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力
當時一眾專家都住在中南海里,隔壁便是周恩來總理的辦公室,在食堂吃飯時,常能看見周總理,周總理也曾主動來詢問他們的生活,關心他們的工作
2017年春節(jié)期間,位于重慶市沙坪壩區(qū)歌樂山下的西南政法大學老校區(qū)游人如織、熱鬧非凡。記者看到,校門口的匾額不再是“西南政法大學”,而是別的學校的名字。早在數年以前,在這里的西南政法大學就已整體搬遷,徹底撤出這處待了半個世紀的校區(qū),搬到了渝北區(qū)臨近機場的新校區(qū)中。
同行的友人介紹,目前仍然“駐守”在老校區(qū)的西政人,只剩下了部分西政教師的家屬和原在西政教書工作的退休老干部。其中就包括被稱為“民法典編纂活化石”的94歲老教授金平。
金平教授身體微恙,聽聞記者要采訪民法典,說:“50年來,新中國的民法典起草工作風風雨雨、三起三落,一直沒能實現。現在我不希望第四次還不能出成果?!?/p>
親歷第一次民法典編纂
1922年,金平出生在安徽省六安市金寨縣。1949年,金平從國立安徽大學法律系畢業(yè),進入南京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軍事政治大學學習,結業(yè)后,金平歷任云南省曲靖縣政府司法科長、曲靖縣法院院長等職。1954年,金平到西南政法學院任教。
1954年,對于金平的一生而言意義重大。剛剛從基層政法工作者轉變?yōu)榉蓪W者的金平,正好趕上全國人大常委會組織起草新中國第一部民法典,受邀加入了起草專家組。在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彭真向金平等人提出“黨的領導、群眾路線、從實際出發(fā)”的立法原則之后,第一部民法典的立法工作便展開了。
當時,同時加入民法典起草專家組的還有法學家史懷璧、孫亞明、武新宇、張云川、譚惕吾等人?!坝捎诿穹ǖ渖婕暗膬热莺芏啵枰喾矫娴娜瞬?,所以起草組邀請了許多政法院校的教師、法官、法學研究人員以及中央有關部委的同志參加。我記得參加日常工作的同志有20多位?!苯鹌交貞?。然而,時至今日,除了金平仍然健在,其余老人早已陸續(xù)過世。
“在研究起草過程中,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做了大量準備工作。除了把當時主要的幾個社會主義國家如蘇聯(lián)、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亞和具有代表性的資本主義國家如德國、法國等國家的民法典翻譯過來以外,還將它們逐條分解匯集為《各國民法分解資料匯編》,以便起草人員查閱、對比、研究?!苯鹌秸f。
經過兩年多的起草工作,1957年,新中國第一部民法典征求意見稿成型?!拔矣浀贸醺骞灿?00多條,但是沒有來得及鉛印成冊,一些手稿現在已經遺失。初稿出來以后,我們召開了多次座談會,向部分法院和經濟部門廣泛征求意見。我們還分頭到全國各個地方征求群眾意見……但隨之而來的‘整風、‘反右運動卻導致了立法活動的中止?!苯鹌交貞?。
第二次民法典立法開始于1962年。是年,全國人大常委會組建了民法典立法工作班子,由孫亞明、武新宇牽頭,開始第二次民法典的起草工作。金平也受邀再次北上,在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法律室的主持下,繼續(xù)從事民法典起草工作。
又是一次近3年時間的艱苦工作。金平記得,同第一次立法一樣,當時一眾專家都住在中南海里,隔壁便是周恩來總理的辦公室,在食堂吃飯時,常能看見周總理,周總理也曾主動來詢問他們的生活,關心他們的工作?!澳莻€年代,生活條件比較差,冬天總是吃大白菜燉豆腐,但所有人干勁都很足?!苯鹌秸f。
1964年下半年,金平等人完成了民法典草案試擬稿,草案共3編24章262條,鉛印成冊。完成草案后,1965年2月,金平從北京回到重慶的家里過春節(jié),并準備節(jié)后再對民法典草案展開調研。然而這時“國內政治氣氛又緊張起來”。接踵而來的“四清運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和“文化大革命”運動,使民法典的起草工作又一次中斷。
貫穿民法發(fā)展的身影
政治運動壓倒一切的時代,民法典的誕生自然無從談起。直到1979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文革”時期終于過去,民法典的起草才再一次被提上議程。
1980年初,全國人大常委會邀請金平第三次北上北京,參與民法典起草。有了前兩次起草的基礎,這一次起草非常順利,1980年7月,起草小組便拿出了一份民法典草案,草案包括總則、財產所有權、合同、勞動報酬和獎勵、損害責任、財產繼承6編,共501條。1981年5月至1982年9月,金平擔任民法起草小組組長,到1982年,起草小組又對草案進行了三次修改,一共完成了四部草案。
然而,金平心里清楚,當時并不是制定一部完整的民法典的最好時機。“商品經濟與市場經濟聯(lián)系太密切,商品經濟還沒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有的問題還看不準,馬上制定系統(tǒng)、完整的民法典還不現實……”正如金平所料,對草案進行多番考察之后,第三部民法典也沒有順利出臺。
“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些工作就白做了?!苯鹌奖硎尽.敃r,學界在民法調整對象的問題上久爭不下,金平根據參與編纂民法典的經驗以及這些年來對民法的深入研究,撰寫了多篇文章,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平等說”的觀點。他認為,民法調整的應該是平等主體之間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要知道,如今法學本科一年級都耳熟能詳的民法的這一基本概念,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有多么振聾發(fā)聵。
事實上,早在1954年第一次民法典立法的時候,金平就提出了“平等說”的觀點,他強調,在任何情況下,政府都應以平等為基礎為公民設定義務。但在那個政治運動紛至沓來的時期,金平的觀點沒有得到太多重視。
而這一次,正是基于金平等人的“平等說”觀點,調整新興市場經濟秩序的《民法通則》出臺了。其中,《民法通則》第二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調整平等主體的公民之間、法人之間、公民和法人之間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边@等于全盤接受了金平提出的觀點。
幾次參與民法立法的這一時期,金平在民法學研究領域極為活躍。在提出民法的“平等說”以后,1964年第二次參與民法典立法時,金平又提出了將“精神賠償”寫入民法,雖然當時也未能被接受,但為后來民法通則引入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打下了基礎。
1979年的第三次起草中,金平與部分專家又明確提出將“知識產權保護”內容寫入民法。這在當時引來了激烈爭論。反對者認為,在公有制的基礎上,知識成果都屬于國家和集體,不存在保護問題。最終,“知識產權保護”未能被寫入草案。但它卻為后來中國知識產權保護法的誕生做了鋪墊。
此外,金平還提出了中國最早的完整的物權概念。金平主張,應當加強物權法的研究和立法。1987年,在金平與學生趙萬一合著的論文中,不僅反思了傳統(tǒng)物權的窘境,論證了中國建立物權制度的必要性,而且還比較詳盡地提出了中國物權體系的基本構想,并特別強調了他物權的價值。在金平看來,所有權不是一種孤立的權利,必須有多種他物權的配置,才能充分發(fā)揮其作用。
“在商業(yè)時代里,財富多半是由允諾組成的。”早在1980年,金平就捕捉到了合同之于現代化建設的重要意義,他曾明確提出了“國家確實有必要早日制定合同法,把處理經濟合同糾紛的原則、辦法、程序明確具體規(guī)定下來”的觀點。1986年,金平針對國內出現的經濟合同法立法定位偏差的問題提出質疑:“鑒于經濟法同其他部門法特別是民法、行政法在調整對象、范圍問題上分歧較大,建議最高立法機關在確定立法計劃和決策時,對此應有大致的劃分,以免在法律體系和司法實踐中造成重復和混亂?!焙髞恚瑖鴥群贤⒎ü粡慕洕贤ㄗ呦蛄私y(tǒng)一合同法。
編寫出了當時國內最早的民法參考教材
早些年,在西南政法大學的老校區(qū)里,學生們經常可以看見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健步行走在林蔭道或者教學樓中,卻很少有人能夠認出,這就是被民法學界稱為“北佟南金”的“南金”金平。從學校離休30多年的日子,讓金平倒有點像金庸小說里面深藏不露的掃地僧。
金平當年的許多弟子現在已經成長為政府、學界的名人,然而,金平從不在人前表露“他們是我的學生,我是他們的老師”,只由著他們“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沒有人清楚金平與他的學生們有著怎樣的師生之誼,只是從金平的學生口中,聽到一些有趣的故事?,F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周強畢業(yè)于西南政法大學,是金平的學生。周強還在司法部工作時,金平曾寫下“許國不畏身家累,除弊應如金石堅”的詩句對其勉勵。金平認為,中國是一個大國,需要很多官員,但培養(yǎng)的應該是優(yōu)秀的政治家而不是政客。
小時候的金平,曾目睹舊中國的積貧積弱,目睹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殘酷,目睹政府動蕩下的民不聊生,因而他一直對國家和民族有著厚重的責任感。金平時常勉勵學生:“作為國家的高層知識分子,你們負有引領國家、民族發(fā)展方向的義務,對國家、民族的發(fā)展負有重要的責任,在考慮有關國家和個人利益問題時,必須把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置于首位。”
金平認為,教育學生“成才”要先“為人”。“做人要正派,有的人捧上壓下,我常和學生說不要做這種人,做人要堅持原則,對自己要嚴一點,對別人要寬一點,但是總的說來不能超過原則底線?!?/p>
在法學教育方面,金平最大的成就莫過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創(chuàng)辦的“全國法律專業(yè)師資進修班民法班”。時任西南政法學院民法學教研室主任的金平,為了應對民法學人才匱乏的境況,積極奔走,爭取到了司法部的支持,在西南政法學院辦了這個進修班,邀請了江平、佟柔、林誠毅等大批民法學家到歌樂山下為來自五湖四海的學員教授民法。根據教學內容,金平等人編寫出了當時國內最早的民法參考教材《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講義》?,F在驀然回首,進修班的成功舉辦,是中國民法學界一次了不起的拓荒之舉。
離休多年的金平,如今還擔任著西南政法大學教學督導專家組組長的職務,對年輕老師以及教學職能部門的工作進行指導。他現在還保持良好的學習習慣,退休以后仍堅持學習英文,經??磮蠹?。
年輕時熱愛到處走的金平,現在年紀大了不便出門,和青年人的交流就成了他最大的樂趣。對于目前正在進行的第四次民法典起草工作,金平也時常在關注。“現在的年輕人與我們的時代不能同日而語,他們的知識面比我們那時廣,對國家民族的發(fā)展有自己的思考,他們給我注入了許多新鮮的思想和啟迪?!苯鹌奖硎?,在新一代民法學者的努力之下,“出臺一部統(tǒng)一的民法典是法學界幾代人的期盼,如今這一愿望終將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