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藏漢簡《趙正書》中的秦始皇形象*

姚磊

（武漢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武漢 430072）

●中國史研究

北大藏漢簡《趙正書》中的秦始皇形象*

姚磊

（武漢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武漢 430072）

傳世文獻(xiàn)所見秦始皇形象一般較差，有固定化的傾向，如威嚴(yán)、多疑、專制、希求長生、嚴(yán)刑峻法等。北大藏漢簡《趙正書》中的秦始皇形象與傳世文獻(xiàn)相比，既有相同，也存在差異。多疑、專制、希求長生、被術(shù)士欺騙是秦始皇所固有的標(biāo)志性符號。臨死流涕之語，更似一個普通人應(yīng)有的感情流露。對弱子的憂慮和關(guān)懷，也是他溫情一面的體現(xiàn)。

北大藏漢簡；《趙正書》；秦始皇；形象

關(guān)于秦始皇，林劍鳴先生認(rèn)為：“一個人生前只活了五十歲，但死后卻被人評說了兩千余年。此人就是秦始皇。秦始皇本人就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他的一生充滿了神奇色彩和極其矛盾的現(xiàn)象?！雹倭謩Q：《千年難釋始皇謎》，《文博》1996年第5期。學(xué)界對秦始皇的討論也曾在上世紀(jì)掀起過熱潮，對他的功過是非也存在著較大的爭議。錢穆先生曾道：“近世言秦政，率斥其專制。然按實(shí)而論，秦人初創(chuàng)中國統(tǒng)一之新局，其所努力，亦均為當(dāng)時事勢所需，實(shí)未可一一深非也。”②錢穆：《秦漢史》，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20頁。誠然，秦始皇的形象也應(yīng)多元，而非僅僅的貶低。

以往對秦始皇進(jìn)行解讀主要是依據(jù)傳世文獻(xiàn)的記載，比如《史記》，其對我們認(rèn)知秦始皇所起的作用自不待言。北大藏漢簡《趙正書》亦有對秦始皇形象的刻畫，由于成書于西漢早期，早于《史記》，有利于我們加深對秦始皇的了解和認(rèn)知。

一、傳世文獻(xiàn)所見秦始皇形象

傳世文獻(xiàn)中有關(guān)秦始皇的記載，散見于《過秦論》、《戰(zhàn)國策》、《史記》、《新語》、《淮南子》、《鹽鐵論》、《漢書》等典籍中。秦始皇大都以負(fù)面形象呈現(xiàn)，是一個典型的專制君主。

西漢賈誼在《過秦論》中對秦始皇形象進(jìn)行了刻畫，代表了漢代士人對秦始皇的普遍認(rèn)知，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中便曾引用賈誼的《過秦論》，曰：“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③《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6頁。由于寫作需要以及政治需求，賈誼在《過秦論》中雖對秦始皇的功過均有涉及，但以負(fù)面形象為主。

一是功超先祖，威嚴(yán)無比。《新書·過秦上》載：“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搞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始皇既沒，余威振于殊俗?！雹堋缎聲Ｗⅰ肪淼谝弧哆^秦上》，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頁，第2頁。

二是自以為是，錯而不改。《新書·過秦上》：“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雹荨缎聲Ｗⅰ肪淼谝弧哆^秦上》，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頁，第2頁?！缎聲み^秦下》：“秦王足己而不問，遂過而不變。”①《新書校注》卷第一《過秦下》，第16頁，第14頁。

三是貪鄙多疑，詐力暴虐?！缎聲み^秦下》載：“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②《新書校注》卷第一《過秦下》，第16頁，第14頁。

我們從《過秦論》的字里行間中，能感受到賈誼對秦始皇的形象構(gòu)建較差。原因自然比較復(fù)雜，除了政治上固有的批判外，儒家思想的“仁義”、漢初“無為而治”的道家氛圍可能都起到了作用。歸根到底，在賈誼的思想中，秦始皇雖有大功，但偏執(zhí)威嚴(yán)，暴虐多疑，絕非“仁愛”之君。

《史記》對秦始皇的定位比較多元，雖記錄有秦始皇的正面形象，如虛心納諫、知錯能改、知人善任等，但對秦始皇的負(fù)面記載更多，甚至以此奠定了秦始皇在史書中的形象。

一是“忘兒時之義”，對故人不善?！妒酚洝ご炭土袀鳌罚骸把嗵拥ふ撸蕠L質(zhì)于趙，而秦王政生于趙，其少時與丹驩。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zhì)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③《史記》卷八六《刺客列傳》，第2528頁。

二是“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輕食人”?！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繚曰：“秦王為人，蜂準(zhǔn)，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雹堋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第230頁，第257-258頁，第258頁，第257-258頁，第263頁，第238頁，第255頁。

三是“疑下”，不信任臣屬。如《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dāng)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聽事，群臣受決事，悉于咸陽宮。”⑤《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30頁，第257-258頁，第258頁，第257-258頁，第263頁，第238頁，第255頁。

四是不聽諫言，一意孤行?！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載：“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yuǎn)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蓟逝?，使扶蘇北監(jiān)蒙恬于上郡?！雹蕖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第230頁，第257-258頁，第258頁，第257-258頁，第263頁，第238頁，第255頁。

五是“剛戾自用”、“意得欲從”、“樂以刑殺”、“專制獨(dú)裁”、“貪戀權(quán)勢”等。如《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yàn)，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于權(quán)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于是乃亡去?！雹摺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第230頁，第257-258頁，第258頁，第257-258頁，第263頁，第238頁，第255頁。

六是信鬼神，求長生，卻被術(shù)士欺騙?！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因使韓終、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藥?！嫉惹笾テ嫠幭烧叱８ビ?，類物有害之者?！纤訉m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藥殆可得也?！耘d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绞啃焓械热牒Ｇ笊袼?，數(shù)歲不得，費(fèi)多，恐譴，乃詐曰：‘蓬萊藥可得，然常為大鮫魚所苦，故不得至，原請善射與俱，見則以連弩射之。’”⑧《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30頁，第257-258頁，第258頁，第257-258頁，第263頁，第238頁，第255頁。

七是以法為本，無仁愛恩義?！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載：“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dāng)?shù)。于是急法，久者不赦。”⑨《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30頁，第257-258頁，第258頁，第257-258頁，第263頁，第238頁，第255頁。

八是焚詩書愚百姓?！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載：“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雹狻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第230頁，第257-258頁，第258頁，第257-258頁，第263頁，第238頁，第255頁?！妒酚洝だ钏沽袀鳌份d：“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46頁。

關(guān)于司馬遷《秦始皇本紀(jì)》的構(gòu)成，李開元先生認(rèn)為是由“司馬遷所撰寫的《秦始皇本紀(jì)》；賈誼的《過秦論》下中上三篇；《別本秦世系》；班固著《評秦始皇本紀(jì)文》”四篇拼湊而成。?李開元：《解構(gòu)〈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史學(xué)集刊》2012年第4期。從體例來看，司馬遷是認(rèn)可賈誼對秦始皇的形象構(gòu)建的。在此之外，司馬遷還重點(diǎn)刻畫了秦始皇的長生思想，進(jìn)一步把秦始皇的愚昧展現(xiàn)出來。

《戰(zhàn)國策》對秦始皇的形象定位是貪、威嚴(yán)。如《戰(zhàn)國策·燕策三》：“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窺以重利，秦王貪其贄，必得所愿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之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二，殺人，人不敢與忤視。乃令秦舞陽為副?！帘菹拢匚桕柹冋窨?，群臣怪之。荊軻顧笑舞陽，前為謝曰：‘北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愿大王少假借之，使畢使于前?！雹佟稇?zhàn)國策》卷三一《燕策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32、1136-1138頁?！稇?zhàn)國策》通過側(cè)面烘托，塑造了一個政治上貪婪，形象上威嚴(yán)的君王形象。

《新語》、《淮南子》、《鹽鐵論》、《漢書》等典籍對秦始皇都有不同程度的描述，主要是“刑法太酷、奢靡與橫征暴斂、窮兵贖武等”。②黃瓊儀：《漢畫中的秦始皇形象》，臺灣大學(xué)2006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17-20頁。

綜合傳世文獻(xiàn)記載，秦始皇的形象以負(fù)面為主，主要有貪鄙多疑、專制獨(dú)裁、嚴(yán)刑峻法、不講仁義、自大威嚴(yán)等。由此也可看出秦始皇的形象有固定化的傾向，我們從中看不到秦始皇有“仁愛”之舉，“愛民”之心，其所作所為大都可以打上“負(fù)面”標(biāo)簽。

二、《趙正書》所載的秦始皇形象

《趙正書》對秦始皇的描述性文字雖然不多，但非常具體。從不同側(cè)面彰顯了秦始皇將死之時的悲痛、疑慮、惆悵、不舍的感情。這為我們加深對秦始皇的了解，提供了更好的條件。

1.流涕

“流涕”者，流淚哭泣也。秦始皇“流涕”之言，不見于傳世文獻(xiàn)，然《趙正書》中兩見。一是：“秦王趙正出游天下，還至柏人而病。病篤，喟然流涕長太息，謂左右曰：‘天命不可變于？吾未嘗病如此，悲□……’”二是：“趙正流涕而謂斯曰：‘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p>

要說明的是，“哭泣”在戰(zhàn)國秦漢間較為常見，時人也并不以此為恥，上至君王下至百姓均有“哭泣”的記載。屈原曾“流涕”，《楚辭·離騷》載：“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雹邸冻o集注》卷一《離騷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太子丹曾“流涕”，《史記·刺客列傳》載：“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雹堋妒酚洝肪戆肆洞炭土袀鳌罚?531頁。章邯曾“流涕”，《史記·項(xiàng)羽本紀(jì)》載：“章邯見項(xiàng)羽而流涕，為言趙高?！雹荨妒酚洝肪砥摺俄?xiàng)羽本紀(jì)》，第310頁。項(xiàng)羽曾“涕泣”，《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項(xiàng)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⑥《史記》卷九二《淮陰侯列傳》，第2612頁。劉邦曾“流涕”，《史記·田儋列傳》載：“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乎哉！’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為都尉，發(fā)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田橫?！雹摺妒酚洝肪砭潘摹短镔倭袀鳌?，第2648頁。百姓“流涕”也比較普遍，《史記·商君列傳》載：“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雹唷妒酚洝肪砹恕渡叹袀鳌?，第2234頁。《史記·五宗世家》：“江陵父老流涕竊言曰：‘吾王不反矣！’”⑨《史記》卷五九《五宗世家》，第2094頁。

秦始皇第一處的“流涕”容易理解。他自知病重，將不久于人世，對“天命不可變”的失望自不待言，將死的哀痛嘆息孕育其中。由此“悲嘆”、“長太息”、“流涕”符合情理。然第二處的“流涕”來得很突兀，值得探究。我們有以下四種推測：一是秦始皇被李斯一席話感動，以流涕表示贊許；二是為懷疑李斯而慚愧，以流涕表示歉意；三是對死亡的悲痛無法釋懷，以流涕表示愁苦；四是哀憐兒子孤弱及蒙容之民，以流涕表示憂心。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幾種感情糾纏在一起，秦始皇一時難以自抑。

秦始皇“流涕”所帶給我們的形象不同于威嚴(yán)的君主，其在死前的這種哭泣現(xiàn)象，把他從神的高位拉到了普通人的層面，給我們的感覺更加真實(shí)。

2.多疑

秦始皇之“多疑”，司馬遷《史記》以及賈誼的《過秦論》均有提及。劉澤華先生認(rèn)為：“秦始皇晚年，疑神疑鬼，懷疑一切，只相信自己。結(jié)果自我禁錮，與世隔絕，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雹鈩扇A、王連升：《論秦始皇的是非功過》，《歷史研究》1979年第2期?！囤w正書》中秦始皇“多疑”的性格也得到了體現(xiàn)。

如懷疑李斯，秦始皇復(fù)召丞相斯曰：“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何……其后不勝大臣之紛爭，爭侵主。”秦始皇此時對李斯的懷疑可謂達(dá)到頂峰，暗指李斯可能會“侵主”，即侵害君主。這樣的指控對大臣來說是致命的?！豆茏印っ鞣ń狻分杏校骸靶巴髦紝?，主明蔽而聰塞，忠臣之欲謀諫者不得進(jìn)。如此者，侵主之道也。故《明法》曰：下情上而道止，謂之侵?！雹佟豆茏有Ｗⅰ肪矶弧睹鞣ń狻罚腥A書局，2004年版，第1210頁?！俄n非子·二柄》中也有：“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則群臣為子之、田常不難矣。”②《韓非子集解》卷二《二柄》，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43頁。

李斯聽聞此言，急于辯解，感謝秦始皇提攜之恩，大贊秦始皇高義，并表忠心曰：“臣竊幸甚，至死及身不足。然而見疑如此，臣等盡當(dāng)戮死，以報于天下者也?！比绱朔酱蛳厥蓟实囊蓱]。始皇回應(yīng)道：“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在君臣對答中，“疑”這個字均被兩人提及，可見當(dāng)時政治生態(tài)的惡劣。

再如懷疑群臣，《趙正書》載秦始皇曰：“今病篤，幾死矣。其亟日夜進(jìn)，趣至甘泉之置，毋須后者。其謹(jǐn)微密之，毋令群臣知病?！鼻厥蓟首灾≈?，害怕大臣泄露消息，故打算甩掉群臣。對下屬的不信任，由此可見一斑。

秦始皇“多疑”的性格，既和他所推崇法家有關(guān)，也與后來他喜愛方術(shù)有一定聯(lián)系?！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載：“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氣，與天地久長。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藥殆可得也?！谑鞘蓟试唬骸崮秸嫒?，自謂“真人”，不稱“朕”。’乃令咸陽之旁二百里內(nèi)宮觀二百七十復(fù)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p>

當(dāng)然，秦始皇的個人經(jīng)歷也可能導(dǎo)致了他多疑的性格，如早年為質(zhì)、呂不韋專政、嫪?dú)眮y國、放逐母親等?！囤w正書》則把秦始皇的“多疑”性格盡現(xiàn)，生動刻畫出了一個將死君主在小心翼翼地“疑神疑鬼”，既不放心大臣，又怕大臣對自己不滿。

3.專制

傳世文獻(xiàn)多載秦始皇專制，如《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載：“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可《趙正書》中秦始皇卻顯得很“民主”。

秦始皇曰：“吾衣（哀）令（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其議所立……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秦始皇兩次要求大臣“議所立”，要把立儲的權(quán)力下放給大臣，給人以強(qiáng)烈的“民主”氣息。然而，秦始皇并非真的讓大臣“議所立”，他是有指向性的，是想讓大臣替他表明他的意愿。

簡文中的“孤弱”一詞，比較關(guān)鍵。此詞又出現(xiàn)于《史記·呂太后本紀(jì)》，其文曰：“高后為外孫魯元王偃年少，蚤失父母，孤弱，乃封張敖前姬兩子，侈為新都侯，壽為樂昌侯，以輔魯元王偃?！雹邸妒酚洝肪砭拧秴翁蟊炯o(jì)》，第405頁?！妒酚洝匪d魯王張偃“孤弱”與《趙正書》的“孤弱”語境頗相似，可為參考。張偃即位時的情況是喪父、年少、無依。由此可以推知秦始皇想選的儲君目前是年少、無依的狀況。

在秦始皇的兒子中，長子扶蘇內(nèi)有聲望，外有蒙恬為援。如《史記·李斯列傳》載趙高之言：“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雹堋妒酚洝肪戆似摺独钏沽袀鳌?，第2549-2550頁，第2559頁，第2563頁。由此觀之，扶蘇絕非秦始皇所言的“孤弱”之子。胡亥倒是符合“孤弱”的條件，《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載：“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雹荨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第266頁，第258頁。知胡亥此時僅20歲，符合“年少”的條件?！妒酚洝だ钏沽袀鳌份d有胡亥與李斯對話：“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xí)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dāng)誰任哉？”⑥《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49-2550頁，第2559頁，第2563頁。符合“無依”的條件。秦始皇已經(jīng)暗示李斯等大臣，意在胡亥。扶蘇不在“所立”人選內(nèi)。

可知秦始皇的“民主”并不真實(shí)，此處是在運(yùn)用法家的“術(shù)”?！俄n非子·難三》載：“術(shù)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shù)不欲見。是以明主言法，則境內(nèi)卑賤莫不聞知也，不獨(dú)滿于堂；用術(shù)，則親愛近習(xí)莫之得聞也，不得滿室?！雹摺俄n非子集解》卷十六《難三》，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80頁。比較秦始皇“民主”之舉，與韓非子所言的“術(shù)”何其相似。

李斯等大臣在領(lǐng)會秦始皇暗含之意后，以“道遠(yuǎn)而詔期宭”為由，抵制“群臣”參與“議立”，迎立胡亥為儲君。秦始皇曰“可”，正說明李斯迎合了秦始皇的心思?！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載：“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雹唷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第266頁，第258頁。在此也得以體現(xiàn)。司馬遷評論李斯曰：“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雹帷妒酚洝肪戆似摺独钏沽袀鳌罚?549-2550頁，第2559頁，第2563頁。亦符合事實(shí)。

4.易命

秦始皇的“天命觀”在傳世文獻(xiàn)中很少涉及，《趙正書》則可以補(bǔ)充這方面的資料。秦始皇曰：“吾自視天命，年五十歲而死，吾行年十四而立，立卅七歲矣。吾當(dāng)以今歲死，而不知其月日，故出游天下，欲以變氣易命，不可于？……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睋?jù)此，秦始皇的“天命觀”可總結(jié)為：知天命但卻想易命，這是一個很矛盾的邏輯。

簡文中的“霸王之壽”，鮮見于傳世文獻(xiàn)。我們檢索到“至尊之壽”，《新書·數(shù)寧》：“谷食之法，固百以是，則至尊之壽，輕百年耳。古者，五帝皆逾百歲，以此言信之。”①《新書校注》卷第一《數(shù)寧》，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0頁。由于此時秦始皇才五十歲，其“霸王之壽”相較于《新書》所言“輕百年耳”的“至尊之壽”明顯差距太大。

簡文中秦始皇以“霸王”自居?！豆茏印ざ鹊亍罚骸澳転榘酝跽?，蓋天子圣人也?！雹诶柘桫L：《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050頁。《史記·周本紀(jì)》：“周太史儋見秦獻(xiàn)公曰：‘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復(fù)合，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索隱》：“霸王，謂始皇也。自周以邑入秦，至始皇初立，政由太后、嫪?dú)保辆拍暾D毐，正十七年。”③《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159頁。韓非子也曾以“霸王”勸教秦始皇，《韓非子·初見秦》：“大王垂拱以須之，天下編隨而服矣，霸王之名成?！雹芡跸壬髯?，鐘哲點(diǎn)校：《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9頁。

秦始皇以“霸王”自居，便是自認(rèn)為自己功績很大，“功蓋五帝”，自當(dāng)享有“至尊之壽”。可現(xiàn)實(shí)卻是要五十歲而死。這對秦始皇來說，很難接受。“吾霸王之壽足矣”之語，亦不能當(dāng)真，其還是想“變氣易命”。

“變氣說”曾出現(xiàn)于東漢王充的《論衡·變虛篇》，其文曰：“說災(zāi)變之家曰：‘人在天地之間，猶魚在水中矣。其能以行動天地，猶魚鼓而振水也。魚動而水蕩，人行而氣變。’此非實(shí)事也。假使真然，不能至天。魚長一尺，動于水中，振旁側(cè)之水，不過數(shù)尺，大若不過與人同，所振蕩者，不過百步，而一里之外，淡然澄靜，離之遠(yuǎn)也。今人操行變氣，遠(yuǎn)近宜與魚等；氣應(yīng)而變，宜與水均。以七尺之細(xì)形，形中之微氣，不過與一鼎之蒸火同。從下地上變皇天，何其高也？”⑤《論衡注釋》卷四《變虛篇》，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76頁。《趙正書》所言的“變氣”無疑是災(zāi)變家所說的“人行而氣變”。

“易命”，是改變天命的意思。從簡文看，秦始皇自知“天命”，即“年五十歲而死”，然不知“其月日”，即具體的死亡時間不清楚。于是乃“出游”，希望“人行而氣變”。秦始皇的“人行”自然不是去探尋“具體的死亡時間”，“變氣易命”才是“出游”目的所在。結(jié)合秦始皇“天命不可變于”的感嘆可知，其意在“易命”，即改變“年五十歲而死”的“天命”。秦始皇意圖改變“天命”之舉，非同尋常，與儒家所推崇的思想截然不同。

儒家主張“知天命”，《論語·為政篇》載：“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雹蕖墩撜Z集釋》卷三《為政篇》，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0-76頁。秦始皇雖然此時也是五十歲，但他的“知天命”自然與孔子不同。其“知天命但卻想易命”的態(tài)度，說到底還是對長生的渴望，也即希望打破“天命”的束縛。郭沫若先生在《十批判書》中評價秦始皇道：“他的人生觀自然是一位非命主義者，他不相信‘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所以他想永遠(yuǎn)長生，而富貴始終在他自己的手里。”⑦郭沫若：《十批判書》，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456頁。無疑是《趙正書》中秦始皇的注腳。

秦始皇“長生”之術(shù)，《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記載借助于“仙藥”，而《趙正書》則依賴于“出行變氣”。仙藥不易得，“出行變氣”則容易得多，知秦始皇再次被術(shù)士所欺騙。

5.憐子、愛民

傳世文獻(xiàn)中，秦始皇溫情的一面很少被提及，《趙正書》中則有兩處。

秦始皇曰：“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吾哀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闭碚哒J(rèn)為：“‘蒙容’，文獻(xiàn)作‘蒙戎’、‘蒙茸’或‘尨茸’……‘蒙容之民’猶今言‘蕓蕓眾生’?！?/p>

始皇死前憐子是真，親情在此處也得以體現(xiàn)。然愛民之心是否為真，則還需考究。也即秦始皇的政治理念中，是否具有“民本”思想？

《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記載有秦始皇巡行各地的銘功刻石，其中有“黔首安寧”、“黔首康定”、“黔首是富”、“振救黔首”、“黔首改化”、“黔首脩絜”、“黎庶無繇”等語。張分田先生認(rèn)為：“這些說法都與民本思想有關(guān)聯(lián)?！辈⑦M(jìn)一步分析道：“即使秦始皇摒棄諸子百家，單憑法家學(xué)說治國，他也會知曉民眾為國家政治的基礎(chǔ)、得民心者得天下和施政應(yīng)愛民利民的道理，也會在一些時期或一定程度上推行重民政策?！雹購埛痔铮骸肚爻y(tǒng)治思想中的民本思想因素——以全社會普遍意識為視角》，《中國社會歷史評論》2006年第7卷。

我們認(rèn)為，秦始皇的愛民思想可能僅限于姿態(tài)。眾所周知，秦始皇多次興修大型工程，如大建阿房宮，《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載：“隱宮徒刑者七十余萬人，乃分作阿房宮，或作麗山?！笨床怀鏊麑κ|蕓眾生的愛惜。童謠也云：“阿房阿房，亡始皇?！雹趯O楷、楊善群：《秦會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31頁。顯示出百姓對秦始皇的痛恨之情。再如興修馳道、游觀，《史記·李斯列傳》載：“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得意?！雹邸妒酚洝肪戆似摺独钏沽袀鳌?，第2561頁。韓兆琦先生認(rèn)為：“興造各種以滿足皇帝周游觀賞為目的的交通設(shè)施以及離宮別館等?！雹茼n兆琦：《史記箋證》，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686頁。西漢賈山在《至言》中道：“為馳道于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江湖之上，瀕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筑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為馳道之麗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徑而托足焉?！雹荨稘h書》卷五一《賈鄒枚路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328頁?？梢姰?dāng)時馳道工程量之大。蘇誠鑒先生認(rèn)為：“工程浩大，工期迫促，徭役繁興，超過了當(dāng)時民力國力的負(fù)荷?！雹尢K誠鑒：《“馳道”的修筑與規(guī)制》，《安徽史學(xué)》1986年第2期。

我們再觀刻石中的安寧、康定、振救、改化等字詞，更多的是在宣揚(yáng)統(tǒng)治的功勞。秦始皇救濟(jì)萬民，使得百姓生活安定。這無疑是一種以“救世主”自居俯視百姓的態(tài)度，是上對下的認(rèn)知，以粉飾太平，并不代表百姓的真實(shí)想法。而當(dāng)時的實(shí)際則是陳勝、劉邦均說過的那句話——“天下苦秦久矣”。

此外，李斯在給秦二世的上表中，也曾提到了“民”，曰：“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绷河窭K認(rèn)為：“以秦之嗜殺深稅，而曰緩刑薄斂；天下共欲亡秦，而云萬民不忘，可笑也?！雹吡河窭K：《史記志疑》，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321頁。李斯共列有自己七罪，實(shí)為其自以為的七功，而“民”列于最后，可見秦統(tǒng)治高層對“民”的態(tài)度?！囤w正書》中秦始皇愛民之舉，異于傳世文獻(xiàn)所載，然其愛民之心，亦恐與李斯同。

三、結(jié)語

比較傳世文獻(xiàn)與《趙正書》，知秦始皇的形象在西漢有著不同程度的變化?！囤w正書》刻畫的秦始皇“多疑”、“專制”、“希求長生”、“被術(shù)士欺騙”的形象，在傳世文獻(xiàn)中亦能得到印證，大抵這也是秦始皇所固有的標(biāo)志性形象?！囤w正書》中秦始皇對李斯恐嚇拉攏，對重臣暗示旨意，也使其駕馭大臣之術(shù)得以體現(xiàn)，暗含法家統(tǒng)治之“術(shù)”。臨死前對“蒙容之民”的愛憐，恐是一種姿態(tài)，借以表明自己的愛民之心。

傳世文獻(xiàn)所言的秦始皇“威嚴(yán)”形象在《趙正書》中并未得以體現(xiàn)，其臨死“流涕”之語，更似一個普通人應(yīng)有的感情流露。秦始皇對弱子的憂慮和關(guān)懷，也是他溫情的一面。相比較傳統(tǒng)文獻(xiàn)，《趙正書》所構(gòu)建的秦始皇形象更加具體真實(shí)。

總之，北大藏漢簡《趙正書》刻畫了一個對死亡不甘，對臣下懷疑，對弱子愛憐，對國事憂慮的君王形象。其中雜糅有秦始皇的一些法家之“術(shù)”和姿態(tài)性的“仁愛之心”。這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史記》的記載，但又有別于《史記》固定化的負(fù)面刻畫，有利于我們對秦始皇全面的了解與認(rèn)知。

（責(zé)任編輯：李孝遷）

*本文屬“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fèi)專項(xiàng)資金”資助的階段性成果，項(xiàng)目號：2015112010201。

姚磊，武漢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簡帛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