(qū)趕他們。那些娃娃爬到地埂上,然后轉(zhuǎn)過身朝他拍屁股。寶德很冒火,撿起石頭砸過去。那些娃沒想到寶德來真的,慌忙躲閃。
娘撐起上半身的時候,寶德看到她的衣服上滿是泥土。寶德說,世上沒你這么歹毒的人。娘撫摸著身上的蓑衣,就像摸著什么寶貴的東西。寶德說,你自己活不好就算了,偏偏還要拉我們墊底。娘伸著兩根指頭,從蓑衣里面拈出一團雞屎。她把雞屎湊到眼前,似乎沒想到居然找出這么個東西。
寶德說,你把我媳婦趕走了,還嫌不夠?娘把雞屎彈出去,恰好彈進一個破碗,她有點得意。寶德盯著娘問,你說,你到底還讓不讓我活?娘仰著臉說,我要你天天給我煮肉吃。寶德說,你居然想得出這種鬼點子。娘說,我還要吃雞,你給我弄去。寶德恨恨地說,莫以為這么折騰,我就會把你供在神龕上!
寶德的胸口憋著個什么東西,他很難受。寶德想躺在床上睡一覺,但沒躺多久他就爬起來了。他想出一個好法子。他有點激動。寶德拿著鐮刀往樹林走,他的鞋底拍在腳板上,弄出一串叭嗒叭嗒的響聲。
寶德在樹林里砍柴,他砍得很起勁。他把柴禾從根部砍斷,修掉椏枝,再用野藤捆起來,那些柴禾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看起來很勻稱。寶德扛著柴禾往回走,他很有力氣,連續(xù)扛了五六捆。
寶德把柴禾扛到場壩上,接著動手編園子。在迎春社,家家自留地都圍著園子,都用這種方法保護蔬菜。寶德家沒有圍墻,他想編個園子把娘攔在里面。寶德先在地上打出一排樁,然后拿起柴禾開始編。他編得很仔細。
他娘披著蓑衣坐在墻根腳,兩只眼睛眨個不停。她很少看到寶德這么勤快,她拿不準兒子搞什么鬼。后來,她就看出頭緒了。她有些慌張,想爬過去阻止寶德,但鐵鏈拴在身上,長度不夠。她咬著牙掙,但橫豎掙不脫。她扭著身體,想找個東西砸過去,但場壩很平整,啥也找不到。
她坐在那里,咬牙切齒地咒罵,但寶德沒理會。寶德站在外面,編得很來勁,就像做個什么有趣的東西。她先是看到兒子的腳被柴禾擋在后面,接著小腿也被擋在后面,當看到兒子的大腿消失在眼前時,她就徹底絕望了。她沒想到兒子會這樣對付自己,她沒有再罵,而是嘶聲號叫。
園子終于編成了,寶德站在那里欣賞自己的手藝。他想要是有必要,自己可以連房子圍起來。寶德搓著手,鼻尖都紅起來了,他比拿到好牌還要高興。他感到血液就像個東西,在身上竄來竄去。他想要是早點想出這個主意,事情就好辦多了。別人編園子是攔截雞鴨豬狗,保護蔬菜。但寶德編園子是想攔截那些搗蛋娃娃,免得他們跑來添亂。這個園子,大人勉強能夠跨進去,但娃娃腿短。曾有娃娃想翻進去,結(jié)果被柴禾掛爛衣裳,回家狠狠挨了一頓。后來,他們就不到這邊玩耍了。
起初半個月,他娘總坐在園子里鬼哭狼嚎。只要聽到腳步響,她就爬過去大喊救命。但大家都曉得寶德難纏,他們不愿惹麻煩,全都遠遠繞開了。寶德家附近鬼影都看不到一個,漸漸,門口那條路上的草就重新長出來了。
寶德每次回來,娘都躲在蓑衣里邊睡覺。她打著鼾,睡得很沉。即使有時醒來,也目光呆滯。寶德給啥,她就吃啥,不同的是以前用筷子拈吃,現(xiàn)在直接用手抓著吃,湯飯弄得滿臉都是。
看到娘不吵不鬧,剛開始,寶德還有點不適應(yīng),總覺得娘在醞釀什么陰謀。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就慢慢放心了。看著娘越來越蒼老,寶德感到可憐。有幾次,他給娘炒臘肉,但娘把肉片抓到嘴里,像吃樹葉那樣,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寶德曉得娘的腦袋出問題了,他有點難過。寶德甚至想過,要是可以讓娘的兩條腿好起來,他愿意斷掉一只手。單獨一只手照樣能夠打牌,可惜的是這種事情不能交換。寶德知道,就算守在娘的身邊也沒啥用。
四
這天晚上,寶德熬夜賭錢。他邁出雜貨店,才發(fā)現(xiàn)天上飄著雪花花。冷風吹過,就像冰水般潑在身上。寶德很疲憊,他感到腦袋昏沉沉的像個樹疙瘩。寶德縮著脖頸往回走,打算趕緊回家睡覺。走到場壩上,他看到娘縮在蓑衣里,像個什么東西。他先覺得娘像只刺猬,后來還是覺得像只老鼠。
寶德準備開門睡覺,但剛剛邁進門檻,馬上又退回來了。他怕娘得感冒,要是生病就麻煩了。寶德想把娘推醒,然后把她抱到屋里去。寶德只推幾下,就把手一下子縮回來了。他坐到門檻上,感到自己的心一陣狂跳。寶德把目光伸出去,胡亂看著。雪還下著,近處白茫茫的,遠處也白茫茫的。寶德站起來又去推娘,說是推,其實這回是摸。接著,他又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了。
曹明理提著鐮刀,準備割點牛草。他看到寶德像尊門神似的坐在那里,就打招呼說,寶德,你坐在這里干啥?寶德說,噢,沒做啥。曹明理說,你不去打牌?寶德說,昨晚上熬夜,現(xiàn)在剛回來。曹明理說,下午還要去?寶德?lián)u頭說,今天不去了,我娘死了。他坐在門檻上,臉上沒什么表情。
曹明理朝寶德的臉上瞟,見他臉色白蒼蒼的,兩只眼珠布滿血絲,還有兩個黑眼圈,別的什么也沒看出來。曹明理就說,這種事情不能亂開玩笑。寶德說,我沒有開玩笑,我娘真的死掉了。曹明理走過去,他揭開蓑衣,馬上就慌慌張張跑了。曹明理沒去地里割草,而是趕著報喪。雪還下著,近處白茫茫的,遠處也白茫茫的,天與地混沌不清,根本看不到邊界。
然后,冬天的第一場喪事就開始了。寶德沒操多少心,事情都是總管安排。曹樹林喜歡當總管,就算主家不請,他也會自己跑去。在迎春社,無論紅喜白事,都是他當總管。曹樹林確實有這個本領(lǐng),他總能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曹樹林站在大門口,一會兒指使這個挑水,一會兒吩咐那個搬柴。
雪花密匝匝地擠滿天空。遠處的雪堆在地上,越來越厚,但寶德家人多,雪花落到場壩上,很快就被踩成泥漿,一片臟亂。鄰居差不多都來了,他們各自找事做,有的弄不清頭緒,就跑去找總管。曹樹林就叉著腰,詳細交代。
稍遠的親戚和家門也陸續(xù)趕來,輩分低的,就在頭上包一塊孝帕。幾個大姑娘小媳婦,來了就哭。她們扯開嗓子,哭得抑揚頓挫,聽起來很傷心。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大家就不那么冷了,都覺得鼻眼酸不溜秋的,說不出的難受。
曹樹林看到寶德蹲在門邊,趕緊跑過來說,寶德,你這樣可不好。寶德眨著眼,沒明白他的意思。曹樹林焦急地說,家里只有你這根獨苗,你好歹要哭幾聲。寶德想號幾聲,但橫豎哭不出來。他感到很疲倦,差點就睜不開眼睛了。
大家都在忙碌,只有寶德一動不動蹲在那里。幾個年輕小伙,冒著大雪挖地灶,打算多生幾堆火;還有一群學生娃,蹲在地上打紙錢;甚至連曹明清的媳婦也來了,她紅著眼睛,戴著兩只袖套,跟著幾個婆娘刷鍋洗碗。
曹明義和曹明理他們圍在火邊澆蠟。灶上架著一口鐵鍋,里面放著幾塊白蠟。曹明義說,我前幾天去野馬沖賣紅豆。曹明理說,你還缺那幾個錢?曹明義晦氣地說,家里有幾塊錢都輸?shù)袅?。曹明理說,你們確實糟蹋錢。曹明義說,我剛到街邊就碰到個光頭,他抓起紅豆看,但沒問價錢,他只問我是哪里的。曹明理瞟了一眼曹明義,說,噢。旁邊的那幾個幫忙人也說,噢噢。
曹明義說,我說是迎春社的,他就追著打聽,問我們這邊是不是真的有人用鐵鏈把親娘拴在門口,傳得四鄰都曉得了,你說這叫個啥事嘛。曹明理沒說話,他埋頭澆蠟。旁邊的幾個也是,他們用勺子把融化的蠟汁舀起來,澆在裹紙的竹簽上。曹明義接著說,你看他狗日的,要買紅豆就買嘛,他偏偏要問這種話。曹明理他們不吭聲,但耳朵沒閑著,都在聽曹明義說話。曹明義說,他狗日的腦袋光溜溜的,就像澆過蠟。曹明義又說,迎春社的臉算是丟盡了。接著,周圍一陣安靜。
有個老者蹲在火邊,好像是遠處來的親戚。他的鞋和褲腳濕掉了,他把腳湊到火洞邊,突然說,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你們總該想點什么法子。大家沒想到老者會說這種話,全都有點尷尬。老者說,這種事情喪盡天良,你們至少應(yīng)該勸阻。他們看到老者的目光有點怪異,趕忙解釋說,這種事情怎么勸得住嘛。他們在等老者的話,多少有點著急。
寶德依然蹲在墻腳,石頭的冷涼透過衣裳,鉆到他的身上。寶德看到大家把腦袋湊在一起,在遠處指指點點,他知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戳眼睛。寶德有點鄙夷,他同樣感到這些人不順眼,他憤憤地想,你們都說我是天打雷劈的孽子,但鐵鏈就掛在墻上,也沒見哪個把它取下來。
風越來越緊,嗚嗚地響著。幾只鳥兒叫得凄惶,它們從頂上掠過,轉(zhuǎn)眼變成幾個黑點點。蓑衣被扔在園子上。蓑衣上面落著些雪花花,果然像張老鼠皮。不同的是,原來像張灰色的鼠皮,而現(xiàn)在像張白色的鼠皮。
寶德蹲在那里,眼睛遠遠近近地看著。房屋和土地、樹林和草叢,全都被雪罩住了。就連對坡的那條小路,也失去蹤影。早幾年,寶德的媳婦就是順著那條路走的。雖然那條山路已被冰雪隱藏起來,但寶德曉得,只要有陽光,它就會重新出現(xiàn)。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