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興美
生產性活動的現實展開
——弗洛姆對馬克思勞動觀的解讀
習興美
弗洛姆從三個維度對馬克思的勞動觀進行了具有邏輯建構意義的闡釋。通過將人的本質把握為自由自覺的生產性活動、將異化勞動理解為生產性活動的否定以及將社會主義內在意蘊提煉為向自由自覺的勞動的回歸,弗洛姆使得馬克思的勞動觀的邏輯起點、主體內容和理論旨歸得以清晰地呈現。但他對馬克思的解讀也存在一些理論盲點,如強調人本主義邏輯而忽視了歷史辯證法的維度、側重從心理學層面理解異化勞動而忽視了馬克思對其的正面評價以及忽略了勞動主體的歷史性轉換等。本文通過對弗洛姆的洞見和迷誤進行剖析,以期促進在當前歷史階段對馬克思勞動觀的理解。
弗洛姆;馬克思;勞動;人的本質;異化勞動
在近代資本主義興起之前,盡管諸多宗教改革者賦予勞動日益重要的意義,但仍將勞動視為附屬于宗教目的和信仰的手段,在人類現實生存狀況中勞動的艱難和沉重仍是無可回避的事實,并未被形而上學家們接納為社會財富產生的源泉和人類生存意義之所在。直到資本主義萌芽日益茁壯、資產階級主導的市民社會興起,啟蒙思想家的理論體系中才出現了現代意義上的、普遍的勞動概念,并具有了正面的、積極的內涵?!皠趧邮怯幸庾R,有目的地滿足欲望的活動,并且是實現人生的組成部分”,并“成為國家進步和管理的目標、國家力量的源泉和公共價值”?!?〕借助于經濟學、宗教和社會學的論證,一般的勞動概念與權利、財富和生命的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愈益緊密,成為資產階級意識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資本主義的上升時期,勞動被視為國民整體福利得到提升的希望所在。黑格爾在古典經濟學的影響下首次將勞動提高到哲學的層面,對勞動概念作出了正面的闡釋,他通過《精神現象學》中關于主奴關系辯證法的闡述,指明勞動是人獲得自我意識的重要途徑,勞動成為揭示人得以成其為人的辯證過程的核心要素。但黑格爾所理解的人的本質是人的自我意識,在此基礎之上,馬克思對其勞動辯證法進行了推進和超越,將人的本質確認為“自由的生命的表現”、“生活的樂趣”,實際上就是自由自覺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
弗洛姆作為法蘭克福學派早期成員之一,長于從心理學和社會哲學的視角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批判性剖析。懷著對文化和社會因素在人格塑造方面的作用的強烈興趣,他汲取了馬克思唯物史觀中一些重要的理論和方法,將其運用于自己的理論建構。弗洛姆在《馬克思關于人的概念》一書中指認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表述的哲學思想的核心問題是現實的個人的存在問題,而與現實的個人緊密交織、共同演進的一個關鍵概念則是勞動,并指出馬克思的社會歷史觀中一個重要的基本觀點:人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人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而人類自我創(chuàng)造過程的基本因素蘊藏在人同自然的關系當中,這就是勞動。弗洛姆注意到了勞動概念在馬克思的社會歷史理論中的基礎性地位,并從青年馬克思的勞動觀的邏輯起點——人的本質、主體內容——異化勞動以及理論旨歸——社會主義這樣三個維度對其進行了解讀。
弗洛姆將人的自我能動性追溯到斯賓諾莎、歌德和黑格爾等人。他認為,斯賓諾莎所主張的人的積極情感如慷慨、剛毅等情緒特質賦予人自由和生產的特性極大地影響了后來的詩人和哲學家;歌德借浮士德之口表達人只能通過生產性的活動與世界發(fā)生關聯(lián)并賦予人生以意義;黑格爾所主張的唯一能夠彌合存在與本質之間的裂隙的方式就是通過勞動使人的自我意識得以實現,勞動對人的教化功能使人的潛能在勞動中得到發(fā)揮,使得世界成為一個本真的世界。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提出的“主奴辯證法”強調,主人擁有對奴隸及其勞動產品的所有權,可以坐享奴隸的侍奉,但這種看似優(yōu)越的地位卻是以沉淪于自我統(tǒng)一的虛假幻象作為代價;奴隸雖然是出于對死亡的恐懼而在主人的驅策下從事勞作,但他的觀念和本質卻通過對勞動對象的改造得以表現和確認,他感受到事物對其活動的抵抗,在事物中打下自身力量的烙印,從而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意識。通過勞動,奴隸較之于主人反而能證明其自身的存在,實現其本質。所以弗洛姆認為黑格爾最深刻地揭示了生產性的人的特質:“個人之所以成其為生產性的人,因為他不是消極被動的,而是能動地跟世界發(fā)生關系的;人之成其為個人,只是因為他在生產活動的過程中把握世界,從而使世界成為他自己的世界?!薄?〕弗洛姆認為,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的思想,最初將人的本質和機能稱之為“自我能動性”,“勞動”則專指資本主義社會中異化了的勞動,之后才對勞動的兩重含義作出區(qū)分,將人的本質界定為自由自覺的勞動。馬克思在闡述主客體相互關系時論證,人通過自己的力量對自然界加以創(chuàng)造性的改造,才使得外部世界對人來說成為實在,因此,“生產的活動”指代了人與對象世界之間的積極關系,“這是產生生命的生活。一個種的整體特性、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可見,弗洛姆將人的本質作為對馬克思的勞動觀進行解讀的邏輯起點,他引用《資本論》中馬克思關于勞動的詳細闡述,表明他深刻認同馬克思將人的感性勞動理解為構造屬人世界、構造人本身的特定方式。馬克思談道,“為了在對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質,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頭和手運動起來。當他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造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沉睡著的潛力發(fā)揮出來,并且使這種力的活動受他自己控制”,〔4〕“他(勞動著的人)不僅使自然物發(fā)生形式變化,同時它還在自然物中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個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為規(guī)律決定著他的活動的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須使他的意志服從這個目的”?!?〕人在這種勞動中將自然界納為人的“有機的身體”,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歷史,創(chuàng)造了人本身。
除了從物質生產活動的層面肯定馬克思的“勞動”概念所蘊含的“生產性”外,弗洛姆還進一步從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層面來闡釋人的活動的主動性。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寫道:“我們現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對世界的關系是一種人的關系,那么你就只能用愛來交換愛,只能用信任來交換信任……你對自然界和人的一切關系,都必須是你的現實的個人的生活的、與你的意志的對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現”?!?〕馬克思的這些觀點被弗洛姆解讀為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構建也是以富有積極性、創(chuàng)造性的愛作為基礎,而人的感覺、人的觀念也是因為“愛”才得以確證。弗洛姆認為,“人所具有的感覺,自然需要通過這種感覺之外的對象來形成。任何對象只能是對我自己的一種官能的證實”,〔7〕并引用馬克思的表述來證明自己的觀點:“感覺為了物而同物發(fā)生關系,但這種物本身卻是對自己本身和對人的一種對象性的、屬人的關系;反之亦然。因此,(對物的)需要和享受失去了自己的利己主義性質,而自然界失去了自己的赤裸裸的有用性,因為效用成了屬人的效用”,〔8〕他認為正是由于愛,人才達致主觀觀念世界與客觀對象世界之間的統(tǒng)一,并獲得獨立與自由,因為人憑借勞動成為自身得以存在的依據,在自我內部獲得了生存的根基。
弗洛姆總結道:“勞動是人的自我表現,是他的個人的體力和智力的表現。在這一真正的活動過程中,人使自己得到了發(fā)展,變成為人的自身;勞動不僅是達到目的即產品的手段,而且就是目的本身,是人的能力的一種有意義的表現;因而勞動就是享受?!薄?〕
弗洛姆將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的思考置于德國古典哲學的傳統(tǒng)中進行考察,揭示出德國古典哲學在人性論研究方面超越了舊形而上學當中蘊藏的本質主義的方法,不再以傳統(tǒng)的物種觀點去規(guī)定人性,“不再把人性看作前定的、不變的、外在規(guī)定(給予)的,而是試圖從人自身的活動中去理解人性的來源、本質和特性”,并且“把論證人的‘自由’、‘能動’的本性提到了哲學第一天職的位置”,〔10〕馬克思也不再從舊的“自然必然性”觀念出發(fā)討論抽象的人性,而是以人的現實的、感性的物質活動為出發(fā)點探究人的本質,并在此基礎上實現了實踐本體論的革命。但是弗洛姆只強調了馬克思對德國古典哲學的繼承,卻忽視了馬克思對黑格爾思想的揚棄。實際上馬克思既復興了黑格爾的勞動辨證法,又深入地批判了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主體論,反對其“把絕對精神理解為現實的主體,而把現實的人和現實的自然界作為賓詞置于絕對精神內部的不停息的旋轉中”。〔11〕馬克思肯定了黑格爾的思辨邏輯,即認為人的勞動的外化及其揚棄是實現主體價值與意義的必然選擇,勞動構成了人的類本質,勞動的結果使得人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發(fā)展,從某種意義上消解了絕對精神與客觀物質世界之間的矛盾,但同時指出黑格爾的辯證否定的不徹底性:只承認主體與其外化產物之間的抽象的辯證否定,認為勞動是人的精神本質的外在表現,背后支配人的勞動行為的隱秘的實質力量則是絕對精神,未將勞動看作主體作用于獨立的感性存在的對象化活動并從現實生活出發(fā)說明人類社會具體歷史語境中的勞動,反而將人在勞動過程中的自我意識即理性視作社會得以存在和發(fā)展的基礎,把歷史的發(fā)展看作人的精神的發(fā)展,認為勞動只不過是絕對精神借助于人的理性在社會領域得以展開的附屬性手段,他嚴厲地批評黑格爾“只看到勞動的積極的方面,沒有看到它的消極的方面。勞動是人在外化范圍之內的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黑格爾唯一知道并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2〕
當循著馬克思的思維進路繼續(xù)考察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的異化現象時,弗洛姆指出:“離開關于生產性的否定的概念,即異化概念,就不可能充分地理解關于能動的、生產的、以其自己的力量把握和包攝客觀世界的人的概念?!薄?3〕異化勞動作為透視資本主義社會中現實的人的生存狀況的理論工具,在弗洛姆看來就是生產性的、自由自覺的勞動的反面。
弗洛姆從心理學的視角將馬克思的異化解讀為勞動者在心理層面與自己對象的疏離,“人在他把握世界的時候并沒有覺得自己是發(fā)生作用的行動者,而是覺得世界對他來說依然是陌生的”,〔14〕并將馬克思的異化思想追溯到黑格爾所理解的人的存在與其本質相疏遠。但他在進一步對馬克思的異化思想形成和演變過程進行考察時仍然回歸到對勞動過程的分析,“在馬克思看來,異化過程表現在勞動和分工之中。他認為,勞動是人和自然的能動關系,是新世界的創(chuàng)造,其中包括人自身的創(chuàng)造??墒?,隨著私有財產和分工的發(fā)展,勞動失去了它作為人的力量的表現這種性質;勞動及其產物僭取了一種與人及其愿望和計劃相分離的存在”?!?5〕勞動不再是人發(fā)自本性的需要,而成了滿足需要的手段,正如馬克思所描述的:“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發(fā)揮自己的肉體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到損傷,遭到精神摧殘”,從而“活動就是受動,力量就是虛弱,生殖就是去勢”?!?6〕由此弗洛姆將馬克思所說的異化概括為兩種形式:其一是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與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相疏離;其二是勞動對象變成了異化的存在對勞動者進行統(tǒng)治,并進一步解讀出馬克思所指的異化還包括人同人的類本質相異化。原本每一個人類個體在其正常的生命發(fā)展過程中都會表現出普遍的作為類的人的全部人性,然而“異化勞動從人那里奪去了他的生產對象,也就從人那里奪去了他的類生活,即他的現實的類對象性,把人對動物所具有的優(yōu)點變成缺點,因為人的無機的身體即自然界被奪走了”、“異化勞動把自主活動、自由活動貶低為手段,也就把人的類生活變成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人具有的關于自己的類的意識,由于異化而改變,以致類生活對他來說竟成了手段”?!?7〕弗洛姆認為,這種個體的人與人的類本質之間的異化將導致存在的自我中心主義,也就是使得個人的自然品質與精神品質剝離了自由自覺的性質,淪為個人謀求生存的手段,以滿足機器大工業(yè)時代人們“被喚起的”、虛假的需求。
弗洛姆認為,馬克思對異化現象的猛烈抨擊并不止于它對工人的肉體的殘酷壓榨,還包括它對工人的個性和靈魂的摧殘:“生產發(fā)展的一切手段,都轉化為對于生產者的支配手段和剝削手段,把勞動者殘廢為一個部分的人,把他貶為機器的附屬物,破壞勞動的內容,使其成為苦工,并比例于科學當作獨立力量被合并于勞動過程的程度,從他那里,奪去勞動過程的靈性力?!薄?8〕因此,馬克思關注的并非從工資收入方面改善工人的處境,他的目標在于將人從個性被毀滅、奴隸一般的勞動中解放出來,將人從自己創(chuàng)造的物和環(huán)境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弗洛姆進一步指出,當勞動走向生產性的反面時,不僅商品成為奴役人的力量,而且人所創(chuàng)造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也成為人的桎梏。人置身于自己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卻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成為自己外在化的力量的附庸。勞動異化使得經濟目標成為生活的最高目的,對道德價值的追求已然成為無意義的堅持。連人的需求都不再是符合人的本質的真正的需求,而是出于資本支配勞動的需要而打造和喚起的虛假的需求,商品化的人被動地沉溺于追逐和占有更多商品的欲望黑洞不可自拔。
弗洛姆認為,異化思想貫穿于馬克思思想進程的始終,這一點可以在馬克思不同時期的著作中找到文本依據。如《論猶太人問題》中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異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資本論》中以勞動異化為基礎的貨幣異化和商品拜物教、《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和《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及《資本論》中的意識形態(tài)的異化,等等。但他只強調了馬克思早期對異化所持的道德立場的批判態(tài)度,卻沒有看到馬克思后期思想的轉變,以歷史性的眼光對勞動異化積極的一面進行公允的評價。馬克思指出:“人確實顯示出自己的全部類力量——這又只有通過人的全部活動、只有作為歷史的結果才有可能——并且把這些力量當作對象來對待,而這首先又只有通過異化的形式才有可能?!薄?9〕
弗洛姆將馬克思的社會主義思想與猶太教關于彌賽亞的信仰和古希臘、古羅馬思想中的人本主義思想進行類比,指出在馬克思的社會主義思想中存在著與后兩者的思想內蘊相一致的和平與正義的觀念,人的精神目的——自我實現與人在政治、倫理領域進行的社會改造活動緊密聯(lián)系。舊約中關于人的自我救贖的思想、古希臘和古羅馬思想中關于自然法和人類平等的觀念被弗洛姆視為啟蒙思想家對世俗國家權威進行批判的理論資源。近代以來,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運動推動民族國家崛起,資產階級以個人自由為旗幟集結力量推翻封建君主的統(tǒng)治。但取得統(tǒng)治權的資產階級不久之后便遺忘了最初對人們的獨立、平等和自由作出的許諾,淪為保護少數人特權的專制權威。自由主義走向其反面,人們只好從要求保護自由發(fā)展轉而求諸國家和社會不干涉人們追求自由的行動權利。馬克思所主張的社會主義則是對權威的反動,既反對教會的權威,又反對國家的權威,“社會主義的目的是重建社會,使之成為人真正復歸自己的基礎,而不讓那些使人的心智受到限制和變得貧乏的權威的勢力產生出來”?!?0〕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關于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的那段重要論述被弗洛姆引用于表述他所理解的馬克思的勞動觀的理論旨歸——社會主義:“社會化的人,聯(lián)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jié)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tǒng)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薄?1〕弗洛姆認為馬克思關于社會主義的概念是對人的異化的一種抗議,社會主義的目標是將人從異化中解放出來,使得人回歸其自身,使人得以自我實現。從其實現途徑來看,社會主義就是要“創(chuàng)造出一種生產的形式和社會的組織,在這種形式和組織中,人能從他的生產中、從他的勞動中、從他的伙伴中,從他自身和從自然中,克服異化;在這種形式和組織中,人能復歸他自身,并以他自己的力量掌握世界,從而跟世界相統(tǒng)一”?!?2〕并對構成社會主義的本質因素進行了分析:通過政治民主和生產民主,人們以聯(lián)合的而非競爭的、合理的而非異化的方式進行生產。擺脫過去生產過程對人的控制,恢復人的主體性地位,重建勞動者與其勞動對象之間的生產性關系。勞動者不僅從經濟的貧困的狀況中解放出來而且更要從異化造成的精神貧困中解放出來,生活在一種以自由地發(fā)展自己為目標的文化中。在弗洛姆看來,馬克思所贊成的社會主義應當是為人們恢復自由自覺的活動、使人的潛力得到全面發(fā)展創(chuàng)造條件,而非一種完滿的生活狀態(tài)和烏托邦式的目的。這種社會主義并不是要求人們從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對象世界中逃離,或與對象世界絕對地割裂,就像古希臘的斯多亞主義所要求的那樣,也不是幼稚地要求人們回歸于分工出現之前的原始社會的簡樸生活,而毋寧將其視為人的本性的真正復歸,人的本質的真正實現。這種復歸和實現仰賴于社會主義為其創(chuàng)造條件:資本家停止創(chuàng)造和利用人的虛假的需要,生產為植根于人的本性的人的真正的需要服務。歸根結底一句話,社會主義本身不是目的,人才是目的,社會主義是為人實現人的本質——自由自覺的勞動創(chuàng)造條件。弗洛姆用一種詩化的表達描述了他的期望:“在那里,人不再是許多陌生人中的一個陌生人,而是在他自己的世界上;在那里,他是自由自在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薄?3〕這種對異化的克服和揚棄,使得人不再與自己的同類保持著陌生的疏離感,而是被理性和愛的寧靜所籠罩,被放逐的流浪者終于回到家中。
弗洛姆認為,馬克思對人的自由的追求是其思想終極目的,而非局限于諸如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的形式結構。這種自由超乎于資本主義社會所倡導的自由之上,它意味著人以其自身為存在的根據,運用自己的力量,通過生產與世界發(fā)生關系。這種自由需要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為人創(chuàng)造條件,使人得以回歸其本質——生產性的、自由自覺的勞動并實現其作為人的價值。在他看來,馬克思仍身處在西方源遠流長的人本主義思想傳統(tǒng)之中,滿懷對現實的人的關懷和對人的價值的尊重。而馬克思的理論所具有的人本主義的存在主義的精神實質從其逝世到20世紀初之所以被人們遺忘,不僅因為包含著諸多人本主義思想表述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湮沒在歷史的煙塵中,也因為實證主義的哲學思潮占了上風。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沉痛教訓和前蘇聯(lián)的共產主義實踐敦促人們對馬克思的人本主義觀點重新進行清理和挖掘,為馬克思的人本主義思想的復興提供了歷史條件。
馬克思的勞動觀在20世紀中葉以后,接連遭到諸多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后馬克思主義學者的批判。他們有的從哲學層面提出對馬克思“勞動”概念的質疑,如阿倫特、哈貝馬斯認為馬克思模糊了“工作”與“勞動”的界限,忽視了勞動與相互作用之間的區(qū)別;有的從政治經濟學層面批判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如鮑德里亞認為馬克思預設使用價值優(yōu)先于交換價值的前提是不合理的,從而試圖對馬克思的觀點進行顛覆性解讀,還有馬爾庫塞認為馬克思的勞動觀中所蘊含的生產力發(fā)展邏輯勢必造成現代社會的“單向度”發(fā)展,等等。〔24〕而弗洛姆堅持從對馬克思的文本研讀返回馬克思勞動觀念發(fā)端的原初語境,既剖析了哲學層面作為人的本質的勞動,又考察了資本主義社會實際生產中存在的經濟制度和工人境遇的根本沖突,還分析了勞動所造成的勞動者在心理層面的異化。他不僅汲取了后期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強調的“勞動”概念的實證性,還強調了早期《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勞動”概念在哲學、心理學層面的重要價值,將勞動與異化、自由和人的解放緊密關聯(lián)起來,對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作出了獨具特色的解讀。
弗洛姆從人本主義的視角出發(fā),沿著馬克思的勞動觀的邏輯起點、主體內容和理論旨歸這一線索對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異化勞動和社會主義的思想逐一進行了闡明,在他的解讀中,既有富有洞見的獨到之處,同時也存在一些對馬克思的曲解和誤讀。
首先,弗洛姆對馬克思的勞動觀的解讀側重從人本主義的邏輯來進行,忽視了其歷史辯證法的維度。馬克思所指的“生產”是在特定社會歷史條件下所進行的全面的生產,不僅指物質資料的生產,還包括精神生產和社會關系的生產。弗洛姆將重心放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層面來考察馬克思對人的本質的探索,把握住了實踐本體論層面的人的本質,但忽視了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指出的:“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薄?5〕由于未能深入探討社會領域由資本邏輯決定的人與人之間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將人的本質懸置于形而上學的視域,無疑失去了使現存世界革命化的現實依據。
其次,弗洛姆對馬克思的勞動觀的主體內容——異化勞動的解讀側重從心理學的層面展開,關注處于異化狀態(tài)的勞動者的心理感受,這與馬克思的初始的理論意向是有差異的,構成了對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的補充。馬克思對國民經濟學理論中先驗設定的私有財產的本質進行了批判,正是以異化勞動為根據,私有財產才得以形成和維持,“私有財產是外化了的勞動,即勞動者同自然界和自己本身的外在關系的產物、結果和必然歸結”。〔26〕并通過這種異化的勞動生產出人與人之間現實的社會關系,從而揭示出以物質生產活動為主體的勞動實踐是人類社會一切制度、觀念得以形成的物質基礎,奠定了歷史唯物主義得以創(chuàng)立的本體論基礎。馬克思將勞動的異化和異化勞動的揚棄視作勞動發(fā)展過程的不同環(huán)節(jié),都是人類文明進程的必經階段。異化勞動一方面創(chuàng)造出人類社會前所未有的巨大財富,并將一小部分資本家置于權力金字塔的頂端,另一方面將勞動者剝奪至掙扎求存的境地而退無可退,這兩者之間巨大的鴻溝所醞釀的革命機緣便愈益成熟。而伴隨著人類勞動分工產生的無可回避的異化,使得勞動者的素質不斷提升,為將來在共產主義條件下實現人的全面發(fā)展提供了可能性。弗洛姆只看到了馬克思評價異化勞動的道德尺度,而忽視了馬克思衡量異化勞動的歷史尺度,忽視了異化作為人類解放的必由之路的積極意義。
再次,弗洛姆將馬克思的勞動觀的理論旨歸即社會主義解讀為對人的自由自覺的生產性活動的回歸,是他以人本主義邏輯解讀馬克思的勞動觀的核心和關鍵。的確,馬克思在寫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之際仍受到費爾巴哈的影響,偏重從人本主義立場來考察各種經濟學現象,但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他便明確指出費爾巴哈“仍然停留在理論的領域內,沒有從人們的現有的社會聯(lián)系,從那些使人們成為現在這種樣子的周圍生活條件來觀察人們”,〔27〕并從歷史辯證法的視角出發(fā),將人視為處于具體的社會歷史情景中、通過勞動定義自我并不斷超越自我的主體性存在。馬克思以“現實的個人”取代費爾巴哈建立在直接感性基礎上的“純粹的個人”概念,實現了社會歷史主體觀的變革,以辯證唯物主義歷史觀超越了自己青年時期所持的人本主義異化史觀,不再抽象地談論人的本質、異化等問題而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形而上的批判,而是通過對資本具體運行機制的透徹研究探索在現實生活世界中使無產階級勞動者獲得解放的可行途徑,使其理論突破了人本主義的敘事框架而上升到更高的社會歷史視野。當馬克思主義遭遇存在主義之際,雖然存在主義的“此在”概念與馬克思所指的“現實的個人”有一定程度的相通之處,“此在”通過勞動使世界得以呈現并在勞動中領會世界,與“現實的個人”通過實踐確證自己的地位及其與自然的關系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相較于馬克思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意味和重建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的共產主義構想,存在主義通過追問存在的意義,試圖推動“此在”向著澄明之境進發(fā)則逃避不了陷于悲觀主義的命運,兩者大異其趣。在其理論演化的進程中馬克思確實保留了對人本主義價值觀的堅守,但如果將馬克思的理論體系歸結于弗洛姆所說的“人本主義的存在主義”,則既抹殺了馬克思的哲學思想所獨具的徹底的革命性,也模糊了辯證唯物史觀與存在主義的理論意向之間存在的明顯差異。
綜上所述,弗洛姆在對馬克思“勞動”概念進行解讀的過程中既看到了馬克思對德國古典哲學傳統(tǒng)的繼承,但又忽視了馬克思對黑格爾、費爾巴哈等人的批判和超越;既肯定了馬克思對異化現象的道德抨擊,又回避了馬克思后期立場的轉變和他對異化現象進行的正面歷史評價;既抓住了馬克思的勞動觀所關注的核心——人,又執(zhí)著于將馬克思的理論與存在主義、人本主義劃上等號,對馬克思勞動觀中主體轉換的關注程度欠缺。因此,當他借助于對馬克思勞動觀的論說較為深刻地剖析了青年時期的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的看法、異化勞動思想以及社會主義理論的同時,也暴露出一些理論弱點,值得我們慎思明辨,以助益于探究馬克思勞動觀的理論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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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 eali z ation of P rodu c ti v e Ac ti v ities——An Interpretation of Marx's View of Labor by Erich Fromm Xi Xingmei
Fromm interprets the Marx’s labor view which is of logical construction significance from three dimensions.By comprehending the essence of man as a free and conscious productive activity,the estranged labor as the negation of productive activity and the inner meaning of socialism as the return of free and conscious labor,Fromm presents Marx’s start point of logic labor viewthe starting point, the main content and the theoretical purpose clearly.However, there are also some theoretical blind spots,such as emphasizing the logic of humanism and ignoring the dimension of historical dialectics,focusing on understanding the estranged labor from the psychological level and ignoring Marx’s positive evaluation and ignoring the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subject of labor and so on.This article analyses the insights and misunderstanding of Fromm to promote the understanding of Marx’s labor view in the current historical stage.
Fromm,Marx,labor,the essence of man,estranged labor
A8
A
1003-6547(2017) 09-0009-08
習興美,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2015級博士研究生,貴州師范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魏 巍