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
前幾日與數(shù)友小聚,假清談以消永晝。聊到文學和文學批評,大家一致認為,優(yōu)秀的批評家比優(yōu)秀的作家更難得,在同等條件下,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批評家,也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更為不易。首先,他要具備優(yōu)秀作家所具備的一切,比如對文學的形而上理解,對寫作的形而下把握,對文體的宏觀認知,對文本的微觀掌控,以及充沛的知識儲備和充分的生活體悟。在此之外,還要有對歷史的重新發(fā)現(xiàn),對現(xiàn)實的獨立思考,對社會的幽微洞察,對人性的深入剖析,以及對文明理念的根本體認和對人類價值的智慧判斷。批評家必須等于或高于作家——要低也不能低太多——才能對作品做出準確的、公允的、具有真正意義與價值的評判。所以金圣嘆評點才子書,世多稱許,王朔老師批判魯迅,就有許多人不認同了——當然,王朔老師不是批評名家,我這樣舉例子,似乎有點“求全之毀”的嫌疑了。
所以,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家,直須通變古今,究際天人,賅博中西學問,打通任督二脈。假如一個批評家天天講大道,年年談終極,事實上都不知道終極是什么玩意兒,在哪個方向,所評所彈,又何足以服眾?
聊罷這個話題,我對批評家充滿敬畏,亦暗自慶幸不曾有志于斯——批評家這么難當,我寧可做一條沒有理想的咸魚。因此,當貴平兄打來電話,讓我給他的大作寫一篇評論,我實在是誠惶誠恐,汗顏之至。我和貴平兄都是魯院29屆學員,有同硯之誼,難得囑托,允之誠然不敢,謝之亦屬不恭。思之再三,只能從寫作者的角度來談點淺見。
蘇東坡論子由,謂“其文如其為人”。后人遂奉為圭臬,每談作家與作品,必稱“文如其人”云云。此論調乍觀之似是真理,事實上經不起推敲,它或許適合蘇子由,卻未必適合所有文人及其作品。但是拿來用在貴平兄身上,竊以為還是很恰當?shù)?。貴平兄是個熱愛運動的人,上山下鄉(xiāng),鍛煉精勤,以身體硬朗、腎陽充沛著稱魯院。他的文章亦如之,字里行間,沛然乎荷爾蒙之氣。以荷爾蒙驅詩馭文的作家很多,比如普希金,比如莫泊桑,俱各有其特色。至于貴平兄,他的荷爾蒙特色有二:精力旺盛、干練。
“精力旺盛”在很多時候可以理解為充滿激情。對于一個作家尤其是小說家來說,創(chuàng)作的激情非常重要。寫一兩百字就心生倦意、剛打幾次回車就疲憊不堪的人,是難以勝任小說創(chuàng)作的。魯院29屆頗有幾位創(chuàng)作激情無比旺盛的作家,貴平兄是其中之一。這種激情不僅表現(xiàn)在作品數(shù)量上,也表現(xiàn)在敘事風格上。他的敘事如黃河之水,文本之閘一旦開啟,即不受控制地嘩嘩而去。比如《一路芬芳》。據(jù)貴平兄講,他寫這部小說的初衷,是想表達成長中某種難以言說的感受,而非執(zhí)著于講故事。那么照常理,行文應該是從容的,委婉的,甚至是朦朧的,就像汪曾祺的《受戒》或格非的《青黃》,講究表達的含蓄,并致力于詩意的營造。但貴平兄不。在《一路芬芳》里,貴平兄一開篇直奔主題,不遺余力地描述了陳知真老師的漂亮和優(yōu)雅,以及“我”由此而產生的近乎猥褻的青春期欲望,然后就策鞭放馬,直線奔馳,在一條單行道上滔滔不絕地講了一件日常小事:“我”帶著我喜歡的陳老師走了一段山路。
當然,對于主人公邱建平來說,這是件大事——或者說,作者貴平兄致力于將它渲染成一件大事。畢竟,對于無比熱愛陳老師、視被陳老師摸頭和進陳老師房間為人生幸福的邱建平來說,帶陳老師走山路回家,該是多么令人亢奮的事!作為一個激情澎湃的青春期少年,他的情緒和感受可以基于某種想象而無限放大,大到彌天蓋地,異乎尋常。這種沒有節(jié)制的激情,可以將平庸的日常當成意義非凡的特殊事件。然而作為讀者,似乎不會這么看。陳老師要跟“我”走山路,是因為看了“我”的作文《走路上學》,對“我”上學所經過的這段路產生了興趣,于是想跟著走一走,體驗一下,順便去“我”家看看。而這個體驗過程,也并沒有什么意外發(fā)生。好不容易遭遇一群野豬,滿心以為終于有熱鬧可以看了,不料“我”僅僅點燃兩只鞭炮,“砰砰”兩聲就把它們嚇沒了影兒——袖子都擼起來了,你就讓我們看這個?
看得出來,在這部小說里,貴平兄并無意于講述一個曲折離奇、起伏動人的故事。正如他所說,他想表達的是一種感覺,一種氣氛,一種隱藏在歲月深處、偶爾會因著某個念想翩然而出的少年記憶,純粹,明媚,帶著一點往事已矣的惆悵和憂傷。誠然,小說不能僅僅執(zhí)著于講故事,尤其不能將小說簡單地等同于講故事。在一些寫作者看來,所謂好小說,就是講一個好故事,這是把小說看小了。相比之下,貴平兄這個創(chuàng)作構想就顯得分外迷人。問題出在了敘事方式上。竊以為,直線敘事并不適合于描述小事件,也不利于表現(xiàn)復雜幽微、難以言說的感情和感覺。不同的題材有不同的書寫要求,每一個表現(xiàn)對象都有最適合它的表現(xiàn)方式。用大海直航的架勢描寫茶杯里的風波,反而使風波更見其小。就作者希望在這個小說里呈現(xiàn)的東西來說,回環(huán)往復的情節(jié)設置和曲徑通幽的敘事方式,加上適當?shù)那榫碃I造,可能更有利于達到目的。寫作說到底是個技術活兒,尤其是中短篇小說,僅靠激情的推動平坦鋪陳,而沒有相應的敘事策略,是很難抵達理想之境的。
作者的激情還體現(xiàn)在敘事態(tài)度上。貴平兄是個追求完美的人,在寫作中,也喜歡將人物情感和主客狀態(tài)推到極致,描述事物必欲說滿,說滿了還不夠,還得再補充強調一下,不留任何回旋余地。比如:“我是多么渴望陳知真,摸一摸我的腦袋啊。其渴望的程度,求生欲望般強烈?!薄澳鞘俏矣猩詠?,第一次接受和享受那么多那么熱烈的掌聲,真是掌聲如雷啊?!边@種強化補充,應該說有助于加深情景印象,表現(xiàn)人物性格和情感,但過度了,就顯得突兀造作,既扼殺了作品的蘊藉之美,也堵死了受眾的想象空間。小說寫作忌太實,也忌太滿,過分的強調和無節(jié)制的渲染,所得到的效果很可能適得其反。而適當?shù)乃毫押土舭?,卻是小說獲取藝術氣質、達到藝術效果的有效手段。
這種過于濃烈的情緒表達和過于用力的情景描摹,必然會影響到人物形象的刻畫。小說主題不外有四:寫人物、寫事件、寫情感、寫理念。四者兼具固然極好,能把一方面寫到完美也足稱佳作,但不管任何一種主題,人物都是極重要的。而塑造豐滿立體的人物形象,刻畫獨具特征的人物個性,也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要求之一?!兑宦贩曳肌防锏年愔胬蠋煙o疑是美好的,善良的,漂亮而優(yōu)雅,寄托了少年對女性的所有期望和欲求。但是很遺憾,她的形象有點太單一了,譬如瓊瑤小說里的純情少女,一味的只是好,好到超凡脫俗,幾不食人間煙火。但是她為什么這么好,這種好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是否成立,則語焉不詳。也許這是貴平兄的刻意安排。作為一個在青春期旺盛荷爾蒙中日夜煎熬的少年,“我”所想到的和看到的女神陳老師,只能是“我”所盼望的那一面,而小說采用的第一人稱敘事視角,則決定了“我”要在文本中不厭其煩地強調這單純得近乎扁平的一面。這是一種解釋,而且頗具道理。但是,敘事視角的限制,完全可以用敘事技巧來彌補,而且只要處理得當,兩者事實上可以相得益彰。貴平兄是小說老手,對此應是頗有心得的。
再說說貴平兄的干練。貴平兄文學荷爾蒙的干練,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上。貴平兄屬文多短句,且擅用成語。成語本身具有高度概括性,再加上所特有的敘事激情,使得他的語言看上去精練而有沖勁,如硬邦邦的肌肉,充滿力量,而無冗贅之感。
或許是追求這種干練效果,一旦有句子過長,貴平兄就會塞進去一個逗號,將其砍作兩段。比如:“看到漂亮女老師人來瘋的男生,大有人在。”再如:“我這個所謂的好學生,也想瘋?!睂τ诰涫介L短,我并無特別好惡,前提是一句話只講一件事,一重含義,而不要堆砌折疊,試圖在一個標點內表達兩重甚至多重含義。所以我個人不大喜歡割裂語境的翻譯體。而貴平兄的語言似乎有點反其道而行,本來可以一言而盡的話,有時候也刻意停頓一下。這不能說不好,畢竟這些多余的停頓在事實上并不影響閱讀接受,而這種多余的停頓,對于多余的激情或許能起到某種約束或反制。所以,對于貴平兄的作品來說,這或許是一種風格,一種可以標識我之為我的語言個性。
我們批評別人總是很容易,雖然明知道當個合格的批評家很難。身非批評家而妄司其事,則就尤其可議。而對于批評,人們似乎也格外敏感,縱使內心強大如格特魯?shù)隆に固┮颍矔C魍膸拙湔{侃耿耿于懷,然后在自己的作品里變本加厲奉還。以上對貴平兄大作的批評,不過是孔見蠡測,芻蕘之言。蓋以切磋琢磨,本為同學之義,所以奉此區(qū)區(qū),聊致愚誠。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