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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兒鯊魚的女人

    2017-03-15 18:58:41大冰
    文苑·經(jīng)典美文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蕓豆

    她說:你知道嗎?走遍了大半個地球,才明白這兩個字彌足珍貴。

    我問是哪兩個字。

    她輕輕地說:擔(dān)心。

    你敢拿根棍兒去戳醒印尼巨蜥科莫多龍嗎?

    你敢在金塔納羅奧淋上半個月的雨水,等待美洲鱷嗎?

    你敢坐著導(dǎo)航失靈的船漂在龍卷風(fēng)肆虐的巴拿馬海域,三次被雷劈嗎?

    你敢擎著兩只冰鎬高原攀冰,在四川阿壩藏族自治州雙橋溝挑戰(zhàn)WL4高原冰瀑嗎?

    你敢在南美海域自由潛,用漁槍捕獵海底十大毒物之一的獅子魚嗎?

    你敢冒著被頂翻船的危險,去拍攝求偶期的大翅鯨嗎?

    你敢潛入海底貼身拍攝牛鯊、虎鯊、大白鯊嗎?

    你敢潛入海底零距離拍攝大青鯊嗎?

    你敢摸著兩頭護(hù)士鯊哄它們睡覺嗎?

    ……

    以上種種,我都不敢。

    但我的朋友小蕓豆敢。

    小蕓豆是我認(rèn)識的最亡命的女人,亡命得不要不要的。

    很久以來,我對她的評價只有一句話:姑娘,你真是條漢子!

    也有人評價她是個長得像林黛玉的孫二娘,那人是拍電影的,叫馮小剛。

    還有人評價她真的很漂亮,漂亮到懶得把自己的男朋友介紹給她認(rèn)識,那人是演電影的,叫Angelababy(演員楊穎)。

    小蕓豆不是演員沒演過戲,但她的剽悍事跡海了去了,秒殺很多狗血劇。

    有一遭,她去北歐旅行,打電話回來和我聊天,氣喘吁吁的,令人浮想聯(lián)翩。

    然后氣喘吁吁地喊:老娘剛捉了個強(qiáng)盜!打電話來和你分享一下!

    小蕓豆在挪威首都奧斯陸問路,找海盜博物館。

    白天的奧斯陸荒涼得好比大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穿著帽衫的小伙子,又高又帥,還很熱情。

    小伙子熱情地指了路,又關(guān)心地詢問了小蕓豆的國籍、星座、行程,以及是不是一個人來玩兒的……

    然后,小伙子掏出一把小折刀,熱情地抵在小蕓豆的喉嚨上。

    小強(qiáng)盜拿走了小蕓豆的包包,臨走的時候兩個人還客氣地互道再見。

    小蕓豆旅行的履歷豐富,幾乎蹚過大半個地球,她懂得明哲保身有多么重要,反正包里也沒什么錢,就當(dāng)是賑災(zāi)了吧。

    但走出幾步后,她猛地一剎車!

    不對,我相機(jī)的存儲卡還在包里呢!

    錢可以不要,幾千張世界各地的照片不能不要。她張開雙臂轉(zhuǎn)身狂追,火影忍者一樣。

    她一邊跑一邊喊:包!包!包!包!包!

    她一著急,喊的不是英語。

    小強(qiáng)盜停下來看了她一會兒,然后奪命狂奔,撞了鬼一樣。

    小蕓豆是溫州人,溫州人管包不叫“BAO”,叫作“BO”。

    “BO”連續(xù)發(fā)音的效果,你自行腦補(bǔ)一下。

    兩個人一前一后沖過街道沖過小巷翻過圍墻跳過柵欄……

    小蕓豆給我打電話分享戰(zhàn)績時,小強(qiáng)盜也在,他趴在地上,小蕓豆的腳踩在他腦袋上。

    小蕓豆讓我和他打個招呼,我英語不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How are you(你好嗎)?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句話說得太不人道了。

    三月的北歐積雪未消,他的臉一定很涼……

    他一定很后悔招惹這個嬌小的中國姑娘。

    南拳,擅長短手連打,以小打大、以巧打拙、以快打慢、穩(wěn)馬硬橋、以聲助威。

    溫州南拳的精髓更是力從根起,勢勢相連。

    小強(qiáng)盜一定不知道,這個邊吆喝邊揍他的小姑娘,還是個溫州南拳推馬高手。

    他一定也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練拳舞劍的鏡頭上過CCTV(中國中央電視臺)的頻道宣傳片……

    警察趕到時,小強(qiáng)盜的臉已經(jīng)快被凍在地面上了,眼淚鼻涕流了一地,結(jié)了冰。

    勇斗挪威強(qiáng)盜的事跡和圖片,小蕓豆當(dāng)天就發(fā)了朋友圈,過了一段時間,她又刪了。

    我問她:這么珍貴的資料干嗎要刪?

    半天,對話框里才蹦出來一條回復(fù):怕有人會擔(dān)心。

    怕誰擔(dān)心?

    她沒回復(fù)我,這丫頭片子不知又跑到了地球的哪個角落,忙著折騰生命。

    小蕓豆膽大,膽大心細(xì)人好。

    她的胸和她的膽子一樣大,她的腰和她的心一樣細(xì),她的皮膚和她的人一樣好。

    和她相處是件愉快的事,她朋友雖多,但很懂得照顧別人的感受,大家都愛她。

    有一次在上海小聚,一堆人在上海一號唱K。

    有個北京來的姑娘悶悶不樂,她摟著那姑娘的脖子安慰了半天,又把我喊過去,說:大冰是個婚戀情感作家,懂很多人生道理,讓他開導(dǎo)開導(dǎo)你。

    我慌忙逃,呸?。∥沂莻€野生作家好不好,鬼才是婚戀情感作家呢,搞得我像個雞湯段子手。

    沒逃得了,小蕓豆力氣大,掐著我脖頸兒把我給提溜回來了。

    那個漂亮姑娘面臨的問題司空見慣:和男朋友性格不合,生活方式不合,相處得越來越不合,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一臉期待地看著我,等著我指點(diǎn)迷津。

    我既不認(rèn)識這個姑娘也不認(rèn)識她的男朋友,我能給她出什么主意?我抿著嘴不說話……

    小蕓豆的手掐在我脖子上,收得越來越緊。

    她常年攀巖攀冰,手勁兒忒大了,脖子快斷了。

    我只好胡謅道:

    ……女人看男人,一般看他的社會屬性;男人看女人,一般看她的自然屬性。一般來說,這是最基本的男女關(guān)系定律,但如果完全按照這兩種屬性處理男女關(guān)系,勢必反受其害。同理,若兩種屬性之間出現(xiàn)了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緣分也是難免早盡……

    那個姑娘眼前一亮,點(diǎn)點(diǎn)頭,說她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我什么也沒說?。?/p>

    ……

    幾個月后在網(wǎng)上看到了那姑娘的照片,以及和“國民老公”王思聰分手的消息。

    我鄭重聲明:我什么也沒說和我沒關(guān)系不許微博罵我。

    我給小蕓豆打電話,搞什么搞?干嗎當(dāng)時不把人家的背景給我說清楚!

    小蕓豆奇怪地反問:干嗎要說背景?管她是什么背景,她當(dāng)時都只是個需要人關(guān)心的小姑娘而已。

    小蕓豆說:你是我朋友,她也是我朋友,朋友就是朋友,理應(yīng)互相關(guān)心、互相擔(dān)心,和背景沒關(guān)系。

    我覺得小蕓豆說得很有道理!

    我再次鄭重聲明:我什么也沒說和我沒關(guān)系不許微博罵我。

    小蕓豆是個稱職的朋友。

    她是個很樂于分享的人,她常年環(huán)球旅行,每到一個地方都給我發(fā)照片。知我俗務(wù)纏身,沒太多機(jī)會踏出國門,她專門拍些罕見的美景給我看:北極圈的劍芒極光,南極大陸的活QQ,東非草原的撒尿大象,湯加15米長的鯨,東京澀谷的童顏巨乳,馬丘比丘的旭日陽光……

    有段時間,我的電腦屏保圖片每隔幾天就換一張。

    她人物拍得也不錯,我最喜歡她拍的一組孩子的照片。她那時給國內(nèi)某個山區(qū)小學(xué)籌建圖書館,每年定期背書進(jìn)山,連續(xù)背了五年……

    其實(shí)小蕓豆最擅長的還是潛水拍攝,她拍遍了大半個地球,全中國拍鯊魚拍鯨數(shù)她拍得最多最好,也最近。

    她沒被鯊魚給吃了,沒被鯨的尾巴給拍死,真是個奇跡……

    總的來說,她是個“五毒俱全”的女人:獨(dú)立的處世觀價值觀,獨(dú)立的判斷思辨能力,獨(dú)特的人格魅力,獨(dú)特的生活方式,以及很愛讀書。

    我曾不止一次跟人說過,你們都認(rèn)為我是個旅行達(dá)人,但跟這個小娘們兒比,我那點(diǎn)兒旅行經(jīng)歷當(dāng)真是毛毛雨。不夸張地講,小蕓豆若有一天提筆寫書描述自己的經(jīng)歷,基本可以給中國當(dāng)下的旅行攻略文學(xué)畫個句號了。

    我勸她寫書,她和我打哈哈。

    她說:我的旅行不過是我個人的生命體驗(yàn)而已,我還這么年輕,有什么資格這么早就來總結(jié)人生?這是對我自己不負(fù)責(zé)任,對讀者也不負(fù)責(zé),萬一誤導(dǎo)了大家怎么辦?

    她說,將來再說吧,四十不惑后再寫吧。

    我說:小蕓豆你看,那么多比你還要年輕的人跑了一趟歐洲、美洲,去了幾次尼泊爾、印度、東南亞,就能寫出連篇累牘的人生感言,也沒見有幾個讀者跳出來罵他們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啊,雖然無營養(yǎng),但也無害啊……

    她說:他們寫他們的,關(guān)你屁事?關(guān)我屁事?

    她橫我一眼,兇巴巴地說:大冰,你把安全帶扣上,安全第一。

    說這段話時,我們在上海,剛在地攤兒邊吃完小燒烤,她開車送我回住處。

    剛吃完東西就扣安全帶,太勒得慌。我說算了吧,總共兩三公里的路,用得著嗎?

    她不依,我不扣她就不開車。

    她皺著眉頭說:把安全帶扣上,安全第一!

    我扣上,又偷偷松開,她嘎吱一聲在路邊剎住車,彎曲手指關(guān)節(jié),往我腦袋上栗鑿。

    干嗎這么兇,至于嗎?一根安全帶而已啊。

    小蕓豆認(rèn)真地說:不系安全帶,萬一出車禍,你死了怎么辦?

    午夜的上海馬路荒涼,半天才慢悠悠地駛過一輛出租車,怎么看也不像車禍現(xiàn)場。

    我說:小蕓豆,你不是出了名的亡命嗎?你擔(dān)的這是哪門子心?。?/p>

    我開玩笑說:反正你朋友那么多,又不缺我一個,死就死了唄……

    我說:行了趕緊開車吧,別擔(dān)心了。

    我喊:小蕓豆,小蕓豆……

    小蕓豆,好端端的,你發(fā)什么呆?

    我嚇了一跳,小蕓豆,你怎么哭了?

    小蕓豆頭抵在方向盤上,眼淚順著尖尖的下巴往下淌。

    一滴,兩滴,撲簌有聲。

    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我傻了,我說錯什么了嗎?

    小蕓豆,如果我說錯話了我道歉,你別哭了好嗎?你嚇著我了。

    喂喂喂,小蕓豆,你怎么不說話?

    良久,她才開口:

    大冰,你問過我為什么要刪掉挪威的那條朋友圈信息,我回復(fù)過你,怕有人會擔(dān)心……

    她說她刪掉那條朋友圈信息時,人在火葬場。

    小蕓豆慌著一顆心,從北歐挪威飛到中國廣西。

    廣西南寧火葬場。

    左數(shù)第一個房間死者是個老人,第二個房間死者還是個老人,第三個房間死者是個年輕的80后。

    他是小蕓豆的朋友,潛水伙伴,潛友。

    冰柜上放著透明塑料杯,半杯白酒。旁邊的人說:小蕓豆,他一直念叨著要和你再喝一次酒,看來沒機(jī)會了……

    小蕓豆不作聲,也沒哭,端起酒杯。

    第一次見他穿正裝,西裝筆挺的,看起來胖了點(diǎn)兒……哦,不,是泡腫了。

    聽說水太深,壓力太大,內(nèi)臟全壓壞了,不停地涌血,出水后只能把喉嚨切開,把里面掏空,怪不得領(lǐng)結(jié)扎那么高。

    繞著冰柜走一圈,他睡得安詳,化了妝,口紅有點(diǎn)兒不勻,臉上隱約有水珠滲出。

    小蕓豆伸手敲敲冰柜……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在催他快點(diǎn)兒起床。

    她鼻涕和眼淚忽然止不住地淌了出來。

    特別難受,從未有過的難受,小蕓豆整個人趴到了冰柜上,她大聲地問:到底怎么回事,怎么這么不小心?你不是個洞潛高手嗎?那個洞又不是第一次下……為什么下那么深?到底什么原因?

    他開始變得模糊,小蕓豆用力抹去眼淚,他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屋子里有音樂,不知是誰的手機(jī),他最喜歡的樂隊是“美好藥店”,是一首“美好藥店”的《奇物葬禮》。

    小蕓豆渾渾噩噩地挪著腳步,跟著他。

    他的遺體被推去告別廳,小蕓豆跟在后面,看著人們忙前忙后地?fù)Q照片,換挽聯(lián),稀里糊涂地聽著不知道誰在講話,稀里糊涂地,告別儀式結(jié)束了。

    當(dāng)工作人員要把他的靈床推出去時,小蕓豆回神了,撲上去扒開眾人要看他最后一眼。工作人員攔住她,喊:眼淚不要滴在遺體上!請讓逝者安息。

    她蹲在火化室邊上哭,四處彌漫著詭異嗆鼻的氣味。

    一位臉生的朋友走來問:你就是小蕓豆吧……

    那個陌生的朋友說:我也是他潛水時的朋友,他生前常和我們提起你,夸你人好……還說你這個小妹妹最淘氣,總是讓人擔(dān)心。

    那個人拍了拍小蕓豆的肩膀,輕聲說:安全第一,別再讓人擔(dān)心。

    小蕓豆和他在邁阿密認(rèn)識,一起學(xué)習(xí)使用CCR(密閉式循環(huán)呼吸器)。

    他們是志趣相投的潛友,要好的玩伴。

    他是洛南人,性平和,極愛笑,笑聲很有特點(diǎn),一笑眼睛彎成一道縫。

    十多年前從農(nóng)村來深圳打工,從銷售做起,他搏出來十幾家連鎖店。

    他和小蕓豆一樣熱愛生活,他愛玩滑板,愛滑雪,愛探洞,愛潛水,是WUD(國內(nèi)技術(shù)潛水組織)的資深成員,2014年,他的洞潛深度刷新過中國紀(jì)錄。

    他還是個很會照顧朋友的人。

    一幫朋友去美洲旅行,小蕓豆喝開心了,在古巴的大街小巷里打著赤腳瘋跑,邊跑邊開心地唱歌。凋零的巴洛克建筑群,潮濕腥咸的海風(fēng),一個東方女孩旋轉(zhuǎn)著瘋笑……

    小蕓豆跑累了,一屁股坐在石板路上。

    身后顛兒顛兒趕來一頭大汗的他,手里拎著小蕓豆的高跟鞋。

    他見她沒有被車撞死,很欣慰地呼出一口氣,像個父親一樣。

    他們一起去墨西哥考洞穴潛水執(zhí)照。

    墨西哥亂,新聞剛剛報道發(fā)現(xiàn)了49具無頭尸。他擔(dān)心小蕓豆的安全,晚上出門時保鏢一樣護(hù)衛(wèi)在側(cè)。

    小蕓豆漂亮,路遇的當(dāng)?shù)厝舜抵谏谡{(diào)戲她,以為她不懂西班牙語。

    他清楚小蕓豆的戰(zhàn)斗力,卻在小蕓豆脾氣爆發(fā)前把她死拖活拽地拉走。小蕓豆給他黑臉,他傻笑以對,說:姑娘,闖蕩江湖,安全第一。

    他喜歡小蕓豆,兄長式的喜歡,常說:如果我有個你這樣的妹妹就好了,又懂事又漂亮又有本事,就是有時候有點(diǎn)兒瘋……

    其實(shí),他瘋起來一點(diǎn)兒也不亞于小蕓豆。

    有段時間,他在斯里蘭卡的YALA(雅拉國家公園)拍攝金錢豹,住在野生動物園區(qū)的空地上,濕氣重,他們幾個老爺們兒住在吊床上搖搖晃晃,身旁燃著驅(qū)蟲的樹葉,各種款式的蟲子嗡嗡地飛。

    小蕓豆去斯里蘭卡潛水,順路去找他喝酒。他高興壞了,把《妹妹來看我》的歌詞改成“小蕓豆來看我”,逗壞了每一個人。

    小蕓豆你要來看我,請你不要走路來;路上的坎坷多,我怕崴著小蕓豆的腳;

    小蕓豆你要來看我,請你不要坐車來;車上的流氓多,我怕小蕓豆被人摸;

    小蕓豆你要來看我,千萬不要走水路;河里的風(fēng)浪大,我怕小蕓豆掉下了河;

    小蕓豆你要來看我,千萬不要坐飛機(jī);飛機(jī)上老外多,我怕把小蕓豆拐出國……

    他拎著酒瓶子又唱又跳,舞神上身,嚇得夜棲的動物撲棱棱地飛,人們費(fèi)半天的勁兒,把他捆在了吊床上。

    他的確是喝多了,趴吊床上自己晃,蕩秋千一樣,開開心心地唱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來,他奇怪地問眾人:咦,我怎么被綁上了?咦,你們怎么都是黑眼圈?

    小蕓豆給大家?guī)砹撕眠\(yùn)氣,小蕓豆一來,金錢豹就交配了。

    園區(qū)向?qū)дf五年來只看到過兩回金錢豹交配,這么珍貴的畫面趕緊拍下來啊!

    小蕓豆的鏡頭不夠長,聽著旁邊咔嚓咔嚓的快門聲,她急壞了,她搶過他的相機(jī)猛拍,他讓著小蕓豆,像個被搶了玩具的哥哥一樣,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

    他伸過腦袋來眼饞地說:拍吧拍吧,好好拍吧……回頭我把你拍的小黃片保存好發(fā)到網(wǎng)上……

    小蕓豆吼:閃開,你擋著我鏡頭了!

    她一個側(cè)踢,他飛了出去。

    小蕓豆光顧著拍照,不知不覺離得太近,他揉著屁股跑回來,把小蕓豆往后拖回來一點(diǎn)點(diǎn),壓低聲音道: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遠(yuǎn)處的金錢豹支棱起耳朵,少頃,換了個姿勢。

    ……

    小蕓豆離開斯里蘭卡時帶走了那架相機(jī)的存儲卡,她帶著滿卡的金錢豹照片滿世界游蕩,一直到了北歐的挪威,差點(diǎn)兒丟了,又迅速搶回。

    小蕓豆并不知道,斯里蘭卡之行,會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

    ……

    廣西都安大興九墩北洞穴。

    水深120米,8/70主氣瓶,氣體剩余0。

    HALCYON H75一級頭因?yàn)閺?qiáng)烈碰撞外殼損壞,并卡有大量巖石。

    這是一次意外。

    那個兄長一般善待過她的男人停止了呼吸。

    34歲,正是壯年。

    上海的午夜靜悄悄,路燈昏黃。

    我陪小蕓豆坐在車?yán)?,一包面巾紙用完,又是一包?/p>

    我勸小蕓豆:小蕓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經(jīng)歷過類似的情形,雪山上、峽谷里,要好的玩伴殞命……

    她搖頭,淚水甩在車窗上,清晰的點(diǎn)點(diǎn)水印。

    他不是玩伴!她哭著說,他怎么可能僅僅是個玩伴……

    她淚眼婆娑地看著窗外,猛吸一口氣。

    如果他只是個玩伴,那我早就已經(jīng)死掉了。

    小蕓豆本應(yīng)死在紅海。

    那是一次深海潛拍之旅。

    他們?nèi)鍌€人在北非的蘇丹上船,情緒高昂,滿懷期待,畢竟這條潛水線路第一次有中國人來。上了船后才發(fā)現(xiàn)潛水船條件較差,氣瓶密封圈有些老化。

    船已出港,開弓沒有回頭箭,況且,瑰麗的紅海海底,可以拍出那么多驚艷的照片。大家都是熱愛冒險的人,認(rèn)真開完了安全會議后,決定不推翻原計劃。

    第一天沒事,第二天也沒事。是啊,哪有那么高的危險概率!只要下水前檢查好裝備,怎么會那么容易出事故?

    小蕓豆那時候注意力全在拍照上,每次出水后,她都惱怒地喊:你過來看看,你老是離我那么近,老是破壞我的構(gòu)圖畫面!

    他在一旁呵呵傻笑,不辯解,任她發(fā)脾氣,他讓著她。

    事故發(fā)生在第三天。

    第三天,小蕓豆撲通一聲跳下水,輕車熟路地下潛到30米處拍照。正拍得興起,突然聽到一陣異響,緊接著,聲音越變越大。小蕓豆心一揪,馬上抬頭,頭頂上全是泡泡,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沸水一樣。

    壞了,背后的氣瓶出問題了,該死!下水前忘記檢查了。

    水深30米處爆瓶是件恐怖的事情,按照這個速度,很快就會沒氣!

    她下意識地去看氣壓表,心里更慌了——?dú)鈮核查g從60帕降到50帕再到40帕……

    完了!不出意料的話,不到半分鐘氣瓶就會空。

    原本瑰麗的紅海驟然變得恐怖,安靜得像一座巨大的墳?zāi)埂?/p>

    小蕓豆心一橫,豁出去了!吸完這最后一口氣,做緊急上升!

    不緊急上升一定會死,緊急上升一定會得減壓病,嚴(yán)重的減壓病一定會死,但起碼不會這么快……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她用力吐出肺里的氣,準(zhǔn)備上升。

    她一邊吐一邊慌:如果我堅持不到水面怎么辦?還是會死!

    但不吐氣又不行,上升過程中由于深度變化,水壓會變小,不吐氣的話肺會膨脹爆炸……依然是個死!

    就在這時,小蕓豆用右眼余光看到一個身影,還沒等她從慌張中反應(yīng)過來,胳膊被人拽住了,一只呼吸器惡狠狠地塞進(jìn)她嘴里。

    小蕓豆一下子就不慌了,他來了!

    他頂流而來,奮力挾著小蕓豆踢水,兩人共用一個呼吸器共生了十來米。

    經(jīng)過這么一通折騰,再呼吸時都有些急促。小蕓豆看了下他的氣壓表,立馬又開始緊張了。怎么搞的?他的氣壓顯示為10帕!

    只夠一個人升到水面!

    小蕓豆猛地想起《奪命深淵》那部電影里的場景。

    簡直是一模一樣,也是兩個人共用一個呼吸器共生上去,也是氣體不夠兩個人用!

    電影里的女人產(chǎn)生驚恐,搶奪呼吸器,無奈之下男人一腳踹開女人……

    那個男人沒做錯什么。

    潛水救援第一課:人有權(quán)選擇不去救援,首先要保證自身的安全。

    小蕓豆緊張地痙攣起來,她飛速地思索:他雖然和我要好,但也不過是有共同愛好的玩伴而已。這里是深海,不是陸地,深海有深海的生存規(guī)則,他實(shí)在是犯不著為了我搭上一條命……要不,我別拖累人家了,我自己松手吧。

    一想到自己將永沉海底,她整個脊背都僵了,漆黑的,沒有一絲陽光可以照進(jìn)去的海底哦……

    就在這時,手松開了!

    小蕓豆還沒來得及松手,他先松開手了。

    小蕓豆心里咯噔一下,好的,他決定扔下我了……

    扔就扔吧,不要踹我。

    小蕓豆盯著他面鏡里的眼睛,盯著他的動作。

    他松開手后,把呼吸器塞進(jìn)自己嘴里,貪婪地深吸一口氣又把呼吸器再次惡狠狠地塞回小蕓豆嘴里。

    小蕓豆愣住了,你不是要自己逃生嗎,干嗎又把呼吸器給我?

    隔著清澈的海水,小蕓豆看見他一手舉高,吐氣上升!

    他把氣留給了小蕓豆,自己選擇緊急上升。

    傻瓜!

    小蕓豆一邊上升一邊罵,一邊罵一邊流淚,淚水融進(jìn)海水,都是咸的。

    傻瓜,干嗎找死!對你來說,我有那么重要嗎?

    傻瓜,這里是蘇丹,全球最窮的國家之一,沒有減壓艙,治不了減壓病,就算能治,哪里能找到直升機(jī)送你去醫(yī)院?就算能找到直升機(jī),你難道不知道潛水后18個小時內(nèi)無論如何不能坐飛機(jī)嗎?

    小蕓豆安全上船時,已經(jīng)哭得睜不開眼睛了,她看到他橫躺在甲板上,以為他快要死了,跑過去捶他,邊捶邊罵。

    萬幸,他沒死,只是輕微的減壓病癥狀而已,他體格好,紅海留了他一條命。

    他喃喃地說困,說想睡會兒,說小蕓豆你別哭了,也別吵了。

    他費(fèi)力地伸出手,敲敲小蕓豆的腦袋,說:記住哦,安全第一,別讓人擔(dān)心。

    他說:小蕓豆,哭什么哭,你是我的朋友哦……

    他漸漸睡著了,沉沉地打著呼嚕。

    小蕓豆抱著膝蓋,坐在一旁抽抽搭搭。

    船在紅海的碧波中輕輕搖蕩,頭頂是耀眼的北非陽光。

    不是愛人,不是家人,只是兩個死里逃生的朋友。

    ……

    我問小蕓豆:想他嗎?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點(diǎn)點(diǎn)頭。

    我問小蕓豆:那你以后還會拍照旅行、繼續(xù)探險嗎?

    她掛著眼淚點(diǎn)點(diǎn)頭,說:嗯。

    她說:以前的小蕓豆是什么樣的,以后就還會是什么樣的,該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完成生命體驗(yàn),我自己清楚……但接下來不論我怎么折騰,都一定會安全第一,不再讓他擔(dān)心……也不再讓身旁所有的人擔(dān)心。

    小蕓豆頓了頓,伸手抹干眼淚。

    她說:你知道嗎?走遍了大半個地球,才明白這兩個字彌足珍貴。

    我問是哪兩個字。

    她輕輕地說:擔(dān)心。

    她一邊慢慢地發(fā)動汽車,一邊說:大家總說相識容易,交心難。但如果不關(guān)心,怎么可能交心……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相互的,不管彼此身份差異有多大、性格差異有多不同,既然走到一起做了朋友,那朋友擔(dān)心你,你也應(yīng)該擔(dān)心朋友,不然還叫什么朋友呢?

    我擁抱了她一下。

    小蕓豆,我懂你的意思了,很高興能和你當(dāng)朋友。

    小蕓豆,我以后也會經(jīng)常去擔(dān)心你的,其實(shí)你挪威抓強(qiáng)盜那次我就挺擔(dān)心你的,萬一你一個小姑娘叫人給揍了怎么辦……

    她一把推開我。

    她指著我的鼻子,用溫州話兇巴巴地說:

    Fei yu xu gu lei,de ou yu da ji a qi !

    翻譯成普通話就是:

    少廢話,給老娘把安全帶系上!

    寫完這篇文章,是凌晨,我在云南麗江,小蕓豆在北太平洋。

    她加入了一個攝制組,計劃把一只體長80米、體重50噸的大王烏賊從深海吸引到水面拍攝。

    我很怕小蕓豆被那只深海巨無霸給吃嘍。

    因?yàn)槲覀兌际菬釔鄢钥敬暮们嗄辏黄鸪赃^許多次烤魷魚……

    我摸出手機(jī),想問個吉兇,電話剛一接通,小蕓豆在那頭劈頭蓋臉地沖我兇:

    這都幾點(diǎn)了還不睡覺?天天熬夜是慢性自殺懂不懂?你想猝死嗎?!

    我咽了一口唾沫。

    隔著整個地球,我輕聲對她說:

    好了好了,別擔(dān)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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